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鯨落　萬物生

馬曉惠

南海。飄逸水母駕駛“阿爾法”號深潛器，載著淘氣章魚，正在下潛。

南海首次發(fā)現鯨落

2020年4月2日，中科院“探索一號”科考船結束了2020年度第一個科考航次，返回三亞。在這次科學考察中，“深海勇士”號載人潛水器在南海發(fā)現了一座約3米長的鯨落。這也是我國科學家第一次發(fā)現該類型的生態(tài)系統(tǒng)。

鯨落是指鯨類死亡后落入深海所形成的生態(tài)系統(tǒng)。它與熱液、冷泉一同被稱為深海生命的“綠洲”。在北太平洋的深海中，一座鯨落至少能維持43類12 490種海洋生物生存。可以說，鯨落的存在直接促進了深海生命的繁榮。

直至今日，海洋中已發(fā)現的現代自然鯨落不足50座。此次在南海發(fā)現的鯨落，附近有數十只白色鎧甲蝦、紅蝦，以及數條鼬鳚魚，在鯨的尾部還能觀察到有鼬鳚魚在撕扯鯨的肌肉。由此可以推測，該鯨落目前仍處于第一階段，具有長期觀測的價值。

鯨落的“落”有兩個含義：一個是動詞，指下落;另一個是名詞，指部落、群落。每一座鯨落都從鯨下落這一行為開始，最終形成了龐大的生物群落。

走進鯨落

南海中，一頭鯨停止呼吸，但它的眼睛里仍有對海洋的眷戀。

這時鯨的體內仍有大量鯨脂，所以那龐大的身體只能先漂浮在海面上，直到鯨脂分解后才開始下落。

與此同時，微生物已經從內部開始分解鯨的身體組織。這讓鯨的體內漸漸充滿了氣體。這些氣體將進一步延緩鯨下落的速度。

第一階段：移動清道夫階段

當鯨開始緩慢下落時，就開啟了鯨落的第一階段——移動清道夫階段。在這一階段，鯊魚、七鰓鰻和盲鰻等“食客”將吃掉鯨身上的大部分軟組織。

嗅覺靈敏的鯊魚隔得老遠就能聞到死亡的氣息，所以它往往是最先趕到的。

七鰓鰻和盲鰻到得稍晚，占據的位置卻很好。它們通常會直接住進鯨的身體里，因此吃的時間也會比較久。

這一階段之所以被稱為“移動清道夫階段”，是因為“食客”們往往吃飽了就離開，不會做長久停留。在“一眾食客”享受美食的同時，鯨仍然在緩緩下落。

一般來說，一頭鯨的平均體重在40噸左右，其中90%都是軟組織。移動清道夫每天能吃掉40～60千克的軟組織。按照這種速度，一頭5噸重的幼鯨能供養(yǎng)它們4個月，而一頭35噸的大型鯨則能讓它們飽餐1～2年。

第二階段：機會主義者階段

第一階段接近尾聲，移動清道夫開始陸續(xù)退場。

一群螃蟹悄然進駐，一進場就埋頭大吃。它們是第二階段“食客”的先遣隊。當然，有時候先遣隊不是螃蟹，而是其他海洋動物。

移動清道夫退場后，鯨落就成了一些小型無脊椎動物，特別是多毛類和甲殼類、軟體類動物的天下了。

這時就正式進入了第二階段——機會主義者階段。

此時鯨的身體已經被啃食超過90%，剩下的大多是鯨骨。食客們看中的是鯨骨中的油脂。它們一邊進食，一邊大量繁殖。

吃骨蟲弗蘭克普萊斯和吃骨蟲羅賓普魯姆斯就是這一階段的重要食客。它們把根牢牢扎進鯨骨深處，吮髓吃骨，絕不放過一滴油脂。

這一階段的“食客”還有大家熟知的?？⒄卖~和貝類等。

雖然第二階段的食客數量眾多，但是一座鯨落仍足以支撐起整個小型無脊椎動物群落。這個階段將持續(xù)3～4年。

第三階段：化能自養(yǎng)階段

當這些小型無脊椎動物再也無法從鯨骨上找到油脂后，鯨落就發(fā)展到了第三階段——化能自養(yǎng)階段。

龐大的鯨骨中，儲存著以礦物基質形式存在的脂類。這是厭氧細菌、化能自養(yǎng)菌等海底微生物的最愛。

厭氧細菌會進入鯨骨，吮吸鯨骨中殘余的營養(yǎng)物質。它們還能利用溶解在海水中的硫酸鹽生產硫化氫——一種有臭雞蛋氣味的氣體。

化能自養(yǎng)細菌則會將硫化氫轉化為身體所需的能量，并以此來養(yǎng)活和它們共生的海洋生物。深海中的生命便是如此延續(xù)著。

海底微生物得花費幾十年時間，才能將這些脂類完全分解。

第四階段：礁巖階段

第三階段結束后，單從食用的角度來說，鯨落已經沒有太大的價值了，但是它的使命卻遠遠沒有結束。

當鯨骨成為藻類、珊瑚等海洋生物的棲息地時，鯨落就進入了第四階段——礁巖階段。

龐大的鯨骨化身為礁巖，海藻在上面蔓延，珊瑚在上面生長，天長日久，鯨骨就變成了一座龐大的深海迷宮，為深海生物提供庇護。

許多蠕蟲和甲殼類、棘皮類動物都是這里的?？停瓦B可愛的小海龜也會來這里休憩呢。

鯨落：海洋新生物的搖籃

科學家研究發(fā)現，以鯨落為基礎形成的生物群落約190多個。很多生物群落依靠鯨落能存活幾十年，甚至上百年！

科學家已經在鯨落中發(fā)現了16種新生物，吃骨蟲弗蘭克普萊斯和吃骨蟲羅賓普魯姆斯就名列其中。它們寄生在鯨骨上，外形類似水紋狀的熒光棒。吃骨蟲會產下成千上萬條幼蟲，這些幼蟲有的就直接寄生在鯨骨上，有的則順水漂流去尋找另外一座鯨落。這些新生物非常專一，只出現在鯨落這一特定環(huán)境中。因此，我們說鯨落是海洋新生物的搖籃。

寂靜而漆黑的深海中，超過10 000種海洋生物完全依靠鯨落生存。由此可知，“一鯨落，萬物生”并非虛言，而是大實話。

人工鯨落≠真正的鯨落

由于各種原因，地球上鯨的數量越來越少。所以，鯨落的數量也越來越少。與此同時，幾乎每年都有鯨在岸上擱淺，甚至死亡。如何環(huán)保地處理它們的遺體，已經成為困擾人類的難題。

科學家考慮，不如將這些鯨的遺體重新運回大海，讓它們成為一座座人工鯨落，繼續(xù)滋養(yǎng)深海。這樣做既解決了鯨的遺體污染環(huán)境的問題，又能增加鯨落的數量，還能方便科學家研究鯨落，聽起來簡直是完美至極。

然而人工鯨落計劃在實施的過程中，遭遇了極大的困難。首先，要將鯨的尸體完整地運回大海，是一項異常艱巨的工程。不僅實施起來難度很大，而且成本也高。其次，鯨死亡一段時間后，體內就充滿了氣體，很難沉入海底。

就算這些鯨的遺體成了人工鯨落，往往也不在深海區(qū)域。鯨落的定義是鯨死亡后落入深海形成的生態(tài)系統(tǒng)。由這個定義可知，鯨落的使命就是為養(yǎng)分貧瘠的深海輸送養(yǎng)分。因此，這些不在深海區(qū)域的人工鯨落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鯨落。

這時，一頭抹香鯨媽媽帶著一頭小抹香鯨游了過來。

“乖寶，那邊就是你曾曾曾祖父的鯨落……”鯨媽媽親昵地蹭了蹭小抹香鯨的大腦袋，示意它朝鯨落的方向游去。

“太太，您是不是弄錯了？這座鯨落只有3米長，做您孩子的曾曾曾祖父似乎太年輕了些?！碧詺庹卖~迎上去說道。

“我說的不是這座，而是那座?！宾L媽媽沖更遠的地方晃了晃大腦袋。

“那邊還有一座鯨落嗎？”淘氣章魚朝鯨媽媽示意的方向望去，沒看見另一座鯨落，只看到層層疊疊的珊瑚礁，還有覆蓋在上面的密密麻麻的海藻。

“我去打探一下！”飄逸水母駕駛著“阿爾法”號猛沖過去。

誰知因為沖得太猛，“阿爾法”號一頭撞進了珊瑚叢中。為了將“阿爾法”號從這些枝杈中“拔”出來，飄逸水母又弄斷了不少珊瑚，結果遭到了珊瑚家族的一致抗議。

“對不起，我錯了！對不起……”飄逸水母連連道歉。

“哼，看在乖寶的分兒上，勉強原諒你了。”珊瑚老大說道。

什么叫看在乖寶的分兒上？不應該是看在我認真道歉的分兒上嗎……飄逸水母內心正嘀咕著，忽然聽見小抹香鯨興奮的尖叫聲。

“媽媽，我找到曾曾曾祖父了！”小抹香鯨指著珊瑚下面的位置，興奮地喊道。原來在那些斷掉的珊瑚下面，就是灰白色的鯨骨！

這是一座古老的鯨落。它的表面已經被珊瑚和藻類所覆蓋，很難看出鯨骨原本的樣子。剛才“阿爾法”號的撞擊，已驚動了這里的“住客”，一部分“住客”正忙著將家搬到更安全的鯨落深處。

“鯨類將一生奉獻給了海洋，就連死后也要獻出自己的身體，實在是太偉大了?！笨粗矍斑@座古老的鯨落，飄逸水母肅然起敬。

“我們鯨類的偉大不僅在于形成了鯨落，催生了新生物，還在于我們的存在關乎人類的生存。”抹香鯨媽媽驕傲地說道。

鯨落的存在關乎人類的生存

1987年，夏威夷大學的科考人員乘坐潛水器，第一次在海底發(fā)現了鯨落生態(tài)系統(tǒng)。這種另類的生態(tài)系統(tǒng)，讓科學家為之深深著迷。隨著研究的展開，科學家發(fā)現鯨落不僅能養(yǎng)活40多種生物，還能起到固碳的作用。

海洋中的浮游植物會吸收大量二氧化碳，并通過光合作用將其轉化為有機物。這些浮游植物是眾多植食性海洋動物的食物，它們所吸收的二氧化碳也隨它們進入了這些植食性海洋動物的體內。就這樣，碳沿著食物鏈傳遞，逐漸轉移到鯨的體內。

據統(tǒng)計，一頭大型鯨能儲存約33噸二氧化碳，這大約是1 500棵樹一年二氧化碳吸收量的總和。當鯨死后，這些二氧化碳也會隨著鯨的尸體沉入海底，并保存數百年之久。

科學家認為，如果鯨的數量能從目前的130萬頭恢復到工業(yè)捕鯨時代之前的400～500萬頭，就能大大增加海洋中浮游植物的數量以及它們的年碳捕獲量。假設鯨的活動能增加1%的浮游植物量，那么每年將額外增加數億噸碳捕獲量，相當于地球上多了2億棵大樹。

鯨的平均壽命長達60歲。由此可知，它們的存在會對環(huán)境帶來多么巨大的影響。如此一來，或許困擾人類的全球變暖問題能夠有所緩解。

小抹香鯨繞著“阿爾法”號游了一圈又一圈，歡快地說道：“我要考考你們，你們知道什么是浮游植物嗎？”

“當然知道了，不就是那個海藻嘛?！憋h逸水母得意地答道。

“‘那個海藻是哪個海藻呢？”小抹香鯨歪著頭追問。

“日料里的那個海藻、補碘最好的那個海帶、還有馬尾藻，不都是‘那個海藻嘛。”飄逸水母得意地說道。

“媽媽，它答錯了！”小抹香鯨高興地叫道。

“嗯，乖寶真聰明?！宾L媽媽蹭了蹭小抹香鯨。

“喂，我怎么錯了？”飄逸水母急切地問道。

“浮游植物可不是日料里的海藻，也不是補碘最好的海帶，更不是什么馬尾藻，而是浮游藻類?！碧詺庹卖~一臉怒其不爭的表情對飄逸水母說道。

“它們有什么區(qū)別嗎？”飄逸水母瞪大眼睛，一臉茫然。

“區(qū)別可大啦！”淘氣章魚和抹香鯨母子異口同聲道。

浮游植物：個頭兒小，能耐大

浮游植物就是在水中過著浮游生活的微小植物，通常指浮游藻類。浮游植物在地球上分布很廣，無論江河湖海，還是溝渠塘堰，或各種臨時性積水，甚至潮濕的地表，都能發(fā)現它們的身影。

這些浮游植物都很微小，并沒有分化出真正的根、莖、葉。它們的體內有葉綠素，能進行光合作用，制造有機物并釋放氧氣，所以浮游植物都是自養(yǎng)型生物。對于海洋生態(tài)系統(tǒng)來說，它們的作用不可替代。

這些位于食物鏈底端的浮游植物，養(yǎng)活了它們上端的植食性海洋動物;這些植食性海洋動物又養(yǎng)活了它們上端的肉食性海洋動物;當這些海洋動物死去后，它們的遺體會通過各種方式回歸大海，進入物質循環(huán)中。如此一來，海洋中的物種就能生生不息了。如果海洋中的浮游植物數量增加了，直接或間接以它們?yōu)槭车暮Ｑ髣游镆矔龆唷?/p>

此外，浮游植物對于固碳和固氮也有極其重要的意義。它們每年所固定的碳、氮的總量，比全世界陸生植物固定的總量都要多。因此，浮游植物對地球上的氣溫有著重要的調節(jié)作用。等這些浮游植物死后，它們的遺體會連同它們所固定的碳一起沉入海底，經過歲月的累積，最終形成海底石油。

“媽媽，我也好想成為像曾曾曾祖父那樣偉大的抹香鯨！”小抹香鯨充滿期待地望著媽媽，“可惜我現在太小了……媽媽，我什么時候才能長成曾曾曾祖父那么大呢？”

“那還需要很久才行呢?！宾L媽媽看著小抹香鯨笑了。

“‘很久是多久呢？”小抹香鯨有點兒沮喪地問。

“別急呀，乖寶現在也正在為海洋做貢獻呢?！宾L媽媽親昵地蹭了蹭小抹香鯨的大頭，笑著說。

“我做了什么貢獻呀？媽媽，我不明白。”

“是這樣……”鯨媽媽湊到小抹香鯨耳邊，悄聲地說了些什么。

“嗯嗯，我知道啦。我一定會努力吃，努力拉，努力為海洋做貢獻的?！毙∧ㄏ泠L高興地點點大頭。忽然，它臉上的笑容凝住了，露出一個古怪的表情。

“我好像有點兒感覺啦?！毙∧ㄏ泠L尾巴一甩，奮力地朝海面游去。

“乖寶，慢點兒！”

“我很急，等不了啦！”小抹香鯨越游越快。

鯨媽媽也追逐著小抹香鯨的身影而去。

咦，這是怎么了？淘氣章魚和飄逸水母面面相覷。

“追上去！”

“好！”

淘氣章魚和飄逸水母駕駛著“阿爾法”號，追隨著抹香鯨母子倆朝海面駛去。這時，一股強大的濁流朝著“阿爾法”號直沖而來。

“咦，這是什么？”飄逸水母駕駛著“阿爾法”號，試圖避開那股渾濁的水流?？删驮谶@時，一股更大更急的濁流沖過來，將“阿爾法”號裹在其中。“阿爾法”號透明的外殼被一層黏糊糊的東西給糊住了。

“該……該不是……”

“嗯，我覺得就是……”

淘氣章魚和飄逸水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約而同地閉上了嘴巴，隨后又閉上了眼睛。唉，眼不見心不煩，這總行了吧！

“媽媽，我這次拉得好像有點兒多?！?/p>

“嗯，這說明乖寶長大啦?！?/p>

“阿爾法”號的擴音器里，傳出了抹香鯨母子倆歡快的對話聲。

“喂，你有沒有覺得臭臭的……”飄逸水母捅了捅淘氣章魚。

“怎么可能？‘阿爾法號是全密閉的！”淘氣章魚說得斬釘截鐵，可從緊皺的眉頭能看出它也很不適。

糞便：鯨對海洋的奉獻

鯨的身邊總圍繞著一些浮游植物的群落。這些浮游植物為什么對鯨如此情有獨鐘呢？浮游植物之所以鐘愛鯨，是因為鯨的糞便。

無論跨洋旅行，還是從深海游向海面，鯨都要排出大量糞便。這些糞便中富含浮游植物生長所需的養(yǎng)分，特別是鐵元素和氮元素。鯨每一次排便就是在為這些浮游植物“施肥”。因此，越是鯨出沒頻繁的海域，浮游植物生長得就越繁盛。

以生活在美國沿岸的灰鯨為例，它們每年要遷徙16 000千米，在營養(yǎng)豐富的捕食水域和營養(yǎng)欠缺的繁殖水域之間往返。在整個遷徙的過程中，灰鯨一直用糞便給沿途的浮游植物施肥。

由此可見，鯨在海洋的營養(yǎng)循環(huán)中起了重要作用。它不僅將營養(yǎng)從海面輸送到了海底，還將營養(yǎng)從養(yǎng)分富饒的地方運送到了養(yǎng)分稀缺的地方。

“原來這些小家伙竟然這么重要呀?！毙∧ㄏ泠L第一次正眼去瞧這些圍繞在自己身邊的浮游植物。

經過了濁流的洗禮，這些浮游植物獲得了渴望已久的養(yǎng)分，似乎變得更加茂盛了。小抹香鯨越看越高興。它歡快地在浮游植物中穿梭翻滾，還調皮地噴出了一道水柱。

終于，小抹香鯨玩累了，它靜靜地躺在海面上，簇擁著它的那些浮游植物也隨之安靜下來。它們靜靜地圍繞著小抹香鯨，就像為它穿上了一條裙子。

“它們喜歡我呢！”小抹香鯨得意地說道。

“當然啦，乖寶這么可愛，誰會不喜歡你呢？”鯨媽媽也學著它的樣子靜靜地漂浮在海面上。

浮游植物簇擁在它們周圍，母子倆就像睡在一張?zhí)禊Z絨綠毯上。天地一片靜謐，只有星光伴著海浪的聲響。

幾尾調皮的魚兒從綠毯中探出頭來，輕啄著綠毯;一只精疲力盡的小海龜從遠處跋涉而來，在綠毯上歇腳。

飄逸水母關上發(fā)動機，生怕打攪了這份安寧。

世人都感慨“一鯨落，萬物生”，卻很少有人知道“一鯨存，萬物潤”。其實無論生死，鯨類一直都在茫茫大海中哺育著萬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