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板橋詞探微

何 群

（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江蘇南京210097）

“揚州八怪”之首的鄭板橋，不但在詩、書、畫、篆刻方面成就卓著，而且是一位杰出的詞人。長期以來，人們多偏重其詩書畫，對他的詞卻很少注意。道光、咸豐年間廣東譚瑩《樂志堂詩集》卷六《論詞絕句》評板橋詞曰：“蒼茫放筆轉欷歔，詩畫書名卻未如。文到入情端不朽，直將詞集當家書?！盵1]既指出板橋詞名被詩書畫名所掩的現(xiàn)象，又指出板橋詞直抒其情、真摯雋永的特點。細讀板橋詞及相關研究資料，我們發(fā)現(xiàn)清人張維屏《松軒隨筆》對鄭板橋其人其詞解讀得最為深刻、精準：“板橋先生疏曠灑脫，然見地極高，天性極厚。其生平詞勝于詩，吊古抒懷，激昂慷慨。與集中家書數(shù)篇，皆世間不可磨滅文字。余嘗謂蔣心余、鄭板橋之詞，皆詞中之大文，不得以小技目之。”[2]“詞勝于詩”，鄭板橋墨跡《劉柳村冊子》中亦有相似的說法：“拙集詩詞二種，都人士皆曰：‘詩不如詞?！瘬P州人亦曰：‘詞好于詩?！次乙嗖桓肄q也?！盵3]244板橋詞存世雖然僅有80首左右，卻具有非常高的思想價值和藝術價值，堪稱清詞之一家。

一、兀傲人逢繁盛世

鄭板橋，名燮，字克柔，號理庵、板橋居士、板橋道人，江蘇興化（今屬江蘇泰州）人。生于康熙三十二年（1693年），卒于乾隆三十年（1765年）。鄭板橋有一方白文印，印文為：“康熙秀才雍正舉人乾隆進士”，表明他的功名路途坎坷漫長。鄭板橋乾隆元年（1736年）考中進士，直到乾隆六年（1741年）才得任山東范縣知縣。五年后改任山東濰縣令，任中適值大旱，他毅然開倉賑濟，活人無數(shù)，卻因此忤上司意。乾隆十八年（1753年）去任歸，寓居揚州一帶。對此，《清史列傳·鄭燮傳》有詳細的記載：“調濰縣，以請賑忤大吏，乞疾歸。……官濰縣時，歲歉，人相食。燮大興修筑，招遠近饑民赴工就食；籍邑中大戶，令開廠煮粥輪飼之。有積粟責其平糶，活者無算。時有循吏之目?！盵4]鄭板橋做濰縣知縣的時候，送給山東巡撫包括一幅畫竹，題詩曰：“衙齋臥聽蕭蕭竹，疑是民間疾苦聲。些小吾曹州縣吏，一枝一葉總關情?！贝缺哪c，愛民如子，難能可貴。

鄭板橋生于一個封建知識分子家庭，《板橋自敘》云：“板橋外王父汪氏，名翊文，奇才博學，隱居不仕。生女一人，端嚴聰慧特絕，即板橋之母也。板橋文學性分，得外家氣居多。父立庵先生，以文章品行為士先。教授生徒數(shù)百輩，皆成就。板橋幼隨其父學，無他師也?！盵3]240鄭板橋自小即從父親處接受了正統(tǒng)儒家文化的熏陶。他學習十分刻苦，每讀一書，必千百遍以熟記，這既打下了堅實的文化基礎，又養(yǎng)成了奮發(fā)有為的入世思想。板橋早年生活非常艱辛，歷經(jīng)三歲喪母、發(fā)妻病逝、幼兒夭折、屢試不第等不幸，卻矢志不渝?！耙Фㄇ嗌讲环潘?，立根原在破巖中。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边@首題畫《竹石》小詩是他對艱難生活最好的總結。終其一生，鄭板橋都窮困潦倒，在青壯年中秀才、舉人時期靠賣畫養(yǎng)家，辭官回鄉(xiāng)后的晚年又是以賣畫為生。雖然不得志，但他的思想深處，儒家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始終存在著?！栋鍢蜃詳ⅰ吩唬骸鞍鍢蛟娢?，自出己意，理必歸于圣賢，文必切于日用?；蛴凶栽聘吖哦鴰滋扑握撸鍢蜉m呵惡之，曰：‘吾文若傳，便是清詩清文；若不傳，將并不能為清詩清文也。何必侈言前古哉！’”[3]241表明他積極入世，文藝創(chuàng)作是現(xiàn)實主義的。

鄭板橋生活在清朝的盛世康熙、雍正、乾隆三代，這一時期清王朝取得了全面的統(tǒng)治。為鞏固政權，采取了一些緩和的政策，經(jīng)濟生產(chǎn)逐漸繁榮，但在表面的繁榮之下隱藏著嚴重的社會危機。封建地主階級為維持奢侈的生活，不斷加重剝削，廣大人民生活困苦，階級矛盾日益加劇。這一經(jīng)濟、政治的特點在意識形態(tài)上的表現(xiàn)就是：一方面統(tǒng)治階級對文人采取懷柔政策，大力提倡儒家思想，多次舉行博學鴻詞科試籠絡封建知識分子；另一方面是施行史無前例的文字獄以箝制人們的思想。清初以來考據(jù)之學盛行，知識分子埋頭故紙堆不問政治，與這種思想上的嚴密控制是因果相關的。因為，處在這樣的時代，文人除了俯首聽命、歌功頌德之外，幾乎沒有別的出路。清朝初年，刑部尚書王士禎論詩提倡“神韻說”，乾隆時期，官居禮部侍郎的沈德潛又標榜“格調說”，形式主義、復古主義籠罩著當時的文壇、藝壇。鄭板橋沒有跟隨風尚，他重視真性情的抒發(fā)，在詩詞、書畫中大膽提倡表現(xiàn)生活和經(jīng)世致用，以樸實的現(xiàn)實主義風貌獨樹一幟。

鄭板橋的一生，除了在山東做過十幾年七品縣令之外，大部分時間都是活動在當時的全國經(jīng)濟中心之一揚州。元代喬吉雜劇《揚州夢》中有言：“江山如舊，竹西歌吹古揚州。二分明月，十里紅樓。……列一百二十行經(jīng)商財貨，潤八萬四千戶人物風流?！盵5]流光溢彩的揚州為鄭板橋提供了文化的滋養(yǎng)。揚州位居南北要沖，手工業(yè)、鹽業(yè)、茶業(yè)等商品經(jīng)濟在鄭板橋生活的18世紀發(fā)展得極為繁盛，這促進了市民物質生活和文化生活的變化。在文化方面，他們不斷提出新的要求，正統(tǒng)的那一套在他們看來代表著死板，因而被厭棄，生動活潑的藝術享受被崇尚?！鞍斯帧背鲎赃@樣的揚州，是自然而然的?！皳P州八怪”最杰出的代表即是鄭板橋。《清史稿》載：“燮……辭官鬻畫，作蘭竹，以草書中豎長撇法為蘭葉，書雜分隸法，自號‘六分半書’。詩詞皆別調，而有摯語?？犊畤[傲，慕明徐渭之為人?！盵6]板橋書畫、詩詞力避當時盛行的復古主義、形式主義，是創(chuàng)新的藝術，是鮮活生動的藝術，是為人生的藝術，具有永恒的魅力。

總體而言，鄭板橋用他一生的精力求真、向善、尚美，成就了一個傳奇。興化劉熙載《浪淘沙·聞濰人頌吾鄉(xiāng)鄭板橋先生遺政，有感而作》：“孤抱出風塵，兀傲嶙峋，拈來俚語也精神。書畫是雄還是逸，只為天真。北海吏稱循，別有奇勛，蹇驢破帽起人文。聽說文翁親教授，恐系前身?！边@首詞描繪了鄭板橋的形象，概括了他在詩文書畫及為官方面的成就，字里行間洋溢著對板橋的贊美和熱愛之情。的確，鄭板橋在每個方面都是不平凡的，“他的作品散發(fā)的王者之香，君子之風，將永遠熏沐著一代代憂國憂民，不能兼濟天下，則要振興藝苑的仁人志士?！盵7]

二、直將詞集當家書

鄭板橋《詞鈔自序》：“燮作詞四十年，屢改屢蹶者，不可勝數(shù)。今茲刻本，頗多仍舊，而此中之酸甜苦辣備嘗而有獲者亦多矣?！盵8]116表明了他極其嚴肅認真的作詞態(tài)度。他在《與金農書》中向這位好友傾訴：“作詞一道，過方則近于詩，過圓則流于曲，甚矣詞學之難也?！盵3]271他對填詞之道酷愛且有深刻的體認。對于自己一生的作詞歷程，《詞鈔自序》總結說：“少年游冶學秦、柳，中年感慨學辛、蘇，老年淡忘學劉、蔣，皆與時推移而不自知者。人亦何能逃氣數(shù)也！”[8]116

與鄭板橋同時代的查禮在其《銅鼓書堂詞話》中評論板橋詞：“鄭燮……才識放浪，磊落不羈。能詩古文，長短句別有意趣。未遇時曾譜《沁園春·書懷》一闋云：‘花亦無知，月亦無聊……’其風神豪邁，氣勢空靈，直逼古人?！盵9]鄭板橋作詞的時代，詞壇正鼓秀水之余波，浙派詞風盛行。而浙派巨匠厲鶚（1692—1752）坐館鄭板橋生活的揚州有三十年之久。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六評價厲詞曰：“幽香冷艷，如萬花谷中，雜以芳蘭，在國朝詞人中，可謂超然獨絕者矣?！盵10]365又曰：“樊榭詞，拔幟于陳、朱之外，窈曲幽深，自是高境。然其幽深處，在貌而不在骨，絕非從楚《騷》來，故色澤甚饒，而沉厚之味，終不足也?！盵10]368板橋詞在風靡一時的浙派醇雅、幽雋詞風之外，“別有意趣”，這是非常值得我們珍視的。

板橋詞題材廣泛，內容豐富，充分實踐了他的現(xiàn)實主義文學觀。在其墨跡《劉柳村冊子》中，他記錄下自己的填詞心得：“板橋貌寢，既不見重于時，又為忌者所阻，不得入試。愈憤怒，愈迫窘，愈斂厲，愈微細，遂作《漁父》一首，倍其調為雙疊，亦自立門戶之意也。”[3]246《漁父》：“宿雨新晴江氣涼，濕煙初破柳絲黃。才上巳，又清明，桃花村店酒瓶香。 漠漠海云微露日，茫茫春水漸盈塘。波澹蕩，燕低昂，小舟絲網(wǎng)曬魚梁。”將原本27字的小令雙疊為54字，且將《漁父》詞表現(xiàn)最多的士子垂釣，變?yōu)槊枥L水鄉(xiāng)漁民勞作，做到了“自立門戶”。板橋的“自立門戶”還體現(xiàn)在用詞來寫實，表達對廣大人民的同情，例如早期創(chuàng)作的《浣溪沙·老兵》：“萬里金風病骨秋，創(chuàng)瘢血漬隴西頭，戍樓閑補破羊裘。 少壯愛傳京國信，老年只話故鄉(xiāng)愁，近來鄉(xiāng)思也悠悠?！彼埖睦媳贌o用武之地，雖然他曾經(jīng)奮戰(zhàn)沙場、為國受傷。詞作著重展現(xiàn)老兵有家難歸的痛苦心理，間接表達作者對不合理的兵役制度的批判，富有現(xiàn)實主義精神。板橋詞在詠懷、田園、懷古、戀情等方面都精彩紛呈，都是其現(xiàn)實主義文學觀的體現(xiàn)。

鄭板橋的詠懷詞有《賀新郎·西村感舊》《沁園春·恨》《西江月·警世》等，以《青玉案·宦況》為代表：“十年蓋破黃綢被，盡歷遍、官滋味。雨過槐廳天似水，正宜潑茗，正宜開釀，又是文書累。 坐曹一片吆呼碎，衙子催人妝傀儡，束吏平情然也未？酒闌燭跋，漏寒風起，多少雄心退！”這首詞來源于詞人十余年擔任七品縣令的經(jīng)歷?！拔臅邸薄皧y傀儡”“多少雄心退”，煉字鍛句工穩(wěn)妥帖，真切表達了他對官場的厭倦，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用詞作敘寫宦況，這是不多見的。板橋從他特定的生活經(jīng)驗和情感出發(fā)來填詞，因而突破了傳統(tǒng)的題材和風格，表露新的氣象，對后人有一定的啟發(fā)作用。

鄭板橋《范縣署中寄舍弟墨第四書》云：“我想天地間第一等人，只有農夫……苦其身，勤其力，耕種收獲，以養(yǎng)天下之人。使天下無農夫，舉世皆餓死矣?！盵8]12板橋的田園詞表現(xiàn)出關心民瘼的民本主義思想，例如《滿江紅·田家四時苦樂歌·其一》上闋：“細雨輕雷，驚蟄后和風動土。正父老催人早作，東畬南圃。夜月荷鋤村犬吠，晨星叱犢山沉霧。到五更驚起是荒雞，田家苦。”板橋辭官歸田后寫了一首《滿庭芳·村居》：“草綠如秧，秧青似草，棋盤畫出春田。雨濃桑重，鳩婦喚晴煙。江上斜橋古岸，掛酒旗林外翩翩。山城遠，斜陽鼓角。雉堞暮云邊。 老夫三十載，燕南趙北，漲海蠻天。喜歸來故舊，情話依然。提起髫齡嬉戲，有鷗盟未冷前言。欣重見，攜男抱幼，姻婭好相聯(lián)?！痹~人在長期漂泊后喜歸田園，這才是能夠讓他身安、心安的所在。鄉(xiāng)村風景如畫，鄉(xiāng)人風俗古樸，一切都令他歡喜、陶醉。詞人“咀嚼出日常生活的深永的滋味，熨帖出當前景物的曲折的情狀”[11]，詞作素樸雋永。身為杰出的畫家，板橋“詞中有畫”，于此詞可見一斑。

雍正十年（1732年），鄭板橋赴南京鄉(xiāng)試，中舉人。鄉(xiāng)試前后他憑吊了南京的古跡，寫作《念奴嬌·金陵懷古十二首》，包括石頭城、周瑜宅、桃葉渡、莫愁湖、臺城等，議古論今，激濁揚清，蘊藉深沉。他還有一首非常出色的《滿江紅·金陵懷古》：“淮水東頭，問夜月何時是了！空照徹飄零宮殿，凄涼華表。才子總緣杯酒誤，英雄只向棋盤鬧。問幾家輸局幾家贏，都秋草。 流不斷，長江淼；拔不倒，鐘山峭。剩古碑荒冢，淡鴉殘照。碧葉傷心亡國柳，紅墻墮淚南朝廟。問孝陵松柏幾多存，年年少。”面對六朝古都金陵的秦淮河、夜月、舊宮殿、長江、鐘山……詞人發(fā)思古之幽思。他的吊古，其實是傷今，而傷今中更多的是“是非成敗轉頭空”的感慨。陳廷焯《詞則》評此詞曰：“上下千年，流連憑吊，遣詞琢句，俱極凄警?！盵12]鄭板橋在懷古詞中對歷史發(fā)出的虛無的感慨，代表了封建社會中失意知識分子普遍的思想感情，是他們對黑暗現(xiàn)實深感無奈時的一種自我排遣。

板橋的戀情詞，最好的是這首《賀新郎·贈王一姐》：“竹馬相過日，還記汝、云鬟覆頸，胭脂點額。阿母扶攜翁負背，幻作兒郎妝飾，小則小、寸心憐惜。放學歸來猶未晚，向紅樓存問春消息，問我索，畫眉筆。廿年湖海長為客，都付與、風吹夢杳，雨荒云隔。今日重逢深院里，一種溫存猶昔，添多少、周旋形跡！回首當年嬌小態(tài)，但片言微忤容顏赤，只此意，最難得?！痹~作寫贈當年青梅竹馬的伴侶，著意刻畫童年時的種種情態(tài)和細節(jié)，語淺而情深。闊別二十年后兩人再次相逢，王氏熱情接待詞人，卻在彼此之間“添多少、周旋形跡”，這種客套與往昔的親密無間構成鮮明的對比。一種莫可名狀的悵惘之情從作品中溢出，令人動容。陳廷焯對此詞有精彩的評價：“意芊婉而語俊爽，是板橋本色。”[3]692感情深摯婉約，語言清新俊爽，這是板橋詞之所長。

舉凡詠懷、田園、懷古、戀情、交游……鄭板橋都有絕妙好詞?？傮w而言，他重視現(xiàn)實精神和經(jīng)世致用，重視詞的本色美且不忽視詞之變格，重視馳騁筆墨抒發(fā)真情。板橋詞在題材內容方面，于浙西詞派之外有所開拓創(chuàng)新，在平庸、纖冶的詞壇吹起一股清風?！爸睂⒃~集當家書”，板橋詞是對其現(xiàn)實主義文學觀的完美實踐，具有非常高的思想價值。

三、領異標新自一家

鄭板橋《與江賓谷、江禹九書》曰：“詞與詩不同，以婉麗為正格，以豪宕為變格。燮竊以劇場論之：東坡為大凈，稼軒外腳，永叔、邦卿正旦，秦淮海、柳七則小旦也。周美成為正生，南唐后主為小生，世人愛小生定過于愛正生矣?！盵8]192認為詞有別于詩，詞以婉約為正格、以豪放為變格。事實上，板橋詞能豪能婉、婉豪兼美。除此之外，板橋詞痛快抒情，淋漓盡致；亦俗亦雅，超曠雋永；開拓詞境，別是一家。正如張維屏所言，板橋之詞實乃“詞中之大文”。

（一）直抒其情，痛快淋漓

鄭板橋早期有過一首題為《偶然作》的七古，開頭是：“英雄何必讀書史，直抒血性為文章。不仙不佛不圣賢，筆墨之外有主張?？v橫議論析時事，如醫(yī)療疾進藥方?！北砻魉鋈撕妥魑牡膽B(tài)度都非常強調真誠、真摯。他的詞和他的文不可能是絕緣的，與他的詩文一樣，板橋詞直抒其情，淋漓盡致。例如《沁園春·恨》：

花亦無知，月亦無聊，酒亦無靈。把夭桃斫斷，煞他風景，鸚哥煮熟，佐我杯羹。焚硯燒書，椎琴裂畫，毀盡文章抹盡名。滎陽鄭，有慕歌家世，乞食風情。 單寒骨相難更，笑席帽青衫太瘦生?？磁铋T秋草，年年破巷，疏窗細雨，夜夜孤燈。難道天公還箝恨口，不許長吁一兩聲？癲狂甚，取烏絲百幅，細寫凄清[13]168。此詞寫出了一種抑郁情懷，將封建士子不得志的心理盡現(xiàn)紙上。因為詞中有作者的真性情在，所以震撼讀者的心靈。全詞一氣呵成，下片“蓬門秋草，年年破巷，疏窗細雨，夜夜孤燈”，成功運用了白描手法，有“揭響入云”的藝術效果。陳廷焯：“板橋詞，淋漓歡暢，色舞眉飛。每一字下，如生鐵鑄成，不可移易，真一代奇才！”[10]833此言正可用來評價這首《沁園春》。

（二）能婉能豪，風格多樣

鄭板橋的婉約詞大部分是他“少年游冶學秦、柳”時期的作品，秦觀詞的閑雅凄婉、柳永詞的風流秀曼，板橋皆習得精髓。例如《浪淘沙·暮春》：

春氣晚來晴，天澹云輕，小樓忽灑夜窗聲。臥聽瀟瀟還淅淅，濕了清明。 節(jié)序太無情，不肯留停，留春不住送春行。忘卻羅衣都濕透，花下吹笙[13]157。

這首清麗婉約之作，頗有北宋風味。上闋寫暮春時節(jié)天氣多變，“忽”字和“濕”字別致而貼切。下闋寫對季節(jié)變換的感受，“不肯”二字表達主人公期待青春永駐的心愿。板橋另有一首《浪淘沙·遠浦歸帆》，下闋：“名利竟如何？歲月蹉跎，幾番風浪幾晴和。愁水愁風愁不盡，總是南柯?！睂墒自~對讀，我們更能體會到詞人對青春流逝的悲哀。

板橋的豪放詞情思酣暢，揮灑滿幅，以《沁園春·西湖夜月有懷揚州舊游》為例：

飛鏡懸空，萬疊秋山，一片晴湖。望遠林燈火，乍明還滅，近堤人影，似有如無。馬上提壺，沙邊奏曲，芳草迷人臥莫扶。非無故，為青春不再，著意蕭疏。 十年夢破江都，奈夢里繁華費掃除。更紅樓夜宴，千條絳蠟，彩船春泛，四座名姝。醉后高歌，狂來痛哭，我輩多情有是夫。今宵月，問江南江北，風景何如[13]169？

詞作上片寫西湖之夜，下片寫揚州舊游，層次分明，脈絡井然。詞中寫景、敘事、抒情三者有機融合。作為長調，它鋪敘詳贍，細密盡情，傳達出作者復雜的內心活動，即眷戀青春、懷念揚州。王國維《人間詞話》：“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寫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辭脫口而出無一矯揉裝束之態(tài)。以其所見者真，所知者深也?！盵14]11鄭板橋即是符合這一標準的清詞一大家。

（三）雅俗兼?zhèn)洌瑫缫莸?/h3>

鄭板橋的畫雅俗共賞，他的詞也達到了這一境界，亦雅亦俗。詞人曠達飄逸，詞作淡雅雋永。鄭方坤《鄭燮小傳》云：“其詩流露靈府，蕩滌埃壒，視世間無結轖不可解之事，即無梗咽不可道之詞?？丈接暄?，高人獨立；秋林煙散，石骨自青，差足肖之?！盵8]240板橋詞和他的詩一樣，也具備既清雅又爽豁的風格特色。如《賀新郎·落花》：

小立梅花下，問今年暖風未破，如何開也？不是花開偏怨早，總為早開先謝，被斷雨零煙飄灑。粉蝶游蜂誰念舊，背殘枝飛過秋千架，只落得，蛛絲掛。

江南二月花抬價，有多少游童陌上，春衫細馬。十里香車紅袖小，婉轉翠眉如畫，佯不解傍人覷咱。忽見柳花飛亂絮，念海棠春老誰能嫁？淚暗濕，香羅帕[13]163。

上片寫女主人公因惜春而擔心花開得早，下片運用強烈的對比寫她的悲哀，春花尚且有人珍惜，而她青春將逝卻尚未出嫁有誰來同情呢？若是把此詞視為比興寄托之作，那么它很可能寄寓了鄭板橋屢試不第或宦途不順的悲哀?！霸~之佳者莫不以具含一種深遠曲折耐人尋繹之意蘊為美”[15]，對板橋詞我們應細心尋繹其豐富的內蘊。

（四）開拓詞境，別是一家

鄭板橋有一副對聯(lián)：“刪繁就簡三秋樹，領異標新二月花?！憋@示他突破陳規(guī)舊律的勇氣。這種敢于創(chuàng)新的精神在板橋詞中也得到了很好的體現(xiàn)?！肚迨犯濉繁緜髟u價他“詩詞皆別調，而有摯語”，查禮《銅鼓書堂詞話》評價他“長短句別有意趣”，都認識到板橋詞的別具一格?！栋鍢蛟~鈔》中有一組七首《瑞鶴仙》非常具有創(chuàng)造性，依次寫了漁家、酒家、山家、田家、僧家、官宦家、帝王家，蘊含作者對人生百態(tài)的深沉感慨?！度瘊Q仙·酒家》上闋：“青旗江上酒，正細雨梨花，清明前后。蝦螺雜魚藕，況泥頭舊甕，新開未久。清醇可口，盡醉倒?jié)O翁樵叟。向村墟歸路微茫，人與夕陽熏透?！碧竦匀?，富有情韻。這七首詞中最為人們稱道的是《瑞鶴仙·帝王家》：

山河同敝屣，羨廢子傳賢，陶唐妙理。禹湯無算計，把乾坤重擔，兒孫挑起。千祀萬祀，淘多少英雄閑氣。到如今故紙紛紛，何限秦頭漢尾。 休倚，幾家宦寺，幾遍藩王，幾回戚里。東扶西圮，偏重處，成乖戾。待他年一片宮墻瓦礫，荷葉亂翻秋水。剩野人破舫斜陽，閑收菰米[13]187。此作不減蘇、辛。上闋采用對比的手法，贊美堯、舜“廢子傳賢”，批評禹、湯實行世襲制。正是因為實行世襲制，之后千百年無數(shù)英雄才會有爭奪王權的斗爭。下闋寫一個個封建王朝東扶而西倒，迅速消亡。“淘多少英雄閑氣”，俚語入詞，生動清新?！昂扇~亂翻秋水”“野人破舫斜陽”，以景語作結，寓情理于形象，增強藝術感染力。詞人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詞，作品前后連貫，“別饒一種渾灝流轉的氣象、韻致”[16]，有沉著痛快之妙，顯沉郁蒼涼之美。

如果將板橋詞放到清詞的演變歷程中考察，我們就會更珍視他的開拓精神。“處于生氣剝蝕、漸趨沉悶的‘盛世’，在詞壇上‘既鮮深情，又乏高格’之風甚烈的當時，沒有卓識和膽力是不可能‘怒不同人’、自抒真情的。所以，從這樣的角度去看鄭燮的詞，就能發(fā)現(xiàn)其‘謝華啟秀，新意宜人’之處，而不至于以‘雅正’的繩墨來貶抑其粗率?！盵17]

四、結 語

提到鄭板橋，我們會想到他的竹石圖，會想到他那“難得糊涂”的座右銘，會想到他的小詩《題游俠圖》：“大雪滿天地，胡為仗劍游？欲談心里事，同上酒家樓?！彼且晃唤o人們以親切之感的藝術家。面對清朝高壓的大環(huán)境，他不屈不撓，建立自我，肯定自我，創(chuàng)造出富有生活芬芳氣息的詩、詞、書、畫，“任何一個真誠地熱愛生活的人，都不會將這種芬芳視為怪異?！盵18]《人間詞話》曰：“古今之成大事業(yè)、大學問者，罔不經(jīng)過三種之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此第一境界也。‘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说诙辰缫病！娎飳にО俣?，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说谌辰缫病！盵14]5鄭板橋的人生經(jīng)歷過這樣三個艱難求索的階段，他的詞之創(chuàng)作也經(jīng)歷過這樣三個苦苦探索的階段。他“作詞四十年”，最終有屈曲達心、沉著痛快之妙。板橋詞具有非常高的思想價值和藝術價值，堪稱清詞之一家?！霸~中之大文”“詞好于詩”“別有意趣”，這是板橋詞理應獲得的贊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