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好
(西南大學文學院 重慶 400715)
A.J·格雷馬斯從文本的上下文中提煉定位義素,其在話語中的復現決定話語的同位,可提取出定位義素的成分之間存在同位關系。由于在實際言語活動中,個體語言之間存在差異,由此產生的語言變體一方面肯定了同位關系的存在,另一方面也為話語表達提供多種選擇。我國修辭學領域的“同義形式選擇說”認為修辭即是同義形式的選擇活動,也就是闡明如何將語言系統中的不同形式從縱聚合軸投射到橫組合軸轉化成話語,這些可選擇的形式正相當于集體中的不同變體。二者都從意義的角度勾畫出等值語言要素的聚合庫,但格雷馬斯則從更為微觀的角度將等值語言要素呈現出來。這似乎為修辭學界“同義手段”的研究提出一個新的思考方向,即運用同位關系理論來證明同義手段之間的等值性,使同義手段理論更有理據性。
等值概念由羅曼·雅柯布森談及語言的詩性功能及元語言功能時提出。他認為“詩性功能”是將等值原則從聚合軸投射到組合軸(The poetic function projects the principle of equivalence from the axis of selection into the axis of combination.)[1],與之相反的元語言則是從組合軸向聚合軸投射,從而使話語產生一系列的“等值命題”(equational propositions)[2]命題兩端則是等值的語言要素,如“學校是教育活動的場所?!痹谶@個等值命題中,“學?!焙汀敖逃顒拥膱鏊本褪堑戎档摹4颂幹貜吞岬降牡戎狄簿褪钦Z言聚合軸上的相當關系,涉及相似、相關、等同、甚至相反、對立等。也有學者認為,“等值和相當關系是同一個東西的表里,表為相當關系,在聲音或文字形式上可感知;里為等值,純粹是就意義的心理體驗而言?!盵3]
自高名凱首次指出“具有風格色彩的并行的同義成分是語言所具備的”[4],一些學者就開始借用語言要素及其平行化的同義系列的概念,并將其運用到修辭學分析中。經過八九十年代的熱烈討論,以王希杰、林興仁、鄭遠漢等為代表的學者將同義手段視為修辭學研究的主要或全部對象。同義手段說的集大成者王希杰先生認為“同義手段就是某一個零度形式和它的一切偏離形式(包括正偏離和負偏離、顯性偏離和潛性偏離)的總和”[5]260,將同義手段納入四個世界理論的統攝之下,自此基于同義手段說的修辭學理論大廈已現雛形。理解分析同義手段需要清楚以下兩個問題。
首先,是如何理解“義”?!傲x”即意義,是人文學科探討的核心話題,涉及邏輯學、哲學、心理學、語言學等學科,不同的學科從各個角度對其進行了闡釋。在修辭學領域,意義是不可避免的話題,因為其本身存在復雜的層次性,學者根據自身研究需求按照不同的標準劃分意義。王希杰首先將意義劃分為“語言意義”和“言語意義”,兩種意義之下又有細分的種類??偟膩碇v,狹義的意義指的是語言意義,而廣義的意義則包含了語言意義、話語的意義及話語表達的內容,這樣的劃分為之后對同義手段的層次劃分做好了鋪墊。
其次,是如何理解“同”。這里的“同”不是完全相同,追求的不是同一性而是等值性,等值則意味著在一定條件下可替換。王希杰強調“同義手段,只是有條件的同一物,本身包含著一定的差異”,這也說明,“同”具有條件性,在一定條件下,“同”可以體現在意義的各個層面,如語言和言語層面、“四個世界”層面、潛顯層面、偏離層面。理論上講,對意義的劃分越細致,能夠挖掘到的意義層次越豐富,我們所能拓展的同義形式范圍也就越寬廣?!巴钡那疤岵町愋砸搀w現在方方面面,主要表現在形式與內容兩方面,如語法形式、句法結構、情感色彩、文體風格等?!巴迸c“異”是一對彼此依存的概念,有一方面的“同”必定同時存有一方面的“異”。同義形式說認為修辭便是通過尋找“同”的方面,建立等值替換基礎,同時辨析“異”的方面,選擇最佳形式表征在話語中。
雖然王希杰先生已經從四個世界論述了同義手段形成的原因及可能性,但仍有大量的同義手段,特別是言語的同義手段無法從意義的角度找到證明其等值的理據。林語堂先生在《涵養(yǎng)》一文中,將受過教育的人比作“面條”“肥豬”“蝸?!钡萚5]281,這些在語言系統中并不能稱為同義手段的詞語,在該文中卻是名副其實的言語同義手段,并且運用以往“四個世界”理論并不能清楚解釋其等值性,這樣的例子在現代漢語詩歌中尤為常見。由此看來,修辭學界的同義手段說迫切需要汲取相關學科的理論來印證各語言要素之間的等值性,使自身理論更具說服力。
格雷馬斯認為,統一意義的產生一定建立在冗余形式的基礎之上,這就意味著上下文中一定存在一個或幾個相同義素,只要話語段中的兩個語言要素存在相同義素,那么它們在一定條件下就是等值的。格氏不僅發(fā)現了在具體文本中貫穿于上下文的同位層,還將這種同位擴展到社會性極強話語交際之中。格雷馬斯用普瓦提埃大學法文系大學生的一次投射測驗反應來印證處在集體中的變體之間也存在同位性。測試時給出一句話的開頭,然后由學生補充成一個完整的句子。接著對學生的這些補充內容進行分類,提取定位義素。測試給出兩個開頭:
①“我的命運是……”
②“約翰覺得自己的未來……”
然后由學生補充成完整的句子。測試者對學生的回答進行收集分類發(fā)現,這些回答像是對“命運”“未來”的某種定義,可以根據定位義素分成以下類別:
對①的回答:
好(10)/壞(11)
確定(9)/既非確定亦非不確定(4)/不確定(9)
對②的回答:
好(12)/壞(25)
確定(9)/不確定(6)
從學生給出的補充成分中提取的定位義素(組)來看,對于以上兩個問題的回答大同小異。其中的緣由可追溯到兩個問題中的定位義素(組)。問題中的“我”與“約翰”皆為行動元,“命運”與“未來”可合取出“將來”這一共享義素,謂詞“是”與“覺得”則包含著定位義素“判斷”。定位義素“將來”為后面的回答提供了“確定”與“不確定”兩個選項;“判斷”則引出了“好”與“壞”兩種對立回答。句子中義素關系如圖1所示:
圖1 義素關系
由圖1可知,這些回答是具有同位關系的,但是它們的同位關系并非是由一個定位義素牽引出多個平行變體的輻射式,而是一個有層級的同位關系系統。這種層級關系來源于義素與義素組之間的上下級關系,即“一般義素(不一定屬于同一個義素組)和義素組之間的抽象關系”[6],擁有上下級關系的各義素屬于不同的類別。如上圖所示,“確定/不確定”與“好/壞”來自不同的義素體系,二者之間有層次關系,即上下級關系。這種層次則體現在只有在已經可以確定的情況下,才能進一步說好與壞,上一級的對立為下一級的對立提供生成基礎。也正是這種上下級關系使得匯聚了不同義素組的詞位極具義素生產能力,因為每個義素組可以下分幾個義素,子義素又可成為定位據基(義素組)繼續(xù)分化出義素。理論上講,這樣的分化是無窮盡的,可以形成的變體也是無窮盡的。因為這些變體始終會存有與最上層義素相同的義素成分,所以這些變體之間具有同位關系。
確定語言要素之間存在同位關系是要通過尋找相鄰話語段之間的相同義素,而義素的提則是要通過意義結構的呈現。單個的對象詞并不產生意義,意義的基本單位應該出現在結構層次上。單個詞項“星星”本身只是一個義素的聚合體,它的意義只有在具體的上下文中與其他義素形成結構關系時才能呈現出來并被人感知。例如在詩歌中,“星星”與“月亮”相遇,二者具象的指代實物的義素就可能弱化甚至懸置,抽象出“小”與“大”的對立,“多”與“少”的對立。
根據格雷馬斯的理論,無論是在一個封閉的打上個人烙印的文本中,還是在開放性的話語交際中,我們都可以根據定位義素找到具有同位關系的等值的語言要素。下面將通過具體文本分析。
在茅盾先生長篇小說《子夜》中有這樣一段描寫:
“坐在這樣近代交通的利器上,驅馳于三百萬人口的東方大都市上海的大街,而卻捧了《太上感應篇》,心里專念著文昌帝君的‘萬惡淫為首,百善孝為先’的告誡,這矛盾是很顯然的了。”[7]
這段話對吳老太爺初到上海時的場景的描寫,旨在凸顯新舊力量的矛盾沖突。按照格雷馬斯的理論,該段存在一個明顯的同位層,也就是作者想要極力表達呈現出的核心內容。此處的同位層便是新舊力量的矛盾沖突,作者明確這一同位層之后,便將能夠表現該組矛盾的形象安插在話語中。如文中用“近代交通的利器”指代“汽車”,可能在語言系統中“汽車”并不能與“新”扯上關系,因為還有“高鐵”“飛機”,等等,但其與后文的“《太上感應篇》”構成意義關系,義素的抽象程度提升,便形成新與舊的對立。詞位“利器”本身包含著“快”“新”等義素,所以在此處能成為“汽車”“新勢力”“新力量”的同義手段,而“《太上感應篇》”則因為與前文的“近代交通的利器”對比,從而獲得的義素“舊”,得以成為“舊勢力”的同義手段。
此外,單個詞位在集體語料庫中也可以通過定位義素找到同義手段。如“天”這個詞位含有“廣闊”“光亮”“變幻無?!钡攘x素成分。在“月亮飄在天湖上,云兒裹著星星”(《淮上人家》節(jié)錄;作者:袁靜)中,因為相同的定位義素“廣闊”,“天空”與“天湖”成為同義手段。同理,因為定位義素“光亮”和“變化無?!?,“天空”分別與“發(fā)光地帶”和“人生”成為同義手段。
由圖2可知,根據定位義素而確定的同義手段應該是一個樹狀型的開放系統,它可以縱向延伸的特征與話語的元語言功能及義素之間的上下級關系密不可分。一方面,屬于元語言功能的“擴展”和“收縮”①是話語本身固有的特征,這種具有等級差異的語言單位的縱向轉換往往是臨時而短暫的,可轉換的基礎就是二者存有一個或幾個相同的義素,這為同義手段的向下延伸提供了基礎。另一方面,一個詞位中具有上下級關系的幾個不同義素,為該樹狀型系統提供分支。理論上講,一個詞位中所容納的義素越多,該樹狀型系統的分支也就越多,可以挖掘到的同義手段也就越豐富。
圖2 樹狀型系統
運用格雷馬斯的同位關系理論,通過義素分析找到同義手段之間的相同定位義素,從而印證同義手段之間的等值性是修辭學借用語義學分析手段的結果。同義手段系統中有大量顯而易見的同義手段,他們之間的定位義素數量多且語義距離短,但像在詩歌這樣的非指稱性語言中,同義手段之間的定位義素往往更為抽象,此時通定位義素的分析來證明其等值性是切實可行的。
注釋:
①話語的元語言功能存在兩個異向的子功能,一邊是將低一級語法單位擴展為高一級語法單位的擴展,這兩個語法單位存在等值關系。另一邊是與擴展相反的“收縮”,即對被擴展了的信息進行解碼,進行簡述。這兩種功能都是基于話語自身的層級性,話語中大單位包含小單位,大小單位之間又可以擴展和收縮,這也就意味著不同等級的單位可能被看作等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