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紅斌
新房的兒子滿臉陰郁地來診所請我,想讓我給他父親把脈,判斷一下還能活幾天,便于給父親準(zhǔn)備后事。我有些吃驚,剛知天命的新房怎么會突然病入膏肓了呢?
原先新房家沒有房子住,新房出生時,他們家用黏土壘了一座土坯房。父親高興,就給兒子取名叫新房。
土坯房見不得水泡。那年,李莊鎮(zhèn)遭遇連陰雨,茅草覆蓋的屋頂一直漏雨,滴滴答答。最要命的是大雨泡壞了地基,房子塌了,新房一家差一點被砸死在房里。死里逃生的新房長大后決心當(dāng)一名泥瓦匠,建造屬于自己的堅固房子。
新房就是一架造房子的機器,他把自己的整個身心交給了房子。幾十年間,各種逐漸改進的時髦住房在李莊鎮(zhèn)一代接一代更替創(chuàng)新。新房也隨著潮流把自己的房子及時翻蓋成李莊鎮(zhèn)最時髦的樣式,資金不足時,哪怕借貸也要翻蓋,生怕被村里人趕超。新房常常盯著自己剛剛翻修好的新房子,無限感慨地說,人的一生啊,除了傳宗接代,剩下的就是蓋房子!
轟轟烈烈蓋了一輩子房子的新房慢慢老了,五十多歲的人看著像古稀之人,步履維艱,老態(tài)龍鐘。他走路時,雙手僵硬而呆板地托在腰后,雙腳呈八字步,李莊鎮(zhèn)泥瓦匠標(biāo)準(zhǔn)的行走步態(tài)。包工頭不敢再雇他蓋房,新房突然感到茫然無助。這時,新房發(fā)現(xiàn),李莊鎮(zhèn)人像拔地里的蘿卜一樣逐漸減少,人們瘋了似的在城里買商品房搬離李莊鎮(zhèn)。
老了的新房常常揪著花白的頭發(fā)跟我說,落伍了,落伍了!話語里有諸多不甘。我知道新房有些抑郁,總是開導(dǎo)他,他卻如一塊朽木,一句話也聽不進。新房閑不住,掙錢的欲望非常強烈。他到玫瑰園找活兒干,白天種玫瑰,晚上看園子,還到垃圾桶里撿拾空飲料瓶子,一切能賺錢的工作都做,再苦再累的活兒也干。新房總是說,攢錢給兒子在城里買房哩。村里人就笑他,那挖耳勺一樣的錢管個鳥用!新房卻不惱,說,螞蟻蜢蟲也是肉呢!
我想,導(dǎo)致新房病入膏肓的原因肯定是他過度的勞累,透支了生命。
新房的親人們像臣民迎接皇帝一樣,把我迎進家門,期待我能妙手回春,挽狂瀾于既倒, 扶大廈之將傾。
新房蜷縮在一張單人木床上,被一條臟兮兮的薄棉被包裹著。我瞬間驚呆了。
新房臉色蠟黃,皮膚緊繃在顴骨上像突兀的懸崖,陡峭險峻。他的鼻孔向上翻,張揚跋扈;眼窩深陷,眼圈晦暗,死魚樣睜著眼,怔怔地一動不動盯著某處。
新房的兒子從被窩里拉出他的手讓我把脈。新房猶如棉花枯枝的手骨節(jié)虬曲隆突,手指僵直地聚攏在一起。手背皮膚完全貼著掌骨,幾條墨藍色的靜脈蚯蚓掘洞般匍匐在皮下。
通過把脈,新房的脈象叫作“屋漏脈”,是一種死脈,屬于不治之癥。屋漏脈極像遭遇連陰雨的茅草屋漏水,滴答滴答,時快時慢。根據(jù)屋漏脈的節(jié)律大小、快慢程度來判斷瀕死病人死亡的時間非常準(zhǔn)。依我多年的行醫(yī)經(jīng)驗可以斷定,這種脈象的病人活不過一天。
我毫不懷疑自己的判斷,卻沒有起死回生的能耐。我無奈地把新房那根棉花枯枝塞回被窩,不動聲色地扭身走出來。焦急等候的親戚們像受了驚嚇的鵝,一個個伸長脖子望著我的臉,希望從我的表情上判斷出新房病情的吉兇。我長嘆一聲說,準(zhǔn)備后事吧!
李莊鎮(zhèn)人就像地里的莊稼,一茬茬地成熟一茬茬地收割,老的死去,新生的還會補充,自然法則,誰也更改不了。我對即將死去的病人只做短暫的慨嘆之后,便又全身心地投入治病救人的工作之中,把新房丟到腦后。
三天之后,新房的兒子又來逢春診所,請我給他父親把脈。我聽了吃驚不小,按說那天我切出的脈象是死脈,新房居然沒有死。我?guī)е尞悂淼叫路康募摇?/p>
新房的親友依然莊嚴肅穆地擠在屋里,等待著新房的最后時刻。我再次給骨瘦如柴的新房把脈。脈象依舊是屋漏脈,是死脈,沒錯,千真萬確!我百思不解,就再看新房的臉。臉還是蠟黃的,一張臉皮緊緊貼在高高的顴骨上,眼窩深陷,死魚樣的眼睛黑少白多,直直地盯著某處,嘴巴微微張開,欲說不能的樣子。
我心生疑竇,把新房的兒子叫到外邊,讓他好好想想,新房是不是還有沒了卻的心事。新房的兒子想都沒想就脫口說出,是房子。我聽了心痛不已,這新房臨死還念念不忘房子的事情!
我命令新房的兒子把新拿到的房本放在新房目光直視的地方。果然,新房鼓起的死魚眼慢慢塌陷下去,合了眼皮,眼睛迅速變成兩個黑黑的大洞,順著眼角流下一滴渾濁的淚,就再也沒了變化。房子里所有人都靜默了,仿佛深夜一樣沉寂。空氣凝固,時間定格。我再次給新房把脈,已經(jīng)摸不到脈了……
這以后的許多時間里,我的腦海里時常浮現(xiàn)出新房那木乃伊樣的身形。他仿佛是一只揮之不去的黑色鷯哥,盤旋在我的四周,讓我一直從沉悶里不能自拔。
每當(dāng)這個時候,我不由自主來到城邊一座立交橋的最高處向城里瞭望,把城里高聳入云的摩天大樓逐個審視一番,除了鋼筋混凝土和一拉一溜的形似鴿籠似的窗戶之外,我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不同尋常的地方。我不明白李莊鎮(zhèn)人為什么拼了畢生的血汗,趨之若鶩地擠在那些逼仄的地方。我為新房們的悲情結(jié)局唏噓不已。我的目光迷離,那三座最高的住宅樓在暮春的傍晚泛著橘黃的霞光,恰如香爐里燃燒著的煙,氤氳盤旋,直達云霄。這是為新房們祈禱嗎?
剁? 手
午后的光線異常強烈,老千行走在陽光里就有些躁動,時不時伸出雙手與目光對視一番,這是一雙有著厚厚肉掌和短粗指頭的手。老千想起曾經(jīng)要剁掉這雙手,暗笑那時的幼稚。陽光下,他的手變得僵硬和生澀,有些久違的陌生。
老千在李莊鎮(zhèn)的街巷尋尋覓覓,棋牌室、老年活動中心,如雨后春筍般涌現(xiàn)在眼前。嶄新的一沓錢讓口袋鼓鼓囊囊,使他有了躍躍欲試的沖動。老千想,錢壯慫人膽:“五百塊,還怕個毛??!”
年輕時,老千是李莊鎮(zhèn)出名的千王,愛賭博勝于愛老婆。每晚都要賭上一把,風(fēng)雨無阻。他性格剛烈,容不得別人超越自己。他潛心研究賭博技藝,一雙短粗厚實的手,歷練得神出鬼沒。一百四十四張麻將,不拿眼瞧,指腹輕輕一摸,綠發(fā)白板紅中分明。他還創(chuàng)造性地設(shè)了世上獨有的“番”。比如幺雞配東風(fēng)和南風(fēng)叫“孔雀東南飛”;九條配兩張幺雞叫“美國911”。老千的花樣層出不窮,戰(zhàn)勝李莊鎮(zhèn)幾多賭博高手,終成千王。
老千打完牌回家,老婆拉下一張驢臉數(shù)落他:“這一家人的日子咋過呢!”
老千卻不無自豪地指著房子說:“地腳是張三贈送,屋頂由李四捐助,咱屋里所有的陳設(shè)不都是王二麻子從牌桌上送給我們的嗎?”老婆嘴角咧到耳根:“這哪里像個家喲!”
各家事業(yè)各家經(jīng)營,生活一步步向好,李莊鎮(zhèn)日新月異。老千老婆驚奇地發(fā)現(xiàn),鎮(zhèn)上能堅持賭博的只剩幾位老人,有勞動力的都沒閑著,找份工作掙錢去了。鎮(zhèn)里人都把院落修葺一新,縣城里置了房,還在門前擺了輛嶄新的小轎車。想想自家寒酸破敗的樣子,老婆大哭,就恨老千愛賭的手。老婆咬碎玉牙罵:“咋不弄把刀剁了你這短手!”
家里的景象和老婆的哭訴讓老千如夢方醒,他伸出短粗的肉手放在眼前長久端詳,屈伸一番棒槌似的指頭,對老婆說:“這分明是一雙砌墻的手哩?!?/p>
盡管夢醒的老千黃牛樣拼命勞作,起步太晚的他再也攆不上李莊鎮(zhèn)的步伐。每次干罷活,腰酸背痛回到家,望著家里西北風(fēng)輕易洞穿的老墻,老千的心也像西北風(fēng)穿透一樣,涼颼颼的。他無數(shù)次瞪起圓眼,審視一根根變得粗糙生繭的手指,操起案板上的菜刀,讓刀刃在指節(jié)上劃來劃去。老千惡狠狠地說:“真想把這指頭剁了去!”
成年后的兒子死活不跟老千學(xué)泥瓦匠,整日迷戀網(wǎng)絡(luò)游戲,啃老。兒子生了一雙女孩子樣的巧手,手指細長柔軟,蔥白一樣粉嫩。瞪著兒子的手在電腦鍵盤上如螞蚱一樣蹦跶,老千的氣不打一處來。這哪里是泥瓦匠的手啊,分明是一雙敗家的手!他吼:“惹急了老子,掂刀剁了你的手!”兒子卻不服氣:“有其父必有其子,俺跟老子學(xué)哩?!崩锨в膊黄鹱欤砜粗约旱娜馐职l(fā)愣,目眥欲裂。老婆也不睡了,生怕老千拎刀剁手指頭。
活該老千時來運轉(zhuǎn)。沉迷游戲的兒子不知中了什么魔,要隨鎮(zhèn)上的年輕人去菲律賓打工。老千頗感意外,擔(dān)心沒手藝無法給外國人砌墻。兒子不屑一顧地說:“你年輕的時候不砌墻也能過活!”弄得老千一頭霧水。
兒子衣錦還鄉(xiāng),城里置房,購買豪車,風(fēng)光無限。李莊鎮(zhèn)人羨慕得咂舌,不乏溢美之詞:“菲律賓允許網(wǎng)絡(luò)博彩哩?!?/p>
有大把鈔票的兒子晚上在電腦前忙活,白天就跟一干年輕人玩撲克牌。兒子極其瞧不慣一身灰的泥瓦匠老千,瞪著他粗糙的短手,鄙夷地說:“歇歇你的手吧,難看死了!”老千卻不發(fā)火,順坡下驢,說:“歇,跟歇有仇是孫子!”
歇了的老千意外發(fā)現(xiàn),粗糙的短手變得如兒子樣細膩柔軟。這讓他心生躁動,像困在籠里的鳥,在院子里來回折騰。
屋里,兒子依舊打撲克消磨時光。老千知道他們在玩“炸金花”。玩法是每人三張牌,比大小論輸贏,賭資沒限制,小可一元,大可上萬??旖荽碳ぃ钍苣贻p人喜愛。
年輕人賭興正濃,發(fā)出陣陣噓聲,撩撥老千那顆躁動的心。院子里,老千一會兒搓手,一會兒踱步,一刻不停,幾十年前的那顆心返老還童般復(fù)活了。他實在擋不住誘惑,舊病復(fù)發(fā)。摸摸口袋的幾十塊錢,鼓足勇氣邁步進門,把十元的紙幣很響亮地拍在牌桌上,伸手就要摸牌。
兒子及時擋住了老千的手,撿出那張十元錢,又隨便從百元大鈔堆里扯出五張,一并遞給老千,黑著臉說:“你玩不了這個!去街上棋牌室吧。”
老千卻不惱,有了五百塊錢,到哪兒都能賭。早年沒日沒夜打牌,口袋里哪裝過這么多錢??!
走在街上,老千心情愉快。他發(fā)現(xiàn),這幾年李莊鎮(zhèn)的街上,棋牌室、老年活動中心比比皆是。老千意氣風(fēng)發(fā),他要重出江湖。
現(xiàn)實卻很冷酷。老千每到一處,牌桌上的賭資令他干云的豪氣瞬間消失殆盡,穿孔氣球樣干癟無力。老千惡狠狠地拍口袋:“五百塊,夠個毛!”
街巷轉(zhuǎn)了一整圈,老千的脾氣越來越暴躁,仿佛是一觸即發(fā)的炸藥包,遲早要爆炸。老千喘著粗氣,氣鼓鼓回到家,誰也不理會,拎起案板上的切菜刀,在水缸沿上“霍霍”地磨了起來。
一會兒,廚房傳出老婆殺豬般叫聲:“兒子,你爹真要剁手了?!?/p>
兒子此刻輸了不少錢,情緒有些低落,卻并不著急,用纖纖玉手捏住三張牌,幽幽地說:“那短手有用個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