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子
秉德老漢轉(zhuǎn)了一夜,也沒有發(fā)現(xiàn)福豆的影兒。
這陣子秉德老漢靠在村口的牌坊處,歇氣。他努力把勾垂著的身子挺直,只一會兒,又松懈下來,像只風(fēng)干的蝦米。霧氣還很重,初夏時節(jié)的村莊早早醒了過來。
到底去了哪兒呢?他問自己,問得很認真。他一次一次梳理福豆走失前的每一個點,每一個可能去的地方,再問自己,得到自己肯定后,他再往后面梳理。
福豆是三天前來到鄉(xiāng)下的。秉德老漢與福豆有過幾面之緣。每次去城里女兒家,福豆就會沖著又黑又瘦的鄉(xiāng)下老頭又吼又叫。女兒喝住福豆,對著福豆說,這是爺爺。福豆卻并不領(lǐng)情,跳到女婿的懷里,拿一雙敵意的眼睛看著他。
狗東西狗眼看人低。女婿覺得失言,忙說,人高,人高,嘿嘿。
三天前,從女婿手中接過繩子,秉德老漢嘿嘿了兩聲,想不到吧,落到我手里啦?
女婿說,等生了娃就來接回去。秉德老漢擺擺手,他知道女兒要生了,不生孩子女婿才舍不得把這么金貴的家伙放鄉(xiāng)下呢。自己老朽了,幫不上女兒什么忙。秉德老漢對著山坡上老伴兒的墳堆說,照看個狗總行吧。
狗東西竟不見了。秉德老漢不得不給女兒打了個電話。
女婿很忙,當(dāng)著一個科室的主管。女婿是下午到瑞河場的,跟著來的還有一個女人,高挑,嘴唇像涂了豬血,女婿介紹說這是寵物協(xié)會的汪女士,找狗能手。
女人幫著找了半天,鄉(xiāng)下田廣地稀,半天無著落。
女婿突然問,瓜娃呢?
對啊,老糊涂了,把瓜娃給忘了哩!
瓜娃是只公狗。從鄰居家抱過來的狗崽,養(yǎng)了有兩三年了。秉德老漢養(yǎng)狗不是為了養(yǎng)狗,為的是聽個聲響,有聲響就不會覺得是一個人活著。福豆來時,剛開始兩只狗很抵觸,沒幾天,就混到一起糾糾纏纏了。
秉德老漢跌跌撞撞朝老伴兒的墳堆跑去,果然,兩條狗親親熱熱在墳堆旁的瓜棚中趴著。
瓜棚是搭來照著瓜的,順便陪老伴兒嘮嘮,瓜娃就趴在旁邊,聽秉德老漢有一句無一句說話,偶爾扇一下尾巴。聽懂啦?秉德老漢問。瓜娃又扇一下尾巴。
女兒說,爸,瓜娃比我還金貴喲。秉德老漢笑而不答。鄉(xiāng)下的瓜娃掛在心里,每回到女兒家,女兒留他耍兩天,他是必須當(dāng)天就回老家的。
外孫子滿月后不久,秉德老漢給女兒打電話,女兒卻在電話那頭憋著哭音。秉德老漢再三追問,女兒哇地哭了,說,他有幾天沒有回家住了。
秉德老漢瓷在原地,電話從右手移到左手,問,是不是高挑個,嘴唇涂得像豬血的寵物協(xié)會會長?
爸,你怎么知道?
秉德老漢撂下電話,摑了自己一耳光,罵,畜生,老糊涂蟲。福豆正要舔秉德老漢的腳,秉德老漢抬起一腳,福豆“汪”的一聲,差點兒翻倒,夾著尾巴逃到院門口,遠遠地看著秉德老漢。
瓜娃圍著福豆嗅,偶爾看一眼秉德老漢,有些莫名其妙。
秉德老漢去瓜棚住了一夜,瓜娃和福豆遠遠跟著。
上午,秉德老漢就給女婿打電話,說你來把福豆接回去,順便吃中飯。
女婿到來時,秉德老漢已經(jīng)將飯菜安頓上桌。
女婿興致很高,說,爸,今天有口福嘗嘗你的手藝啦。
看著女婿大口大口吃肉,秉德老漢張張嘴,終究沒有說話。
女婿又夾了一塊肉,突然問,欸,不見瓜娃?
秉德老漢別過臉去,朗聲說,你正吃著呢。
女婿夾肉的筷子抖了一下,勉強夾起一根芹菜,用牙齒一點一點切。
瓜娃不正經(jīng),老打福豆的主意,秉德老漢說,該殺。
女婿突然站起來,奔到院子中的樹下,哇哇哇地吐。
女婿帶著福豆走了,秉德老漢急忙向老伴兒的墳堆方向跑去,瓜娃被他拴在山坡上的小樹林里幾個小時了。
女婿吃的肉是他從獵戶手里買的麂子肉,他才舍不得殺瓜娃呢。
沒過幾天,女兒來了電話,說他回家了,正陪自己去看電影的路上呢。
擱下電話,秉德老漢長長舒了口氣,然后又去山坡上了,他要把這消息告訴瓜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