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手擎半杯水,問自己,它是半空,還是半滿?按照張愛玲的說法,悲觀者稱其為半空,樂觀者稱其為半滿。我是個矛盾體,我可以上一刻稱其為半空,下一刻稱其為半滿。
我對一杯水“全空”的恐懼始于八歲。那時,我跟姥姥姥爺在一起生活。那是個尋常的黃昏,姥爺不在家,我家院子里的紫茉莉開得正好。突然,我小腳的姥姥摔了一跤!我目擊了她摔倒的整個過程,跑過去拉她,她甩開了我的手,死活不讓我拉(后來我才知道,村子里有個講究:老人摔倒了要自己起來,被拉起來不吉利),不拉就不拉,那就由她自己起來好了。她掙扎了老半天,也沒能站起來,絕望地側(cè)伏在地上大哭起來!我嚇得哇哇大哭,又執(zhí)意拉她起來,她索性沒有了起來的意思,哭,數(shù)落著哭,叫著她的親娘,埋怨她親娘怎么就那么狠心,怎么就不來管她……我無比驚恐地看著她搖著滿頭白發(fā)不管不顧地哭,突然害怕她就這樣哭死過去,于是我瘋了一樣奮力地去拉她,任她怎樣掰我的手,推我,搡我,我就是不撒開,一直與她僵持到了姥爺回家……
那次驚嚇,幫我完成了對生命無常的最初認(rèn)知。我知道,我經(jīng)常掛在嘴邊的“萬歲”是不存在的。每一個人,都終將迎來杯子“全空”的那一天。
“分離的痛/竟趁著擁有/來嚙我了”,這是我十九歲那年寫下的詩行。那一年,我在宣化讀大四,想到即將到來的畢業(yè),一下子對那個被稱作“村”的大學(xué)涌上一股溫柔的依戀。我憂郁地對自己說:“快好好看看這不乏美感的風(fēng)中的樹吧,以后,你會懷念它的。”那是一棵卷發(fā)的柳樹(我在心里這樣叫它),狂野的風(fēng)撩著它卷曲的枝條,參差飄舞,仿佛發(fā)狠要替它將那卷發(fā)拉直,讓人忍不住生出把那卷發(fā)攏住的沖動。
那棵樹,果然成了我后來懷戀的坐標(biāo)。一想到宣化,那棵樹就搶先成為我思緒的落點(diǎn)。我在心里替它攏著飄飛的卷發(fā),問它:小卷毛,你還在被那狂野的風(fēng)勁吹嗎?
在人生的杯子“全空”之前,一次次的離散,又何嘗不是傾杯的預(yù)演?
我是個敏感脆弱的人。因?yàn)橛辛送陼r對死亡的驚懼?jǐn)M想,有了青年時對離散的刻骨憂傷,我總夢想著把每一個奢侈擁有的日子都過出非凡聲色,不枉它跟我一場。
所以,當(dāng)我說“講課時,我就是世界的中心”,你不要以為我口吐狂言,我只不過是想用那一刻高質(zhì)量的存在拼死抵御那“流光拋人”,抵御那“杯水易傾”;當(dāng)我說“我用寫作挹取逝川之水”,你不要以為我心高氣傲,這只不過是一個有點(diǎn)神經(jīng)質(zhì)的人為了證明她活著的結(jié)繩記事,也約略等同于拿木棍在土墻上下意識地留下一道劃痕。
戀愛時,喜歡折一條柳,一葉葉地往下扯,它們的名字分別叫“愛”“不愛”,如果最后那片葉子是“愛”,可以莫名歡喜好久,仿佛這簡陋的占卜竟可以洞穿戀人的心;今天,當(dāng)我折枝在手,我不再說“愛”“不愛”,我會說“人間值得”“人間不值得”,如果最后一片葉子是“人間不值得”,我的心也不會因此而陰郁,我會微笑著告訴手中的葉片:你錯了。
半空,是促我疾步快行的;半滿,是令我緩步徐行的。因?yàn)榭謶诌^、憂郁過、焦灼過、思慮過、掂量過、不甘過、努力過、滿足過,所以,我不會對著那半空飲泣,也不會對著那半滿竊喜。悲觀或樂觀,對我都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有了享受這半空或半滿的能力。
——人間值得,我來印證。
[怦然心動]
其實(shí),“半空”和“半滿”是一樣的,是一種狀態(tài)的兩種稱呼。在張愛玲看來,“悲觀者稱其為半空,樂觀者稱其為半滿”,而在作者張麗鈞的眼中,稱呼并不重要,關(guān)鍵是要自己要學(xué)會調(diào)整生命狀態(tài)——“半空,是促我疾步快行的;半滿,是令我緩步徐行的”?!鞍肟铡焙汀鞍霛M”是相對于“全空”而言的。人生要遠(yuǎn)離和拒絕“全空”,因?yàn)槟鞘且环N驚懼的體驗(yàn),是對永遠(yuǎn)失去的擬想。所以,我們要保持“半滿”或“半空”的狀態(tài),即使有朝一日失去了生命的一角,我們的憂傷和哀愁也會在記憶中找到一個溫暖的落腳點(diǎn),比如駐扎在作者心里的那棵“卷發(fā)的柳樹”,只要想起它還在大學(xué)校園里參差飄舞,心里就會涌上溫柔的依戀,這份溫暖是持續(xù)焐熱生命的港灣。是的,只要我們在生命的河流里留下了深刻的印痕,那么無論何時回頭,都能無悔無憾,都會由衷地說一句“人間值得,我來印證”。
【文題延伸】生命留痕;不負(fù)光陰;人間值得……(小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