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草原是世界馬匹起源、進化和馴育的中心地區(qū)之一,蒙古馬以它體態(tài)結實勻稱、肌肉發(fā)達且速度較快、耐受力強勁而富有悍威,成就了蒙古民族輝煌的“馬背文化”。馬在游牧民族心目中不僅是“物”的概念,更是蒙古民族精神的內化,崇拜和信仰的對象。由安達組合、蒙古族詩人阿古拉泰和攝影家阿音聯袂合作的大型草原音樂詩畫《蒙古馬》正是以這一民族精神的象征來立意,將音樂與詩情、畫意綜為一體,在舞臺上多維度地塑造出一個鮮活豐滿的“蒙古馬”審美意象,實現了對蒙古族馬文化中人格化與神格化的馬、作為自然生靈與文化圖騰的馬以及鐫刻于血脈中引領其民族“吃苦耐勞、一往無前”的“蒙古馬”精神的人文敘事。
一、傳承根脈與創(chuàng)造性轉化
文化傳承中,保護與開發(fā)是永恒的課題,而傳承文化的根脈,則是保護與開發(fā)的前提?!睹晒篷R》這場音樂會的編創(chuàng)者們匠心獨運,一詩一畫、一音一字都可見蒙古族游牧文化根脈的因子。開篇“天風”二字,便將蒙古游牧民族人與自然自由完美統(tǒng)一的生態(tài)關系高度凝練地強調出來?!疤臁奔仁敲晒湃藢陀^物質世界樸素認知里永恒旋轉著的“敖格套日貴”(意為“太空”“天空”),也是其精神信仰與哲學范疇里的“騰格里”(意為“天”);“風”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并非簡單意指空氣的流動,而是貫充天地間變動的能量。蒙古馬也好,民族傳統(tǒng)的音樂文化也好,都是這游牧天地孕化的生靈,是其民族精神、氣質的對象化。蒙古人生態(tài)智慧一貫強調的人與自然和諧共存的文化理念,隨懸掛于“舞臺第四堵墻”紗幕上,阿古拉泰的詩歌《天風》與阿音的專題攝影作品“蒙古馬”影像一起,開啟了其民族文化的尋根之旅。
喀爾喀蒙古族長調民歌《額爾敦札薩克的馬駒》從冒頓潮爾的管體中穿透而出,演奏者青格樂與他的音樂仿佛是從遠古浮雕中隱約凸現出來似的,恍惚那所有的音聲都來自遠古時空中民族集體的記憶,厚重而綿長,具有橫亙天地的永恒之美。由紗幕隔開的舞臺體現出多層次空間設計的特征,臺下是真實的音樂廳時空與觀眾審美感受的主觀時空,臺上是當下的表演時空與審美意境中營造的歷史時空。主觀與客觀、虛幻與真實層層疊置,隨著音聲相和的引導,觀眾的審美意識在這多重時空中自由穿梭、轉換,臺上臺下、表演與審美共同成全了《蒙古馬》這部大型音樂詩畫的完整敘事過程。
“天風”篇章中的五首曲目,題材內容高度統(tǒng)一,均圍繞著蒙古馬這個主題,圍繞著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文化觀念,層層遞進,多面向詮釋。除了前述由冒頓潮爾演奏的作品外,馬頭琴作品《神奇的黑鬃馬》以多種混合節(jié)拍來表現馬步節(jié)奏;托布秀爾作品《云青馬》在不同演奏技法的轉換中展現馬的步伐、形態(tài)與性格特征;錫林郭勒長調《小黃馬》則華麗流暢地詠嘆出蒙古馬灑脫自如的精神品格。蒙古人相信,他們身邊的山峰、湖泊能夠以音樂的語言相互交流,因此生活于此的這個民族,也要以同樣的方式來與天地萬物進行交流。①呼麥演繹的《自然之聲》結合雙音呼麥、圓唇呼麥等唱法,將自然景觀與聲音景觀融為一體,完美點題,將人化了的音樂融匯到與天地同和之樂中。②由對自然的謳歌詠嘆,對自然之聲、自然生靈的模仿再現,再到人與自然的交流呼應,民族的文化就是在這樣的歷史演進中孕育、萌生、發(fā)展、繁榮著。尋找、回溯民族文化的根脈是建構起民族本有的、自足持續(xù)的文化動力的必經之路。
安達組合在“天風”篇章中編創(chuàng)表演的這些作品,首先意在著重呈現蒙古族游牧文化古老的潮爾多聲音樂思維;其次,它又以一種深水靜流的方式,蘊變化于無形之中。這次舞臺表現打破了以往全體樂隊成員一起唱奏的基本模式,而是在開場篇章中突出了個人藝術造詣的魅力,同時,還巧妙地從不同角度對上述傳統(tǒng)作品進行新穎地開掘和探索。烏日根用皮面馬頭琴演奏的作品《神奇的黑鬃馬》在技術與藝術上完美地呈現出馬頭琴藝術家布林巴雅爾先生的創(chuàng)作設計,將原傳統(tǒng)音樂中二個把位的音域拓寬到五個把位,將相對單一的2/4與3/4混合、6/8(或3/8)與2/4混合的節(jié)拍模式,變化為2/4、3/4、6/8、7/8等多種復雜節(jié)拍的混合演奏,豐富了馬頭琴的藝術表現力。烏尼演奏的托布秀爾作品《云青馬》,取材于新疆阿勒泰十二首托布秀爾經典曲目,演奏中烏尼不但承繼了這件彈撥樂器左右手撥弦與按弦快速配合的傳統(tǒng)技法,在不同音色與多種節(jié)奏模式的頻繁切換中,還加入了藝術家個性化的理解與創(chuàng)造。長調《小黃馬》的兩把伴奏馬頭琴,在聲部關系上既模仿了潮林哆雙聲音樂的形態(tài)特征,又提供給演唱者更加豐滿有力的支撐。
二、文化氣質與風格多元
美國經濟學家泰勒·考恩提出“文化氣質”(cultural ethos)這樣一個概念,它包括社會自信、通過集體信仰而產生的世界觀,或關于美的性質和價值的文化預設。具體而言,所謂“氣質”是指一種文化的特殊感覺或品味,它能夠讓我們領會文化創(chuàng)造力與文化不朽之間的聯系。③今天,全球化背景下世界音樂的舞臺上,“混生音樂”(hybrid music; mixed music)多元雜糅的創(chuàng)演模式早已成為主流趨向,學術界關注“混生音樂”的族性與歸屬、功能與價值、生存與發(fā)展等系列問題,而以安達組合為代表的這場大型草原音樂詩畫《蒙古馬》以及當代蒙古族的“新民族音樂”組合們用二十余年的藝術實踐,同樣在探索著民族文化傳承發(fā)展中的上述問題。
《蒙古馬》音樂會“回眸”“飛夢”篇章中的多首作品都是安達組合近年來在世界音樂舞臺上創(chuàng)演的經典保留曲目,再次的舞臺呈現既帶來熟悉親切之感,又給人耳目一新的驚喜。從“混生音樂”概念的廣義角度理解,《獻給母親的歌》將烏珠穆沁長調《查干套海故鄉(xiāng)》與布里亞特長調《五叉之歌》(《送親歌》)糅合一體,這是蒙古民族不同地域部族間的音樂混生;誕生于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草原歌曲《上海產的半導體》則是蒙、漢不同民族間的文化混生,以至于打破體裁界限、風格界限、雅俗界限等的多元雜糅,則是整場音樂會最為凸顯的藝術特征。由不同原形文化混生而成音樂作品,其文化氣質在外顯的形式樣態(tài)上必然不會如原形那么具有鮮明的民族屬性,那么它的合理存在性,它在時代發(fā)展中對民族音樂文化體系、話語、氣質的建構優(yōu)勢又在哪里呢?又是如何實現的呢?
蒙古族說唱藝術家海清少布與安達組合聯袂表演的好來寶《科爾沁走馬》以及安達組合的經典作品《江格爾英雄贊》都是“混生音樂”的典型代表。前者,海清少布急口令式的說唱與表情生動、肢體揮灑的舞臺表演,電貝司、架子鼓在骨干音框架上豐富的旋律點綴與強勁的節(jié)奏律動感,加上電聲音效神奇地給呼麥和傳統(tǒng)樂器音色鍍上的那一層金屬般的光澤,使好來寶這一蒙古族傳統(tǒng)說唱音樂體裁充滿了時尚的潮感。音樂的動力性、語言魅力的生機勃勃、詼諧幽默的藝術風格,居然產生了一種“燙嘴”Rap的奇妙審美效果。后者,《江格爾英雄贊》依然是整場音樂會的黃金切割點。但這次新版本的豐富,尤其是打擊樂聲部形式內容上的擴充,在原有圖瓦鼓的基礎上又增加了架子鼓和花盆鼓,并突出對這三種不同音色特質的打擊樂器進行各自(solo)炫技的呈現。在這個作品中,安達組合又一次發(fā)揮出他們對民族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創(chuàng)造性轉化的智慧,用一種民間俗語所謂“喝水”的辦法,即以大量的水擦拭濕潤花盆鼓的鼓面,緩解其原本緊繃的鼓皮張力,獲得能夠與架子鼓和圖瓦鼓相融合的音色,極大地豐富了原來相對薄弱的打擊樂聲部,產生出“后面有一臺火車在走”④的力量與氣勢。正是這樣的靈感突現,使得打擊樂的原始動力性與工業(yè)文明的機械感、速度感,讓作品恍惚具有了一種蒸汽朋克般的拼湊美學風格。至此,《江格爾英雄贊》在這部蒙古族英雄史詩本有的文化基質上,既賦有了當下時代的青春活力,又彌補了我們這個時代缺乏的陽剛之氣與英雄氣概,隨著腎上腺素的飆升直接將觀眾的審美體驗推向到更加飽滿的情態(tài)沸點。
從外顯的形式樣態(tài)上審視,本次音樂會中這些創(chuàng)演構思推陳出新、風格多元的混生音樂,已經不再是原生傳統(tǒng)音樂的樣子了,然而其內隱的民族氣質卻依然凸顯并承繼。之所以能夠凸顯與承繼,不完全在于創(chuàng)作與表演環(huán)節(jié),也不完全依賴于民族的傳統(tǒng)樂器、體裁、題材或技法等因素,還有一個維度必須要考量進來,即受眾的審美感受與認同,也就是在這個演出語境中,觀眾是否能夠建構起局內觀、局內感和局內情。以往我們評價一部作品是否是民族的,總是強調其外顯的形式與內隱的氣質必然要相吻合,當下面對世界音樂,則更需要考慮的是作品創(chuàng)演與受眾審美上的精神契合?!睹晒篷R》正是在其作品內隱的精神氣質上不斷向民族文化的原點“回眸”,在受眾的審美認同與精神契合中,實現著對其民族氣質的守望。
三、情感共同體與跨界融合
現代音樂廳是一個隨工業(yè)文明發(fā)展起來的、四墻隔絕的“審美空間”?,F代美學分離靜觀的審美模式,提倡觀眾靜坐于音樂廳的一隅,屏息靜心地保持著審美距離欣賞舞臺上的表演。而所謂的保持距離,除了要有客觀物理空間上的間隔外,更是要求觀眾以“旁觀者”的姿態(tài)來審美?!睹晒篷R》的演出空間依然是現代音樂廳,但演出場域卻呈現出巴赫金(Baxtnh)“狂歡理論”中廣場音樂的性質。廣場與狂歡是民間傳統(tǒng)節(jié)日習俗形式日漸消亡、退化困境下,保留給我們當代人向民族文化原點折返的契機。今天的都市越來越繁華與喧囂,而自然和民族的傳統(tǒng)文化與我們的距離卻越來越遙遠?!睹晒篷R》的演出現場,再一次創(chuàng)造了一個“廣場”與“狂歡”的審美時空,并于當下建構起一個共享經驗的“情感共同體”⑤。
當帷幕拉起時,觀眾既直面舞臺又被音樂引領到另一層審美空間之中?!疤祜L”篇章依次呈現過的作品,在不斷回溯、尋根的情感結構鋪設下,通過“蒙古馬”不同藝術形象的“互文”,產生了清晰完整的審美指向。這一系列作品作為情感與文化意蘊的鋪墊與伏筆,最終在其其格瑪《我的草原》那充滿張力的深情呼喚中,完滿地宣泄出來。此時,民族歷史的豐厚積淀與當下的審美經驗聯通起來,族群的共享記憶與個體的情感經驗聯通起來。此時的音樂廳已經成為了某種意義上群體“狂歡”的“廣場”,不同民族、性別、年齡、社會階層的觀眾,在審美認同的基礎上實現了情感的“共在”。
無論是歌唱《我的草原》還是《我的森林》,其其格瑪用她那精妙控制氣息的演唱能力,在細若游絲的高音區(qū)盤旋縈繞,空靈美妙的歌聲仿佛曙光黎明中草原上緩緩飄動的霧靄,這歌聲營造了一種寧靜的審美意境。在當今這個信息爆炸、眾聲喧嘩的時代里,讓幾乎已經喪失了安靜聆聽音樂能力的觀眾,再次與民族的傳統(tǒng)音樂文化素面相對、相互凝望,也使這些民族的瑰寶在觀眾的審美想象中又一次擁有了“心跳”。
當唱著阿魯科爾沁旗草原蒙古馬傳說的《風之馬》這部作品出現時,交響性宏大、輝煌的音響效果最終震動與點燃了整個音樂廳空間。蒙古族傳統(tǒng)民族樂器的合奏,長調、呼麥與祝贊詞的人聲交融,電聲樂隊及打擊樂豐富多樣的音色變幻,相互疊加、聚合、流動、穿插,在音響色彩的開掘上和作品結構、篇幅的擴展上都達到了安達組合近年來創(chuàng)演作品的最大規(guī)模?!讹L之馬》的曲作者、安達組合的隊長博·那日蘇強調,這部作品的創(chuàng)作構思不在于表現蒙古馬的形,而是要表達出蒙古馬的神。博·那日蘇在這部作品中,把握住了游牧文化的精髓,立足于民間音樂口傳即興性的思維觀念之上,有意識地打破體裁的界限、曲體結構的界限,將長調那散逸自由的風格特征與多聲部音樂的規(guī)整節(jié)拍糅合在一起。更是大膽地成功嘗試了在五十余人協奏與協唱的這部大型作品中,沒有啟用指揮,同樣堅持以民間傳統(tǒng)音樂即興合奏的思維模式來整合作品進行表演。
《風之馬》的創(chuàng)演構思顯示出安達組合雄心壯志的意愿。自2003年成立至今,安達組合的表演模式日益經典化,并通過在內蒙古自治區(qū)高等音樂院校的教學實踐,以及與地方烏蘭牧騎等團體的合作培訓等藝術活動,將這種經典化的表演模式與創(chuàng)演觀念不斷復制和傳播給更多的團隊組合。相應地,也形成了“新民族音樂”組合這類新興藝術形式在創(chuàng)、編、演方面的程式化趨向。突破即將固化的模式,探索新的舞臺表現力,與快速更迭的受眾審美觀念相吻合,是促動藝術家創(chuàng)作的本能內驅力。如果說以往安達組合的表演與藝術觀念還是在世界音樂的范疇中,探索打破古—今、中—西、雅—俗界限的多元雜糅,那么這部大型草原音樂詩畫《蒙古馬》則終于跨出了音樂的邊界,將創(chuàng)作的觸角伸入到文學與造型藝術門類當中。詩歌詠嘆中的蒙古馬、攝影鏡頭下的蒙古馬,舞臺上血肉充盈的“活態(tài)”音樂表演,不同藝術所營造的審美意象或交替或并置,亦動亦靜,構成了一個層層疊套的完整敘事結構。詩人阿古拉泰意境雋永、語言靈動的詩句恰如這部作品各個篇章的楔子發(fā)揮著“點睛”作用,攝影家阿音題為“蒙古馬精神”的專題攝影作品則如“注釋”一般豐滿著主題的內涵。詩歌、攝影與音樂所營造的審美意象之間不斷“互文”,使觀眾的審美體驗隨著愈益充盈的情感勢能積累,最終實現了對“蒙古馬”這一文化符號與民族精神認知的逐步升華。
① Pegg,Carole.“Mongolian Conceptualizations of Overtone Singing (x?觟?觟mii)”. British Journal of Ethnomusicology,1992,Vol. 1,p38.
② 宋瑾、韓鍾恩、洛秦、管建華《全球化語境中多元音樂
文化觀念研究》,蘇州大學出版社2020年版,第69頁。
③ [美]泰勒·考恩《創(chuàng)造性破壞——全球化與文化多樣
性》,王志毅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60—
61頁。
④ 根據安達組合隊長博·那日蘇口述內容整理,訪談時
間:2020年12月29日。
⑤ 劉悅笛《生活美學與藝術經驗——審美即生活,藝術
即經驗》,南京出版社2007年版,第165—169頁。
[本文為2018年度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當代蒙古族‘新民族音樂組合對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創(chuàng)造性轉化研究”(項目編號:18BMZ088)的階段性研究成果]
侯燕? 內蒙古藝術學院音樂學院副教授
(責任編輯? 劉曉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