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漢山
今年夏天,回到闊別三年多的環(huán)縣。每天早早起床,洗把臉,就急切地走向環(huán)江邊。夏日的環(huán)江,辭去一個冬春的蟄伏,像個剛睡醒的孩子,歡笑著、跳躍著奔向遠方。河水在朝陽的照射下,披著一身鱗光,早煉的人們也是一臉陽光。走在江邊上,天空是那樣的湛藍而高遠,晨風是那樣的輕柔而多情。在多雨的南方,早晨總是云遮霧障,你很少能見到這么清爽而遼遠的藍天。能看出,晨煉的人們正感受著一種清新、活潑和奮發(fā)的氣息。這氣息透過大家的笑臉,透過笑臉上熱氣騰騰的汗水,呈現出滿滿的幸福感。這一切,讓我這個游子也沉浸在欣欣向榮的氛圍中。迎著一個個熟悉的面孔,我時而揮手招呼,時而握手敘舊,時而驚喜相擁,愉悅的心情讓人陶醉。和異鄉(xiāng)的晨煉比,這里多了很多溫馨和生動。
正走著,忽然迎面來了一個熟悉的面孔,我急忙走上前去,對方也認出了我,兩雙久違的手緊緊握到了一起。對方雖已白發(fā)蒼蒼,可那滿是皺紋的臉仍保留著幾十年前的輪廓。打從一九七六年正月離開萬安,這個曾經一起度過很多寒暑,一起經歷了很多歡樂的表侄已四十多年沒見面了。算起來他如今也已年過七十,當年那個年輕帥氣的小伙子已容顏盡改。可你細看,那眉宇間的英氣還在,深藏在我心中那個干練、聰明又多才多藝的人的氣質還在。握手兩三分鐘后,我們急忙在附近找了一個長條椅子,他掏出一包十五元錢的蘭州煙來,我盡管很少抽煙,但還是點燃了一支。
這個表侄叫蘇志榮,家在離我家四華里的校場灘。校場灘是古城萬安的組成部分,古時凡有駐軍的地方就有校場,校場實際是操練軍隊的地方?,F在萬安古城和校場灘已被一條溝隔開,可在一千多年前,這河溝還在離我們很遠的下川里,那時校場灘和萬安城是連在一起的。唐宋以來,萬安城一帶一直是朝廷牧養(yǎng)軍馬的地方。為抵御北方外族侵犯,唐朝以后的多個朝代在甘肅(包括現在青海寧夏)東部建有好幾個養(yǎng)馬監(jiān),據史料記載,那時大監(jiān)養(yǎng)馬萬匹、中監(jiān)養(yǎng)馬六千、小監(jiān)養(yǎng)馬三千,當時西北一帶較知名的養(yǎng)馬監(jiān)有清平監(jiān)、開城監(jiān)、靈武監(jiān)和萬安監(jiān),萬安監(jiān)是中監(jiān)。到明朝中葉楊一清主政西北軍務時,萬安監(jiān)又得到一次擴建和重修,至今保存比較完整。經過千年的雨水沖刷,如今的萬安城被溝壑切割成三塊:萬安古城垣、東邊的磚金堡、西北邊的校場灘。上世紀七十年代初,蘇志榮二十歲出頭,高個頭,人長得很帥。第一次見他,他正在用板胡拉奏一首秦腔牌子曲,那時而激越、時而舒緩、時而暴雨傾盆、時而玉珠落盤、時而高山流水、時而憂傷委婉的演奏,我一下子就聽懵了,當時就想,這是我們大隊的人嗎?因為我當時也拉二胡,也學拉一些獨奏曲,可聽他的演奏,真的驚為天人,他的秦腔牌子曲聽起來猶如天籟。
一九七一年秋,萬安大隊響應毛主席農業(yè)學大寨號召,也向山西省昔陽縣大寨大隊一樣,組建了自己的農田基本建設專業(yè)隊,簡稱“基建隊”,從全大隊四個生產隊抽出三十多個精壯勞動力,首先在我們趙掌生產隊老墳灣口打壩平地。兩個月后,上面提倡大干快上,大隊黨支部決定在大隊部下面的河溝里筑一座較大的攔洪壩,既蓄水澆地、又筑壩淤地,縣水利局派來了技術員,對壩體基礎進行了勘測設計,然后就由基建隊開始施工。當時大隊領導要求基建隊按照毛主席倡導的既是工作隊,又是宣傳隊的精神組建,故而從各生產隊抽調來的隊員很多都是文藝宣傳骨干,我當時正在趙掌三年制小學當教師,由于學生時期曾是陽明莊中學的文藝愛好者,因此大隊領導要求我白天教學,晚上也參與基建隊的文藝節(jié)目編排,我正是這時候認識了蘇志榮。蘇志榮長我七歲,待人誠懇、熱情,我倆一個拉板胡,一個拉二胡,共同的愛好很快讓我們成了朋友,從此經常一起切磋,一起演奏。他的幫助讓我在二胡拉奏技巧上有了很大提高,我喜歡他,感激他。一九七六春,我參加工作去了車道公社,以后又調縣城工作,從此再沒能見面,這次偶然相遇,我倆都非常高興。分別講述了自己這幾十年的經歷,又說起了過去一塊勞動,一塊排練節(jié)目的那些朋友和鄉(xiāng)親。一九七六年離開萬安,一九八三年又把家搬到縣城,回老家的機會少了,對村子里的老鄉(xiāng)記憶也越來越模糊,經蘇志榮講述,我聽到了很多同伴不為人知的曲折故事,整整兩個早晨我們就坐在環(huán)江邊上,回憶著過去,也勾起了我對往昔的深深懷念。我忽然就想起了那個年代自己的一些過往。一九七一年二月,我剛好十六歲,當上了一名社請教師,那時很有信心,既教孩子們文化課,也教他們唱歌跳舞。因當時萬安大隊轄區(qū)內就這一所學校,大隊黨支部副書記甄懷明要求我在國慶節(jié)召開的群眾會后演幾個小節(jié)目,我欣然接受。到了國慶節(jié)全大隊社員大會一結束,我們學校這臺節(jié)目立即開演,這場表演,在我們那個落后封閉的小山村里引起了轟動,大隊領導當即拍板,要我為大隊基建隊做好節(jié)目編排。從此我就特別留心節(jié)目的選題和編排。記得那年秋的一個傍晚,學生放學了,批改完作業(yè),我一個人坐在學校院子里收聽全生產隊唯一的收音機,忽然,中央人民廣播電臺開始播放五首陜北革命民歌。因文革中一直流行的都是毛主席語錄和詩詞歌,很少聽到民歌類歌曲,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忽然播放這么優(yōu)美動聽的陜北民歌:《山丹丹開花紅艷艷》《咱們的領袖毛澤東》《翻身道情》《軍民大生產》《工農齊武裝》,我震撼了,我被這悠揚婉轉的歌聲感動著,聽了一遍又一遍,整整聽了一晚上。那時如果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播送什么,第二天的《人民日報》和各省的黨報都會及時刊發(fā),我焦急的等待著這天《人民日報》的到來,過了四五天,《人民日報》來了,報上整版刊登著這五首民歌的詞曲,我高興極了,我花了五六天時間學唱,并把《山丹丹開花紅艷艷》和《軍民大生產》編成舞蹈。
現在想來,那個火熱的年代,人們盡管餓著肚子,穿著爛皮襖,可大家的精神很充實。當時基建隊的大灶主要吃的是土豆,只有少量黃米,加上那兩年大旱,一九七二年冬到七三年春,陜北和隴東一帶饑荒已非常嚴重。多虧了周恩來總理的延安之行,了解到了這里的實際情況,將近一年時間,我們每月都趕著毛驢去糧站馱回銷糧,回銷糧也就是紅薯片和玉米,回銷糧不夠吃,社員們就在生產隊土豆地里尋找遺留的土豆,在糜子地和蕎麥地里挖老鼠積攢的過冬口糧,那時社員們整天都在饑餓中度過,老百姓中流傳著順口溜:干部吃的八兩糧,打的基子蓋的房;社員吃的八兩糧,拄的拐杖扶的墻。那時的人們,真的整日價就愁吃的。也許是年輕,基建隊的隊員和公社抽調來萬安修水庫的民工每頓飯吃一個紅薯黑面窩頭,喝一碗南瓜湯,但他們還經常相約打場籃球友誼賽?;牭年爢T更苦,白天勞動,晚上還要在寒冷的會議室排節(jié)目,第二天早晨又起床去工地。為宣傳全國農業(yè)學大賽會議精神,我們編排了很多學大寨方面的節(jié)目:有獨唱、合唱、小劇、快板、三句半,并把《山丹丹開花紅艷艷》和《軍民大生產》兩個舞蹈搬上舞臺。一九七二年國慶節(jié),我們給全大隊社員和萬安水庫的民工獻上了一臺異彩紛呈的文藝節(jié)目,演出很成功,因為有全公社的民工擴散,萬安大隊基建隊的演出在全公社都傳為佳話,很多大隊也相繼成立了自己的基建隊和文藝宣傳隊。演出結束后,已是大隊黨支部書記的甄懷明立即召開演出人員座談會,提出一個大膽設想,希望基建隊更加努力,短時間排練兩個革命樣板戲,迎接全公社在萬安召開的農業(yè)學大寨現場會。大家紛紛向黨支部表態(tài),堅決完成任務。最后決定先排練《智取威虎山》和《紅燈記》。當然,基建隊員們也愿意排戲,因為這樣總可以減少在工地的勞動時間。每天晚上,隊員們吃一點紅薯黃米飯,再從家里背一點煮熟的土豆,就開始了半夜半夜的節(jié)目排練。
從一九七二年冬到七三年春,那些個寒冷的冬夜,我們這二十個人就聚在大隊那個有個小舞臺的窯洞里背臺詞、學唱腔、配樂器、練動作,忙得不亦樂乎。饑餓和寒冷時時襲來,可為萬安人爭光的信念在每一個人的心頭回響,大家咬緊牙關,克服困難,心里也不覺得苦。排練場面熱火朝天:干鼓聲、鑼聲、笛子、二胡、板胡和演員練唱的聲音,在寒冷的冬夜里久久回蕩在大灣這個小山村的上空。要排節(jié)目,學樣板戲,就得背臺詞、背唱詞,可我們那些演員普遍文化底子薄,有的甚至一個字都不認識,為了按時完成排練任務,幾個月時間,這里實際上成了一個掃盲速成班,有的學認字,有的學唱腔,有的學樂器,那種積極向上,不甘人后的氛圍,讓大家實實在在得到了提高。困了,就用皮襖裹著,靠在冰冷得墻角打個盹;餓了,吃一點凍得硬邦邦的冷洋芋;需要出場,立刻擦一把眼睛,迅速進入角色。有一次,扮演座山雕的演員正在睡夢中,到他出場了,本來應該坐在那個有虎皮的太師椅上面去,可他以為排練到了向解放投降那一場,就高高舉起雙手,做投降狀,惹得在場人哈哈大笑,睡眼惺松的他還不知大家笑什么。當然,節(jié)目的排練過程,也是一個篩選和發(fā)現人才的過程。我非常吃驚,在基建隊這個小集體中,還真的有很多人才。有演員、有演奏員、有正面角色,也有反面角色。他們都能把扮演的角色表演的惟妙惟肖。記得排練《智取威虎山》時,很長時間找不下奕平這個角色。有一天,忽然一個新隊員報到,我們一看,哎!奕平不是在這里嗎?一上場,果然非常形象。后來排練《沙家浜》,他又演刁小山,演得很成功?!吨侨⊥⑸健分邪缱降竦难輪T,演《紅燈記》時就扮鳩山,也非常適當。慢慢,臺柱子出來了,《智取威虎山》中的楊志榮,少劍波、座山雕、白茹、小常寶,《紅燈記》中的李玉和、李奶奶、鐵梅、鳩山、王連舉,《沙家浜》中的郭建光、沙奶奶、阿慶嫂、胡傳魁、刁德一、刁小山都選出來了,其他配角的選拔就容易多了。坐在河邊,我首先想起了楊志榮、李玉和的扮演者劉發(fā)和。劉發(fā)和我稱他表兄,家在萬安城南邊的鄭臺上。他長我七歲,如果活到今天,已經七十一歲了,那時我十七歲,他二十四歲,高高的個頭,瘦瘦的,干練而又精明,為人正直,從來都是快人快語,心里咋想,嘴里肯定咋說。他只讀了三年書,識字不多,但很虛心,很勤奮,喜歡向別人求教。記得演楊志榮時,因為知道我讀過《林海雪原》這本小說,他為了很好掌握角色,就讓我講述《林海雪原》中關于楊志榮的一些描寫,后來不知他從哪里索性找了本《林海雪原》,認真的讀著。《智取威虎山》實際上是根據《林海雪原》中的部分章節(jié)進行再創(chuàng)作寫出來的,人物形象沒有拘泥于原小說的描寫,小說中少劍波是中心人物,而《智取威虎山》中楊志榮則是眾多英雄人物的中心,了解了這些,才能準確把握角色,劉發(fā)和因為熟知這點,他把楊志榮演得正義凜然,高大英武。為了演好楊志榮,他不放過萬安、楊掌、甚至魏洼的每一場電影,因為那時凡放映電影,必有那幾個樣板戲,京劇中楊志榮的一招一式都深深刻在他的心中。演《智取路威虎山》中打虎上山那場戲時,為了很好表現楊志榮穿林海、跨雪原、氣沖霄漢那種豪情萬丈的英雄氣概,發(fā)和反復對騎馬、下馬、拔槍、射擊等動作進行琢磨,正是他的反復體會和練習,使他在第一次演出就大獲成功,博得陣陣掌聲。演出總結會上,黨支部書記甄懷明多次表揚他,我們聽了也非常高興。那時他雖然個頭高,可身體很單薄,經??人裕粓龃蚧⑸仙降膽蜓菹聛?,總看到他喘得厲害,臉色蠟黃。我們都勸他把動作精減一下,幅度放小一點,這樣也許省點力氣,他嘴里答應,可一上場就激情飛揚,把每一個動作都做得很到位,我們一邊高興他把戲演得好,一邊又特別擔心他的身體。發(fā)和表兄為人善良,樂于幫助別人。那時,大家都窮,他有一款綿羊皮襖,到特別寒冷的夜晚,看見誰穿的單薄,總是把他的皮襖遞過去,寧可自己凍著。
我還想起了另一個主角,少劍波和郭建光的扮演者黨志平。黨志平也是我的表兄,他是我們大隊老書記的兒子,也是一名共產黨員,是當時車道公社最優(yōu)秀,醫(yī)術最好的赤腳醫(yī)生。他為人勤奮、厚道、也很沉穩(wěn)。很多年后,我在環(huán)縣另一個鄉(xiāng)擔任黨委書記的時候,記得萬安村原黨支部書記因年齡大要退下來,車道鄉(xiāng)黨委書記張世權和我說起萬安支部書記人選時,我仍認為黨志平才是最適合的,可那時他的赤腳醫(yī)生崗位離不開,他在我們周圍幾十里路內醫(yī)術無人能比,不但車道的病人找他,就連周圍的演武鄉(xiāng)、何坪鄉(xiāng),鎮(zhèn)原縣殷家城,寧夏彭陽縣的王洼鎮(zhèn)、草廟鄉(xiāng)的人都來找他看病,因為這點,鄉(xiāng)上才沒有讓他挑起黨支部書記這副重擔。黨志平實際上是我們這個演出團體的主心骨,每次決定排一本新戲,我們總是讓他考慮角色的安排,他心細,對每一個人的特點和特長都了如指掌,他的安排,我們總覺得非常恰當?,F在想,當時如果沒有黨志平,這個團體會有很多矛盾無法解決。他公正,總揀重擔挑,他總說:我在保健站上班,沒有大家工地上辛苦,我不挑重擔誰挑?這句話,讓大家的心里暖暖的。他說到做到,凡是他接手的角色,總能演得非常出色。
我們這個團體中還有一個主要人物是??藙?,他是文革前虎洞中學畢業(yè)生,在我們中間最有文化。每接一個劇本,劇情的講解非他莫屬,他總能從劇本的時代背景,主要情節(jié)入手,把每個角色都講深講透。通過他的講解,全部演職人能迅速掌握劇本,了解劇情,吃透人物。現在想來,常克劍當時在我們那個團體中也是個了不起的人物。他主要分工樂隊,他能吹笛子,拉二胡,甚至能敲干鼓,總之他是個多面手,那里需要到哪里去,到那里都是一把好手,我特佩服他。
在眾多女演員中,最優(yōu)秀要數胡月琴。一九七二年她只有十五歲,雖然年齡小,可聰明、穎慧,性格開朗,整天樂呵呵的,笑聲不斷,但畢竟是孩子,也愛哭,不順心了就哭,可你一逗,她又破涕為笑。她在《智取威虎山》上飾小常寶,在《紅燈記》上飾鐵梅。她只上過一年學,識字不多,但她好學、勤奮。由于識字少,她總不能順利讀會和背誦臺詞,有時急得掉眼淚??墒撬秊槿嘶顫?,大家都愿意幫助她,她也整天拿著個本本,走到哪里,問到哪里,學到哪里。雖然年齡小,可悟性好,對角色能很好把握。她還喜歡唱歌,歌喉也不錯,每次演出間隙,她總為觀眾獻上一首《山丹丹開花紅艷艷》,博得大家陣陣喝彩。從一九七二年到一九七四年,我們先后排演了《智取威虎山》《紅燈記》《沙家浜》《海港》這四部戲,我們不但在萬安演,還應邀去楊掌林場、楊掌大隊。朱吊渠大隊演戲,一九七五年車道公社樣板戲匯演,萬安大隊拿了一等獎。
坐在河邊,我和表侄蘇志榮說了很多過去的事情,想起往昔那些艱難而又快樂的歲月,我們都感到人的一生太短,你還沒緩過神來,就已經白發(fā)蒼蒼,進入暮年。發(fā)和表兄早早就去世了,記得上世紀七十年代末,我在車道公社工作,有一次回萬安去,到大隊衛(wèi)生所給孩子取藥,在黨志平的診所遇到了他,他也在這里取藥,這時他的肺病已經很嚴重了,志平偷偷告訴我,發(fā)和的病已沒法看了,我心里特難受。他臉色蠟黃,人很瘦,身子都佝僂著,見到我,他顯得很高興,但眼神中已明顯流露出憂傷和痛苦。我們回憶著過去那些敲鑼打鼓的日子,勉強說笑著,坐了一個小時,我要走了,他明顯不舍,可我那時很忙,請了兩天假,孩子小,家里還有很多活,我一再說,下次回來到鄭臺上看他去,他說:不知還有沒有這一天,眼里滿是淚花,我和志平聽了這話都黯然傷神,強忍住了淚水,我又坐了一會兒就走了。過了不到一年,我已調到縣城工作,忽然聽到發(fā)和去世的消息,知道遲早有這一天,可消息仍讓我淚流滿面,百感交集。發(fā)和的影子,特別是他在打虎上山那場戲中表現出的勇敢、機智、果斷、矯健的身姿讓我久久不能忘卻。我怎么也不能相信,幾年前那個曾經激情飛揚的人會突然離我們而去,好幾天,我的心情都非常沉重。發(fā)和去世時才三十歲,太年輕了,當時正值包產到戶,分田單干,他那一雙兒女還很小,不知道這兩個孩子是怎樣度過那沒有爸爸的童年的,也不知道表嫂在非常艱難的情況下怎樣把兩個娃娃拉扯成人的,想到這里我就不由得流淚。黨志平醫(yī)生也已去世好幾年了。他醫(yī)術好,人厚道,是我們那地方遠近聞名的好人。五十多歲了,如果誰家孩子或老年人有病,不能來診所就診,他二話不說,就背著出診包上門去看,這幾十年來,他不知看了多少病人,挽救了多少生命??墒嵌阋晃迥?,因為家庭瑣事,突然走上了不歸路,我那時正好在縣城,聽到這一消息,不啻一聲驚雷,我真為車道人失去了一位好醫(yī)生,萬安人失去了一位好鄉(xiāng)親,同齡人失去了一位好伙伴感到痛心。他那么厚道,那么心胸開闊的一個人,怎么就想不開呢?人的一生太難過了。又大約過了一年,忽然聽到他的愛人因不堪思念的折磨,也追他而去了,我的心都碎了。人都說:好人有好報,可志平夫婦的結局為什么就如此悲慘。死去的還有胡月琴,她一九五七年出生,一九七七年去世,走的時候剛好二十歲。那樣一個活潑、可愛的姑娘,一夜之間就香飄魂散,想起來感到特惋惜。那時她們家的日子還算可以,她又是幾輩人的掌上明珠,當時生產隊長期派她在基建隊做工,正值冬季農田建設的高潮期,她請了幾天病假,可誰知就在這個假期里,她竟然果決地走向了另一個世界,正是青春飛揚的年華,正是人生最絢麗的年齡,她毅然告別了這個世界,這一切究竟為了什么?
一轉眼幾十年過去了,我們懷念那個激情燃燒的歲月,懷念那雖然很苦,但總能苦中求樂的日子,在這曲曲折折的人生路上,我們遲早都會離開這個讓你魂牽夢繞的世界,但有的人走的實在太早了,走得我們無法提防,走得我們措手不及。這天夜里,我仰望星空,幾顆流星正劃破夜空,飛速滑向天際,帶著閃電一樣的光芒。早早告別我們的那些優(yōu)秀而善良的人,他們不就是一顆顆耀眼的流星嗎?生命雖短,但仍然光芒四射。這幾年,改革開放已結出了豐碩的果實,廣大農村農民的光景也越來越好,但在這走向小康的日子里,廣大農民的養(yǎng)老問題、看病問題、教育問題、發(fā)展問題仍是中央和地方政府關注的焦點,我衷心希望廣大農村能越來越繁榮,廣大農民能越來越幸福。半個世紀過去了,我總想起萬安大隊那個演出團隊的點點滴滴,當年的鑼鼓聲總在我的耳際回響。前天和一個孫子閑聊,說起了他在萬安小學上學的事,他說過去你們排戲的那個有舞臺的窯洞早已廢棄,窯洞的門被崖面崩塌的土掩埋得剩下一個小洞洞,孩子們都不敢進去,只有膽大的孩子偶爾爬在那個洞口向里張望。他還聽同學說:每到晚上,那個窯洞里面總能聽到敲鑼打鼓和唱戲的聲音。我想,遠去的歲月已經把我們那個年代罩上了一層神秘,但那些遠去的生活在我們這群過來人心中,卻仍舊是一幅幅鮮活的圖畫。這也許就是歷史,這也許就叫文化吧!把這些生活和過往寫出來,留下來,也是對我們那個時代的紀念和負責任吧。我懷念那些記憶中的人,也懷念那些遠去的鑼鼓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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