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州的10月末還似長夏,清早的西街正在緩慢蘇醒。吳達新騎著單車從陳厝巷口拐進來,滿臉迎著晨光的開心跟院里的龍眼樹一樣感染人。1915是這座洋樓宅院落成的年份,也是它的新名字。在貝殼夯土院墻的圍合下,滿目嫵媚的樹影掩映著明麗的紅磚樓,別有一番前世今生的風情。
回到百余年前,菲律賓華僑宋文圃衣錦還鄉(xiāng)了。在這俗語有言“窮富一間屋”的土地上,宋家人決心用最豪華、最前衛(wèi)的建筑來為祖宅增光。于是買下這塊風水寶地,請來西方設計師畫圖,運來西洋的鋼筋、水泥,定制南洋的琉璃欄桿,再結合本地的紅磚與砂石……這才得來眼前這座既帶有西班牙式拱頂,又畫著梅蘭竹菊裝飾的民國閩南特色建筑——番仔樓。跟所有閩南人一樣,吳達新照例是坐下先泡茶。我們卻忍不住在二樓回廊上看風景:龍眼樹和芒果樹格外興奮沃若,目光穿過枝葉,天際線可以望到很遠,但更聚睛的則是直線距離50米開外的開元寺東塔。作為整座城市的精神和景觀中心,開元寺里東西兩座石塔穿越了千年的風雨,數(shù)度臺風和萬歷年間的8級地震都沒能讓它們身姿傾覆,于是如今,人們見雙塔便有莫名的安心。再把目光收回來一點,回廊上那個茱麗葉式的小陽臺玲瓏可愛,卻是當年主人安排的戲臺。在西班牙拱頂下的茱麗葉陽臺上唱南音?“剛剛好坐得下4位演員!”吳達新自從接手1915藝術空間的運營,已多次重現(xiàn)了這個有點“土洋結合”的場景,效果“剛剛好”?!斑@宅子在當年絕對是令人眼前一亮的,可主人建好它并未居住就回菲律賓了?!彼哪抗庠竭^陽臺去到前方傳統(tǒng)式的兩落三開間燕尾脊官式大厝之間——這才是這座氣勢恢宏的民宅大院的前半部分,“它們就像棄兒一樣,一百多年來都在等待本該屬于自己的榮光”。接下來,除卻長久的寂寞,它還經(jīng)歷了養(yǎng)馬場、塑膠拖鞋廠和垃圾堆放場的歲月影像,“凋敝得不像樣子”。說起來,吳達新與這房子頗有些淵源,當年宋家的女主人正是他母親的姨婆,后來還把他舅舅也帶去了菲律賓。舅舅每年寄回家的外匯券便成了他童年記憶里一家人巨大的快樂源泉。所以,在2017年泉州市政府將此宅院修舊如舊地復原之后,吳達新在壓力之下決心接手:“總覺得自己對它是有點責任的?!弊鳛橐幻囆g家,他在日本與紐約的留學生涯中曾被不少豪宅改建成的美術館所觸動,但落實到要運營這個家鄉(xiāng)的“洋樓美術館”,還是有所遲疑——他太知道要獨自支撐一座美術館需要的財力。但母親卻用一句當?shù)厮渍Z給了他勇氣:“母親說‘福宅福人居,如果我沒這福氣,來了也鎮(zhèn)不住;如果我有這福氣,那我就應該照顧它?!?/p>
于是,攜帶自己在東洋與西洋的生活經(jīng)驗,吳達新希望能讓當下的生活和創(chuàng)作場景在這個承載著歷史記憶的空間中會面——當代藝術展、文化沙龍、學者對談,甚至還引入了一個庭院咖啡館。他總希望自己能讓這個等待了百余年的地方作為泉州的文化地標找回自己的驕傲,成為不同于大型美術館的另一種藝術空間——就像作品都陳設在自己家里。
待在泉州的每一天,他都會在這個二層回廊上泡茶。遙望著自小看到大的東塔,靈感自然浮現(xiàn)。兒時熱到奔汗的夏日記憶忽而飄入腦海,家里沒有空調(diào),他們小孩都跑到開元寺的大殿里貪涼:“面向上躺著,把大殿頂上每一個細節(jié)都看得刻在腦子里。”大殿旁的雙塔也應如是。如今坐在1915的回廊里,東塔只剩塔頂,視覺記憶與歷史記憶重合,化為他北京個展“陸地和聲”中的作品《七重塔》:用500多個不銹鋼齒輪彼此咬合、緩緩轉(zhuǎn)動,構建出一尊“七重塔剎”的動態(tài)浮屠,讓我們在當下與歷史、東方與西方的對望中三省吾身?!褒X輪代表著西方工業(yè)文明,但我用它構成的卻是非常東方的佛塔。”這種東西方之間的交錯對視正是吳達新藝術創(chuàng)作中貫穿始終的線索。
和姐夫蔡國強一樣,吳達新也被泉州這片土壤浸潤著?!拔覀儚男∩钤谶@里,這是一座特別有感應的城市?!被蛟S藝術跟信仰根本很像,都是對一種不可見之物的篤信,同時在這份篤信中獲得安慰和力量?!斑@也是一座很‘野的城市,什么東西扔到這里都能生長。很多東西放到這里也總能順理成章地融匯發(fā)展?!边€有他下一件大型作品的主角——素馨花。作為巴基斯坦的國花,這種植物通過海上絲綢之路傳入泉州,一經(jīng)撒種就瘋長起來,帶著些許“野蠻”的勁頭,恰如這片土壤,“總有點‘野路子,太文質(zhì)彬彬在這里難以存活。泉州人比誰都能拼,那是對生存下去的渴望,也是對美好生活的拼勁?!彼樕嫌指‖F(xiàn)起那種無來由的開心,這是曾經(jīng)身為男排運動員的樂觀嗎?還是專屬于泉州人的浪漫?“泉州人天生有種浪漫,一種烏托邦式的毫無理由的高興。這種浪漫可以解決太多事情了!”
或許正如他所說,如果有一天不再做藝術,“或許我會回紐約去開出租車、去釣魚……”轉(zhuǎn)念一想,他覺得回來泉州也不錯,“還是去清源山里繼續(xù)寫生吧,重要的是你要看到自己,看到初心,其他都是附加題”。而泉州于他,正是那個能見眾生,也能見自己的地方。
1.展陳在1915空間一層過廊處的吳達新裝置作品《麒麟》。麒麟自古就是中國的瑞獸,在疫情攪擾的庚子年,吳達新特意創(chuàng)作了這只穿著彩色“盔甲”的當代麒麟,辟邪祈福。
2.吳達新,1969年出生于泉州,1992年畢業(yè)于華僑大學外語系,同年留學日本,就讀于日本國立琦玉大學教育學部研究生,師從山口靜一教授,專修東洋美術史。2001年移居美國,在紐約市立大學學習影像技術,2007年畢業(yè)。現(xiàn)為職業(yè)藝術家,多次在國內(nèi)外舉行個展,代表作品有《長城計劃》、《藥佛》、《七重塔》等。
3.在1915藝術空間樓頂上俯拍到的紅磚老厝院落。
4.展陳在1915藝術空間的吳達新的不銹鋼雕塑作品《巨浪》。他希望通過海浪這一符號映射出所有游子的漂泊心情,這也是他送給爺爺?shù)囊环荻Y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