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漢口”之今昔談

丁先開

初秋的早晨，一輛披著晨曦的城市公交車穩(wěn)穩(wěn)地?？吭谟腊步诸^。永安堡通公交了！永安堡通公交了！鄉(xiāng)親們奔走相告。這是一個平凡的日子，微風(fēng)、暖陽。然而，這平凡中又蘊含著不平凡。武漢城鄉(xiāng)公交一體化的改造全面完成，城鄉(xiāng)交通從此不再受阻，鄉(xiāng)村出行翻開了新篇章。

城鄉(xiāng)公交一體化，這是歷史的飛躍，其影響絕不亞于上世紀(jì)六十年代漢陽縣農(nóng)村全面供電。公交車開到家門口，這是鄉(xiāng)親們夢寐以求的事?！吧宪囈恍〔剑鐣兏镆淮蟛??！备母镩_放以來，好事、喜事，樁樁件件，無不令人歡欣鼓舞。正所謂——

歡聲笑語彩旗飄，

喜我農(nóng)村通公交。

城鄉(xiāng)一體夸變革，

出行困頓即日消。

惠及村民贊德政，

鄉(xiāng)村振興展硬招。

安全便捷今勝昔，

深化改革浪更高。

過去，交通不暢，永安堡人出行困難。就拿“下漢口”（“漢口”泛指武漢市的漢口、漢陽、武昌三鎮(zhèn)各城區(qū)）來說吧，路程不過二三十里，想去一趟卻不那么容易。建國前，永安人下漢口多以步行為主，也有少數(shù)坐木船的，走東湖到漢陽，再坐輪渡過漢江到漢口和武昌。如遇大風(fēng)，得等風(fēng)停后才能過江，一天的路程常要兩天完成。永安堡有歌謠傳唱：“步行下漢口，腳走九十九，早看不到太陽，晚上到日頭落土，哪顧風(fēng)雪雨淋頭，只為一家身和口?！?/p>

舊社會的漢口是富人的天堂，窮苦人的地獄。俗話說：“有錢人的漢口，無錢人的漢坑?！蔽覀儺?dāng)?shù)馗骷腋鲬舳加惺骞?，親戚朋友在漢口謀生。遠(yuǎn)近郊無田無地的鄉(xiāng)民唯一的出路就是下漢口謀生計，這正與我國其他地區(qū)，如“走西口”“闖關(guān)東”“下南洋”“南下打工潮”“孔雀東南飛”等相類似?！跋聺h口”再難，再苦也是絕大多數(shù)人的選擇，為了生存，做牛做馬也往漢口跑，在漢口常年拉黃包車的人就唱出一段悲苦的歌謠：“親戚朋友你莫笑，我在洋街上學(xué)馬跳?！比说淖饑?yán)喪失殆盡。魯迅先生筆下的辛苦拉車人，在漢口屢見不鮮。

孩提時代，我聽過一個老私塾先生的“下漢口”的故事，令人捧腹。

這個故事也不知是何年何月的事，但在永安堡卻是婦孺皆知。老先生為人迂腐又迷信，做事多有禁忌，凡覺得不合神意的決不去做。有一年，老先生要去漢口辦事，捱捱等等，第四天才成行。第一天，老先生早上見隔壁大爹在稻場上積肥發(fā)漚糞。遇人找屎（找死），認(rèn)為不吉利，取消行程。第二天早上老先生去碼頭趕頭班船，路上遇到村里一年輕媳婦在糞塘邊倒馬桶，老先生大驚失色，馬桶翻倒，今天更不能下漢口了。于是乎打道回府。第三天，老先生早起點了三柱香敬神拜祖，求神保佑。就在他要出門之際，自家小兒的搖窩翻了個底朝天，小兒哭鬧不止。老先生叫苦不迭，干坡上都翻了船，今日怎么成行？罷了，罷了，還是明天再說吧。第四天早上，老先生前往碼頭，一路順暢。他挑了一位身體健壯的船老板，問船錢幾何？船老板報價5角5分，老先生直接給了船錢，我不砍價，但你要把我送到漢陽馬滄湖碼頭，不能扯蓬跑風(fēng)，到岸我再給你1元5毛。船老板點頭答應(yīng)，恭敬地把老先生迎到船篷里。一路上，木船晃晃悠悠，老先生昏昏欲睡，不到半個時辰，就呼呼入睡了。湖上這時恰好吹起東南風(fēng)，船老板扯起了帆蓬，風(fēng)吹帆鼓，木船像離玄的箭一樣飛奔。不到大半天功夫，船就到了馬滄湖碼頭。船老板請老先生起船上岸，老先生打開船艙睜眼一看，確實已到漢陽。他有些疑惑，仰頭看看太陽，還掛在半空中。不由怒氣沖天，他拉著船老板到岸上評理。船老板理虧，忙不迭地賠禮，岸邊的人也過來轉(zhuǎn)彎，老先生悻悻然，“君子不計小人過，1元5毛我照付。只是你今后萬不可再騙人了，否則就是豎子不可教也！”后來，老先生下漢口的故事成為鄉(xiāng)間笑談。

為之，我賦詩一首：

避禍祈福窺行路，

愚昧企求靠神助。

巧憑順風(fēng)堪稱絕，

氣煞村中老學(xué)究。

我那時非常向往下漢口，好吃，好玩，還長見識。第一次下漢口是1959年，春節(jié)剛過，父親帶著我下漢口，給幺叔家送家具。父親挑著一層五屜柜，我跟在他身后，我們穿過硤石嶺，翻過葉家山，來到了松林咀船碼頭。沒曾想碼頭早已是人山人海，去漢陽馬滄湖要搭乘小汽輪，等候買票的隊伍挨挨擠擠的。北風(fēng)呼嘯，我凍得瑟瑟發(fā)抖，肚子餓得咕咕直叫。一直到下午三點鐘才開走一班船。下午6點鐘，我們才擠上小汽船。晚上10點鐘起坡，父親挑著擔(dān)子，帶著我從漢陽大道，翻過鐵路壩堤，走過江漢一橋，經(jīng)武勝路直到解放大道。燈火璀璨，高樓林立，我顧不得腳疼，跟著父親前行。我不停地問這問那，父親耐心地一一回答我。不知道走來多久，我又困又乏，忍不住問還有多遠(yuǎn)？父親輕輕地說快了。直走到下半夜才到么叔家。第二天，父親帶著我和幺叔家的志成逛大武漢?？戳碎L江大橋，逛了中蘇友好宮、江漢路、六渡橋、民眾樂園、中山公園、琴臺、江漢關(guān)、大東門、紫湖公園、火車站、洪山塔。能瞧的熱鬧都瞧了，能吃的小吃都吃了。車水馬龍，霓虹閃爍，我生平第一次領(lǐng)略大武漢的瑰麗。在幺叔家待了三四天，讓我眼界大開。

第二次”下漢口”是1963年夏天，那時我在玉賢集漢陽四中讀初二。班上選派5名同學(xué)為代表組團(tuán)到中蘇友好宮參觀“南京路上好八連”的圖片展覽，自己出錢集體購票搭汽船去。我每月的助學(xué)金只夠交住宿費和買飯菜票，筆墨紙硯還要靠父母，哪里還有錢買船票？我決定放棄這次機(jī)會，還是老師和同學(xué)給我湊齊了5毛船票錢。上岸后，我們徒步到友好宮（武展館）門前的廣場。廣場上人來人往，毒花花的太陽、水泥地的蒸汽，烘烤得人又干又熱，我突然眼睛一黑就暈倒了。醒來后，我吃了老師為我買的蛋糕，頓覺精神百倍。在兩個同學(xué)攙扶下，我堅持看完了展覽。我豪情滿懷即興創(chuàng)作了一首長詩，寫在觀后感的簽字冊上?；匦：?，我又寫了一篇文章。

第三次“下漢口”是60年代末期，我們幾個伙伴徒步“下漢口”看大字報。時令正值冬天，北風(fēng)呼號，大雪紛飛，我們冒風(fēng)踏雪而行，從蔡甸出發(fā)步行到漢口，口中吟誦毛主席的詩詞《冬云》。到了漢口，我們從六渡橋、江漢路到三民路銅人像、江漢關(guān)等街邊走邊看大字報。兩派代表唇槍舌劍，誰也不肯相讓。孰是孰非，我們也鬧不清。

下漢口，坐船、徒步都很平常，開手扶拖拉機(jī)才叫稀奇呢。我還記得發(fā)小康水生駕著手扶拖拉機(jī)下漢口的事，因不懂交通規(guī)則而鬧了大笑話。康水生“下漢口”就跟“陳煥生進(jìn)城”一樣，懵懵懂懂的，看啥都新鮮。那是上世紀(jì)70年代，康水生開著手扶拖拉機(jī)在武漢街上跑，引來路人驚異的目光。在漢陽鐘家村，手扶拖拉機(jī)被警察攔住，我們說了半天好話，車才放行。到武勝路口，又被警察攔住，康水生很不耐煩，覺得警察真不像話，一而再地找我們鄉(xiāng)下人的麻煩。事后，大家笑話康水生跟警察扯冤枉皮。城市的路都長一個樣，康水生在城里走就像劉姥姥游大觀園，哪鬧得清呢?？邓懿环猓舱f是城里人難纏。

如今，“下漢口”的話題已不再新鮮。永安堡的路在變，土路、碎石路、水泥路、瀝青路，越變越好，越變越寬，永安堡人的日子也在變，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過去出行難，而今公交就在家門口，村里80%的人家還購買了小轎車呢。今昔之比，很是令人感慨。

交通通天下，挑戰(zhàn)“不可能”，攻克“想不到”。70年之變，不斷刷新時空感，不要說“下漢口”，就是“上北京”都是“同城游”，不是神話竟然像“神助”，現(xiàn)實比神話更精彩。

責(zé)任編輯：林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