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肖瑤
年初北方的一波疫情出乎意料地襲來,“就地過年”成為疫情防控政策的重要組成部分,數(shù)十年的春運,被抹去了熙攘。
許多人都著急。核酸檢測、隔離,種種繁瑣程序都不是問題,回家路漫漫,抵不過綿綿鄉(xiāng)愁。
但另一些人,則是“正中下懷”。“就地過年”給了不想回家過年者最正當?shù)睦碛?,且不必承受“不孝”“冷漠”“矯情”“自私”等指責。
在他鄉(xiāng)工作,身體勞累,回老家過年,精神疲憊?!熬偷剡^年”對于這一部分人而言,是一次真正的休息。
2020年12月,北京大山子疫情復燃,喬山委婉地告訴母親,為配合疫情防控,減少人員流動,不給國家添麻煩,今年就不回去了。
意料之中,母親立刻堅決反對,埋怨她“寧愿一個人在外地過年也不回家探望父母”。數(shù)落一番后,母親指責女兒丟人,因為“無法向親戚朋友交代”。
在一個名為“春節(jié)恐歸族”的豆瓣小組里,有這么一句說明:恐懼并非源于對回家本身有所抗拒,而是在節(jié)日回家的種種煩心事折磨之下,一種本能的反應。
潛意識里被與“春節(jié)回家”掛鉤的諸種“煩心事”所困擾,包括“囊中羞澀”“逼婚”“風俗習慣難以接受”等主客觀原因。
喬山形容自己這些年和家人的相處就像“螃蟹在水里慢慢被煮熟”。她多希望家人之間能真正互相理解、坦誠溝通,而不是為了一幅和睦的家庭圖景,去回避那么多顯而易見的、積弊已久的矛盾。
“有誰不愿意回家呢?如果真的稱得上是家。”
這幾年,喬山過年回家的唯一活動與理由就是陪父母吃年夜飯,不想回家的原因卻攢了很多,比如父母愛攀比、愛面子,很多話小時候聽不覺得有什么,越長大卻似乎越敏感。比如,每年回家,剛進家門爸媽就會劈頭蓋臉地問她:“你怎么又胖了?你看看誰家的女兒多瘦多白!”“打算什么時候結(jié)婚?別人的孩子都結(jié)婚了!”
從5歲到25歲,在自己家里卻始終逃不了“別人家”的壓力,喬山哭笑不得。盡管在父母眼里,這些都是關(guān)心,但喬山依然不能回避內(nèi)心最真實的感覺:“每次回家就像要上刑場一樣,家完全不是一個可以放松的舒服地方?!?/p>
有一年,喬山因事沒能回去,表哥表姐立馬找上她一頓數(shù)落:“ (你)父母活一天少一天。”“等他們死了你才知道回來過年多好?!薄叭ド虾1本┥习嘤猩队茫磕阋矝]存到錢,還不如回老家結(jié)婚?!薄?/p>
代際之間,對生活價值與目標的理解差異,是不少在外工作的年輕人不愿回家的一大共通阻力。大學畢業(yè)后半年內(nèi),陳思都沒有在北京找到工作,于是她去了天津,卻不敢告訴家里人,索性今年不回家過年,“不想再頂著壓力撒謊”。
每年回家,討論母題都一樣:被催促考公務員、早點結(jié)婚?!岸啻蟮娜肆诉€在外面漂?”每一次陳思試圖向他們談及自己的職業(yè)打算、人生目標,但都會因為不在父輩心目中“穩(wěn)定職業(yè)、盡早成家”的價值公式里,從而不被理解,更不被認可,交流溝通的機會一開始就直接被堵死了。
“不想回家,是因為自己心里始終有一道跨不過去的、不想面對的坎。”今年25歲的陳思說。
陳思從小生活在父母的“打壓教育”下,責怪、辱罵是成長常態(tài),家里常常緊繃著火藥味,稍犯錯就是劈頭蓋臉一頓罵,可不一會兒,父母又會和聲細語來告訴她“我們都是愛你的”。
“父母對孩子有沒有‘PUA?”陳思未曾對誰說起這荒謬的問句,因為她知道,類似獨生子女、父母雙全、家境不算糟糕這些要素加乘下,她已經(jīng)是大多數(shù)家庭眼里的佼佼者了。
每年回家,討論母題都一樣:被催促考公務員、早點結(jié)婚?!岸啻蟮娜肆诉€在外面漂?”
但旋即她又陷入困頓:“家庭是用來比的嗎?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可誰來聽我這本經(jīng)呢?”
因為父親經(jīng)商,小時候,陳思一家三口全國奔波,換了好幾個城市居住,直到五六年前才回到母親的家鄉(xiāng)定居。對于那個情感上陌生的小城市,陳思的確感受不到歸屬。
但她與父親的關(guān)系并不好,始終生疏,離家后更是“好幾年沒說過話了”。父親是9個兄弟姐妹里的老大,“總是有種傳承香火的感覺”,可惜陳思不是個兒子?!暗皇蔷褪遣皇前?!”陳思苦笑,從小到大,她偶爾會因為自己的女兒身份自卑,繼而逐漸演變成委屈和憤懣。
26歲的小柒回望自己的成長歷程,“百分之九十的眼淚都是父母給的”。
她說不上來自己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對過年回家產(chǎn)生“習得性無助”的,她無奈而無助地感受到,“我就像一頭馬戲團的獅子,永遠逃不掉這個囚籠”。
從小到大,她認為自己在父母面前“就像一個高度封裝的人”。記憶里關(guān)于“家”的片段,當然有數(shù)不清的愛與溫暖,有嚴厲與責任,這些都是無可否定且深明感激的方面,但因為是最親的人,小柒亦無法否定父母給自己帶來的羈絆,甚至是陰影。
比如,小時候,父母不希望小柒與同學朋友交往密切,外出玩耍不能超過半小時回家,也不讓她到同學朋友家里去玩,理由是“同學家不會對你多好”,依據(jù)則是,父母在他們的小時候,親眼看到同學父母把好吃的藏起來。
而當小柒長大后念中學時,想到市里去玩,卻再次被阻攔,理由成了“連個能陪著你的同學都沒有”。
“是啊,一個朋友都沒有,但我就是這么長大的?!毙∑庠谛牡卓蕖5珱]有地方哭,站在父母角度,這都是為孩子好,在外人看來,也不過一句“不懂事”的指摘罷了。
小柒的奶奶也不希望她離開家太遠,理由卻是:小柒是個女孩子,奶奶希望她能留在家里,留在父母身邊。
小柒哭笑不得,自然不敢在家人面前吐露一個人在北京工作的酸甜苦辣,對待家人熱切的“企盼”和“關(guān)懷”,也越來越無話可說,到最后只能擺出一副笑臉相迎,至于這一年來在外面積累的諸多心事和感言,再也不敢說出口。
她很羨慕那些可以和父母無話不談的人,哪怕做不到無話不談,至少能和睦相處。有長輩訓斥她:“你是沒經(jīng)歷過苦!對父母這般那般不滿的,自己生一個娃試試,自己去體驗一下做父母有多難?!?/p>
無從反駁。只有無止境的失語和自視理虧。
疫情暴發(fā)后,家里的弟弟告訴陳深,父母又冷戰(zhàn)了,幾天幾夜沒說話。
這是陳深成長記憶里的常態(tài)。自嘲為“新時代下青年腐化的極端典型”的他,自從2013年大學畢業(yè)后,幾乎沒有再回家過年。他在南方一座二線城市工作,工資不上不下,工作不咸不淡,也沒有結(jié)婚生子的想法,為了避免激化矛盾,與家人的聯(lián)系一直很淡。
這些年來,陳深一個人在外面走過失業(yè)、失戀,做手術(shù),負債,開心的不開心的都不愿意跟家里說,因為父親從不關(guān)問,母親則過度焦慮,在家里,父母常年爆發(fā)激烈爭吵,一回家就是大型戰(zhàn)爭的觀摩現(xiàn)場。
借著疫情,當陳深準備再發(fā)微信告訴父親不回家過年,順便發(fā)了一個拜年紅包時,卻發(fā)現(xiàn)自己被刪除了。
一定程度上,“不想回家”的理由或許是千篇一律的,有主觀上的疏離,有客觀上的家庭矛盾。然而,這些撕裂背后的根源,到底是代際之間理解的錯層,還是說,這一屆年輕人,真的變得越來越敏感、“玻璃心”了?
今年1月份,深圳富士康觀瀾園區(qū)掛出了一則走紅網(wǎng)絡的標語:“是否被逼婚,是否被相親?何以解憂,唯有留守。春節(jié)留守,才是歸宿?!贝藰苏Z被網(wǎng)友戲稱“宣傳語秒殺月薪三萬的文案”。
理解的不對等、觀念的不同步,讓更多“恐歸族”面臨著另一個共通的痛點—催婚、催生、催房三件套。
老家在東北、工作在北京的胡靜今年33歲,碩士畢業(yè)后,她曾談過一段持續(xù)4年的戀愛,結(jié)束后單身多年至今。然而,30歲以后,母親開始焦慮不安?!按呋槌蔀榻鼛啄晡覀兡概g矛盾的焦點”,但因為常年在外地工作,所以矛盾通常在春節(jié)的7天假期里激化。
比如,尤其漫長的2020年春節(jié),由于疫情而被困在家的小半年,胡靜和母親的交鋒可謂一觸即發(fā)。只要母女倆同時待在家中,任何話題最終都會被引向結(jié)婚、找對象。含沙射影的,春秋筆法的,直白明了的……無論胡靜如何解釋“還沒遇到合適的人”,都會被母親劈頭蓋臉地統(tǒng)歸為“不上心”,她啐道:“等過幾年嫁不出去了就孤獨終老、寂寞死去吧。”
胡靜不明白,為什么在這件事上,親人不像親人,不會體己理解,倒像咄咄逼人的劊子手,毫不留情地手刃母女二人之間難得的相處時光。
理解的不對等、觀念的不同步,讓更多“恐歸族”面臨著另一個共通的痛點—催婚、催生、催房三件套。
剛進入2021年,河北石家莊就暴發(fā)聚集性疫情,緊接著,北京燕郊出現(xiàn)確診病例,河北與北京的通道封閉。
胡靜把通告病例、政府通知都轉(zhuǎn)給母親,像轉(zhuǎn)交一份“不回家合格證”,然后長舒一口氣。“雖然遠隔千里思念親人,但只要想到我今年可以過個安靜的年,所有的煩惱都煙消云散了?!?/p>
對“安靜”的需求偶爾會掩蓋對“團聚”的需求,這不是二選一的關(guān)系,而是無可奈何下,互相妥協(xié)、體諒的關(guān)系。
今年30歲的小楠與同性女友同居,在她多年的堅持與感染下,父母已逐漸接受了她的女友,但老家的姑姑、叔、姨仍在年復一年地為她找相親對象,還不厭其煩地在其父母耳旁悄悄勸說:“女孩子還是要找個人嫁了?!?/p>
小楠能預料到,只要回家,心里緊繃多年的一根弦會立馬潰決,父母救不了她,女友救不了她,無數(shù)“善意”卻充滿偏見的聲音會如亂箭從四面八方飛來?!安换丶沂菫榱瞬粚丶耶a(chǎn)生‘PTSD(創(chuàng)傷后心理綜合征)?!?/p>
這是一種矛盾的心態(tài)。
除了老一輩的催促,哪怕已經(jīng)結(jié)了婚、完成了“人生大事”,已近中年的大雄也面臨著另一種恐懼:沒完沒了的酒桌寒暄,同輩間的相互攀比、暗中較勁。
在哪里發(fā)財?
今年賺了多少?
換房了吧?開什么車?
在外面賺大錢,可不能忘了兄弟??!
這些話大雄都要聽爛了,年年如一,除了笑臉逢迎,別無他法。
這些年來,大雄慢慢感覺到,回家過年的喜悅其實早在他步入社會那一天就開始消淡了,兒時的快樂也被歲月浪潮沖走。“現(xiàn)在的過年只是一種形式,被迫攀比,炫富,聊天三句不離房、車、錢。人情世故而已。”
除了“過年回家”本身承載的壓力,同樣不可否認的是,春節(jié)承載的年味,的確有所消淡了。
疫情讓29歲的楊天終于有了逃避一系列古老“鄉(xiāng)俗”的機會,比如挨家挨戶磕頭拜年。“工作后勞損導致的腿疼是真的,為了防疫也是真的?!彼嘈?。
楊天的老家在一個南方小城市,她記得小時候,對那些象征年味的習俗都是期待大于抗拒的,也許是自己變了,也許是老家變了,隨著成長、工作,家里的老人老去,孩子們紛紛遠走他鄉(xiāng),慢慢地,楊天感受到“親戚間的勾心斗角”“老一輩的矛盾”越來越多,同一屋檐下,家人之間的交談變得越來越冷漠,甚至是針鋒相對。
這些都是很難細化、描述得具體的,但她十分肯定,那些潛伏在“溫馨家庭”表面下的暗涌,并非錯覺。
又比如,當“過年回家”成為一種社會習俗上的必要,這個“年”到底要怎么個過法,個體的支配權(quán)被某種程度剝奪了。
有人想給自己放個假,出去旅游,卻礙于親情的捆綁,情感上邁不出。比如剛年滿30歲的阿豪。
因為工作地與家鄉(xiāng)相距不遠,防疫壓力小,阿豪只好放棄春節(jié)的獨自出游計劃,回到廣東南部邊陲的縣城家鄉(xiāng)。
這些年來,家鄉(xiāng)的景貌已經(jīng)天翻地覆,“不是說發(fā)展得多快,而是很多東西都消失了,卻沒找到合適的來替代”。
在那個曾以浪漫著稱的海邊小島,當路邊攤老板說著純正普通話賣給阿豪魚丸粉的時候,當老人們把習俗帶進城里的房子、卻“怎么都顯得別扭”的時候,當電視里的春晚越來越難看下去的時候,阿豪忽然“很矯情地”理解了“近鄉(xiāng)情怯”四個字。
“怯”,是害怕對曾經(jīng)熟悉的、懷念的東西產(chǎn)生抵觸,害怕對家鄉(xiāng)的失望大于期待。
這些年來,家鄉(xiāng)的景貌已經(jīng)天翻地覆,“不是說發(fā)展得多快,而是很多東西都消失了,卻沒找到合適的來替代”。
然而,當除夕前夜朋友問起阿豪今年怎么過,他苦笑著脫口而出:“怎么過?熬過唄。”
被迫也好,主動也罷,就地過年,不管理想中多么自由瀟灑,有些東西始終是換不回來的。
“只有在外面流浪過,才知道回家的好?!睂τ谀切┲饔^上不愿意回家的年輕人,32歲的外賣騎手阿泉哭笑不得。他不否認,感覺得到這些年的“年味”正在喪失,不能放煙花爆竹了,很多傳統(tǒng)儀式都在日漸消亡,春晚也越來越不好看了……
“但真正想回家過年的人不會在乎這些。”
阿泉眼中的“就地過年”,不是自由和朋友,不是輕松和愜意,而是接不到外賣訂單從而失去收入。在阿泉居住的房屋對面,肉眼可見的工地停工、工廠停產(chǎn),宿舍清空,食堂不開門,沒有福利補貼,沒有安置政策,還要自己支付房租。
“為什么‘春運成了中國的特色,而不是‘勞動運‘國慶運?”阿泉發(fā)問,“因為很多人是沒辦法在勞動節(jié)、國慶節(jié)回家的。”
對那些薪水微薄、工作艱苦的城市漂泊者而言,春節(jié)團聚,是他們生活中最強有力的精神支柱,是可以卸下一整年孤獨與艱辛的安全堡壘。
“這是一種血脈里的追求?!卑⑷@么總結(jié),“不是要去指責那些與家里關(guān)系不好的年輕人,但希望他們別就這樣放棄‘春運。”在阿泉看來,“春運”兩個字,蘊含著一定機遇—重新傾聽、凝視與擁抱家鄉(xiāng)的機遇,要放在其他節(jié)假日,還真不一定能有。
同樣,我們談論家庭關(guān)系的矛盾、年味的消淡等等,也不是要否定年本身的意義。代際間的關(guān)系應該是互相成長、塑造的,一味逃避和沉默,只會讓這種掣肘越深、隔閡越厚。
“回家過年”其實是一個相當曖昧的短語,它蘊涵太多剪不斷理還亂的情感與情愫,至少絕對談不上清晰分明。“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不假,但這很難成為情感上回避與懶惰的借口,更并不能一棍子消解春節(jié)團聚的意義。
縱使“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至少,對那些主觀逃避過年回家的年輕人而言,踏上春運的路,就已經(jīng)邁出了愿意為理想狀況作出努力的第一步。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人名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