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為一名妻子前，我成了一個媽媽
2021-03-15 06:21:50劉肖瑤
南風窗 2021年5期
劉肖瑤
“小寶一直踹我肚子。到底還是舍不得?！?/p>
“準備去打胎前一天，我做了一個夢，一個小小的孩子哭著問我‘媽媽你為什么不要我了？然后我就哭醒了，再也狠不下心說要去打掉?！?/p>
“最近沒心思傷心了，滿腦子想的都是—原來奶粉不能用開水，營養(yǎng)都燙壞了……”
說出這三句話的分別是單身媽媽小織、楊菲菲和田真。
談及未婚生子的決定，她們并非都毫無悔意，但如果再來一次，還是會選擇坦然接受這個生命。
曾經(jīng)的猶豫，是因為成為一個媽媽對她們來說都太突然了。同時，盡管年輕人的世界已經(jīng)不被落后的貞操觀所束縛，但未婚生子同樣會遭遇異樣的眼光，“非婚生子”在日后的生活中也會面對一系列真實的困境。
所以，這群年輕的媽媽，會在社會上刻意地“隱形”。
截至目前，中國尚沒有未婚媽媽的權威統(tǒng)計數(shù)據(jù)，研究者往往只能從數(shù)據(jù)之間的關聯(lián)度上來測算這個群體的規(guī)模。
據(jù)國務院第六次人口普查數(shù)據(jù)，全國“無戶口人員”約有1300萬人。而據(jù)同時期國內(nèi)學者萬海遠等人2014年的田野調(diào)查結果，非婚生育“黑戶”占被調(diào)查“黑戶”的10%。據(jù)此不難估算，中國非婚生子女人數(shù)可能超過百萬，他們不應該被忽視。
盡管據(jù)我國法律規(guī)定，婚生和非婚生子女享有同等權利，未婚媽媽依然承受著經(jīng)濟、制度、道德感等諸種方面的壓力。
2016年計劃生育政策放松以前，這類人群甚至屬于“非法人群”。近年來，隨著試婚、非婚同居、婚內(nèi)出軌等行為的增加，非婚生子現(xiàn)象呈上升趨勢，而獨自生養(yǎng)的任務，又大多落到了女性身上。
上戶口困難、社會交往受歧視、生活來源不穩(wěn)定……生下孩子后，橫亙在未婚媽媽們面前的，往往是一條艱難、曲折、充滿挑戰(zhàn)而又似乎看不到未來的路。
“計劃外”的生育
小織清楚地記得，3年前，驗血確認已懷孕時，醫(yī)生態(tài)度冰冷：“要不要？”
小織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回答“要”，醫(yī)生便叫她去建檔。她原本還想冷靜下來再考慮幾天，但那位醫(yī)生正巧準備離職，一切流程都走得很倉促，就這么“匆忙地建了（檔）”。
胎兒在小織腹中里安靜生長，肚子漸漸變大變圓，摸上去硬硬的，用胎心儀能聽到小心臟急速跳動的聲音。
慢慢地，小織心里的焦慮沉淀了下來，變成一種“奇妙的期待”。
和大部分準媽媽一樣，她開始感到不真實：“我的身體里居然有一個獨立的生命？”直到現(xiàn)在，看著女兒一天天長大，那種不真實感依然存在。
上戶口困難、社會交往受歧視、生活來源不穩(wěn)定……生下孩子后，橫亙在未婚媽媽們面前的，往往是一條艱難、曲折、充滿挑戰(zhàn)而又似乎看不到未來的路。
剛發(fā)現(xiàn)懷孕，男友的第一反應是“肯定不是我的”，隨后又讓楊菲菲生下來去做親子鑒定，如果是自己的，就會負責撫養(yǎng)。
在這期間，男友的態(tài)度比她這個身懷六甲的女人更脆弱，偶爾突發(fā)奇想表態(tài)“我會做個好爸爸的”，旋即又帶著哭腔哀求楊菲菲“放過他”，還稱孩子“會有更好的爸爸”。
楊菲菲差點被氣得流產(chǎn)，但這反而堅定了她把孩子生下來的決心，現(xiàn)在回想起來，當時甚至帶著點報復心理：“想讓所有人都知道他渣?！?/p>
懷胎日久，她越發(fā)感覺到身體里實實在在地有一個新生命在長大，身邊的朋友也不斷勸她，得為自己和孩子考慮。
懷孕8個月的時候，楊菲菲發(fā)現(xiàn)男友出軌。孕期9個月，即將臨盆，男友突然提出領證，這時候楊菲菲卻怯步了：“不再是他不愿意，而是我不敢。”她不敢讓孩子與這個不負責任的父親生活在一起，更害怕今后自己的人生進一步被摧毀。
每一個故事都像是翻版。
懷孕3個月左右時，田真夢見孩子哭著求她不要丟棄自己，打胎的考慮就放棄了。然而，當孩子爸向田真提議結婚的時候，田真卻拒絕了。
兩人認識一年多了，田真逐漸發(fā)現(xiàn)男友“是個很差勁的人”。兩人爭吵無數(shù)次，對方脾氣暴躁，更重要的是，他絲毫沒有成為一個父親應有的責任心和耐性。
但另一方面，田真認為“女人不一定要成為妻子， 但一定要成為一個母親”。她不信什么“女子本弱，為母則剛”之類的抽象雞湯，但她用老家的土話“能生就能養(yǎng)”來安慰自己，堅信“母親的愛是孩子一生一世最堅固的鎧甲”。
婚姻是否是一個家庭的必經(jīng)之路？妻子是否一定是母親的先導身份？同樣拷問、質(zhì)疑過這個問題的，還有上海的“高齡”未婚媽媽張萌。
2017年，張萌剛和男友分手就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一時手足無措，甚至“氣急敗壞，覺得這是一件很糟糕的事”。但經(jīng)過幾天的慎重考慮，她還是決定生下這個孩子。
此時的張萌已經(jīng)40歲了，如果錯過了這個意外的孩子，也許此生就不可能再生育了。
張萌與大部分傳統(tǒng)女性的觀點不同，她“不認為結婚是一個人的必經(jīng)之路”，婚姻的對象也不應該妥協(xié)，沒有必要為了孩子，去委屈一段不健康的婚姻。
但孩子不一樣，這是一個完整、獨立的生命?！爸灰麃淼搅?，就應該接納他?！?h3>難以靠岸的生命
計劃外的生命，在出生前就面臨著社會的質(zhì)疑、否認，孩子出生后，未婚媽媽面臨的艱難險阻，還遠遠沒有到頭。戶口、社會撫養(yǎng)費和生育保險，是率先橫亙在她們面前的“三座大山”。
前前后后托了幾十個人的關系，足足花了大半年，田真才把孩子的戶口辦下來?！叭绻矣幸槐窘Y婚證，那就只要一天?！碧镎娓锌?。
行政部門的工作人員不會歧視“未婚生子”，只是這種情況缺失戶口登記所要求的很多材料。“第一反應就是違規(guī)”，在不知道怎么辦的情況下，只好層層推辭、拖延。
2019年，中國社會科學院社會學所博士后高碧葉的一項調(diào)查顯示，“如何給孩子上戶口”是中國未婚媽媽們面臨的最迫切和棘手的問題之一。
法律上，未婚生子上戶口本是正當?shù)?、不該有困難的。我國《婚姻法》第二十五條明文規(guī)定：“非婚生子女享有與婚生子女同等的權利，任何人不得加以危害和歧視。不直接撫養(yǎng)非婚生子女的生父或生母，應當負擔子女的生活費和教育費，直至子女能獨立生活為止?！?/p>
然而，這只是原則性要求。哪怕如今生育率逐漸走低已經(jīng)成為我國新的社會現(xiàn)實，計劃生育政策大幅放寬，但在全國不少城市與地區(qū)，由于政策、觀念等方面的滯后，戶口仍然是未婚出生的孩子首先面臨的一大難關。
一些省份與地區(qū)甚至仍在進行對非婚生育的罰款。比如《山東省人口與計劃生育條例》第三十八條規(guī)定：“對符合法定結婚條件未辦理結婚登記而生育第一個子女的，應當自生育之日起六十日內(nèi)補辦結婚登記；逾期未補辦的，依照第三十六條規(guī)定基數(shù)的五分之一征收社會撫養(yǎng)費。對不符合法定結婚條件而生育子女的，依照第三十六條規(guī)定基數(shù)征收社會撫養(yǎng)費?！?/p>
3年前，于文把孩子生下來后，就按照當?shù)匾?guī)定繳納了3000多元“社會撫養(yǎng)費”，她在網(wǎng)上交流群里認識的姐妹，還有人交了6萬元的。
3年前，于文把孩子生下來后，就按照當?shù)匾?guī)定繳納了3000多元“社會撫養(yǎng)費”，她在網(wǎng)上交流群里認識的姐妹，還有人交了6萬元的。
“法律規(guī)定不清晰的地方，你可能遇到的意想不到實在太多了?！庇谖母袊@道?！埃ㄉ鐣狃B(yǎng)費就像當年計劃生育時代的超生罰款一樣，因為這孩子是計劃外的?！?/p>
后來，于文與早已分手的前男友打官司，爭奪孩子的撫養(yǎng)權，因為“只有拿到撫養(yǎng)權才能給孩子上戶口”。
最后，官司是打贏了，但法院要求男女雙方每月繳納500元社會撫養(yǎng)費，且男方應當向女方提供孩子的撫養(yǎng)費。然而，孩子生父卻未主動交付，法院強制執(zhí)行了2年后，于文索性“懶得計較”了，“何苦一輩子為那丁點錢跟個爛人糾纏？”
在于文、張萌等未婚媽媽的眼里，孩子不應該成為用來鎖定一段婚姻或綁住一個人的鎖鏈。
2020年2月11日，張萌收到了上海市高級人民法院對于再審申請生育保險的否決裁定書，這已經(jīng)是她收到的第四次否定判決了。
在過去的4年內(nèi)，為了給兒子爭取到生育保險金，張萌4次把政府告上法庭，她也成為我國爭取生育保險第一案的當事人。
當她準備向上海市社會保險事業(yè)管理中心申請生育保險時，卻被用“沒有計劃生育證明，不符合要求”的原因拒絕了。
“‘計劃外的生育是被一票否決的。沒有生育保險，公司停發(fā)工資，還可能需要繳納社會撫養(yǎng)費，如果是外地戶口還會影響入戶、入學?！?/p>
張萌起初惆悵叢生，但她仍不肯甘心。她想，這個孩子的到來，的確在自己的人生計劃之外，可難道只有狠心把孩子打掉，才算得上一個合格的母親嗎？
“有多少生命的來到是可以被嚴格計劃的呢？”張萌在寄給上海市人大代表的信中寫道：“未婚生育群體相比婚生群體更需要照顧，卻被剝奪了生育期間的基本生活資源。這其實就是間接告訴未婚先孕的女性要不結婚，要不流產(chǎn)，告訴那些單身的女性你們不結婚就不要生孩子了……”
多年來，張萌所耗的時間成本已遠遠超出了應獲得金錢補助，但她也因此攬獲了不少“志同道合”的單身媽媽。有年紀輕的，離過婚的，經(jīng)濟條件較差的或稍好的……在這件事上，大家已經(jīng)心照不宣達成了一種理想化的共識，都希望自己以及自己的孩子，能被這個社會當作正常的母親、孩子來對待。
對另一部分較年輕的未婚媽媽而言，更大的壓力來自經(jīng)濟。
懷孕后，85后的未婚媽媽沈楠去公司請產(chǎn)假，卻因為沒領證不被許可，只得請了兩個月病假，到最后只批下來了20天，且整個病假期間公司都沒給她發(fā)工資。
2個多月后，沈楠回去上班，卻被告知公司要和她解除勞動合同?！爸牢覜]領證的人不多，公司里只有領導和HR?！?/p>
沈楠是武漢人，去年暴發(fā)的疫情，某種程度上甚至助了她一臂之力。她一面在家養(yǎng)胎，一面與公司協(xié)商，公司給她的解除合同協(xié)議上寫著是沈楠主動提出離職。沈楠去了6趟勞動與社保局，卻一直沒有取得任何進展，主動權始終掌握在公司手里?！叭绻獬贤揖偷扔谑I(yè)，一個月只有1500元失業(yè)金?！?/p>
從懷孕到分娩，只有母親一直在照顧沈楠。孩子出生后，公司甚至直接把她在宿舍的停車權限取消了，一直拖到今年過年，沈楠跟公司耗著，“HR的態(tài)度就是看我們誰先繃不住”。
“沒有生育保險金、交社會撫養(yǎng)費，這些我都認了，但要把我辭退實在是接受不了?！?/p>
孩子的出現(xiàn)，讓楊菲菲不得不注意到這些年身邊社會發(fā)生著的諸多變化，比如早已翻了不止3倍的房租，比如奶粉，“我們小時候奶粉只要二十幾塊”。
更讓她自責和憂慮的是，兒子從小性格內(nèi)向，在人多的場所就會往媽媽懷里鉆，楊菲菲覺得痛心，多次忍不住想問兒子“媽媽是不是錯了？”
“可是，我們已經(jīng)沒有退路了?！?h3>未盡的問題
即便順利渡過了前面幾道難關，對未婚媽媽及孩子而言，社會施予的隱形壓迫、單身生育可能衍生的無數(shù)后續(xù)問題，仍籠罩在生活中。
比如，孩子生物學意義上的父親是否需要支付撫養(yǎng)費？
比如，孩子長大后，是否對生物學意義上的父親具有知情權？
再比如，如女方在不告知孩子父親的情況下決定生育，并要求其支付撫養(yǎng)費，從法律上而言是否構成欺詐？
……
為此，2019年，全國人大代表黃細花呼吁廢除非婚生育歧視政策，建議給予女性更充分的自主權，充分保障非婚生孩子的合法權益。
這個問題，其實具有普世性，全世界任何角落，每一個平凡的未婚母親，都會感受到有翻不完的高山。
隱秘的生育讓她一下子長大了，但在電話里，她仍然只能囁嚅著強顏歡笑。“我知道他們會站在我這邊，我不說，是不想讓他們傷心?！?/blockquote>被譽為“世界第一女記者”的美國作家法拉奇，曾經(jīng)也是一個未婚母親。43歲這年，法拉奇被確診癌癥，同時意外懷上一個孩子，在經(jīng)歷了深深的糾結、掙扎與質(zhì)疑過后，她決定相信“即便痛苦，生命的出現(xiàn)也遠勝于虛無”。
法拉奇在《給一個未出生孩子的信》里叩問：“我怎么能夠拋棄你呢？我怎么會在意你的出現(xiàn)是否僅僅由于一次偶然的機會，抑或什么過失呢？難道我們存在其中的這個世界不也是由于一種偶然，或者一種錯誤才開始形成的嗎？”
除非腰纏萬貫，或者具有很高的社會地位，可以用錢、用影響權力的能力來解決問題。2021年1月，歌手華晨宇與張碧晨公布私生子信息，且最終決定，以非夫妻、但以孩子父母的身份，共同承擔撫養(yǎng)義務。
當下，張萌對自己的選擇及接下來要走的路仍然是信心十足的。兒子今年4歲，在教育支出方面，張萌并不覺得正常撫養(yǎng)一個孩子需要花費過多成本，哪怕是在上海這種一線都市，她也沒有打算隨大流一起拼雞娃、瘋狂內(nèi)卷。
張萌有自己的一套家教方式，在她的引導下，兒子開始懂得事理，明白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每個人家里都有各自獨特的情況，有的人家里人多，有的人家里人少，“就像有的人家里養(yǎng)貓，有的人家里養(yǎng)狗”一樣，“他沒有主動去在意‘我沒有爸爸這件事”。
半個月前，楊菲菲在一個社交論壇上認識了一位尋找“形婚”對象的同齡男性，對方稱可以幫她解決戶口問題，只需要逢年過節(jié)相互配合回家應付父母。
楊菲菲陷入思慮當中—或許，只要能給孩子一個更靠近正常狀態(tài)的成長環(huán)境，很多方法都是可以嘗試的。
然而，這也更加襯托出未婚媽媽們?nèi)松歇氂械囊荒ū瘺觥?/p>
今年春節(jié)，24歲的米莉趁疫情沒有回家過年，父母只知道她最近分手了，但不知道她已經(jīng)偷偷生了個孩子，目前還不足歲。母親給米莉發(fā)了1000多元錢的紅包，鼓勵她抽空再考個在職學歷，“女孩子要對自己好”。母親一邊囑咐她，一邊張羅著把家里老房子變賣，給米莉在她工作的城市買車、買房，甚至還試探性地給她介紹相親對象。
米莉心中五味雜陳，擱在以往，她對家里的安排往往“深惡痛絕”，但現(xiàn)在聽起來，母親的每一句關心都像針一樣扎在心頭。隱秘的生育讓她一下子長大了，但在電話里，她仍然只能囁嚅著強顏歡笑?！拔抑浪麄儠驹谖疫@邊，我不說，是不想讓他們傷心。”
（文中受訪者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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