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苡：一個人，一本書，一世紀

王瑩

102歲的楊苡，已經(jīng)走過了一個世紀。

楊苡原名楊靜茹，1919年生于天津。在經(jīng)歷過民國時代、軍閥混戰(zhàn)、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以及新中國成立后，楊苡表示自己“生正逢時”。“我就是生正逢時，生于1919年，正是五四運動那一年?！痹谀莻€動亂的年代，許多人都在哀嘆自己出生在一個不和平的年代。唯有楊苡，在百年呼嘯而去后，依舊認為自己所處的那個時代是“一長段美好的令人振奮的新時期”。

生正逢時：從天津到昆明

楊苡出生在一個書香世家，祖輩上有四位曾在晚清時考上翰林。父親楊毓璋留學(xué)日本學(xué)習(xí)經(jīng)濟，回國后先后擔任沈陽電話電報局董事、天津中國銀行行長。哥哥楊憲益留學(xué)牛津大學(xué)，是中國最為著名的翻譯家之一。姐姐楊敏如專注于文學(xué)研究，是古典文學(xué)界的專家?？梢哉f，楊家就是一個才子佳人輩出的大家族。

1920年，楊苡出生不久后，父親楊毓璋因病去世?？恐赣H留下的可觀的遺產(chǎn)，年幼的楊苡和一家人住在天津日租界的一座大宅子里，“生活有仆人照料，日子依舊富裕而悠閑”，楊苡在回憶中說道。對于年幼失去父親的楊苡來說，大她五歲的哥哥楊憲益是她當時最大的依靠?！靶r候我總是拽著我哥的衣袖跟來跟去，跟他逛市場，看電影，到書店買書。他的同學(xué)嘲笑我，叫我‘小尾巴兒狗?！闭f起和哥哥的過往，楊苡似乎回到了那段沒有長大的時光。

1927年，8歲的楊苡進入著名的教會學(xué)校中西女校讀書，教會學(xué)校的課程安排比較西方化，學(xué)校使用的課本都是英文的，因此凡是讀過教會學(xué)校的人外語都比較好，這也為楊苡走上翻譯之路奠定了基礎(chǔ)。在學(xué)校除了學(xué)習(xí)英文、國文、體操、舞蹈和戲劇演出外，也有其他課程，包括唱歌、畫畫等。此外，教會學(xué)校的教育特別重視個人的品德與修養(yǎng)，在吃飯、穿衣、與人打交道等方面都有一套規(guī)范。

1937年楊苡中學(xué)畢業(yè)，保送到南開大學(xué)中文系。“當時的中西女校，高中三年平均成績超過90分可以保送滬江（大學(xué)）、清華（大學(xué)），超過85分可以保送燕京（大學(xué)），超過80分可以保送南開（大學(xué)）和金女大（金陵女子大學(xué)）?！睏钴釉诓稍L中回憶道，“我中文挺好，英文也還行，但對幾何、代數(shù)實在是沒有興趣，平均成績便只有80分?！?/p>

但還未來得及入讀，1937年7月，“七七事變”爆發(fā)了，天津很快淪陷。彼時華北局勢直轉(zhuǎn)急下，南開大學(xué)、北京大學(xué)和清華大學(xué)被迫西遷，在長沙組建成立國立長沙臨時大學(xué)，1938年繼續(xù)西遷至昆明，改稱國立西南聯(lián)合大學(xué)，開始了長達八年的救亡圖存的抗戰(zhàn)辦學(xué)生涯。

1938年，在楊憲益的建議下楊苡南下昆明求學(xué)，進入了國立西南聯(lián)合大學(xué)。當時馮友蘭任西南聯(lián)大文學(xué)院院長，朱自清出任中文系主任。同年11月，沈從文被聘為中文系教授。

楊苡的人生因沈從文而發(fā)生改變。楊苡在天津時是保送到了南開大學(xué)的中文系，然而在西南聯(lián)大求學(xué)時，沈從文認為楊苡英文基礎(chǔ)好，還是讀外文系為好。沈從文對她說：“你還是進外語系的好，你已經(jīng)學(xué)了10年的英文，到中文系，那些線裝書會把你捆住。將來，你也可以做翻譯嘛！”楊苡遂聽從了沈從文的建議轉(zhuǎn)到外文系就讀。

《呼嘯山莊》，是緣分，也是宿命

1940年，楊苡與趙瑞蕻結(jié)婚。1941年冬，趙瑞蕻到重慶南開中學(xué)任教，次年到中央大學(xué)外文系擔任助教，楊苡也于1942年隨趙瑞蕻到中央大學(xué)外文系借讀，開啟了她的翻譯生涯。

19世紀英國杰出的浪漫主義女作家艾米莉·勃朗特的名作《呼嘯山莊》可以說與楊苡有大半輩子的緣分，而在遇見楊苡之前，這本名作還不叫《呼嘯山莊》。早年楊苡在中西女校讀書期間就迷上了看電影，“十幾歲時，尤其是我哥去了牛津以后，我最重要的消遣就是每個禮拜六去看電影。”也就是在那時，楊苡看到了勞倫斯·奧利弗主演的電影《魂歸離恨天》。1943年，楊苡在中央大學(xué)圖書館看到《呼嘯山莊》的英文原版書（《Wuthering Heights》）后，發(fā)現(xiàn)其是電影《魂歸離恨天》的原作，便被深深吸引，來回翻看了很多遍?！爱敃r都流行讀《簡·愛》，但我看完就覺得，這個（《呼嘯山莊》）愛情可以超越階級、社會，可以超越生死，什么都可以，而且可以愛一輩子，那就是永恒的，我覺得比《簡·愛》好。”從那時起，楊苡便有將其翻譯成為中文的打算。

然而真正開始翻譯，卻在十年之后了。1954年，在生活安定下來以后，楊苡開始著手翻譯。此前，梁實秋先生已經(jīng)對該書進行了翻譯，并把它定名為《咆哮山莊》。梁實秋早年就讀于清華學(xué)校，曾在美國留學(xué)多年，其英文水平超一流水準，僅用三個多月的時間就完成了25萬字小說的翻譯。

楊苡有女性特有的細膩，總是感覺梁實秋以《咆哮山莊》作為書名不妥，“有誰愿意用‘咆哮二字來稱呼自己的住宅呢？”。靈感的乍現(xiàn)來自于一個普通的暴風(fēng)雨之夜，楊苡曾回憶，“有一夜，窗外風(fēng)雨交加，一陣陣疾風(fēng)呼嘯而過，雨點灑落在玻璃窗上，宛如凱瑟琳在窗外哭泣著叫我開窗。我所住的房子外面本來就是一片荒涼的花園，這時我?guī)缀醺械轿乙彩窃诋斈昙s克郡曠野附近的那所古老的房子里。我嘴里不知不覺地念著Wuthering Heights……苦苦地想著該怎樣確切譯出它的意義，又能基本上接近它的讀音……忽然靈感白天而降，我興奮地寫下了“呼嘯山莊”四個大字！”像是緣分，又像是宿命，《呼嘯山莊》這個名字就這樣撞進楊苡的腦海中，并成為后來國內(nèi)出版的各種譯本的通用譯名。

1955年6月，《呼嘯山莊》由平明出版社出版，英國作家艾米莉·勃朗特一生中唯一的一部小說從此走進了國人的視野，由楊苡首創(chuàng)的“呼嘯山莊”譯名，風(fēng)靡一時，極受歡迎。但好景不長，初生的《呼嘯山莊》在隨后的打擊中沉寂許久。1980年，楊苡的生活出現(xiàn)了新的轉(zhuǎn)折，沉寂多年的《呼嘯山莊》重回人們的視野，一印就是35萬冊，再次受到人們的歡迎。

“當我能將心里的話痛痛快快變成紙上的文字時，這可能意味著我沒有白白浪費掉生命?！背朔g《呼嘯山莊》外，楊苡還翻譯了《永遠不會落的太陽》《俄羅斯性格》《偉大的時刻》《天真與經(jīng)驗之歌》等長篇小說。

巴金，“未來總是美麗的”

與巴金的相交，始于楊苡十六歲那年的“一二一九”運動，當她看著身邊的一批批大中學(xué)生投身到救亡運動中去，而出身封建家庭的她卻被牢牢地拴在家里時，心中十分苦悶。當時正值巴金的《家》在學(xué)生中非常流行，她便鼓起勇氣給巴金寫信，一舒心中的積郁。她在信中形容自己“像關(guān)在一只金絲籠里的小鳥，不能飛向?qū)掗煹奶斓亍薄＿@原本只是一個少女的沖動發(fā)泄，誰曾料想到巴金真的回復(fù)了楊苡，還在信中溫柔地鼓勵安慰她?！澳菚r我17歲，還在天津讀高中，受到如金絲籠般的家庭束縛，感覺到特別窒息與苦悶，于是就給巴老寫信，向他訴說這一切，并向他描述我的夢想。沒幾天巴老回信了，讓我感動的是，巴老對我這個從未見過面的小讀者十分耐心，他說，不要動不動就說離開家，你要懂得向前看，保持樂觀，多讀書，相信未來。未來總是美麗的?！睏钴踊貞浧鹋c巴金的第一次交流。此后楊苡與巴金通信不斷，竟然維持了一生。

在巴金的介紹下，楊苡認識了生命中的另一位重要之人——李堯林，除了和巴金通信之外，楊苡和李堯林也經(jīng)常以書信交流，在楊苡看來，李堯林是哥哥楊憲益和巴金的結(jié)合體，是一個能夠隨時傾聽她想法的人。1945年，李堯林去世，半個多世紀后，她在《夢李林》一文中寫道：“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遭到命運對我心靈的猛擊，我沒有力量承受這樣殘酷的碰撞……好像曾有個人走進我的心里點亮一盞燈，但沒多久，又把它吹熄，掉頭走開了！我想起他譯的《懸崖》中的一句話：‘一把刀就是一把刀！”。

1940年夏，巴金到昆明西南聯(lián)大看望蕭珊（巴金妻子），這也是楊苡與巴金的第一次見面。在楊苡印象中：“兩人一見面之后非常窘，四川口音很重的巴金在生人面前不太會說話，甚至有些結(jié)巴，但告別之后，大家在紙上世界又開始了無拘無束的交流?！彪m然第一次見面的場面略微有些尷尬，但于楊苡而言，從17歲給巴金寫信開始，兩人就開啟了一段亦師亦友的關(guān)系。

巴金自己愛翻譯，也鼓勵別人拿起譯筆來，對別的翻譯家，他的態(tài)度總是格外尊重。作為翻譯家，楊苡清楚地記得巴老在看過她的一些譯稿后，曾很坦率地對她指出：“譯得有點草率”“本來可以譯得更好一點”。巴金對她說：“好好翻譯一本書，海明威的也好，別的也好，不要急，一星期譯幾百、幾千字都行，再長的書也有譯完的時候，慢是好的，唯其慢才可細心去了解，去傳達原意?！睏钴釉诜g《呼嘯山莊》之前也曾致信過巴金，巴金回信說：“你要譯W.H.（《呼嘯山莊》英文名簡稱），我很高興，這書你譯出后，一定要寄給我看。我會設(shè)法給你印。你可以駕馭中國文字，你的譯筆不會差。你慢慢吧，我不會使你的努力白費?！币环矫嬷С止膭?，一方面也嚴格要求：“我希望你好好地工作，不要馬馬虎虎地搞一下了事，你要是認真地嚴肅地工作，我相信你可以搞得好。”

1987年，出版家范用先生將巴金寫給楊苡的67封書信結(jié)集《雪泥集：巴金致楊苡書簡劫余全編》出版，在巴金給同一收件人的書信中，這是最完整的。但這些書信只是巴金寫給楊苡書信的一部分，大部分書信都因戰(zhàn)亂等各種原因丟失，已近古稀之年的楊苡將這些劫后殘存的信簡進行了認真的整理和編注。

1997年底，巴金住院，楊苡去看望這位陪伴了她大半生的心靈導(dǎo)師，說話困難的巴金費勁地叮囑：“多寫，多……寫！”這也成為他們最后一次見面。2005年，受盡了多年病痛的折磨后，巴金告別了人世。

2013年，巴金去世八年后，94歲高齡的楊苡出版《青春者憶》，以獨特的視角和深情的文字寫下與巴金交往的故事，這是她獻給巴金先生的“好長好長的夢”。

人生呼嘯而來，時間呼嘯而去。在出生一個世紀以后，2019年，100歲的楊苡榮獲第七屆南京文學(xué)藝術(shù)獎“終生成就獎”，面對這一切，楊苡只是淡然地說道，“我想我這一生如同浸透了濃郁的果汁，確是不虛此生，果實累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