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油紙傘

劉思彤

我出生江南，從呱呱落地的嬰兒，到牙牙學(xué)語的稚子，再到現(xiàn)如今已是花季年華的少女，檐下雨滴、悠長巷子、烏篷船搖……江南的一景一物我都記在心中，但最能讓我感受到江南氣息的，是外婆的油紙傘。

外婆的房間里，收著一把油紙傘。她對那把油紙傘寶貝得緊，連她最親的孫女我都不允許碰。

幼時的我，向來心里藏不住東西。那天繁星點點，皎潔的月光灑了一地碎銀。我在她膝上撒嬌，問起了那把油紙傘。話音剛落，她臉上的和藹凝固了，仿佛時間在此刻停留。隨即，我看著她的嘴角一點點下沉，眸色一點點變暗。一陣寂靜之后，阿婆的話語劃破了這片寂靜。

“當(dāng)年，我也像你一樣漂亮，情竇初開遇見了你的外公。那會他還很帥氣，意氣風(fēng)發(fā)?！惫适略谕馄诺男腋Ｐθ葜芯従徴归_。

那時，外公是城中有名傘匠的得意門生，而外婆是城中有名的美人兒。窈窕的她走在人山人海的街道上遇見了外公，兩人一見鐘情。此后，兩人花前月下，叫旁人好生羨慕，不久兩人便結(jié)婚了，日子過得和和美美。

但好景不長，戰(zhàn)爭爆發(fā)了。外公不幸被抓去兵營服役，臨行前夜他連夜加急趕工做出了一把他認為最完美的傘。在慌亂中，將傘交給了外婆，外婆含淚接過傘帶著哭腔：“你一定要回來?！蓖夤簧岬攸c點頭：“我一定會回來的！”

外婆擦拭著從臉上滑過的淚珠，看著外公離去的背影，越是握緊了手中的油紙傘。外公走前，外婆已懷有身孕，在慌亂的年代，外婆替外公生下了一個女兒。到了孩子上學(xué)的年齡，家中拮據(jù)，但外婆深知不能不讓自己孩子讀書。看著家里能典當(dāng)?shù)亩嫉洚?dāng)了，外婆不情愿地看向了那把傘。在一番心里掙扎后，外婆還是狠心將傘拿去了當(dāng)鋪。老板看著傘目不轉(zhuǎn)睛，一邊夸贊，一邊又像看見寶物似的愛惜撫摸。外婆不情不愿地拿著錢走了，給自己的孩子交完了學(xué)費。雖然在孩子面前她什么都沒表現(xiàn)出來，但孩子上學(xué)后，她卻躲在自己的房里輕聲哭泣，擦拭著自己淚水，懊悔不已，嘴里碎碎念著對不起。此后她起早貪黑，做著五六份活兒，雙本來的纖纖玉手長滿了繭子，她也不曾抱怨，只想盡快將傘贖回。

當(dāng)外婆走到典當(dāng)鋪，從口袋里掏出皺皺巴巴的一兩分錢時，老板自然是不肯將如此完美的油紙傘還回去。外婆邊和老板訴說著油紙傘的來歷，一邊輕聲抽泣，一邊乞求。老板聽著這凄慘的愛情簌簌下淚，最后還是將傘還了回去。外婆像重獲新生一樣的樣子緊握著傘跑回了家，她坐在自己的床頭輕輕愛撫著這把傘。可是外公最終還是沒有回來。

后來，我再也沒有在她面前提過那把油紙傘，卻是不住幻想著：她年輕時一身衣裳，一把油紙傘，伴著一絲細雨，行走在一條古巷，那該會是幅多美的畫面。

江南細雨，織成一網(wǎng)朦朧。我依然記得那天，外婆打扮得很華麗——如雪的銀絲，被梳得服服帖帖地綰在腦后，上邊別了支梅雕木簪，一襲藍底花邊的高領(lǐng)旗袍，上邊印染著花，手中正撐著那把油紙傘，腕上也一反尋常地帶上了碧玉鐲。她帶著我，往城外走去。我愣愣地跟在她的身后。雨停了，外婆也停了下來，鄭重其事地收起了那把傘，緩緩走到了一座墓前。我看著平日里素來平靜的阿婆，似風(fēng)拂過湖面，起了漣漪。被歲月濁了的眼泛著點點淚花，

牙齒緊咬下唇，肩膀一聳一聳，卻固執(zhí)地不讓淚水滑落，像是怕失了風(fēng)度。她緊緊擁著那把傘像是擁抱著最愛的人。

移開視線，雙眸卻恰是撞進那把油紙傘。恍惚間，耳邊似傳來江南美人銀鈴般的笑聲，與才子在耳邊的低沉承諾。仔細尋去，所有聲音又似隨風(fēng)而逝，只見外婆又撐起那把油紙傘，拉著我轉(zhuǎn)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