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0月,我在省人民大會堂參加稻盛和夫的演講。據(jù)說此次是其首度來華,促成者是一名姓曹的無錫塾生,前后費時一年有余。演講下午2點開始,主辦方要求參會者必須在1點30分前入場,因為屆時場內(nèi)會很雜亂。確實如此。內(nèi)場人數(shù)超過了2000,其中300人為越洋而來的日本塾生,其他則來自廣東、江蘇、成都、山西、內(nèi)蒙古等地。170余名志愿者和保安,以及三四百名只買到旁聽票的企業(yè)主擠在狹窄閉塞的外場過道,動彈不得。下午兩點,八十高齡、鬢角斑白的經(jīng)營之神微佝肩膀,穿著一套深黑色西服,戴著標志性的金絲眼鏡緩步走出貴賓休息室,擠在走廊的人群瞬間涌動,高舉手機,在夾縫中試著尋找合適角度,以攝下某個關鍵性瞬間。深紅天鵝絨幕布放下,大門合攏,隔開神和凡人。我身邊坐著一位四十來歲的女商人,穿一身白色套裝,面容清瘦,齊耳短發(fā)。演講開始后,她忽然側頭輕聲問我,是否是記者,是否拍到合適照片,然后打開相機,展示此前拍下的數(shù)張模糊不堪的照片,略帶憂愁地說,下次再見也不知得什么時候。我答應會議結束后,讓攝影記者發(fā)去幾張清晰的照片。她將郵箱手抄給我,之后一直勤勉地做著筆記。兩小時后中場休息,我在拿餐食的人群里排隊,她走了過來,拍了拍我肩膀,示意我去沙發(fā),隨后遞來咖啡和果盤,主動說起自己這幾年的追隨經(jīng)歷,說最早讀稻盛和夫的書是2004年,深受震動,數(shù)月內(nèi)讀完他的全部著作,并在企業(yè)內(nèi)部推廣其經(jīng)營哲學,甚至自學日語,赴日游學。不久前,也就是5月中,她和日本溫州商會共同組織了一場73人規(guī)模的赴日訪會,參觀稻盛和夫在鹿兒島、京都以及東京留下的行商與生活痕跡。
但以前我是個激烈的反日者,她說,能想象么。
為什么?這些轉變是怎么實現(xiàn)的?他以什么打動了你?
她想了想,說,也許是他在日漸含混的價值觀面前,以其身體力行,佐證了誠實商業(yè)的可能。
我不知道自己能否做到,但我希望如此,她將杯子放下,說,該進去了,演講即將開始。進入會場后,還需等待幾分鐘,她慢慢談起自己1991年至1995年間在意大利留學的經(jīng)歷,那四年“苦不堪言”。父親經(jīng)營皮具生意,她的經(jīng)濟狀況優(yōu)于多數(shù)留學生,但困難仍多不可計。唯一優(yōu)勢是,當時出去比現(xiàn)在容易得多,一人出國,可帶出一家。因其之故,家族二十余人先后在意大利、西班牙經(jīng)商定居。1997年,她與出生在皮埃蒙特的工程師丈夫結了婚,定居在米蘭倫巴第大區(qū)貝加莫省,生下兩個女兒。2000年左右,她離異回國,兩個女兒留在意大利,一年見面兩到三次。2001年,她結識復旦大學一位核物理專業(yè)的老師,合資創(chuàng)辦一家生產(chǎn)監(jiān)控儀的公司,專為電腦電池提供參數(shù)測量系統(tǒng)、圖像監(jiān)控系統(tǒng)、低壓配電智能化系統(tǒng)。最早他們給華為技術公司做配套商,負責工業(yè)設計,不涉終端。3年后,愛默生并購安圣,局面大變,須直面終端通信商,考驗驟然變多,疲憊感也加劇。她無法說清為何會被一位日本老者吸引,只記得低谷期,即2004年,赴日參觀學習時,在東京工廠內(nèi)的所見:工具材料井然有序,系統(tǒng)流暢嚴謹,連廢紙簍在洗手間的擺放位置亦不差分毫。日方工廠可以做到零庫存,此一標準建立在對客戶、對戰(zhàn)略都十分清晰的基礎上,這是我們目前難以企及的。我們的客戶尚在云霧里,前期采購常被浪費,她說,即便學不成其法,至少可學其經(jīng)營思路。
演講結束后,稻盛和夫被數(shù)十名保安護著退場,并未留下合影時間。悻悻的人群像潮水一樣迅速退去,偌大的空間登時安靜了下來。我裝好電腦準備離開,她問我去哪里,她的車子很快就到,可送我一程。臨近下班高峰,又有集會,打車確是個難題,我謝過她好意,并未推辭。車子到達時,副駕駛上坐著一位短發(fā)中年女性,她介紹說,這是她的隨行理療師,見我表情詫異,她笑著解釋自己已罹患乳癌多年,兩年前切除部分乳房,經(jīng)歷一次化療。好在一直未曾復發(fā),但仍需加倍注意。她壓了下右側乳房,淡然道,你看,空的。在我下車前,她又說,回國近十年,走在中國街道,不知為何,仍時有窒息感不斷襲來,我想,這應該不僅僅是空氣或身體的緣故。
我還記得最開始的那幾年,很多人會主動過來,跟你講故事,想分析“個人的歷史究竟如何沿著看似合理的路徑走進了錯誤的房間”,又或者,他們是如何沿著看似任性的路徑去到了正確的房間,時不時地,會說出一些深具詩意和哲理的句子,卻很少意識到,詩意和哲理早在他們的經(jīng)歷當中。我對她的故事印象甚深,以至半個月之后,我再去省人民大會堂看見潘,仿佛此刻與當時重疊了起來。兩張面孔也因此跨越時空連接在了一起,闡述出比單獨形象更多的意味。2008年的金融危機在中國,因大量的財政撥款而延宕,導致2009年的我們?nèi)蕴幵谝环N樂觀的幻覺中,并未發(fā)現(xiàn)已走在歧路。經(jīng)濟從不能預測它所在領域即將面臨的風險和災難。但這并未改變什么。眾人的熱情空前高漲,會議不斷,規(guī)格也很高,現(xiàn)場紛雜,但充滿激情,7月底那次由省政府主導的一年一度的頒獎典禮也堪稱盛大。潘是領獎嘉賓之一,也是唯一獲獎的海外僑商。當時我正坐在左側臺階上做聽錄,聽見他說,我的夢想是做個村主任。臺下頓時大笑。氣氛變得輕松起來。我放下電腦,站起身,視線越過陰影里的無數(shù)頭顱,看見一個人抓著話筒站在鮮花中間,個子很小,支架太高,他調(diào)整了幾次也沒成功,于是干脆拔下話筒,拿在手里。在這短暫的五分鐘里,他講到了青春期的野望,講到如何在異國搭建夢之村落,少年心愿如何以另一種形式被完成。他也講到離開家鄉(xiāng),離開青田石亭的那個黃昏,橘黃光線如何延長前方道路,鐵軌和山徑如何化入玫瑰色的場景,而初抵異國的清晨,赤紅色的太陽仿佛自漫長海岸線上首次升起,恰如世界的再次誕生。他的敘述介于局促和自如之間,介于真實和傳奇之間。某種意義上,他非但像所羅門寶藏的尋覓者,也像所羅門本身。他清楚公眾需要什么,對其表述將如何反應,而他隨時準備將他們需要的拋擲出來。5點30分,典禮結束,我抓起背包穿過人群,像一條逆流而上的
魚,沖到他面前,直言想跟他換張名片。他身邊已經(jīng)圍聚了一大群人,他深陷其中,顯得有些措手不及,我不得不越過眾人,高高地向他遞去那張小小卡紙,他猶豫了一會兒,從西服內(nèi)袋拿出一只杰尼亞銀質(zhì)名片夾,抽出一張,踮腳遞給我。
一周之后,我打電話給他,打之前,我發(fā)去短信,做了簡短的自我介紹。下午1點,他回了過來,說近期都在國內(nèi),就在老家青田,要去隨時。第二天早上8點,我在汽車南站搭上一輛巴士,去往他的城市。整個路途300多公里,車票117元,沿諸永高速,途經(jīng)諸暨、磐安、縉云、麗水等市,需花費5小時。大部分高速路段都建在山巒之間,車輛穿梭其中,仿佛行駛于半空。隧道很多,燈光宛若群星,每次樹木和山石從隧道盡頭再度露面,那些景色,都仿佛在潔白的晨霧中再次蘇醒,飄浮于微弱顫抖的光之海洋。山脈遠看郁郁蔥蔥,近前才發(fā)現(xiàn)稀疏細幼。開山造路給山地植被帶來了毀滅性影響。部分崖壁保留小束瀑布。同行有人說,一旦下雨,尤其暴雨,山石和泥濘會倒灌至路面,導致寸步難行。沿途立有事故頻發(fā)地帶的橘色招牌,警示用了黑體。到達已近下午3點。他之前說會安排車輛來接我。即將到達前的半小時,司機打來電話,說他就在車站停車場。車輛停在07車位,一輛不算太新的奧迪A6,保持得十分干凈,應是潘的日常專車。路上潘再次打來電話,說青田辦公室過于簡陋,不如直接去酒店用餐。司機五十來歲年紀,很瘦,穿著一件淺灰色襯衣,等我掛完電話,他說,去酒店至少需半小時,如果餓了,儲物盒內(nèi)有吃的。我說還好,還頂?shù)米 :髞淼囊宦匪紱]再說話,但車技驚艷,平滑到我?guī)锥人ァ?/p>
我坐在酒店大堂咖啡吧的半圓皮椅上等潘。天花板懸下巨型水晶吊頂,對面是養(yǎng)著血鸚鵡的造景魚缸。暮色漸濃,霧氣如冰,這里氣溫至少比杭州低3到5攝氏度,似乎已提前入秋。大堂開著暖氣,但當天酒店有兩場婚宴,旋轉門不斷有人進出,導致室內(nèi)溫度也很低。其中一個新娘在走出電梯后披了件白色仿皮披肩。我過來時預估不夠,只穿了件姜黃色衛(wèi)衣,感覺冷得要命。潘遲到了一小時,到達時夾克衫的袖子和褲腳皆已然濕透。一開始我沒能認出,少了聚光燈和西服,他看起來有些上了年紀,膚色很暗,頭發(fā)凌亂,黑得不自然,應該染過。個頭比我記憶里還要矮些,腹部微微腆出。某種意義來說,他跟我在浙江看見的那些基層官員沒什么區(qū)別。他將外套脫下,抖摟雨水,重又套上,告訴我剛才是步行來的,因為距離不遠,所以讓司機提前回去休息,并未料到會下雨。我站起身跟他握手。
“先吃飯,吃完再說。”
“出門有些晚了,法圭那邊現(xiàn)在由老婆兒子負責,”他解釋,“下午打款出了小問題,耽誤了點時間,實在對不起?!?/p>
我說沒事。餐廳在四樓。他要了一碗米飯,說待會兒我們?nèi)ロ敇蔷评?,那邊提供果汁咖啡,可以慢慢聊。然后說,餐廳主廚是他小學同學的兒子,小時候他和同學常常打架,對方個頭高,掄人很疼,他因此吃過不少虧。畢業(yè)后兩人沒什么聯(lián)系。三四年前同學聽說他盤下這家店,找到他們當年的小學班主任,一起提了煙酒來道歉。老太太以前講話很大聲,現(xiàn)在早已耳聾了。他并未收下煙酒,工作照例安排。
“能幫盡量幫,不是嗎?”他看著我。
吃完已經(jīng)9點多。我們在酒廊找了個相對偏僻的位置,最西靠窗的卡座。我要了橙汁,他要了瓶礦泉水,看我攤開筆記本,又打開錄音機,敲了敲桌子,什么都不如聽和記靠譜。你想知道什么盡管問吧。
潘的祖父是第一代到法屬圭亞那的華人。那是1926年的事情。祖父原本的目的地是法國,但船只出了點問題,最終抵達蘇里南。他被當?shù)氐幕靵y和貧窮嚇了一跳。半個月后,他背著為數(shù)不多的行李,沿著海岸方向,向東穿越邊境線,抵達法屬圭亞那的港口城市圣洛朗。不過他并未就此停下,而是在壞天氣和好天氣的交替中,繼續(xù)向南,抵達卡宴,最后在當?shù)匾患覐V東人所開的食品鋪找到一份工作。10年后,店主以低于市場15%的價格租給他一間40多平方米的店鋪,此后他以修表和照相為生。1963年,潘的父親在接到祖父電報后也隨之出國。不過在其抵達兩個月后的一天,祖父和同伴打了一晝夜麻將,只輸不贏,最后一局抓到三張紅中,隨后仰頭倒地,猝然離世。父親在極其倉促的處境中接手了店鋪。時值1976年,潘20歲,剛剛高中畢業(yè),無所事事,拿著父親寄來的20多塊錢前往湖南。此時距離毛主席離世剛一個月,人人都顯得悲傷且警覺。他提醒自己少說話,盡量不要像個異鄉(xiāng)客。在韶山和湘鄉(xiāng)交界的桐子坪,他發(fā)現(xiàn)本地隱秘地流行一種新的占卜術。兩名問事人手扶米篩向他提問,篩子會被一股力量所左右,麩皮從縫隙流下,在桌板上寫下答案。他問了幾個問題,大多出于好奇。
“問了什么?”
“不能說,”他搖搖頭,“不過都應驗了。就差一個。會實現(xiàn)的?!?/p>
離開青田前,他向送行的親友應諾,賺到10萬就回來。而當時縣長工資不過120。
“都覺得我吹牛。就我知道,這是真的?!?/p>
乘坐30多個小時的飛機抵達法圭后的第一天,他就和久未謀面的父親因為母親的談話吵了一架。深夜他躺在偏屋,無法睡著,于是走出店鋪,注視著黑暗中的外港。那是呂薩群島,由羅亞爾、圣約瑟夫以及惡魔島三座島嶼組成的人間煉獄,18世紀開始,這里成為重刑犯的流放地。囚徒給印第安土著居民帶來了瘟疫和奴隸制度,也留下陰森的傳說以及監(jiān)獄的廢墟。如今島嶼被一層墨綠色的霧紗所籠罩。他在夢幻和現(xiàn)實中感受著此身的真實位移。他走向海岸,張開雙臂,任由帶白沫的潮水撲在身上。
他幫父親負責看店,看店的第三天,一名本地人在店鋪偷走一塊上海手表,他正在看店,見此跳出柜臺,連滾帶爬,一路追至廣場一帶。黑人攀上一堵高墻,失蹤不見。他追不上了,大口喘著粗氣。第二天,對方回來道歉。他將手表大方贈送,兩人成了朋友。他跟其學語言,跑市場,熟悉行情。兩年后他首度回國,返程帶了些輕型的日用品,牙刷、毛巾、臉盆等,意外發(fā)現(xiàn)十分暢銷。當時國內(nèi)物品多數(shù)限購,他通過父親關系,從香港港口批發(fā)上海三角牌電飯煲和電風扇,以及部分日雜等,放在廣東人的雜貨鋪寄賣,給予店主三成左右的提成。生意極好。1977年底,他點算賬目,發(fā)現(xiàn)收入達96萬法郎,約合36.7萬人民幣,結余近20萬元。夢想以加倍速度實現(xiàn)。他獨立辦了家店鋪,店鋪數(shù)量和規(guī)模迅速擴張。1981年,他建起法圭第一家專賣中國貨品的店鋪,起名為“友誼”(L'amitié)。5年后,他開始不斷帶出同鄉(xiāng)。無須護照,但也無法獲取居留權,只能等政府大赦。一旦時運不濟被查,會被遣返回國。沒有身份證,勞動所得無法存進銀行,僑民習慣將紙幣藏進墻壁或天花板。極易被警犬發(fā)現(xiàn)。最困難的是1995年,每天都有警察上門搜查,稱其廉價用工,薪水低于政府規(guī)定水平,且收留非法偷渡客。每天錄口供10小時以上。不少員工都被抓去,他稱已做好最壞準備,但最終無人出賣他。直至1996年,大使館出面調(diào)停,才平息此次風波,所以,“我虧欠國家良多”。
這件事并未對我們的關系帶來根本性損害。報道刊發(fā)后,潘向我致電感謝,又說在僑商內(nèi)部反饋不錯,以后去法圭可以找他。2010年至2011年,我們打過幾次電話,他都痛快接了,即便當時未聽見,過一個小時或兩個小時也會回過來。這些電話大多是一些關于僑商新聞的評述。他在談話中多半盡可能顯得客觀中立,同時也不背離自己的真正意愿。聊得最長的一次是關于駱的案子。當時義烏人駱在瑞典卡爾瑪市據(jù)說拿下了一塊土地,準備開發(fā)中國商貿(mào)城。對外承諾只需投資200萬到300萬元,即可在瑞典獲得一套別墅,一間商鋪,以及在杭的一套公寓。當時吸引了為數(shù)眾多(應超過300名)的投資者。商鋪和公寓很快銷售一空。媒體關注度也很高。結果到了2009年年底,他在杭州的項目驟然停工,據(jù)說是拖欠款項。業(yè)主知道后跑去核查,這才知道項目一直沒拿到預售證。接著,瑞典一個女記者主動向浙江媒體披露,說駱在卡爾瑪市的項目也瀕臨破產(chǎn)。領事館則進一步回應說,沒人可擔保僅憑購買商鋪即可拿到永久留居權。瑞典移民政策嚴格,尤其對于發(fā)展中國家,所以在過去幾十年中,較少受到華人海外移民潮的沖擊。
潘并未參與投資,但他痛快承認自己有親友參與其中。不過他覺得有意思的點在于,居然今天還能將移民做成一樁騙局,吸引如此眾多的富人。他們了解移民生活嗎?安穩(wěn),但無聊。飲茶炒地皮,無非另一個香港或上海。行業(yè)回報率是可以預估的,未來是可以望到頭的。但中國早已變化,瘋狂,但有趣,生活應該包含某種非理性的危險,否則意義在哪兒?他們了解僑民嗎?我們都是故國的異客。每天都想著回來,但在國內(nèi)待不了一周就想逃。我們和這里已經(jīng)脫節(jié)。新僑民則是中間貨色。他們哪邊都不屬于。我謹慎地說,可能未必跟移民相關,也許只是買個保障,或者作為一種理財投資。他笑道,也許。不過我接下來想做的事情可能恰好跟他相反,我希望給僑民歸巢做準備。
起先我以為只是一項沒有時間表的、相當遙遠的計劃,孰料僅僅3個月之后,我驚異地看見他出現(xiàn)在省電視臺一檔訪談欄目中,視頻播送了他在法圭的景象:隔著幾萬公里也能感受到的、永不黯淡的南美烈日,前殖民地破舊的紅色沙地,湛藍漫長的海岸線和帶著鹽味的空氣,密集如雨的蟠龍樹蘭、可可、蘿芙木、劍蘭、箭根薯等,集裝箱似的低矮板屋,刺眼的白色墻壁,墻壁上的彩色涂鴉,悠長安靜的走廊,公司標志是一只藍鳥(有些像藍眼地鳩)——整棟建筑看起來就像擱淺在沙地的巨大貨輪,只不過未經(jīng)海水腐蝕而已。他穿著白襯衣在辦公室里走動,桌面鋪滿各式文件,然后坐下來,介紹了下自己的項目(主要是引導僑商回國投資)。之后,我不斷在報紙和雜志上讀到他的訪談,項目的介紹及其考察報道,考察點集中在金華和義烏,也有湖北荊門、天門等地。2011年春節(jié),他在午夜12點前給我發(fā)來一則視頻,關于法圭浙江村的慶典和表演。沒有文字。
如果不是聽聞他被捕的消息,我可能會誤以為他仍按部就班地推進。消息最早是從僑商內(nèi)部傳開的,很快Les?échos上有了報道,報道開篇寫道,潘“恰如一輛高速行駛的巨型列車,于星期三在其人生軌道上猝然脫軌”(Tout?comme?un?train?à?grande?vitesse?géant,il?a?soudainement?déraillé?sur?sa?piste?de?vie?mercredi)。這個比喻很容易令人聯(lián)想起3個月前發(fā)生在溫州并震驚全國的動車事故,以及展示了一個看似中性的比喻下可能潛藏的惡意。同時被捕的還有潘的兩個兒子,一個15歲,一個17歲。此次抓捕據(jù)說已醞釀兩年多,涉及數(shù)額為歷年最大。在電視臺公布的抓捕和搜查畫面中,可以看見大量面值50、500歐元的現(xiàn)金被成摞放置于浴缸、打印機中,總計超過750萬歐元。此次被捕主要涉及洗錢、偷稅以及涉黑。報道稱,潘在貨物抵法之后,通過賄賂海關官員或尋找中間客的方式,以遠低于實際貨值的數(shù)額進行申報,避免高額征稅,隨后將貨物拉至市郊小商品批發(fā)店或其他區(qū)域。這些收入須通過一定方式洗白,用以支付國內(nèi)供貨商。按規(guī)定,個人(普通游客)攜帶貨幣的上限是1萬歐元,除非按照當?shù)乩U納稅金的比例攜帶貨幣出關,過多則須申報,詳細交代來源及用途,否則將處以所攜金額一至五倍的罰款。所以華商為了避稅,找了不少辦法。一類通過小火車或私家車運載現(xiàn)鈔,運至葡萄牙、西班牙、匈牙利、意大利的洗錢組織去。有時甚至開至安道爾,再匯給中國。此類方式在早年并不罕見,不過風險也在與日俱增。除海關罰沒的風險,還會遭遇來自內(nèi)部的打劫。2008年至2011年的多起劫案中,多條線索指向華人內(nèi)部,受害者不敢報案,也不敢說出實際被劫金額。警方稱,潘和他的團隊以一種“化整為零”的方式來洗錢,大量錢幣被分到多個人手上,然后他們從類似速匯金(Moneygram)業(yè)務或者西聯(lián)(Western?union)的匯款亭或者匯款公司匯出。單人匯出額不超過3000歐——這就是所謂的限制洗錢系統(tǒng)(SEPBLAC)。
隨著事態(tài)的擴大,更多細節(jié)被披露出來。如La?Croix發(fā)于10月13日的報道中寫道,許多公司都通過巴塞羅那商人Pafael?Pallardo?Calatra和潘取得聯(lián)系并洗錢。兩人因進口箱包皮鞋生意相識,有多年合作歷史。也有人通過以色列女商人Malka?Manman?Levy與潘取得聯(lián)系。同時,潘利用新僑民不熟悉法語和環(huán)境的特點,對其進行放貸業(yè)務,年息高達6%。逾期不付,其在中國的家人可能遭遇恐嚇和威脅。警方稱,他們已接到數(shù)起被勒索者的報案,聲稱被潘的下屬威脅。且有一些未支付利息的人員失蹤。潘的秘書,邵(春波,音譯),為其一個分支機構的老大,專門負責桑拿業(yè)務。除負責保護潘及家人安全之外,他還須監(jiān)督那些騾子(注:將錢運送回中國或其他國家的工人),以及對其組織存疑或不按時付款的公司。其手下?lián)碛幸粋€嚴密的打手及勒索網(wǎng)絡,人員多來自其擁有的十多家公司,以及家族成員。
報道和我之前的印象大相徑庭。不過顯然,報道本身也未見值得信任。追捕的最開始,警方對潘的指控共有十三項,甚至涵蓋走私軍火、組織賣淫等罪名,也許聽起來過于荒謬,在其代理律師斡旋奔走下,最終減至三項。而他談到的,帶人移民,則被指為在法圭低價用工。作為法國的海外?。▍^(qū)),法圭薪資遠低于法國,人均收入不足法國的十分之一,但潘給的仍比法圭額定薪資低三分之一。其中有一則關于潘的發(fā)家史,再度跟此前他所談的區(qū)別甚深。文章寫道,潘出生于青田石溪一個普通農(nóng)戶內(nèi),父輩都是農(nóng)民。18歲這年,他高中未畢業(yè),輾轉前往巴黎,在一個廣東人開設的中餐廳做了2年廚師。值得一提的是,和眾多華人黑幫如竹聯(lián)幫相似,他早期的黑幫成員不少即是其餐廳廚師。之后,他向國內(nèi)親友舉債,開了一家面積為35平方米的中餐廳。一年后,因其勤勉,店鋪迅速擴張,3年時間內(nèi)潘已經(jīng)擁有了3家餐廳以及12輛送餐車。但這些餐車在一次大火中全部被燒之殆盡,他不得不從頭開始。其中最小的妹妹赴法,在服裝廠做女工,嫁給一位年長自己十多歲的華裔后裔。在妹夫的資助下,潘獨自前往法圭,開始從事雜貨和超市生意。起先他拿來貨物,試著在廣東商貿(mào)店內(nèi)寄賣,但在分成問題上未能達成一致。他只能頭頂烈日,騎車逐戶推銷,很快再度打開局面。之后他不斷往返于法圭和義烏之間,從事小商品貿(mào)易,并帶出眾多親友、鄉(xiāng)鄰,給自己做雇傭工人。他和第二任妻子相識于1993年,第二任妻子楊(麗華,音譯)原為法語翻譯,當時由其雇來教村民學習語言。在此期間,他解除了第一段婚姻(“不甚愉快的”,報道形容)。1995年,他全家移民至法圭,楊負責一款中國箱包的出口代理業(yè)務,并借此進入貿(mào)易批發(fā)行業(yè)。他們在蒙辛里-通內(nèi)格蘭德租下一個約1000平方米的廢棄工廠,將貨物帶到此地銷售。案發(fā)時楊因私事回國,恰好逃過此次追捕,但仍在通緝名單之列。兩個兒子則因未成年,先后被釋。2011年,其集團的銷售額對外口徑是2億元,名下公司12家,合作商鋪超過700家。
我很難形容當時讀到報道的復雜情緒,震驚,但也沒那么震驚。譬如我很能理解他對父輩的裝飾性說法。也理解他避開談論第一次的失敗,以及東山再起的原因。我的困惑更多來自職業(yè)本身,并困惑于職業(yè)所謂的“求真”性。我經(jīng)常會意識到某種深深壕溝的存在。橫亙在我和被采訪者之間,在我和我所欲求的真實之間,意圖跨越顯得幾無可能。只是我當時并不知道,這個想法會持續(xù)、纏繞我那么多年。
2011年是一個轉折點,我對工作日漸混雜了失望、不滿等諸多復雜情緒。動車事故時,因條線問題我并不在現(xiàn)場。地震發(fā)生時我不在現(xiàn)場。賴昌星被遣返時我不在現(xiàn)場。京珠客車燃燒事故時我不在現(xiàn)場。這差不多就是我當時處境的一種總結——在任何一起重大新聞事件中,我都不在現(xiàn)場。而且公眾對事件的遺忘速度也超過了我的想象。這和我進入行業(yè)時懷抱的熱切顯然背道而馳。這種不如意蔓延到了采訪過程之中。眾人對媒體愈來愈警惕,尋找線索變得很困難。最開始我聯(lián)系了一位身在意大利的歐洲總商會會長,對方一開始同意在電話里談談他所知的消息,但兩天后他婉言謝絕,稱最近沒什么時間。之后我再度聯(lián)系了本地僑商商會的一個秘書長,說好下午1點見面,但他直到下午3點才出現(xiàn)。商會辦事處設在一個廢棄小學的辦公樓內(nèi),剛剛下過大雨,花崗巖地面很潮濕,我差點因此滑倒。秘書長的辦公室酷肖檔案室,充滿了霉菌和白蟻的氣味。他花了很長時間,從積滿灰塵的書柜中找到一本厚厚的、刊印于2008年的名錄,里頭收錄了本地所有僑商的照片以及簡介,不過他也承認,收錄需要自愿,且他們也會收取一定書籍設計和裝幀費,所以難免“掛一漏萬”。我在名錄的中部找到了潘,簡介只有幾句話,是其頭銜的草率羅列。照片約七寸大小,他坐在深棕色的辦公室桌前,背景是法國和中國國旗。秘書長凝神想了一會兒,然后說他對潘其實印象并不深,只在過年團拜會上見過一次。和其在海外的張揚恰好相反,潘在國內(nèi)深居簡出,通常只在公司或老家一帶走動,幾乎很少和商會往來。又是一次徒勞無功的探訪。我還記得,當時我住在青田市郊一家只有12間客房的家庭旅店內(nèi),白天在山路間走動,山路無窮無盡,永無止境,晚上則看著沒有信號的電視機和空白采訪本發(fā)呆,以期帶來并召喚出空曠中的一點聲響。但整個采訪十分低效,連著三天,可以用一無所獲來形容。盡管據(jù)說潘后期在國內(nèi)和法圭時間已經(jīng)對半分,但其他商人對他的了解幾乎為零,只限于媒體上的幾篇報道,敘述間模棱兩可。在他長大的村落,當我提起他的時候,村民仿佛在回憶一個形象日漸稀薄的亡者,然后,其中一個老人沖我笑笑,說道:“他掙了那么多錢,也沒見他給我們分點?!?/p>
最后一位在美僑商向我介紹了徐。徐大部分時間在法國,同樣做商貿(mào)和箱包批發(fā)生意。這段時間因潘的事件,感覺“周圍亂糟糟的”,無法行進,只能回國休息。據(jù)說他的父親和潘的父親是故交。潘的父親十多年前已去世,而他和潘在20世紀90年代中期有過幾次生意往來。但后來兩人在一起教育投資中產(chǎn)生了爭議,潘要求退出全部投資額。他同意了。這事之后,兩人接觸迅速減少。他同意跟我聊一聊,但他無法保證自己可以說出更多,畢竟他所知道的,也不過是堪稱龐然大物的真相散落在各處碎片中的一片而已。
首先,徐認為,分散匯款的做法并不現(xiàn)實。潘被查處前,所涉及的清關貨物價值超過8千萬元,如果全部通過此種方式,不僅麻煩,而且容易引發(fā)警方監(jiān)控。地下錢莊可能是比較合適的方式。錢莊提成在3%~5%間。華商直接洗錢的概率不大,大部分都會經(jīng)歐洲(西班牙、比利時、意大利等)甚至東南亞的中間掮客。法國五月?lián)v毀的一個地下錢莊,經(jīng)營者即為泰國人。通過地下錢莊進行小流量的資金轉移,或是通過裙帶關系出境,而后帶著商品出口,通過銷售商品換取資金,實際是留學生和華商的普遍路徑。年輕時我不大了解行情,徐說,第一次出國時帶了3萬多歐,入境時在調(diào)查表“攜帶是否超過一萬”的選項上畫了一個勾,結果被帶到機場內(nèi)的一個小辦公室里,眼睜睜看著保安搜出現(xiàn)金點數(shù),交了一筆不菲的稅和罰金后才被放走。所以他后來“學聰明了”。按照操作流程,客戶會在資金轉移前半小時給錢莊電話,告知具體轉移金額和交易比重,隨后可按當時黑市牌價確定兌換匯率。如果認可,客戶在半小時之內(nèi)將資金打入中介賬戶。但這一路徑的風險也很大,除違規(guī)風險外,也有客戶出于資金安全考慮,唯恐地下錢莊卷款逃走,所以對于莊家提供的賬號,他們一般一次匯入不超過100萬元。更大流量的資金則需要在中國香港、開曼群島、維爾京群島注冊貿(mào)易類殼公司,以進出口貿(mào)易為接口。
走這條路徑是沒有辦法的,困難是顯而易見的。徐說,去年9月,歐洲再度提高3%的交易稅稅率,對于薄利的小商品貿(mào)易來說,其盈利空間被進一步壓縮。此外,對外口徑和實際銷售間通常數(shù)額懸殊,法國媒體所述的700多家店鋪,其實和潘之間只是松散的供貨關系。
那些關于華人黑幫報道太過度?!昂喼笨尚Γ毙煺f,“選擇社區(qū)自治只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說到這里,他忽然沉默了一會兒。此時我們正坐在他那間富麗擁擠的辦公室,深棕色絲絨窗簾垂下,中間是黃梨木茶座,茶壺邊臥著一只紫砂蟾蜍。他舔了下嘴唇,將煙灰缸推向我,問,抽嗎?我說不用,他用兩指將煙灰缸重新夾回,從壺內(nèi)倒了些高山茶給我,自己點了根煙,繼續(xù)開始講述潘的故事。
2001年9月,本地居民因華人進入帶來的失業(yè)、經(jīng)濟下滑等問題走向街頭示威。示威者在試圖闖入華人公司未果之后,攔住一輛華商運鞋的雷諾卡車,將鞋盒全都傾倒出來,放火焚毀。他記得,當時潘就站在距離起火點不到100米的位置,靠近白色安全欄。兩個臉上涂著亮綠色顏料、扎著頭巾的年輕人爬上車輛,拉開車后廂大門,將那些棕色的黑色的男士皮鞋扔到路上。鞋子很快堆成一座小山。與此同時,他們拿著一米長的鐵質(zhì)撬棍不斷敲擊車廂側面,以及車窗玻璃,大聲要求司機下車,并抱頭蹲在路旁。待司機下車后,十幾個游行者隨即攀上車輛,幫忙繼續(xù)拋擲剩下的鞋盒。最后,一個穿黑衣的女人,四十來歲年紀,從手提包里掏出一只打火機,點燃早已備好的橫幅,扔在那堆貨物上。塑料、皮革以及紙殼焚燒的刺鼻氣味貫穿了整條馬路,連游行者都紛紛用手帕和頭巾掩住口鼻。但他記得,潘一直在旁抱胸看著,表情像在圍觀眾人踢死一群寵物狗一樣。他不記得潘是何時離開的,等他再次抬頭,發(fā)現(xiàn)潘已經(jīng)不在人群中了。此次事件中至少40家華人店鋪遭搶,損失包括鞋子、皮箱、電腦以及現(xiàn)金等。部分店鋪選擇閉店避災,部分店鋪改由本地店員看守,讓中方人員撤離。其中一家華人鞋店店主因欠款和利息等問題,于9月的一個凌晨在店內(nèi)自縊身亡。后來他才知道,店主是潘的朋友,并且是其一手帶出的。
“我不知道他怎么想,對我來說,這次事件的教訓是,在暴力和恐怖面前,我們幾乎不值一提。”
徐繼續(xù)說,一次在酒桌上,潘無意提到,他剛入法圭時曾遇過一件事。當時他帶錢進貨,路上被一名本地警察攔截,對方順手將其包內(nèi)4千歐元截下。他憤然向警署報警,正好警察也回警署,當場被搜出等額現(xiàn)金。但警察則辯稱錢為自己私有。最終他沒能討回,且挨了一頓毒打。
“這事是不是真的我不知道。但不管早年還是后來,這些境遇多少都會對他產(chǎn)生影響。他建了一家藝術中心。你知道嗎?”
我說我知道,傳聞是這樣,但北京那家藝術中心前幾天剛在微博上辟謠,說跟他沒什么關系。
“是他的,他和幾個百貨業(yè)的同行合作的。那家基金會下包括一家出版社、一個藝術中心以及一家畫廊。國內(nèi)則開設在北京和杭州。華人很少做藝術品生意,因為投資額高,回報率不定,門檻也高。我聽說他這家基金每年至少須投入3000萬歐元現(xiàn)金?!毙煺f。
這令我想起當時在Le?Canard?Encha.né讀到一則消息,說潘曾于2007年現(xiàn)金賄賂博物館館員Gaston?Rüge,以遠高于原價的價格向國家博物館售出64件荒野鳥類攝影作品,這些看似自然風物的作品據(jù)說探討了時間的延長,以及瞬時的結晶。警方將藝術基金視為潘的另一條洗錢路徑。
不過徐覺得不太可能。藝術品洗錢手續(xù)可以在5%左右,周期為兩到三年,中間還須不斷炒高藝術家價碼,潘并不具備這樣大的資金量,也不具備這樣的能力。徐說,當然,我只是臆測,我想他很可能僅僅為了進入主流換取一紙通行券。但他沒想到他的事情會進一步惡化華人的處境。
“警方搜查區(qū)域在不斷擴大,不少華人商貿(mào)深受影響,我們根本無法開業(yè)。他出事后,很多人刪掉了他的聯(lián)系方式,裝作根本不認識他?!?/p>
“要刪掉和抹除一個人輕而易舉。”他站起身,從公司壁柜里拿出一些和潘的早期合影。潘在照片中看起來很年輕,像是三十歲出頭,楊也在,站在一切照片的左側,穿著藍或白的裙子,相貌普通,個子比潘至少高一頭。見我盯了一會兒,徐說,他們關系很好,就像生意伙伴。
“潘對權力的興趣遠大于對女人的興趣,”他笑了笑,“潘只在做生意和點餐時才和女的說話?!?/p>
如果他年輕,或許還有東山再起的機會。但是他不年輕了。時代早已跟我們沒什么關系,他說,偉大的年代過去了,幻想的年代過去了,虹彩的年代過去了,失誤的年代也過去了。
“已經(jīng)有過那樣的人生,還能冀求什么呢?其實他比我們的大多數(shù)都幸運,不是嗎?”他說完,將照片重新插回相冊。
我不知道潘還能冀求什么。但我會想起他被羈押后,代理律師提出繳納保釋金出庭候審的需求,法院裁決通過,但須繳納80萬歐元。因其財產(chǎn)被罰沒,經(jīng)濟出現(xiàn)困境,希望予以減免,法庭最終同意減半。五天后,潘的律師將93張由不同人簽署的現(xiàn)金支票交給了法院。這些支票數(shù)額不等,但無一例外,都來自其曾經(jīng)幫助過的海外華人。也會想起他被保釋后,曾經(jīng)向法院提出回國申請。理由是母親病重,但申請被拒。
那是我在這座枯索小城里待的第十三天,理應再搜尋下去,還有許多謎題待解,還可以試著找找人,但是那時我想,差不多了,可以了,到此為止。你還能冀求些什么呢?
我記得在回城的列車上看見那些雨中失色的群山,看見迷霧里的鐵軌,它們和第一次來時已經(jīng)不太一樣;看見了被金黃燈帶勾勒出的建筑線條,這類外墻裝飾在這幾年忽然變得分外流行。它們倒映在漆黑的車窗,不斷后退,仿佛扔進水里的火線。實際上,它們看起來并非后退,而是傾斜飛升,和天空匯至一處,而天空則是這世界巨大虛空的一部分。這令我想起他之前所講的故事,譬如第一次抵達法圭時,朝陽如何以光明鋪滿海面,并改變了大海的顏色。那澈藍,就像他命運改變的征兆一樣,預言接下來將會一切順利。他也談到第一次從法圭回國,一路都在昏睡,在快要降落前,他忽然清醒過來,打開舷窗,看見自己和一小片機翼正置身于一片漫無邊際的云海上。云海和天空交接處呈現(xiàn)一種如夢境般但清晰的漸變紫。最終色彩刺破了夢境,刺進舷窗,變成觸手可及的現(xiàn)實。飛機繼續(xù)往下,穿越云層。色彩漸漸消失,云朵仿佛污臟的棉絮,每一座都像蘭伯特冰川或是比利牛斯山脈那么大。飛機因氣流顛簸得厲害,仿佛隨時會墜毀。有人在尖叫。大半個中國都在下雨,雨滴爭先恐后地降落著,他想,我們正在穿過幾百萬平方公里的雨幕啊,命運正隆隆而來。然后他對自己說,不會的,他的人生不會以那樣的方式告終,而是會越過這些黑暗和困厄,走到晝光的所在。在敘述這個時刻的時候,他的語氣充滿篤定和自信,仿佛從遙遠的他處找到當下的回聲,連我也覺得,那定是真的。一定是。
責任編輯.胡百慧.慈.琪
張玲玲,女,1986年生于江蘇。小說散見于《作家》《十月》《山花》《西湖》《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等。2019年出版小說集《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