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澤民
“隔離”應(yīng)該是過去一年里的關(guān)鍵詞——當(dāng)然有可能在未來一年里它依舊是。尤其在歐洲,大小諸國各自為政,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這個緊時那個松,隔離-隔離-再隔離,成了生活的主旋律。新冠病毒不僅迫使地球上的所有人習(xí)慣了孤獨,也讓所有人感覺到平等:總統(tǒng)也好,乞丐也罷,病毒不看你的權(quán)柄和身價,你不過是一個臟腑俱全、吃喝拉撒的凡人。鼠年里,人類一夜墜入了深淵,能夠平凡地活著竟成奢望。盡管馬斯克還在研究腦機接口,波士頓動力機器人學(xué)會萌萌地舞蹈,但更多人則反思人類擴張的邊界,喚醒對自然的敬畏之心?,F(xiàn)在讀波蘭諾貝爾文學(xué)獎得主托卡爾丘克的《糜骨之壤》,會更理解作者的本意。
這場疫情無異于“世界大戰(zhàn)”,全球撕裂,人各一方,有無數(shù)的家庭生離死別。在我熟悉的人中第一位被新冠奪命的是詩人政治家蘇契·蓋佐,我跟他相識二十多年,并且譯過他的詩集。蘇契在匈牙利影響很大,當(dāng)過文化部長和總理首席顧問,被歐爾班總理敬為“智者、導(dǎo)師和將軍”。或許正因如此,當(dāng)我得知他住院后,雖然擔(dān)心,但并沒真往壞處想。那時特朗普聲稱能讓所有中招的美國人都能像他一樣享受“雞尾酒療法”,我想匈牙利政府怎么也能搞到偏方救蘇契脫險……可事實是,蘇契上呼吸機不出五天就不幸辭世,他縱有許多抱負(fù)、計劃和想寫的書,都隨肉身灰飛煙滅。隨后,我曾經(jīng)的一位匈牙利同事也死于新冠,她是位退休的家庭婦女,從出現(xiàn)癥狀到咽氣也是一周??梢娙嗽诓《久媲笆瞧降鹊?,人們在活著的時候喜歡說“精神的存在比肉體的重要”,但并不去想肉體的存在是精神存在的前提。我們只有當(dāng)跨在生死的門檻時,才會意識到健康的重要,畢竟“皮囊”是精神的容器。所以致平凡,首先致我們脆弱、易腐且神奇的肉身。
呼吸,對我們活著的人來說平常得幾乎都意識不到,但對于全球200多萬因新冠而去世的不幸者來說,呼吸成了令人絕望的奢侈。
回想三十多年前我報考北醫(yī)時,決定下得十分盲目,只因向往“白衣天使”的神氣和神圣,對于生命并無真切的概念。第一次接觸死人是在大一的解剖課上,每組同學(xué)分到一具尸體,男生女生各坐一邊。我們組分到的是一具壯年男尸,沒有肚腩,萎蔫的陽具比中指長。因怕捐獻者的相貌被人認(rèn)出,所以割掉了眼皮、嘴唇和鼻翼的肉,死者的樣子相當(dāng)可怕,不過由于福爾馬林刺鼻的味道和泡得毫無彈性的膠皮感,我們再怎么反胃地切割,剝離,都只把它當(dāng)做一件教具,并不跟生命掛鉤。只是有一次,解剖老師帶我們?nèi)タ磧κ兀移料㈧o氣,在水波輕輕的拍打聲中聽到老師說:“這里還有解放前的……”我突然冒出一個古怪的念頭:他們是誰?說不定有清朝遺老或敵特分子……大三的一天,我們臨時被從宿舍叫到病理樓,那是第一次看病理解剖,頗受刺激。水泥臺上躺著一位跟我年齡相仿的男生,據(jù)說他是在隔壁大學(xué)運動會上突然栽倒在跑道上的,那是我第一次意識到人生無常,我與他的區(qū)別只在于喘氣。
十年之后,我父親身患胃癌,在最后瀕死的幾日,每一刻都為呼吸掙扎。有一天夜里,我伏在病床邊打盹,父親像魔鬼附體似的揮動拳頭打我的頭,我驚愕地看到他在身上拼命撕扯,求我?guī)退洪_纏裹在身上的塑料膜。我知道他是因胸水憋得喘不上氣,黑暗中我攥住他的腕流淚,真想替他呼吸,真想把氧氣管直接插進他的肺臟里。父親是戴著氧氣罩走的,面容像溺水一樣痛苦,跟他吸不進的那口氣相比,一生的榮辱、坎坷都不值一提。
呼吸,對我們活著的人來說平常得幾乎都意識不到,但對于全球200多萬因新冠而去世的不幸者來說,炎癥風(fēng)暴導(dǎo)致的肺纖維化、肺水腫和將小氣道和肺泡填滿的黏液,最終使呼吸成了令人絕望的奢侈。據(jù)說現(xiàn)在地球上每9秒鐘就有一人死于新冠,在毒魔的攻擊下,人類將希望的底線降低到“活著”,只要活下來就好,無論活得多么平凡。前兩天聽一位朋友說他的嗅覺感覺不太靈敏,我的心頓時提到嗓子眼,之后每天都等他報平安,問他“能不能憋氣十秒鐘”?即使我明知這個“自檢”招數(shù)并不很科學(xué),但至少能夠換取立竿見影的安慰。在人類尚未度過此劫之前,致平凡——具體地說是致呼吸,因為自由的呼吸是平凡存生的前提。
《自由呼吸》,這是我2020年交的第一部譯稿,是匈牙利作家納道什·彼特《平行故事》三部曲的最后一部,50萬字,相當(dāng)于前兩部的總和。當(dāng)我點擊“發(fā)送”之后,如釋重負(fù)地做了一次深呼吸!一是因自己為這套書付出了五年時光,終于大功告成;二是作家用百萬字篇幅刻畫了歐洲悲涼、窒悶的20世紀(jì),最終通過一場飆車讓讀者得以自由呼吸;三是當(dāng)時武漢尚未封城,我對鼠年還抱著無猜的憧憬……誰知道隨后發(fā)生的一切令人猝不及防。我在布達佩斯,先為國內(nèi)的疫情揪心,很快歐洲也開始漫長的隔離,“封國”“停擺”“宵禁”“網(wǎng)課”“居家辦公”“社交隔離”……種種被動的防御措施都將人們的生活控制到最小的空間、最孤獨的狀態(tài)和最基本的水平。即使住在城市,也如隱居荒野,似乎所有的同類都一夜間變成了危險體。難怪許多人擔(dān)心這種離群索居的獨處不僅會導(dǎo)致心理疾病、社交障礙,甚至能縮小大腦海馬體上的齒狀回!不過,對像我這樣習(xí)慣了獨自伏案的譯者和寫作者而言,“隔離”本身并沒有那么可怕,想來獨處是我的生活常態(tài);行政令減少了所有不必須的出門,反而增加了更多讀寫譯的時間。
我真心祈愿疫情快結(jié)束,世界早日恢復(fù)秩序,能自由地旅行;我還祈愿人類學(xué)到了什么,比如敬畏自然,珍惜平凡,健康、家庭和自由很重要。
盤點過去的一年,我翻譯了《自由呼吸》《尤若夫·阿蒂拉詩選》、桑托短篇小說集《1945》和馬洛伊的《我本想沉默》,還完成了裴特爾斐兩本書的譯稿《裴多菲街5號》和《熊貓的擁抱》,并為五年前出版的馬洛伊自傳《一個市民的自白》進行了補譯,還原了1935年未刪節(jié)版的首版原貌;另外還寫了十幾篇報刊專欄,校訂了吉狄馬加和梅爾的兩本匈語版詩集,并著手翻譯布克獎作家克拉斯諾霍爾的另一部大作《抵抗的憂郁》……因此,隔離期雖漫長,我并不覺得空虛,幾乎將孤獨的每分每秒都轉(zhuǎn)換成文字存留了下來,我視之為抗疫的個體記錄。具體到我個人來說,致平凡是致文學(xué),致譯者和寫作者心無羈絆、伏案游天的平凡,或者說文學(xué)是精神上的自由呼吸。
文學(xué)是一種信仰和生活方式,至少對我來講。黑色的鼠年還告訴許多人:文學(xué)還可以是拯救和療傷。你還記得在武漢一家“方艙”里被記者拍到的那位“讀書哥”吧?那張照片講述的是書籍帶給人的從容和勇氣,據(jù)說作者福山知道后,特意寄給他一版簽名本,這故事是對讀書人的精神鼓勵。3月下旬,布達佩斯第一次停擺,在西火車站對面的亞力山大書店門口貼出一張《致讀者信》,信中說:“我們相信:在這段艱難的時期里,書籍會給您帶來在這個世界上生活的快樂和享受,想來,精神的健康至少跟身體的健康同樣重要。不要忘記:盡管您現(xiàn)在不能走向世界,但世界能夠走向你……”我在給北二外匈語專業(yè)的同學(xué)們上第一堂網(wǎng)課時,內(nèi)容就是在“禁足令”生效前一天我在老城中疾走并拍下的一系列告示文本,有商店有銀行有藥店有超市,我覺得這個寫得最好。若在平時,我很可能會把它看做“雞湯廣告”,但在瘟疫圍城的關(guān)頭,它傳達了讀書的意義和精神力量。雖然病毒叫停了全世界的書展,封了所有書店的店門,但它奪不走你手中的書和筆,無法叫停你的思考。我聽多位朋友發(fā)出感慨,說這一年里補讀了許多過去買后塞到書架上沒空讀的書。致平凡,還要致讀書,讀書能使平凡變得豐沛遼闊,讓我們平凡卻不平庸,想來我理解的平凡是還個體之本真,是在健康的皮囊里裝有趣的靈魂。
我住在布達佩斯的安德拉什大道旁,街口就是李斯特故居。從圣誕節(jié)的前一周開始,安德拉什大街和大小環(huán)路就已彩燈纏樹。冬季里,不到下午五點夜色就已降臨,多瑙河兩岸的市區(qū)如水晶城剔透,車身披掛彩燈的“圣誕電車”在街上穿梭。我若想散步,必須在六點前出門,八點前返回,因為政府下的“宵禁令”,如果違反,每人將受罰兩萬福林!每次,我沿著流光溢彩的老街朝河邊走,要么穿過鏈子橋去漁人堡,要么過伊麗莎白橋上圣蓋萊爾特山,總之要登上布達一側(cè)的某個制高點,從那里俯瞰湯湯的冰河與萬家燈火,終于能夠摘下口罩自由呼吸,像站在“柏林上空的蒼穹”中的大天使,孤獨、悲憫并享受地用力呼吸。這種時候,??吹接泻脚钠魑宋说卦诟咛幈P旋,因為拍攝空城已成了時尚,空寂的風(fēng)景確實有一種震撼人心的歷史感的悲壯美麗。但我此刻更喜歡人流如織,車水馬龍,生活能夠恢復(fù)平常。
在我的鄰居中有一位九旬老伯,他說這輩子經(jīng)歷過三次宵禁:第一次在“二戰(zhàn)”末,從1944年圣誕開始的圍城戰(zhàn),空襲警報不絕于耳,他驚恐地躲在地下室里;另一次是1956年秋天蘇軍入侵,巷戰(zhàn)激烈,大地在坦克的履帶下塌陷。沒想到現(xiàn)在又遇到一次,布達佩斯雖然沒有變成廢墟,但是沒了生氣。每次在懸廊上跟老人寒暄,都自覺地保持幾米遠(yuǎn)的距離,而且讓我更想念遠(yuǎn)在北京的母親,因疫情阻隔,我已經(jīng)一年不能回國見她了。這兩年,母親的阿爾茨海默病越來越重,不僅記不得自己拿過手術(shù)刀,甚至弄不清自己的年歲,情緒也簡單得像個孩子。好在音樂是一種拯救,她仍可背譜彈琴,跟我在網(wǎng)上唱歌,當(dāng)然還會突然問我:“你在哪兒呢?”“我看你怎么這么眼熟?”“你大還是我大?”“你什么時候能來看我?”……現(xiàn)在鼠去牛來,新春將至,我真心祈愿疫情快結(jié)束,世界早日恢復(fù)秩序,能自由地旅行;我還祈愿人類學(xué)到了什么,比如敬畏自然,珍惜平凡,健康、家庭和自由很重要。此刻,我坐在中歐古城的一扇窗口,致平凡,致親情,致遠(yuǎn)方的國和思念的家。希望能早日回鄉(xiāng)探母,希望母親還能夠認(rèn)出我來,即使認(rèn)不出是她兒子,也能把我當(dāng)成她的哥哥、弟弟或久別的丈夫。
2020年1月28日,廣東廣州,海珠區(qū)怡安路計時籃球場。攝影/張志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