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志烈
拜讀完倪宗新先生這部上千頁的書稿,我好久都沉浸在驚訝、欽佩和喜悅的情緒中,腦子里魚躍鳶飛,一時卻說不出想說的話來。
又過了些日子,我偶然翻閱案頭的各種筆記,見到2017年3月3日中共四川省委宣傳部領導同志到成都杜甫草堂開調研會的總結講話(我自己做的記錄)時,其中有一條是“要堅持用杜甫精神傳承杜甫精神”。這句話使我心中為之一振。我想到了楊升庵,想到了多年來我在學習中對升庵文化精神的一些理解,想到了倪宗新先生在楊升庵研究上投入的巨大努力,我思考中探討的話語就一下自然呈現(xiàn)出來:宗新先生的研究步武不就正是在“以升庵精神傳承升庵精神”嗎?
我生長在溫江縣農村,與新都算近鄰。上世紀40年代入私塾時,我就聽塾師講過楊狀元的傳說故事;50年代末,在四川師范大學中文系讀書,聽先師王文才教授的古代文學課程;60年代在四川大學讀六朝唐宋文學專業(yè)研究生,畢業(yè)后留校任教;80年代參與王文才老師主持的《楊升庵叢書》的編撰工作,承擔《謝華啟秀》和《古今風謠》兩書的整理、標點和補注。在多年閱讀升庵著作的過程中,我心中逐漸形成了一位學習型文化巨星的形象。2018年9月13日在新都參加紀念楊升庵誕辰530周年學術論壇時,我寫了一首祝賀的詩,陳述了我的認識:
京華昔日漫煙塵,錦水岷山毓巨人。
萬卷瑩胸思治道,百家融膽抗昏君。
化行南國滇花艷,夢繞西川蜀志珍。
時代新風吹大地,桂湖秋月朗乾坤。
勤奮博學,是我們蜀學的重要特點之一。從歷史長河看,則我們中華民族是最重視學習的民族。在我國數(shù)千年的傳世文獻中,有關勤學、好學、苦學、治學的文章、詩歌、故事,可以說是不勝枚舉。我這里引幾句章太炎先生《重訂三字經》中的話,權當是從一滴水看太陽:
昔仲尼,師項橐。古圣賢,尚勤學。
趙中令,讀魯論。彼既仕,學且勤。
披蒲編,削竹簡。彼無書,且知勉。
火淬掌,錐刺股。彼不教,自勤苦。
如囊螢,如映雪。家雖貧,學不輟。
如負薪,如掛角。身虛勞,猶苦卓。
蘇明允,二十七。始發(fā)憤,讀書籍。
…………
犬守夜,雞司晨。茍不學,曷為人。
蠶吐絲,蜂釀蜜。人不學,不如物。
幼習業(yè),壯致身。上匡國,下利民。
蒙訓書中的這些話,確實也體現(xiàn)了我們中華民族文化中重視讀書學習的最基本最廣泛的內容。萬丈高樓從地起,作為中國歷史上的學習型文化巨星,升庵對于我們這個古老民族的文化傳承,是有其博厚深刻的獨特體會的。他在《四書五經余義序》中就講到他的讀書精神,提出要“精”,要“通”,要“采懿”,要“砭疵”。采懿,就是汲取精華。升庵之所以成為百科全書式的大學者,是因為有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哺育。這個哺育過程,就是他的成長過程,也是他學習再學習的過程。在中華傳統(tǒng)文化寶庫中,我感覺到有些前賢訓示與他的關系特別密切,這里舉出三條:
一、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有弗學,學之弗能費措也。有弗問,問之弗知弗措也。有弗思,思之弗得弗措也。有弗辨,辨之弗明弗措也。有弗行,行之弗篤弗措也。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果能此道矣,雖愚必明,雖柔必強。(《禮記·中庸》)
二、子路問君子。子曰:“修己以敬?!痹唬骸叭缢苟押酰俊痹唬骸靶藜阂园踩??!痹唬骸叭缢苟押??”曰:“修己以安百姓,堯舜其猶病諸!”(《論語·憲問》)
三、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遠乎?”(《論語·泰伯》)
我為什么舉這些話?因為這三條古訓,是站在人生很高的境界,從根本上回答了人為什么要讀書學習和應該怎樣去堅持長期刻苦學習的問題。當然還有一個理由,就是我在讀升庵的著作時,幾乎到處都能感受到這些話產生的精神回響——升庵早已把這些理念內化于心、外化于行了。簡紹芳所撰《贈光祿卿前翰林修撰升庵楊慎年譜》云:“公嘗語于人曰:資性不足恃,日新德業(yè),當自心力中來。故好學窮理,老而不倦。”《明史·楊慎傳》載:“既投荒多暇,書無所不覽。嘗與人曰:資性不足恃,日新德業(yè),當自學問中來。故好學窮理,老而彌篤。”升庵在《梅花賦跋》亦云:“大抵古人事業(yè),自學術中出,彼伏獵弄可獐輩,宜其為宵人之歸與!”以上三段話,都是升庵對人與其學問、人品、事業(yè)之間關系的論述,也充分證明了他自己的學問、事業(yè),都是從老老實實地學習、實踐、思考中積累升華而來的。
倪宗新先生在2010年4月編譯出版了30萬字的《楊升庵書論》、2013年6月撰寫出版了130萬字的《楊升庵年譜》,又于2015年5月編校出版了150萬字的《楊升庵詩詞》,現(xiàn)在編著的這部123萬字的《楊升庵散文》,收入文章434篇(另附錄6篇)。他為了收集、整理編著此書,花了10多年的時間,先后4次赴升庵謫戍地今云南省的保山、大理、安寧等20多個市(區(qū)、縣)考尋遺跡,查閱方志近百種,5次到北京故宮博物院、北大圖書館、國家圖書館以及云南、上海、浙江、山東、安徽、天津、重慶、貴州、湖南、陜西等有關10多處大型博物館、圖書館收集楊升庵的文獻資料,7次到川內的敘永、瀘州、內江、遂寧、江油、西昌、會理、滎經、富順、夾江、青神、洪雅、大邑、邛崍、眉山、仁壽、彭州、廣漢等地考尋升庵行蹤遺跡。這種求真求實的研究學風,正是以升庵精神傳承升庵精神的最具體的表現(xiàn)。
我正在反復思考這些問題的時候,有年輕學友過訪,問我:“楊升庵的治學精神到底應該如何理解?”我迫于這種親切的“考問”,也只好怎么想就怎么答了。我說:升庵先生對中華民族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核心精神是真學、真懂、真信、真踐行的。他的治學追求,最簡可用12個字表達——博學深思,求實求真,明道守義。至于詳細展開的精彩論說,請您去看倪宗新先生編著而即將出版的《楊升庵散文》,直接和升庵先生對話吧!他那些倡導實學的文章,反對“束書不觀,號曰忘言觀妙”“異巾詭服,闊談高論,飾虛文美觀”的假道學、假心學的文章,對于我們今天的文化建設、學風建設都是有積極的啟示價值的。
倪宗新先生是新都人,他熱愛中華傳統(tǒng)文化而且多才多藝。升庵故里的文化血脈流貫在他的身上。他在對升庵文化精神的鉆研理解中,飽含著對鄉(xiāng)邦文化繼承和發(fā)揚的激情。從整理編著的視角看,此書有兩大特點:
第一、收羅豐富,分類細致。升庵是多產大作家,著述繁富而流傳刻印過程又極為復雜。宗新先生多年從事相關收羅,跑遍中國大地。他在蔡汝賢刻本《太史升庵文集》和王象乾刻本《太史升庵遺集》之外,增收很多遺篇。如《金沙寺慈航橋碑記》(錄自嘉慶《華陽縣志》)、《書張愈光文》(錄自民國《張愈光詩文選·附錄》)、《李太白贊》(錄自天啟《成都府志》)、《龍州僉事王璽傳》(錄自嘉慶《四川通志·人物》)、《長春競辰稿序》(錄自《四庫未收書輯刊》第五輯)、《雪山詩選序》(錄自嘉靖《雪山詩選》寫刻本)等等,編者在《后記》中已列出詳目,此不具舉。這么多的遺篇收集完整,對于今人全面、詳細、準確地理解升庵的生平、事業(yè)和思想,確有非常重要的價值。關于分類,編者參照姚鼐《古文辭類纂》例,分為14類,也很有利于閱讀、學習和研討。
第二、注釋詳明,重點突出。注釋之學,本就是升庵倡導的“實學”內容之一。升庵一生,無書不讀,無事不思;政治生涯,大起大落;生活動蕩,北往南行。因此其著述中涉及的社會生活面極廣極深。要讀懂他的這些文章,必當了解產生這些文章的各種時地人事背景條件。編者投入10多年的時間辛勤探討,在本書注釋方面體現(xiàn)出下述鉆研成果——
其一,是對升庵宗族、親黨、仕宦、交游等人事關系的全方位疏理考辨。凡是文章中涉及的,都盡可能明確注出。這些資料加起來就是升庵的社交網(wǎng)絡圖。
其二,是對明代的地域、歷史以及官場的各種組織、機構、制度的探析。凡是文中涉及的,都做了說明,以還原事態(tài)真相。
其三,是對文化史知識的補充闡釋。如在《禹碑釋文并跋》的注釋中,講述了從古到今的研究過程,形同簡明的研究史。在對《禹碑三跋》的注釋中,也對近世流傳的研究情況做了細致介紹。又如《索靖月儀帖跋》的注文,亦對此帖流傳做了詳細精審的說明,見出編者的功力,展現(xiàn)了升庵在帖學上的眼光和文字學的深透見解。再如在對《跋兩山來公詩刻》的注釋中,對升庵的誤記作了準確的補正。升庵的原文是:“趙忠簡丞相題武夷山,有江月不隨流水去,天風常送海濤來之句,紫陽朱夫子大書天風海濤四字以致仰止之懷,此不蘄傳而傳者乎?!本幷咴谧⑨屩兄赋鲒w忠簡是升庵誤記,當作趙忠定,即趙汝愚,而且還考察出這是趙汝愚《同林擇之姚宏甫游鼓山》詩中的句子。
其四,是對云南歷史文化資料的補充疏理。升庵居滇30多年,對云南歷史文化的發(fā)展有巨大的貢獻。他在這里所寫的散文,很多都是重要的史乘文字,是中華民族地方史的寶貴文獻資料。編者在注釋中將楊升庵文所涉及的山川地理、人物交游、歷史事件、文化遺跡等都作了貫通古今的疏證說明,這對于深刻認識和理解升庵對云南歷史文化的貢獻,是有重要裨益的。
所以,這部書將有如階梯,讓我們拾級而上, 去逐步進入升庵“內宇宙”的深廣世界;也將如導游,帶領我們去品味升庵錦心繡口造就的萬紫千紅、風光無限的精神花園。當然,前提是我們必須腳踏實地,認真學習升庵文章。
以上的信口而言,就是我拜讀這部書稿后之所以感到驚訝、欽佩和喜悅的原因。學無止境,識無止境。我們對升庵文化精神的學習研究,永遠在路上。我說的這些話,也只是我坐在自己這口井中所看到的一片天空而已,誠盼得到時賢和俊彥的批評指正。
是為序。
2020年2月20日于成都錦江區(qū)石牛堰側碧雞書屋
作者:四川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四川省杜甫學會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