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在想小說文本之后那個真實存在的世界。它像一片巨大的雨云在我的想象上空——懸停,既不下落也不飄移。而我被罩在這樣一團陰影下,像個小說人物那般陷入可能存在出現(xiàn)也可能虛無消失的諸多事物糾葛中。其實一直以來,作家就在努力通過文本窗口的有限張望,來試圖呈現(xiàn)人世間既驚心動魄又平淡無奇的生活圖景。這樣的勞作具有犧牲精神或游戲趣味?;蛟S,此刻我們就坐在劇場里(小劇場),舞臺上正上演著既可忽略觀眾也可模糊演員的“夜幕場”。當然,劇情也是混淆的。一切在沒有開始也沒有結(jié)束地進行著,恍如隔世,又浮現(xiàn)在眼前……
小說出自青年作家閔芝萍之手。有個頗具象征意味的名字——《夜幕場》。讀下來,這篇小說也頗有現(xiàn)代舞臺情景劇的散漫架構(gòu)。作家似乎也諳熟此道。尤其是敘事進入到醫(yī)院這一環(huán)節(jié),無論是場景設(shè)置、人物對話、氛圍營造,小說的劇場氣息濃郁,肆意蔓延。這也帶有侵略性。它會跟隨閱讀進程的深入逐漸形成一股反向旋流,沿著思維縫隙做壓迫性的滲透。但在某個瞬間,一切又渙散掉了。這給人的感覺是,像一個把脈的年輕郎中,他敏感地在血流的微勃中感覺到了某種神秘的脈息,但卻逮不住它。這不無遺憾。
小說講述了暑假賦閑在家的“我”(“我”的名字叫杉杉),某一天——被母親急促地從閑散狀態(tài)置換到應(yīng)激狀態(tài)——去參與處理一件非我所能也不想干預(yù)的事。母親顯然在這一危急時刻扮演了可以救場的“英雄”角色?!拔摇北黄让{從。一起加入救場的人,還有“我”的二姑。這個臨時湊集的“三人團”,奔往醫(yī)院,去處理哥哥做下的問題。在這一過程中,“我”與家人的關(guān)系,猶如抽繭剝絲一般跟隨小說敘事的展開而展開。那更像一幅世情卷軸畫,不過色調(diào)灰冷,也缺少光感和溫度。它更像是沸騰火熱的生活顯影過后遺留的暗淡余燼。
怎么說呢,“我”與母親的關(guān)系(以及親情),不知怎的就變成了母親嘴中一句有判斷意味的話:“杉杉,你現(xiàn)在變得太冷漠了,就像個陌生人?!倍@樣的話,母親在小說中重復(fù)過兩次。本來,父母離異,我和母親生活在一起——應(yīng)該有常理上的相依為命感,可“我”卻沒有。不僅沒有,還日益產(chǎn)生出一種逃得越遠越好的疏離。考大學(xué)填志愿時,“填了我所能及離家最遠的學(xué)?!薄<幢闶侨雽W(xué)后,每逢假期,也不是像其他同學(xué)那么迫切地想回家,且在“每一個找不到理由留校的假期,過得都像逐漸萎縮的陰謀”。對于這種局面,“我”也不知為何。貌似平靜的生活,過著過著——就與母親過成“我們就是這樣過日子的兩個人,兩種人。我們是彼此的外人”——這樣子,沒人知道為什么會這樣,又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一點點變成了這樣。這種疏離感達至父親這一形象,再及至哥哥,就更顯極端了,“圩巖那么小,可是后來我再沒見過我的父兄”。不知是多深的傷害,才能引發(fā)“我”如此決絕地背離親情。由此看,親情關(guān)系便具有了玻璃質(zhì)地,貌似牢固透明,其實最為脆弱晦暗。它還是困局。母親對這種疏離感也顯得無能為力。她只能機械地使用“冷漠”這樣具有雙向殺傷力的詞語,來概定認知,發(fā)泄內(nèi)心的困惑與不滿。在她的觀念里,孩子仍意識性地停留在母腹中,母親自然也就認為無論什么時候——孩子與她都是一體的。但不幸的是,孩子在被孕育的那一刻,就已冥定要與母體分離。何況成長在一點點扯斷著什么。小說敘事投映出當下社會親情關(guān)系的疏離與背反,和這之后隱含的時代徙變給人在精神上制造的深度裂隙。這是看不見的侵蝕與分化。它在每時每刻發(fā)生著,又在發(fā)生中一再被忽略。等它應(yīng)景或應(yīng)時出現(xiàn),就已成為阻礙——幻影般勾勒出一道人與人之間不能跨越的心靈溝壑?!拔矣致犚娔欠N東西碎裂的聲音了,我抬頭看,是母親,她在低頭看著我,我們是兩面渾濁的鏡子。她是從眼睛開始碎的……”如果凝神聆聽,我們生活的世界到處是這種寂靜碎裂的危險響動。
這讓我想起了穆齊爾的小說《沒有個性的人》。按小說人物烏爾里希的說法,“家庭生活不是完整的生活”。他妹妹阿加特認為,“在女人之間尤其存在著這親近相聚時的嫌惡情緒”。在文章提及的這個小說段落里,烏爾里希試圖分析阿加特已然面臨的精神困境。穆齊爾寫作《沒有個性的人》的時間是上個世紀,那是整個歐洲在上升危機中被逐漸撕裂的蓬勃時代。當然,穆齊爾在《沒有個性的人》這本書中著重討論的不是家庭生活,但有關(guān)世俗生活的精神探討與價值追問卻無疑是這本鉆石級巨著的一個重要棱面。在時代面前,人永遠面臨屬于自我的精神道德困境——而無解。如果用穆齊爾小說人物的觀念,來比擬或觀照《夜幕場》中小說人物“我”與母親的緊張關(guān)系,還可適當擴展到“我”與父親、二姑、哥哥也無妨,甚至可蔓延到其他家族成員之間(繼續(xù)擴展到整個社會人際關(guān)系),我們便可悲地發(fā)現(xiàn):所謂的文明進步在其根源上仍無奈地刻印著回退或衰敗的虛無影跡。這一判斷無疑具有痛徹的殺傷力。
小說試圖在敘述過程中展示復(fù)雜社會進程中的嬗變關(guān)系和諸多可能。作家也極盡所能提供了敘事場景、人物、語言以及想象力等必備元素。怎么說呢,寫作這種受限的智力行為轉(zhuǎn)嫁給作家的基本權(quán)限,也大致如此。而完成的文本卻有被時間賦予無限想象的可能性,像意外獲得神的恩寵與默許。前提是——只要你寫得足夠好。但不無悲觀的現(xiàn)實是:“在這世界上,我們都是無名之輩?!甭芬姿埂じ覃惪说倪@一謙卑之言,實在是充滿了揶揄和嘲諷。她說出了一種事實,一種殘酷到讓我們?nèi)岩傻氖聦崳簜€體是微茫的。另外,我們曾無限信任的世界充滿了謊言和假象,可我們卻不具備戳破它的力量,甚至當一切帶著壓迫的陰影無情地輾軋過來,我們連避開它的自由也毫無知覺地喪失掉了。
在《夜幕場》這篇小說中出現(xiàn)的“我”、母親、二姑——此際,則像三個面目模糊的過氣人物,一出場就被劇場的強光燈淹沒了。她們永遠也等不到應(yīng)該出場的人。他們本是該出場的,但卻都被耽擱在遲滯的敘述中。他們像影子似的出現(xiàn)過,但很快就又隱遁般在敘述段落與段落之間的空白處消失了。如此看,這篇小說又有點像是在寫一個有關(guān)等待與被等待的故事。
小說臨近結(jié)尾,敘事落幕——像劇場空了??障聛淼膭隼铮駚砺?,輕輕回蕩起風(fēng)帶著呼吸小心穿過的寂寞回聲。很快就會有新人出場。聽,那腳步聲已在迫近……
(左馬右各,本名駱同彥,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河北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2014年開始小說和文學(xué)評論寫作。在《收獲》《當代》《青年文學(xué)》《北京文學(xué)》《上海文學(xué)》《山花》《長城》《文匯報》《文藝報》《文學(xué)報》等報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文學(xué)評論和散文隨筆。)
編輯:耿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