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邱意濃
中國第一位交響樂女指揮家鄭小瑛今年已92歲高齡,依然精神矍鑠,神采奕奕。
冬天的體育館冷得像冰窖,鄭小瑛允許團員們在演出服里面加黑色厚衣物保暖,自己依然是招牌的白襯衫、黑套裙,臺上一站7小時。
她一生成功抗癌三次,躺在病床上時不擔心生死,卻擔心演出能不能成功。
記者來采訪:“您的養(yǎng)生秘訣是什么?”鄭小瑛哈哈一笑:“我才不養(yǎng)生?!?/p>
她曾說:“音樂人有很多種,一種是為了自己的藝術名利而努力,一種是為了更多的人能欣賞藝術、推廣藝術而努力,我選擇后者。”
這句話正是鄭小瑛一生的最好寫照。
01
鄭小瑛1929年9月出生在福建永定縣的海歸家庭里,自幼飽讀詩書。舉家搬離上海前的鄭小瑛,從不知道什么是艱苦的生活。彈鋼琴的時候,媽媽就在一旁跳土風舞,窗外日光和煦。
鄭小瑛8歲那年,全面抗戰(zhàn)爆發(fā),全家搬遷至四川寄居破廟,天天冒著日機轟炸危險。父母憂心忡忡,而年幼的鄭小瑛卻稱那是最快樂的童年時光。她和男孩子一樣,天天在山林里撒開了瘋玩。
上初中了,她把媽媽給的坐黃包車上學的錢,省下買花生糖,自己跟在同學們的黃包車后面跑,遇上下雨,就脫光腳踩著爛泥跑!
轉眼16歲了,父母把鄭小瑛送進南京金陵女子大學文理學院主修鋼琴。這所學校別名“淑女搖籃”,父母希望女兒能成為一名自主且有教養(yǎng)的新知識女性。
這里的姑娘們知書達理,也不缺敢為人先的勇氣。1948年,鄭小瑛坐著大板車投奔中原解放區(qū),進入中原大學文工團。陰差陽錯地,學鋼琴的鄭小瑛居然被選為指揮,這也是她走上指揮這條路的契機。
開封解放區(qū)的日子很苦。那時沒有什么干糧,拿出一小塊吃的,蒼蠅立刻嗡地圍攏過來。大院里只有一小角是做廁所用,廁所的墻很矮?!岸紫氯]問題,但站起來就不行啦,要在底下把褲子穿好再起來。”至于洗澡,“進去一看,我們都出來了,寧肯不洗!”她說,公共澡堂滿是臟水和泥巴,一腳下去整個都是渾的。
苦雖苦,這里的生活讓鄭小瑛收獲良多。她組織民樂社,唱解放區(qū)歌曲和蘇聯歌曲,感受自民間的各種音樂元素;在春節(jié)、五一等節(jié)日觀看由工農組成的鑼鼓宣傳隊,小伙子們在冬日里光著膀子,打擊出撼動人心的鑼鼓節(jié)奏,那種精氣神令她十分羨慕。
02
在文工團“打拍子”的鄭小瑛,1952年底被保送到中央音樂學院作曲系學習。1955年的一天,她突然被人事科叫到了會客廳。來的客人是蘇聯合唱指揮家列·尼·杜馬舍夫,因不滿中國送往蘇聯深造的合唱指揮的學生,獨自前來看看有無別的好苗子。
鄭小瑛具有良好的音樂基礎和素養(yǎng),杜馬舍夫眼前一亮,選中了她和另一名學員后滿意而歸。
在莫斯科,鄭小瑛常年泡在音樂廳或歌劇院。她帶著總譜,觀摩每一場著名指揮家的排練和演出。她把指揮對音樂的處理、手勢,甚至舞臺調度、舞美燈光,以及即席的感想和收獲,都密密麻麻地記錄在節(jié)目單上,努力和悟性使她的專業(yè)水平日益提高。
1962年,在資深指揮伊·巴因的指導下,鄭小瑛在國立莫斯科音樂劇院指揮了意大利歌劇《托斯卡》,獲得了輿論的高度評價,她也因此成為第一位登上外國歌劇院指揮臺的中國指揮家。
學成畢業(yè)的鄭小瑛回到祖國,在中央音樂學院指揮系任教。
鄭小瑛的職業(yè)生涯中創(chuàng)造了不少“工作方法”,體現她的智慧與優(yōu)秀。1965年,新歌劇《阿依古麗》的排練過程中,鄭小瑛把“歌劇車間”的排練模式由蘇聯帶往中國。
在以往的中國歌劇排練中,由于排練流程的不科學,樂隊和演員都很辛苦。鄭小瑛想到蘇聯指揮歌劇《托斯卡》的經驗:由指揮家先給演員“布置作業(yè)”,把音樂處理的要求告訴演員和鋼琴排練的指導,把技術上的問題、表現上的問題都解決了,才跟樂隊去配合。指揮按自己的要求練樂隊,導演在這個音樂里排戲,練完以后兩部分才合樂。
按照這一模式,歌劇的排練效率大大提高,她將這一模式稱為“歌劇車間”。這部劇是鄭小瑛上世紀60年代末最后的作品,歌劇自此之后在中國舞臺上長達十余年銷聲匿跡。
2002 年,鄭小瑛在美國演出《土樓回響》時激情謝幕。
03
1978年底,鄭小瑛已年近半百,可是她身上有用不完的勁。迎著改革的春風,她與老同志一起重建中央歌劇院,在舞臺上執(zhí)棒指揮起《阿依古麗》。
但是觀眾的回應不盡如人意。演出時,大廳就像菜市場,有觀眾趴在樂池邊上問:“你們唱的什么戲?。吭趺匆粋€勁地唱也不說話???”觀眾席里還有人大聲聊天、嗑瓜子。
鄭小瑛沉默了,一個想法在心里扎了根:一定要普及歌劇?!皩ε椙??我不希望。我希望我的這點勞動能夠換來聽眾的共鳴?!?/p>
自此,只要鄭小瑛有演出,開演前20分鐘,她都會帶著寫有音樂主題的紙板和小錄音機在走廊進行“歌劇音樂欣賞”講座,避開生澀的術語,用最直白的語言向觀眾“科普”歌劇 。這就是大名鼎鼎的“鄭小瑛模式”。
其實歌劇不只是在演出時不受歡迎,在舞臺下也遭受著冷落。流行歌手唱一首歌可以掙幾萬元,而歌劇演員們,卻只能得到幾元補貼。歌劇演員不是圣人,有些主演去“走穴”改唱流行歌曲,樂手們也去“鉆棚”給流行歌手伴奏。
鄭小瑛無力改變這種現象,但是她想,音樂家總還可以做些什么。于是,鄭小瑛開始在各大學校開展音樂講座。年輕人求知欲旺盛,在北師大開講座時,學生把窗戶都擠破了,窗臺上也坐著人。看著孩子們求知若渴和好奇的態(tài)度,鄭小瑛感到了幾分欣慰。
《后漢書》有云:陽春白雪,和者必寡。越是高端的、普通人難以接近的東西,和應它、理解它的人必定少之又少。
鄭小瑛獨創(chuàng)了一句:“陽春白雪,和者日眾?!?“我希望歌劇能夠一天比一天有更多的聽眾,能有更多的人來理解它、走進它。即使90多歲了,我也從未放棄?!?/p>
為了推廣歌劇,鄭小瑛不僅用講座的方式在高校普及,還成立了專門的樂團在各大高校演出。
1989年,鄭小瑛和大提琴家司徒志文等女音樂家組建了“愛樂女”室內樂團。成員皆是志愿者,堅持不計報酬進校園演出,目的是向年青一代介紹中外經典音樂。
樂團先后有200多位女藝術家加盟。從1990年起,她們利用業(yè)余時間演出了300多場,先后進入60多所大中學校演出,直接聽眾達20余萬人次。演出地點由早期的學校拓展為廠礦、農村,甚至走向國際。
“樂團出去演出,唯一向對方提的條件就是派車來接我們。樂團成員接到演出通知,從來不問給多少錢,而是問到哪里集合?!编嵭$榻B,無論寒暑,只要有演出,大家都會下了班從各自單位趕到集合地點。有一次北京下著大雪,接最后一位二胡演奏家宋飛時,比約定時間晚了一個多小時,大家都認為宋飛可能已經回家了,沒有想她抱著兩把二胡在雪中等了一個多小時。直到樂團后來得到了一些社會贊助,才在演出時發(fā)給每個人一次20元交通費和誤餐補貼。
1995年8月30日,在北京奧林匹克運動場的藍天白云下,鄭小瑛與“愛樂女”交響樂團帶領全場3萬多來自世界各地的婦女代表一起高唱貝多芬的“歡樂頌”。
04
不過,這支飽受崇敬的樂團,面臨經費等一系列問題,壓力愈來愈大。1996年,鄭小瑛在一場演出后,遺憾宣布這是“愛樂女”的最后一場演出。
1997年,鄭小瑛接到廈門政協主席的一通電話,邀她在廈門創(chuàng)辦一個樂團。
換作任何一個在北京有著穩(wěn)定生活的70歲老太太,估計都不會選擇赴約。不過鄭小瑛不一樣,當她了解到廈門是中國最早接受西洋文化的城市之一,有一定的文化積淀發(fā)展交響樂,立刻答應了對方。出發(fā)去廈門的前幾天,鄭小瑛按事先的日程安排,給北大和清華的學生開音樂講座。
面對臺下年輕人一雙雙充滿渴望的眼睛,她深入淺出地講解了貝多芬的《愛格蒙特序曲》,充滿激情地說:“貝多芬在婚姻失敗和耳聾、病重的情況下,曾想到過自殺,然而他挺過來了,他說‘我要扼住命運的咽喉!’真正的勇士是永遠不向命運低頭的!”講座結束時,她站在桌子上熱情奔放地指揮同學們高唱國歌……
學生們不知道,她在講貝多芬的那番話,也是在給自己鼓勁。撐到講座結束,鄭小瑛躺進了醫(yī)院。她和老伴依偎在一起,反倒是鄭小瑛安慰他說:“沒什么接受不了的,人都有這么一天的,遲早都會來的,但我一定要把手頭的事辦完?!?/p>
病床上,鄭小瑛并沒有停止廈門愛樂樂團的籌建工作,她審閱報考者的材料,聆聽他們寄來的錄音,對學員進行初選??筛皬B門組建愛樂樂團的許諾何時才能實現?她心急如焚。
當醫(yī)生說她出院后一個月就可能重返指揮臺時,鄭小瑛精神大振,立刻積極地開始術后的恢復鍛煉。老伴攙扶著她,在醫(yī)院的走廊,每天從蹭幾十步、一百步,再到一千步……她咬著牙關,每邁一步都十分艱難。
1998年4月,鄭小瑛出院。5月,她飛赴異國,指揮愛沙尼亞國家交響樂團的演出。因為化療,頭發(fā)全部掉光了,鄭小瑛戴上假發(fā)。音樂響起來的那一刻,心中有股熟悉的力量回來了,她激動地揮舞雙手,完成這次演出?;貒?,鄭小瑛馬不停蹄地去廈門組織招聘演奏員的面試。她樂觀地說:“老太太又要打起背包出發(fā)啦!”
在社會各界的大力支持下,廈門愛樂樂團正式組建成立,鄭小瑛任藝術總監(jiān)。至今,該樂團共演出1200場,足跡遍及10多個國家、80多個城市,樂團也成為廈門的一張名片。
愛樂樂團在廈門市已經培養(yǎng)了一批樂迷?!耙悦恐芤淮蔚念l率還能賣出200多張票,這已經很不錯了。”鄭小瑛感嘆交響樂推廣的不易。
05
2010年,世界合唱比賽在紹興舉行,臨近結束時有個全體大合唱的環(huán)節(jié),邀請各團指派代表參加,以體現世界大同。擔任中方藝術總監(jiān)的鄭小瑛卻得知,這個環(huán)節(jié)沒有邀請中國團,而且早有先例。
她疑惑又不滿,向組委會抗議,得到的解釋讓她一下噎?。骸澳銈兊娜藭次寰€譜嗎?”
學生吳靈芬告訴她,多年來,中國的音樂基礎教材以簡譜為主,很多孩子確實不會看五線譜。從那時起,鄭小瑛帶著團隊正式開始了基礎音樂教育的普及。
她在采訪中痛心疾首地說:“我們的國民音樂教育,進步得很慢。”為了改變這個現象,廈門愛樂樂團每年免費為廈門的中學生舉行十場“音普工程”交響音樂會。中學生也能在鄭小瑛的指導下上場指揮樂隊。鄭小瑛的敢想敢做和特立獨行,讓年輕人少了對歌劇的畏懼之心,拉近了平民百姓與“陽春白雪”的距離。
2018年9月,89歲的她又開始了新事業(yè),在廈門工學院藝術學院和睿思教育中心的支持下,開辦“鄭式”指揮法基礎研修班。學生水平參差不齊,既有大學副教授,如中國合唱協會副理事長吳靈芬、中央音樂學院院長俞峰等大師,也有剛剛入門的小學員。
鄭小瑛的授課風格剛柔并濟。聽說學員一見她就緊張,她會努力緩和氣氛,背過身去:“那我走咯?!?/p>
她唯一一次動怒,是因為一個學生顯然沒有足夠練習——她可以忍受學得慢,但不喜歡學生不用功。全班嚇得大氣不敢出,他們并非怕她生氣,而是擔心她氣壞身子。發(fā)完火,鄭小瑛有點后悔,開玩笑說:“不過還好,他不記仇,還來跟我說話?!睘榱烁玫貍魇谧约旱慕涷?,鄭小瑛還自己編寫了《指揮法基礎教材》。
對于鄭小瑛來說,最快樂的時候是在舞臺,是在講座過程中,是每一刻燃燒著生命為理想奮斗的瞬間。如她自己所說的:能倒在指揮臺上,是我一生中最浪漫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