邱苑婷
“你的腦袋出了問題,可還在活著,想去北極看熊,所謂熊這樣的動物,即使生活在北極,看上一眼,也會覺得溫暖吧,不管之后如何,你總還是抱有希望的腦袋出了問題的人。而我,真是完全無希望的人,除了寫小說干不了別的,而寫小說的人生又是如此痛苦,而之所以沒死,只是覺得還有些小說沒有寫完。”
想去北極看北極熊,在《刺殺小說家》原著小說的開篇,雙雪濤把“我”寫成了這樣一個人。這很容易讓人想起《等待戈多》,或者要與風車決斗的堂吉訶德——主人公都有一個近乎荒誕、跳脫理性、不可理喻的愿望,但同時會一本正經(jīng)地執(zhí)著于實現(xiàn)這一愿望。
這些荒誕都會在文本中顯得正常,只有一個前提:你必須心甘情愿地放棄理性,縱身一躍,接受故事的邏輯。
這個看似荒誕的設(shè)置,某種程度上奠定了小說的氣質(zhì)與同名改編電影的底色。不同之處是小說閱讀更為私人,它的荒誕往往是它的魅力所在;而電影,尤其是一部奔著春節(jié)檔院線的商業(yè)電影,它是大眾的、娛樂的,這也決定了《刺殺小說家》的改編難度:在普通觀眾眼里,它必須是一部結(jié)構(gòu)完整、懸念矛盾足夠吸引人的“特效大片”;與此同時,它又要同時保持與好萊塢的距離,以保持在小眾文藝愛好者眼中極富趣味的荒誕氣質(zhì)。
《刺殺小說家》因此成了一部很挑觀眾體質(zhì)的電影。喜歡的人非常喜歡,討厭的人恐怕同樣十分討厭,討厭的理由中,多半源于觀眾無法“縱身一躍”。在我看來,這正是導演改編成功的必然結(jié)果。
電影里,北極熊的細節(jié)并沒有出現(xiàn),但導演路陽盡力把這種荒誕氣質(zhì)見縫插針地融進了一部類型商業(yè)片的框架中。這種荒誕是屬于知識分子的,帶著一種孱弱的蠻勇。比如,電影中最令人激動的打斗戲,竟然發(fā)生在圖書館里,三位異能人士以書為盾、以高爾夫球和吊扇為矛,而逐一攻破對方攻勢的道具,無一不是順手可及的日常之物,化解原理悉數(shù)來自初中物理:水能導電、橡膠絕緣、作用力與反作用力……
用日常創(chuàng)造奇觀,這些細節(jié)讓《刺殺小說家》借力西方超級英雄電影的框架卻超越俗套,落地為一個接地氣的中國書癡式幻想世界。在這部中國式的超級英雄電影里,你最終會發(fā)現(xiàn)絕對的主角不是那些天賦異稟的異能人士,甚至不是那個貫穿全場、戲份最多的尋女之父。他們的玄技帶著上個世紀八卦小報里練氣功式的拙劣,卻只是為豐富打斗場面、豐滿矛盾與故事血肉而存在的配角;而真正的主角,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高度近視的宅男,一個總是懦弱虛無、又執(zhí)著地掙扎在文字幻想世界里的無名小說家。
這是一部失敗者的英雄史詩。無論是董子健扮演的小說家,還是雷佳音扮演的爸爸,他們都是現(xiàn)實世界里的失敗者:一個小說無處出版、無名無望、沒正經(jīng)工作宅家啃老的落魄網(wǎng)絡(luò)寫手,一個苦尋女兒六年未果、妻離子散、自暴自棄的失職爸爸,他們在現(xiàn)實世界中的自責、悔恨、愧疚,織成了一張自縛之網(wǎng);但他們灰暗的人生底色里,總有一種近乎暴力美學的、破網(wǎng)的求生本能——寫出一部小說,或者,找到自己丟失的女兒。
“說清楚一點,想死和想活,都是因為寫小說這件事,是原因也是結(jié)果,反復推動著我一直這么生活著。多么不真實的人生啊,你說是不是?”小說里,雙雪濤借小說家之口這樣說。
對虛無的哲學探討,對人生意義的咂摸,用文字表現(xiàn)或許簡單,但在電影的載體中,創(chuàng)作者必然要將干澀的思辨融進臺詞和表演里。路明把這些看似閑筆的無聊之聊拍進了重慶那些依山而建的坡道里,拍進了兩位失敗的主角一前一后閑聊的散漫中。
這一因“殺與被殺”而相識的劍拔弩張的角色關(guān)系,在重慶的山道、江景和夜色里,會在這些閑談中倏忽間松弛下來,仿佛與緩緩流過的江水一同暫時將某些明確而“唯一”的人生目的放逐,任人生失控,流向無盡的未知。
而失敗者,最終能在哪里安放英雄之魂呢?
在感天動地的父女情之外,在正義終勝邪惡的道德爽感之外,在一切商業(yè)大片的劇情套路之外,《刺殺小說家》給出了一個屬于書癡的答案:在想象的世界里。
文字可殺人,亦可救人,知識分子在現(xiàn)實世界中苦苦覓求的一點卑微的成就感,在這部佯裝成超級英雄片的娛樂商業(yè)電影里,通通得以成真。這幾乎算得讀書人的一劑春藥,或一味迷幻劑,但它們并非人人皆可窺得——只有擁有共同密碼的人們,才能輕而易舉地進入這一重世界,與導演在其中夾帶的私貨和趣味產(chǎn)生共鳴。
只是背后隱藏著另一層未曾明言的殘酷。這殘酷是浮士德式的:癡迷于真相與知識,便要把靈魂交易給魔鬼。
小說家是如此,讀小說的人又何嘗不是如此?
而以刺殺小說家之名,那些反派,真正要刺殺的是什么,恐懼的又是什么呢?答案或許簡單到不可思議,卻也令人毛骨悚然——刺殺幻想。大概是這種想象的力量,雖然虛幻,卻也真實得可怕。從任何一個文藝創(chuàng)作者的角度來說,這場針對小說家的刺殺,必然不能得逞——小說家一旦掉下高塔,隨之坍塌的,就是自己的佛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