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耳
加拿大溫哥華機場的候機大廳里平靜有序。
多年前我就想寫一篇文章,題目就是“去中國開會吧”,因為在國內參加國際會議太舒服了,免費入住的酒店高檔、當?shù)厝私铀蜔崆橥饧訁⒂^游玩不說,那些會議上發(fā)言的人還能賺錢。到了后來各省市和各行業(yè)相互競爭,請專家名人的價碼越來越高,尤其是那些名氣大的人物。有的會議還必須有洋人面孔,最好是西方白人,而且給錢,一出手就是成千上萬、幾十萬乃至更多,似乎不給錢就不成敬意。這也把我的一些國外朋友慣壞了,條件不好就不參會,沒錢就不來。在國內開會,你感受到的是奢華和享受。
國內辦會的一些做法也發(fā)展到了極端,貌似學習國際經驗實則不然,其中之一就是濫用志愿者。按理說志愿者就是志愿者,既不圖名也不圖利,或者只圖名不圖利。國際上的志愿者很多或是學生,或是退休人員,或是自己主動向所在單位請假的人,他們沒有生活和工作上的壓力,純粹為了某種信念、增加某種經驗,或者為了將來找工作才來幫忙的。
而我們國內舉辦的這些會議,不僅招募大量在校學生,還在當?shù)爻檎{各個部門的人,我見到的就有質量檢查部門的、醫(yī)療部門的,這些人會穿上統(tǒng)一的服裝,在機場和酒店門前長時間等候,于是就消耗了大量人力物力。就像辦理入住手續(xù)這么簡單的事,也會有人陪同將你送至房間,就餐時他們還會等在餐廳入口,一個個領位。
國內的接待者都訓練有素,不僅熟記我們的名字,初次見一下就能記住面相。午餐開始后他們會統(tǒng)一消失,會議重新開始時又同時出現(xiàn)。大量的年輕學子簡直像保鏢一樣被前后驅使,尤其是在那些扶貧會議上。我發(fā)現(xiàn),越是扶貧會議招待的規(guī)格越高,讓我們受寵若驚的同時,也覺得自己像低能兒一樣度過了那幾天,好像沒人幫忙自己就不會去前臺辦理入住,就找不到房間,找不到會場,找不到餐廳。
在國人熱衷于舉辦國際會議、將海報掛滿整個城市的時候,在國外開會感覺到的則是平靜,外在的平靜和內在的平靜,那種心靈上的平靜。
平靜,就是不聲張,當然也就不會擾民,沒有各種宣傳海報當然也就不會高調,甚至沒有易拉寶——就是那種放在門口、可以伸縮、一人高的海報,可能只有一個A4紙大小的說明在門口處。
平靜,就是和我們開一次大會有時就得造一個新場館的理念不同。像達沃斯論壇,在瑞士那么小的地方開那么大的國際會議,也沒有高規(guī)格招待。各國的政府首腦和商界領袖卻趨之若鶩,都以參會為榮。他們可能每天從很遠的酒店乘坐大巴趕來開會,和專門來滑雪的愛好者——包括他們長長的雪板,擠在一個狹小的電梯里還樂此不疲。
平靜,就是不申請超額預算,不趕時髦,不追求“高大上”,卻能有持久性、穩(wěn)定性和長遠觀念。全世界會議那么多,而人們的時間是有限的,以有限的時間參加無限的會議,大家就會有所選擇、有所舍棄,于是那些應景的、曇花一現(xiàn)的會議就在被舍棄的行列。短命、不可持續(xù)是我們國內一些地方會議的特征。
那次我去加拿大魁北克一個大學開國際會議,學校也進行了一定的宣傳,都是在網上通過各種電子郵件進行。雖然他們也邀請到了當?shù)刈罡咝姓L官、省長以及聯(lián)邦的部長,在當?shù)匾矊儆谝患笫拢瑓s也沒有像中國國內辦會那樣張燈結彩,從機場到酒店一路上掛滿廣告。一直到會議結束,加拿大人都是靜悄悄的。
西方辦會能善用社會資源。他們辦一件事,比如開國際會議時,會充分利用那些現(xiàn)存的、已經規(guī)范化的、長期行之有效的、不需要增量的社會資源,不像我們開一次運動會就得興建一個甚至幾個場館。他們會把個人和機構行為社會化,在與會者接送問題上就和我們的思維方式截然相反。想想看,我們辦會能讓嘉賓從國外飛過來后自己乘坐機場大巴來酒店嗎?西方人就會!
因為他們會算經濟賬:如果從海外請一位嘉賓,讓他自行從另一個大洲飛過來,自行去酒店,自行找到會場,自行認識聯(lián)系人和分會場主持人,那會節(jié)約多少人力成本???即便在我國,人力成本也是居高不下的。
因為他們知道,下飛機后是有問訊處的。不像我們的機場,上飛機前可能有問訊處,下機后就沒有了,于是機場到達大廳總是人山人海的接機者,他們能把出口擠滿、停車場占滿,這種場景每天都在上演。即使北京首都機場這個號稱國際最大機場之一的到達大廳也沒有問訊處,如果沒有人接的話你自己就得去打聽出租車位置、機場大巴??奎c。好像機場管理者對下機旅客的預期是:你應該了解北京,所以你自己去找吧。西方大型機場的設計、管理理念則是:你不了解我們,那就讓我們來幫助你。所以下機后你碰到的工作人員都會耐心為你答疑解難。如果你提的問題他們也不知道,就會告訴你問訊處位置,那里的人則會回復你所有問題,給你一個最佳的方案。這樣,即便第一次到達的旅客也不會慌亂,整個機場就會井然有序。想想看,如果減少一半接機者,首都機場到達處就不會有那些里三層外三層的人,大廳就不會那么混亂,人流就不會那么擁擠不堪。
我那次在蒙特利爾機場下飛機出來后,和在國內的習慣一樣,想打個出租車去酒店,反正可以在會議組報銷。只是我習慣到一個不熟悉的地方后多問一嘴,于是機場工作人員指給我一個幾十步遠的小攤位,說那里就是問訊處,可以解答任何問題。
其實那個攤位只是在大廳中擺放的一個桌子,小得只能在上面攤開一張地圖。守攤兒的只有一位,是個金色頭發(fā)已經花白的婦女,年齡應該在60歲以上,大概是退休后在機場幫忙甚至是義務勞動那種。盡管在西方國家機場很少遇到騙子和推銷員,這種老年人主動幫忙還是讓人有一種安全感,他們往往是當?shù)刈×撕芫玫木用?,懂得多,還認真和藹,衣食住行各種事都知道,關于這座城市你盡管問“十萬個為什么”。
寥寥數(shù)語解答,知道我要去的是哪個酒店后,她用手指著桌上的地圖,告訴我機場大巴就經過這個酒店旁邊的街道,而且??空揪嚯x酒店只有幾百米的距離,既省錢還方便,根本不用打出租車。她隨手給我一份市中心圖,指明我要去的酒店所在,于是我改變了主意,按其建議出去找公共汽車站,盡管我知道打出租車費用是可以報銷的。
其實機場大巴是個最好的選擇,只要下了飛機用心去問,多問幾個人就會得出正確結論。拖著大行李上大巴甚至上地鐵在西方是常見的事,既然都是拉桿箱,拖著就沒有那么費力,男女均可,老少皆宜。
雖然接機送機在中國乃至其他亞洲國家都是很正常的,似乎是常見的待人之道,但是西方國家越來越不講究這些,他們會告訴你最佳路線和最經濟的方式,比如乘坐機場大巴或者地鐵,如此做法也許會讓咱們國人感到“絲絲涼意”。
但實際上,接機是最浪費人力物力的,尤其和送機相比。因為接機人要提前到達,事先停好車輛,找到出站口,還要緊盯著人流,這還不算經常發(fā)生的飛機晚點。相比之下,送機省事一些,到機場放下人就可以直接把車開走。如果到一個不熟悉的國度、一種陌生的語言環(huán)境中或者一個不發(fā)達的地區(qū),接機當然還是有溫度的。不過凡事要計算成本,考慮人的意愿,不能以我們自己的待客之道要求西方人。
那次從蒙特利爾機場坐大巴沿途看了風景,下車后抬頭就望見了我所住酒店的招牌,只有200米距離,和老婦人說的一模一樣。
我們常常太過于講究待客之道,實際上待客之道不止一種,國際慣例也都在簡化,隨著綠黨的崛起,綠色出行也將成為習慣性做法。
西方人組織會議遠沒有我們這樣熱情周到。原本在電郵上說過一旦到達房間,主持人會聯(lián)系我,并討論發(fā)言安排。結果直到晚上,也沒人理我,那個事先約好的主持人也沒出現(xiàn),更沒人安排我晚餐,我只好自己掏錢晚餐,第二天會議就直接開始了。他們真沒把這種國際會議太當一回事。
達沃斯論壇,在瑞士的一個小鎮(zhèn)開那么大的國際會議,也沒有高規(guī)格招待。圖為2021年1月18日,在瑞士科洛尼舉行的世界經濟論壇達沃斯議程線上新聞發(fā)布會現(xiàn)場。
世界經濟論壇創(chuàng)始人兼執(zhí)行主席克勞斯·施瓦布參加達沃斯論壇線上對話會。
之前他們希望我上推特以便聯(lián)系,我建議他們上微信,結果雙方都沒有聽從對方建議。我不能上推特的原因眾所周知,國內服務器不支持,也告訴過他們這個原因。而他們上微信雖然毫無限制,卻始終沒上,大概覺得為我這個惟一來自中國的參會者下載個微信應用軟件也不值當。于是我們就仍然以電郵聯(lián)系,有一搭無一搭的,波瀾不驚,安安靜靜,直到開會。
不過在那次會議上,平靜之外我看到的是平等。
西方人發(fā)會議邀請?zhí)崆皫讉€月甚至半年是常事,那次我接受邀請,他們幾次電郵確定后就開始訂票。大老遠飛行上萬公里,要在飛機上度過一夜,我當然期待著商務艙,結果會議前一個多月發(fā)來信息顯示是經濟艙,組織方解釋說他們以往的國際會議提供的都是經濟艙,大家都一樣。
平等,指的是大家待遇相同,也指所有人機會均等,在臺上發(fā)言用時一樣,在規(guī)定時間內講述自己的觀點。除非是被邀請的主旨發(fā)言嘉賓,他的時間相對寬松,可以稍微放開講。其他人發(fā)言一旦超時就會被提示,被連續(xù)提示的發(fā)言人真的是要有厚臉皮和自嘲的心態(tài)。
在西方國家組織的會議上,講好每個人10分鐘發(fā)言就是10分鐘,多說幾句的人會道歉,會議主持者事先有言在先,就得按規(guī)矩辦。這些平日很少打斷別人話的紳士,到了會場真可能進行干預。主持人會一次次提醒,還會安排人蹲在講臺前的通道上一到點就悄悄舉出“還有2分鐘”的牌子,直面發(fā)言人,還不會打擾聽眾,如此,日程就可以保證。
拖延發(fā)言時間會引發(fā)很多問題,占用了其他人的時間,影響了午餐,飯菜都涼了,尤其是自助式午餐,因為飯店會在預定時間擺好餐食。關鍵是,午餐時間經常會被優(yōu)秀的組織者充分利用,安排一個講演已經是常態(tài),而這個用餐時間安排的發(fā)言往往很重要,經常是大人物和重量級的。西方人善于利用午餐、晚餐甚至早餐時間,這一點上不能不佩服他們,講究效率而不是排場,講究內容而不是形式。
更為平等的,是他們面對權貴的態(tài)度。每個人的開場白都是女士們先生們,雖然他們也會提及組織者和到場的幾位貴賓,那也是一句帶過只稱呼名字,前面加上個“尊敬的某某”而已,鮮少提及職務,毫無諂媚和夸張。
西方人召開國際會議,會不動聲色地節(jié)約成本,比如把最重要的晚餐安排在酒店附近一個中檔餐館進行,有點特色,價位只是大酒店晚餐的三分之一。
平等之外我看到的是平價。
我那次飛行萬里、自己一個人拖著大行李乘坐大巴來到會議指定的地點,酒店雖好,但我的待遇不高,到達后才知道居然不包括參會者的早餐。而之前主辦方發(fā)來的信息上明確寫著是包括早餐的,這也是國際會議通行的做法。我當然希望早上不用出門就可以享用酒店豐盛的自助早餐,也覺得加拿大當?shù)卮髮W辦事不嚴謹,承諾的都做不到,有失待客之道。不過,我也沒跟接待方抱怨,畢竟辦個會大家都很忙,無非是個早餐而已。
我很快就找到了解決的辦法:酒店位于市中心,又在一個大型商圈之內,旁邊就有24小時營業(yè)的麥當勞,相比自掏腰包在酒店用幾十加元的早餐,我只需幾個加元就可以吃一頓。想想看,如果在國內舉辦這種國際會議并承諾負擔海外來賓的一切費用卻又不含早餐的話,那將會被認定為一個多大的失誤?!
那次會議我早餐費沒報,機場來回車費也沒報,他們也忘記了提醒我報銷。既然西方人對這種小事滿不在乎,我們?yōu)槭裁匆敲丛诤酰?/p>
那次會議對蒙特利爾市來說也是個比較重要的事情了,在國際上也有一定名氣。但是組織者沒有送禮品,也沒有提供什么紙介會議資料,像國內開會時的文件袋這種最低標配都沒有,處處顯示出加拿大教育機構節(jié)儉辦會、盡量無紙化的特點。但是大家都處之泰然,本來就沒有奢望,再說那些沉重的文件也沒人愿意帶走。
雖然是當?shù)貛讉€大學共同舉辦的會議,但除了當天入場時見到幾個學生模樣的人以外,都是參會者。實際上,在整個會議期間我都沒看到走來走去的志愿者。后來和一個老師提及,她卻大倒苦水,說不敢請學生幫忙,因為學生都加入了工會,請他們幫忙需要付錢,按照市場價格,主辦方支付不起,于是會場上沒有多少大學生。
看來那里的志愿者是真的自愿,不像我們一些會議上的志愿者,說是自愿,其實是委派的,只是發(fā)一點補貼而已。而在加拿大,大學教師和學生都要加入工會。那位從法國來的女教師向我訴苦道:在法國教書時,學生是否加入工會是自愿的,到了蒙特利爾就成了強制性的了。
這讓我想起了多年前在美國西海岸的工會,這些工會出面保護碼頭工人利益,使得其工資剛性持續(xù)幾十年,福利甚至超過了媒體從業(yè)人員。還容易被黑手黨把持,成了他們討價還價的工具。
蒙特利爾這套工會制度在教師和學生之間形成了一道屏障。既然不能隨便使用學生,學生也就不能隨便參加校方組織的國際會議。這樣一來,雙方各自的富裕資源都不能充分享用,還加劇了師生之間的戒備心理,而不像我們國內的師生關系這樣親密無間,有求必應。這恐怕也是民主的代價吧。
前來參會的一個加拿大女學生告訴我,參加會議越早付費越便宜,比如參加一天的會議幾個月前繳費只需要50加元,臨到會議開始就上升為100加元了。
召開大型國際會議往往選擇當?shù)刈詈玫拇缶频?,這點上中西方是一致的,畢竟大酒店功能齊全設備完善,既可以開大會又可以舉行大規(guī)模的宴會,嘉賓不用出大門就可以參加所有的會議和宴請。但是西方人會不動聲色地節(jié)約成本,比如那次在蒙特利爾舉辦的會議,加拿大人把最重要晚餐安排在其附近一個小酒館進行的,是那種類似啤酒屋的中檔餐館,有點特色,價位只是大酒店晚餐的三分之一而已,看得出來主辦方不想破費。參加者都是上臺發(fā)言的嘉賓和寥寥幾位當?shù)氐慕M織者,多一個蹭吃的人都沒有,推薦我來參會的那位加拿大教授貢獻不少,卻因為不是嘉賓而沒有受到邀請。
此外,國內開會經常在周末,而西方國家都把時間定在工作日。周末是個人假期,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就像私有財產一樣。區(qū)別更大的是,國內開會是要向受邀者支付費用的,尤其是對發(fā)言和參與討論的人,就跟明星出場費一樣,名頭越大的出場費越高。而西方國家則非如此,除了特別邀請的專家、前政客(比如前總統(tǒng)),一般的講演者或者分組討論者是不支付費用的,相反,他們倒是會向參會者收費。畢竟,會議平臺提供了認識他人的機會。
國內開會常常是隆重而奢華的,請來的專家學者動輒享用商務艙頭等艙、五星級酒店,而且全程有人接送——經常是一對一的,可以說無微不至。但即便這樣,對方也可能不買賬。這種會議往往是地方政府行為,他們把“好客”發(fā)揮到極致的同時,也把浪費的習慣發(fā)揮到極致。
雖然我也很享受國內會議的待遇——那種被人前呼后擁的感受,那種幾乎所有要求都會被接受的感受,那種被寵慣了的感受,但是如果我組織會議,可能更會傾向于簡樸,因為過日子需要精打細算、細水長流。
什么時候我們把國際會議開得簡約如達沃斯論壇,那才叫“?!?。
(責編:常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