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尺一牘”“錢十一當一布”和“六百六十錢”
——試論秦漢時期歷法數(shù)字“十一”的應用

趙 龍

（武漢大學 中國傳統(tǒng)文化研究中心，湖北 武漢 430000）

在日常生活中，數(shù)字的應用是很平常的事情，一般情形下以便利性為第一考慮要素。無論是今人還是古人，都偏好使用能夠被整除的數(shù)字，其中以帶五和帶十的數(shù)字為先，最不濟也是偶數(shù)。特別是對于數(shù)學運算還不發(fā)達、還沒有阿拉伯數(shù)字、運算工具還很落后的古人來說，自然越便利越好。這種偏好傳承至今，仍左右著人們的習慣。在這種情況下，“尺一牘”“錢十一當一布”及秦律漢律中的“六百六十錢”“二百二十錢”，不免令人費解。這樣的官方規(guī)定，在日常生活中殊不便利，那究竟為何推行？

一、“尺一牘”與“尺一詔書”

（一）簡牘的尺寸

簡牘常見長度有六寸、八寸、一尺、尺二、二尺四、三尺等。盡管學界一致認為就目前的發(fā)現(xiàn)而言，秦和西漢甚至東漢的簡牘都沒有形成統(tǒng)一的簡牘形制方面的規(guī)范，但不妨礙我們回顧人們對這些尺寸進行過一些解釋的嘗試。國內(nèi)在這方面最早的解釋是王國維在《簡牘檢署考》一文中提到的《海寧王靜安先生遺書》（第八冊），由胡平生整理成的“分數(shù)”“倍數(shù)”論。［1］

古策長短皆為二尺四寸之分數(shù)。最長者二尺四寸，其次二分而取一，其次三分取一，最短者四分取一。周末以降，經(jīng)書（六經(jīng)）之策皆用二尺四寸，禮制法令之書亦然。其次一尺二寸?！缎⒔?jīng)》長一尺二寸，漢以后官府尺籍、郡國戶口黃籍皆一尺二寸。其次八寸，《論語》策長八寸。其次六寸，漢符長六寸。

牘之長短皆為五之倍數(shù)。最長為槧，長三尺；其次為檄，長二尺；其次為乘驛之傳，長一尺五寸；其次為牘，長一尺。天子詔書一尺一寸。又其次為門關之傳，長五寸。

在這里可以注意到兩點：其一，王國維認為古策長短和二尺四寸有關，牘之尺寸與五有關。亦即，簡牘的長度可能有數(shù)字性規(guī)律。其二，天子詔書一尺一寸與五并不成倍數(shù)關系。后來的學者，對王國維的看法或肯定，或否定，但都沒能解釋為何天子詔書長尺一。

（二）“尺一牘”形制的形成

在有關秦漢時期的傳世文獻中，關于長度為尺一的木牘并不少見，或記為“尺一牘”，或記為“尺一木”，或記為“尺一詔”。

漢遺單于書，牘以尺一寸，辭曰“皇帝敬問匈奴大單于無恙”，所遺物及言語云云。中行說令單于遺漢書以尺二寸牘，及印封皆令廣大長，倨傲其辭曰“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單于敬問漢皇帝無恙”，所以遺物言語亦云云。［2］

辛未詔曰：（李賢注）《漢制度》曰：“帝之下書有四：一曰策書……三公以罪免亦賜策，而以隸書，用尺一木，兩行，唯此為異也?！保?］

（李賢注）蔡質(zhì)《漢儀》曰：“延熹中……周景以尺一詔召司隸校尉左雄詣臺對詰……”［4］今官位錯亂，小人諂進，財貨公行，政化日損，尺一拜用不經(jīng)御省。（李賢注）尺一之板謂詔策也。［5］

答詔問災異八事。光和元年七月十日，詔書尺一，召光祿大夫楊賜、諫議大夫馬日、議郎張華、蔡邕、太史令單揚……受詔書各一通，尺一木版草書。［6］

楊秉耿介于災異，陳蕃憤懣于尺一，骨鯁得焉。［7］

而靈帝曾不克己復禮，虐侈滋甚，尺一雨布，騶騎電激，官非其人，政以賄成，內(nèi)嬖鴻都，并受封爵。［8］

哀泣辭請，有感帝心，詔曰：“乞楊生師?！奔闯咭怀錾?。政由是顯名。［9］

尺一選舉，委尚書三公，（李賢注）尺一謂板長尺一，以寫詔書也。［10］

從以上記載中可以看出，長度為尺一的木牘，一般用作詔書。詔書木牘的長短，必然是制定之后，有別于其他形制的尺寸。所以中行說“令單于遺漢書以尺二寸牘”，而不是尺一寸，自然有其中的緣由。畢竟，那時是一個闡發(fā)義理、開創(chuàng)制度的有其用意的時代。眾所周知的秦“數(shù)以六為紀”［11］就是一例。

一般學者認為簡牘形制沒有固定，這是因為其中有個比較復雜的問題，即假設有固定的形制要求，這一要求如何實現(xiàn)？必然是有一定的規(guī)制。一種情況是官方定制，在大量空簡空牘的制作之中，按照一定規(guī)制形成，自然可以做到。前文提到的王國維所總結的“漢以后官府尺籍、郡國戶口黃籍皆一尺二寸”即為一例。另一種情況是制作有專門用途的簡牘，會依照統(tǒng)一的形制。前文提到的，王國維所提出的“經(jīng)書（六經(jīng)）之策皆用二尺四寸……《孝經(jīng)》長一尺二寸……最長為槧，長三尺；其次為檄，長二尺；其次為乘驛之傳，長一尺五寸”即例證。

一般而言，這兩種情況有時一起出現(xiàn)，有時單獨出現(xiàn)。但無論如何，正因如此，簡牘才會出現(xiàn)特定的形制。“尺一牘”因為是詔書，所以尺寸異于其他簡牘，那么，為何是“尺一”，而不是其他尺寸？

二、“錢十一當一布”

不僅是傳世文獻中，秦漢時期有這種關于數(shù)字“十一”的可疑之處，出土文獻中例子也有一些，其中最主要的有政府規(guī)制的錢布交易兌換比和罰金數(shù)額兩類。此處先討論錢布交易中的例子。

錢十一當一布。其出入錢以當金、布，以律。（睡虎地M11《秦律十八種》金布六七）［12］

乍一看，并無奇怪之處，政府制定金和布的兌換比而已。但這樣的規(guī)定實際在生活中卻很麻煩，遠沒有錢十當一布方便，甚至沒有錢十二當一布方便。因為這樣的兌換比，簡文中出現(xiàn)大量的數(shù)字呈現(xiàn)出十一的倍數(shù)。在既往的研究中，已經(jīng)有學者注意到出土的法律文獻中“多十一的倍數(shù)”［13］。于豪亮認為這和律文中錢布交換的規(guī)定有關：“律文規(guī)定一疋布折合十一個錢?！保?4］“而《效律》中關于物資的計算，總是以布為單位，折合成錢計算……廿二錢是兩匹布，六百六十錢是六十疋布。”［15］這樣的解釋本身沒有問題，但仍然沒有回應為何是“十一”，而不是其他數(shù)字；為何不使用便利的數(shù)字這一問題。

可以確定不是出于經(jīng)濟學的考慮而如此設定。同時，數(shù)字“十一”顯然與數(shù)字“六”沒有關聯(lián)，也就是說不是因為“數(shù)以六為紀”。那是什么原因呢？

三、秦律、漢律中的“十一”

秦律、漢律中與“十一”相關的數(shù)字比較常見，主要體現(xiàn)在犯罪金額上。犯罪金額是數(shù)字運用的一種，其使用與日常生活中的數(shù)字偏好一致。例如我國現(xiàn)行法律中的罰金數(shù)額基本是帶五或者帶十的數(shù)字。秦和西漢的律法當中，罰金數(shù)額卻與數(shù)字“十一”相關。

害盜別徼而盜，駕（加）罪之?？桑ê危┲^駕（加）罪？五人盜，臧（贓）一錢以上，斬左止，有（又）黥以為城旦；不盈五人，盜過六百六十錢，黥（劓）以為城旦；不盈六百六十到二百廿錢，黥為城旦；不盈二百廿以下到一錢，（遷）之。求盜比此。（睡虎地M11秦簡《法律答問》）［16］

盜臧（贓）直（值）過六百六十錢，黥為城旦舂。六百六十到二百廿錢，完為城旦舂。不盈二百廿到百一十錢，耐為隸臣妾。不盈百一十錢到廿二錢，罰金四兩。不盈廿二錢到一錢罰金一兩。［17］（張家山M247漢簡《二年律令·盜律》J55-56）

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竹簡整理小組認為：秦至漢初律文錢數(shù)常采用十一的倍數(shù)，系因“錢十一當一布”［18］。如果用錢十一當一布理解，就等于用布匹衡量所盜物品的價值。乍一看沒有問題，但稍一想就能想到一點，在已經(jīng)有貨幣的秦漢時期，盜賊所盜物品是賣掉換成贓款，還是換成布匹？恐怕不是以物易物換成布匹，而是換成錢幣。衡量盜賊所盜物品的價值，大概根據(jù)其售賣非法所得物品的所得算。在這種情況下犯罪金額與十一捆綁，雖然有金布兌換比的原因，但亦存在其他原因的可能。

四、歷法中的“十一”

在同一時期的歷法中也出現(xiàn)十一這個數(shù)字。古代的歷法大多圍繞如何解決陰陽合歷下日月周期耦合的問題展開。幾經(jīng)更新后，古人摸索出來十九年七閏的方法解決日月兩個周期不合的問題。十九年七閏的分布方式，根據(jù)歷法研究者對《漢書·律法志》中朔閏分布的考究得知，確實是按“3-3-3-2-3-3-2”這樣的規(guī)律分布的，即秦至漢初的閏年分布設置。這樣的分布方式正好是前十一后八的排列。秦制晝漏正好是十一刻，正是秦人對于這一發(fā)現(xiàn)的應用。

五、字的聯(lián)系

數(shù)字被賦予獨特意義是中國文化的傳統(tǒng)，運用這種被賦予了意義的數(shù)字也是中國文化的傳統(tǒng)。在秦統(tǒng)一之后，尚“六”即一例。將歷法中獨特的數(shù)字“十一”與簡牘長度、金布兌換比、秦漢律中犯罪金額等聯(lián)系起來，乃是受辛德勇先生將歷法中一章之數(shù)十九與《古詩十九首》聯(lián)系在一起的啟發(fā)。翻閱史料，有以下兩條證據(jù)可備參考。

此于《別錄》屬《樂記》，蓋十一篇合為一篇。（《史記正義》）［19］

向乃集合上古以來歷春秋六國至秦漢符瑞災異之記，推跡行事，連傳禍福，著其占驗，比類相從，各有條目，凡十一篇，號曰《洪范五行傳論》，奏之。［20］

《別錄》與《洪范五行傳論》都是西漢劉向所整理撰寫的。劉向是博學之士，作為史家的他熟悉天文歷法，將歷法中的一個成數(shù)應用在其他事物上是存在這個可能的。秦漢繼承了戰(zhàn)國時期學者對于天文歷法的知識探索，制定了各種規(guī)章名物制度，正好是掌握此等學識的人，可能是博士官、法家、陰陽家，但毫無疑問，這些人將其學說與其他學說融合后，貫穿在秦漢的制度之中。

在此基礎上，官府借助國家力量把少數(shù)人認可的一些數(shù)字應用推行在專有的領域，如官方簡牘（詔書）的長度、法律規(guī)定的犯罪金額區(qū)間、市場上金布兌換的比例等。數(shù)字的發(fā)明起初是為了方便使用，但后來經(jīng)過人為的建構，賦予它們獨特的意義，然后推行這種具有獨特意義的數(shù)字，使之處處可見，正是人為建構的表現(xiàn)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