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是中國象棋迷,在業(yè)余選手中,水平應該算是很高的。他年輕的時候,在地方部隊舉行的象棋比賽中獲得過冠軍,退休之后,他對象棋的熱情有增無減,也常常與高手對弈。我的其他親戚們,或多或少都會下棋,我就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長大的,也可以自吹是一名“棋二代”吧。
然而,令人慚愧的是,我從小對棋類游戲都提不起興趣來,每次路過棋桌旁,看到一群男人們圍著棋桌,七嘴八舌,甚至爆粗口對罵,好像要打起來的架勢,兩個人的棋局,一下子變成了一群人的混戰(zhàn),我就搖搖頭,覺得極其不可思議,甚至覺得空氣里都彌漫著他們的唾沫星子。
我對棋類產(chǎn)生興趣是來華沙讀研究生期間,留學生活格外寂寞、無聊,我在閑暇時間,偶然讀了一位留法中國學生用法語出版的一部獲獎小說《圍棋女孩》,被里面那個敢愛、敢恨,不斷與命運抗爭的女孩深深地吸引了,于是產(chǎn)生了認真學棋的想法。因為我在國外,就打算學習國際象棋。
我開始輾轉于華沙的各大書店,尋找國際象棋,最后在華沙最大的一家書店里,不惜花了七十茲羅提(折合一百二十元人民幣)買了一盒國際象棋,準備認真地拜師學起來。
我先做了一番調(diào)查,看周圍的哪些同學會下國際象棋。我試著問了周圍五位看起來喜歡玩智力游戲、喜歡思考的同學,他們當中有三位表示對下棋非常感興趣,而且有一位美國同學恰好還是下棋的“專家”。他們很樂意教我下棋,我們就約定了時間,正式見面。
其實,第一次接觸國際象棋的時候還是在2015年的冬天,那是圣誕節(jié)前夕,為了躲避華沙的嚴寒肅殺,我和朋友去了南歐,花了十歐元訂了一家青年旅社,那家青年旅社是農(nóng)舍改裝而成的,外觀看起來華麗文藝,墻壁上裝飾著吉他、假手槍,但這些都充其量只是招徠住宿的幌子。到了晚上我被凍得半死,只好悄悄爬下床來,到廚房去燒熱水喝。這時恰好看到有位加拿大的小哥也沒有睡著,他在把玩著放在桌子上的一盒國際象棋,我一問,他也是凍得睡不著,我就讓他教我,我們一起下了好幾個小時,熬過了時間,直到我的旅友也被凍醒,加入了我們談話的行列。
其實,我喜歡下棋的另一原因是對某種浪漫文化的憧憬,每次下棋的時候,我都喜歡和我的棋友約在不同的咖啡廳里,這往往會吸引很多人圍觀,他們站在一旁流著口水,甚至都忘了問服務員取剛點的咖啡。我則一邊與朋友下棋,一邊心里暗自得意。
我的第一位老師就是來自美國的交換生安東尼。他是美國波士頓常青藤大學的一位博士高才生,來華沙大學交換,他給我留下的印象與常在美劇里看到的那些集才貌于一身的高才生沒什么兩樣,他非常自信、熱情與開放,也很友好。他和我們班的其他美國人一樣,對待中國人的態(tài)度仿佛跟對待尋常人一樣,而我總感覺由于各種原因,波蘭人在一開始和中國人交往的時候,都會顯得有點兒羞澀,除非你的波蘭語非常好,非常了解當?shù)氐奈幕?,否則很難與他們找到一點共同的話題。
安東尼膚色很白,頭發(fā)是黃褐色的,中等身材偏高,臉上常常洋溢著微笑,他穿西裝時,會噴很多香水,與身上的怪味混在一起,傳得遠遠的。
我之前作交換生的時候,曾經(jīng)去過美國,因而和安東尼的交流沒有太大的障礙,短暫的交流讓我感覺美國和中國的現(xiàn)代文化在某些方面非常相似。這也許是因為全球化的原因,也許是因為美國文化的強勢輸出,和安東尼交流,某些時候就像面對一個情緒激動、比較開放的中國人一樣。
我們在老城的一家咖啡廳里見面。我覺得這家咖啡廳很美式,有種瀟灑的嬉皮士風格的文藝范兒,又混雜著西部牛仔的無賴與大膽。
安東尼從包里拿出了一個包裝非常精美的袖珍棋盒,可以看出他非常珍視這盒國際象棋,他說每次旅行的時候,他都會在行李箱里帶著這盒棋,因為這樣攜帶很方便。他還說高中時也參加過棋類的俱樂部,還獲過獎。安東尼簡單地給我介紹了國際象棋的規(guī)則和步驟。比如國際棋盤是黑白格,布陣時,沖在前面一排的都是農(nóng)民,后面按順序依次是柱子、騎士、教士、國王和女王。在國際象棋里,女王的權力最大,所到之處,暢通無阻,所向披靡,我想,象棋應該是對古代戰(zhàn)爭的模擬,國際象棋中之所以有女王,是因為在歐洲的封建王朝時期,王室聯(lián)姻現(xiàn)象非常普遍,比如波蘭和立陶宛聯(lián)盟,就是立陶宛大公娶了波蘭女王,于是形成了雅蓋沃王朝;又比如英國都鐸王朝的伊麗莎白一世,一直沒有結婚,是由于她無法決定和哪個國家聯(lián)盟來保持歐洲力量的平衡。因而,女皇,在一個國家中的地位非常重要,往往使這個國家更加強大。一個國王選擇自己的妻子的時候,也通常出于政治考慮,選擇擁有更多豐富人脈的貴族。
在國際象棋中,柱子可以走直線,教士走斜線,騎士和中國象棋中的馬差不多,也是走“日”字。農(nóng)民的權力在國際象棋里要比中國象棋中的兵卒大一些,如果到了河底,就可以換回失去的任意一子,包括女王。農(nóng)民抵達河底的機會雖然很小,但是比起中國象棋來,要容易一點,威力也大很多。在國際象棋中,國王也可以參與作戰(zhàn),一般情況下國王也需要帶領士兵所向披靡地殺敵。
在我從小接觸的中國象棋文化中,我感受到中國象棋的技巧和殺招要更加復雜,國際象棋是中國象棋先傳入印度,再傳入歐洲,并加以變化而成型的。在楚河和漢界上,中國象棋的殺招很多,比如殘棋就有猛攻殺、雙舉措、沖炮、馬后炮等多種殺法,而且從布局開始就可以給對方設下陷阱,有時候甚至可以用棄子戰(zhàn)術。中國象棋比起國際象棋來,很多時候需要采用迂回戰(zhàn)術,而不是橫沖直撞。我覺得這和中國作戰(zhàn)的地理因素有關,孫子兵法有云:要想取勝必須擁有五道,“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將,五曰法?!敝袊牡孛脖绕饸W洲的一馬平川來說相對復雜,因而才有這么迂回復雜的戰(zhàn)術吧!也因此,我們需要采用三十六計才可以贏得戰(zhàn)爭的勝利。
安東尼告訴我,在國際象棋中,比如柱子,可以代表城堡,也可以是森林等任何可以遮掩軍隊的防御物,下棋的時候,和中國象棋相比,我感到國際象棋的殺勁更大,更橫沖直撞,而中國象棋則更需要巧妙的戰(zhàn)術和變化多端的計策。安東尼盡量耐心地給我講解,我也用之前了解的中國象棋的皮毛知識應付著他,以防守為主,信奉著“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策略,漸漸地,熟練了一些之后,他告訴了我一些國際象棋特有的技巧,諸如怎樣利用柱子和農(nóng)民壘起城堡,守衛(wèi)國王之類的計策。他總是對我說:“啊,你怎么總是自殺性襲擊呀!這永遠是下下策……”我的臉色微微有些難看,在傲慢與偏見下,我的戰(zhàn)斗力漸漸被激發(fā)了出來。
和美國朋友下棋,我的收獲也是最多的,每次結束后,我都有仿佛活了好久的感覺,我也慶幸地知道,這是成長的一種標志,非常值得珍惜。
也是因為象棋,我的朋友逐漸多了起來,我不再像剛開始來到學校那樣羞澀,慢慢結識了很多朋友,而練棋同時也開發(fā)了我的智力,讓我在課堂上變得話多起來。我更加積極地用學到的國際關系的知識來闡明自己的觀點和看法,我覺得國際關系就如同一個大棋局一樣,我在這里樂此不疲地學習,收獲很多。
我的第二位老師是一位來自瑞士的同學拉斐爾,我們一直都是互相對罵的好友,他與我同歲,卻是我的學弟,因為他之前服過兵役,后來又工作過一段時間,所以比我小三屆。在他身上總有一種吊兒郎當?shù)母杏X,帶著歐洲軍人的那種玩世不恭的態(tài)度。他長得眉清目秀,最顯著的特征是有一頭垂到腰際的微卷頭發(fā),他一直將長發(fā)視為珍寶。我們也一直都很好奇,他為什么這么熱衷于留長發(fā),我曾經(jīng)幾次試探,卻無法探得。一次,我和幾位男女同學一起去電影院看了007最后一季,之后,我們在華沙的“大波浪”商場四層的餐廳一起胡吃海喝了一頓。期間我們便拿著瑞士朋友的頭發(fā)開起了玩笑:“你怎么不剪頭發(fā)呀?姑娘們的頭發(fā)都沒有這樣長的,剪了吧!我們再把它賣了,賺點兒錢吃一頓?!彼灰詾槿坏卣f:“讓我剪頭發(fā),那是絕對不可能的!我找女朋友的第一個要求是頭發(fā)必須比我的長?!蔽覀兿囝欍等?,他可是一米八左右的大個兒,很難想象一個妹子的頭發(fā)比他的還長。
他的棋風如同他的人一樣吊兒郎當,而且落子非常緩慢,可我恰恰相反,是個急性子,鋒芒畢露。因而,每次和他下棋的時候,常常是我眼看就要贏了,在得意忘形之際,他棋鋒一轉,瞬間柳暗花明,整個局勢就逆轉了,我目瞪口呆地看著棋局,只好把國王放倒投降,讓我暗自厭惡的是,我還得裝作淑女一樣“若無其事”地微笑。
我想他的哲學就是順其自然吧,他不會強求什么,總是和我說不愿意成為有錢人。一開始,我怎么都想不通他這樣一種人生態(tài)度的原因,面對金錢,很少有人有勇氣說:“我不愿意做一個有錢人。”很多人對于錢的態(tài)度,都是越多越好。然而,到了留學結束,離開華沙這個充滿回憶的地方之后,我才明白,相比金錢,有很多更重要的東西,諸如健康、快樂、夢想、周游世界等等。人生如棋,我們會有輸有贏,勝敗乃兵家常事,但重要的是有一個平和的心態(tài)。這就是拉斐爾的聰明之處吧。
我當時懷疑他是個極度浪漫主義者,而我是個現(xiàn)實浪漫主義者,我想這與他說的從小在印度長大有關,那里的寺廟和鐘聲磨平了他的棱角,也許就如同佛家所云,命由己造,相由心生,世間萬物皆是化相,心不動,萬物皆不動,心不變,萬物皆不變。
因為是朋友,和他在一起練棋也是最多的,每次下棋他都會給我不同的評語:比如:
“這真的是你第一次下棋嗎?”我當然點頭。
“那你真的很聰明!”這話我最愛聽了。
“你的棋進步很多,開始用計了!”
“呀,你出棋真快呀!”
“我發(fā)現(xiàn)你現(xiàn)在越來越有攻擊性了!”
“你開始變得邪惡了!”
……
“你開始變得邪惡了”是和他下的最后一盤棋所聽到的評語,我就當作是對我的贊美和總結吧。
從他的身上,我漸漸地學到一種不慌不忙、精益求精的態(tài)度,與此同時,要像水一樣利萬物而不爭,這樣反而水到渠成,下棋的時候,順其自然,才會有變化,而不再拘泥。
我的最后一位國際象棋老師是一位波蘭同學阿托,我們在圖書館相遇,彼時他正在學中文,就請我?guī)兔?,之后他開始滔滔不絕地談起了政治。那段時間趕上波蘭大選,他給我講了很多歷代波蘭總統(tǒng)在政治場合中出現(xiàn)的笑話,還給我看了一些視頻。
他是一位標準的體育男,從里到外都是硬漢子,殘忍不講規(guī)則卻有著歐洲人的紳士風度,每次我覺得大勢已去,想要放棄的時候,他總是不置可否地說:“作為一名戰(zhàn)士,必須戰(zhàn)斗到最后,一直到徹底戰(zhàn)敗,因為任何時候都可能有轉機,放棄你就失去了機會,失去了作為一名戰(zhàn)士的光榮?!焙?!誰信這樣的鬼話!因為我除了“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之外,還有“大丈夫能屈能伸,不要做無謂的犧牲”之類的哲學。他看出了我的猶豫,立刻換了波蘭人特有的溫柔語氣說:“Just try it!”(就試一下吧!)我笑笑,穩(wěn)定情緒,一直堅持到最后失敗的一刻,那個過程非常虐心。
雖然我不喜歡,但我強迫自己和他下棋,勇敢地面對他的每一次挑戰(zhàn),即使內(nèi)心一次次“鮮血淋漓”。我仿佛正身處殘酷的戰(zhàn)場,如果不是我贏,就是戰(zhàn)死的下場。下棋本身就是以贏為目的,人各有棋風,要體現(xiàn)一個人的風骨和性格,總之不能讓我的波蘭朋友覺得我自己是一個懦夫,我要做一個勇敢的女孩。于是,我抬起頭來,硬著頭皮下完了棋。
終于,功夫不負有心人,一次,我?guī)е械臎Q心和毅力,與這位體育健將、波蘭硬漢對弈。經(jīng)過一番“廝殺”,最終,我憑借靈活的出棋與過硬的心理素質,把他的國王將死了。當他把他的國王放倒的那一刻,我心里不由得感到一陣得意。這樣,我以勝利者的姿態(tài)結束了向他拜師學習的過程,他讓我心中產(chǎn)生了一種“成王敗寇”的感慨。當然,我們也只是以棋會友吧。
在波蘭的那幾年中,我常常隨身帶兩副棋,一副中國象棋,一副國際象棋,雖然放在包里沉甸甸的,但卻很開心,因為能以棋會友。其實,每次下棋的時候,我都能感覺到自己和對手的性格逐漸暴露無遺,而每當這樣的時刻,也讓我意識到人性中的某些自大與蒼白。
責任編輯 管曉瑞
作者簡介:
馮萍,女,90后,愛好下棋、二胡,波蘭華沙大學國際關系專業(yè)在讀博士。擅長中英文雙語寫作,在《作品》《莽原》雜志發(fā)表中、短篇小說數(shù)篇,并有英文作品即將在澳大利亞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