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偏愛晚秋的風(fēng)

新浪微博│槳安

創(chuàng)作感言：我一直很向往一種感情狀態(tài)——沒有誤會，沒有冷戰(zhàn)，很少爭吵，從始至終就是單純地為對方好，我把這樣的一種溫柔給了高中時期的諸清洲，而讓許愿擁有了絕大多數(shù)女孩子的敏感、焦慮、不自信。我們都曾向往著長大，但長大后又會不斷懷念學(xué)生時代，尤其是十六七歲時趕來解圍的少年，是平凡生活中流星般的存在。雖然結(jié)局不盡如人意，但希望讀到這個故事的姑娘們都可以好好珍惜現(xiàn)在的生活，希望每個女孩子在蛻變成公主的過程中都能被溫暖地陪伴。

01

碧空如洗，窗臺上停了幾只麻雀，諸清洲看了一會兒，察覺到教室里嘈雜的聲音減弱時，老師已經(jīng)走上講臺了。

講臺上站著一個瘦小女生，在看清她的樣子之后，諸清洲有些意外地把劍眉挑平。

“大家好，我叫許愿?！痹S愿穿了一條淡紫色的連衣裙，搭配集市上買來的塑膠涼鞋，引起諸清洲身后男生的嬉笑，這小村姑好土。

鄉(xiāng)下轉(zhuǎn)學(xué)生的身份沒有在班里掀起多大水花，女孩子與她沒有共同話題，男孩子覺得她實在太土。她沒有交到新同學(xué)。

除了諸清洲。

下課后，諸清洲主動去找許愿說話：“你叫許愿啊。”

許愿聽到他喊自己的名字后，收拾東西的動作頓了頓，微微點了點頭。

“你不記得我了？”她的反應(yīng)太平淡，諸清洲有些驚訝。

“記……記得，爺爺說，你叫諸……諸清洲?！痹S愿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把話說完，諸清洲皺起的眉頭慢慢舒展開。

許愿說完給了諸清洲一個笑臉，整齊潔白的牙齒正好露出八顆，他想起跟她的第一次見面。

諸清洲去年被查出腦部有腫瘤，即將壓迫視神經(jīng)，本打算進(jìn)一步治療，但醫(yī)生觀察到腫瘤沒有擴大的趨勢，所以暫時不用做開腦手術(shù)，但隨時可能發(fā)生視野缺損甚至?xí)簳r性失明，雖說是暫時性的，具體會持續(xù)多久也是個未知數(shù)。

外公接他去鄉(xiāng)下住，隔壁就是許愿爺爺家。

鄉(xiāng)下環(huán)境很好，諸清洲樂得清閑。那日他在院子里洗頭，洗發(fā)水的泡沫順著脖子一直往短袖里面鉆，他去拿晾衣繩上的毛巾，眼前忽然一片黑。

外公不在家，頭上的水和泡沫放肆地在臉上打轉(zhuǎn)，像要把他吃掉。

諸清洲已經(jīng)做好可能會失明的準(zhǔn)備，但這一天真的來臨時，他還是恐懼得愣在原地，聽著屋內(nèi)擺鐘的聲音，只是短短的幾秒，恍如隔世。

然后，他手里被塞進(jìn)了一條毛巾。

眼前的黑終于變成大片的綠，是墻上的爬山虎，再清晰一點，是面前的許愿。

自然生長的長發(fā)與眉毛在太陽下熠熠生光，她的眼睛像玻璃珠一樣透明純凈，帶著好奇和關(guān)心看向他。

諸清洲永遠(yuǎn)忘不了那一幕。

后來，諸清洲隔三岔五見到許愿，多是她來送東西，小小的個子抱著編織籃，他去接，她便感激地笑。

他們甚少交談，許愿好像很活潑，卻不愛說話，外公問她家常，她只是用一兩個音節(jié)回答。

諸清洲離開的那天專程去跟許愿告別，彼時她正在挑衣服，完全沒注意到身后有人，諸清洲指了指紫色的那件：“這個好看?！?/p>

許愿嚇了一跳，諸清洲沒空道歉：“我要回去了，有機會再見吧?！?/p>

“保重?！痹S愿還是惜字如金。

他們真的再見了，那么瘦小的她竟然和自己年齡相仿，她不愛說話竟然是因為口吃。

許愿成績不錯，升了高二父母便帶著她來市里上學(xué)，是諸父幫忙辦的轉(zhuǎn)學(xué)手續(xù)，諸清洲的外公打了招呼，說她和諸清洲關(guān)系不錯，盡量安排到一個班里。

“那怎么不提前告訴我？”諸清洲問。

“小姑娘覺得自己是鄉(xiāng)下來的，說話又不利索，怕跟你走近了給你丟人?！?/p>

02

不久，許愿一家去諸清洲家拜訪，特產(chǎn)和飲品零食堆在諸清洲家門口，諸清洲禮貌地打了聲招呼，才看見躲在后面一直默默觀察自己的許愿，眼神怯怯的。

印象中的許愿總穿各種各樣的裙子，那日卻是簡單的短袖和牛仔褲。

諸清洲主動問她：“怎么沒穿裙子？”

“裙子……裙子是鎮(zhèn)上……鎮(zhèn)上嬸嬸……做的，不……不時髦。”許愿的聲音越來越小，雙手在衣角上捏出了褶子。

諸清洲削著蘋果，眼神不斷投向她，耐心地等她說完，笑著贊美：“你穿裙子也好看，都好看。”

許愿臉上升起兩團(tuán)火燒云，她正局促，諸清洲把削好的蘋果放到她手里，她趕緊抓著蘋果認(rèn)真地啃起來。

日暮將至，諸清洲在許愿父母的拜托下保證會在班里多關(guān)照許愿，邊說邊不忘揉了下她的腦袋，惹得她又是一陣臉紅。

其實，許愿作為鄉(xiāng)鎮(zhèn)轉(zhuǎn)學(xué)生沒什么值得注意的，學(xué)校里有不少鄉(xiāng)鎮(zhèn)學(xué)生都能迅速和班里同學(xué)打成一團(tuán)。不過，許愿的自我介紹練了一個星期才勉強流暢，時間久了，她的口吃還是被同學(xué)們發(fā)現(xiàn)，青春期的男孩子總有些惡趣味，聽到許愿說話就交換眼神，暗自取笑。

物理課學(xué)到了螺旋測微器，老師講練習(xí)題時停下來，看了一眼花名冊，點了名字頗有特點的許愿：“許愿，你回答一下，這時候的螺旋測微器應(yīng)該往左調(diào)還是往右調(diào)?！?/p>

許愿“騰”地站起來，這個知識點她聽得很認(rèn)真，題目她也會，答案就在嘴邊，但她因為過度緊張，口吃更加嚴(yán)重：“往、往、往……”

左右還沒說出口，便有一道不大不小的聲音打斷她：“這是做題還是模仿狗叫??？”

教室里瞬間爆發(fā)出大笑，許愿低著頭站在笑聲中，臉紅得快要滴血。

諸清洲看著她的背影，越發(fā)覺得笑聲刺耳，心情差到極點。

“老師，”諸清洲舉手示意，徑直起身，“應(yīng)該往左邊調(diào)。”

語畢，他把眼神往下扯了扯，以一種蔑視的姿態(tài)看向笑聲最大的幾個人：“欺負(fù)女孩子很驕傲？”

諸清洲生病以后性子淡了很多，鮮少表現(xiàn)出喜怒，也不愛揶揄，此刻他生氣的樣子很嚴(yán)肅，加之老師也出來主持局面，嬉笑聲就慢慢消失了。

他答應(yīng)過許愿父母會好好照顧她，自然說到做到。從那以后，不愛管閑事的諸清洲開始為許愿各種操心。

比如老師布置小組作業(yè)，許愿的同桌扭頭跟后桌一起討論，諸清洲給同桌丟下一句“麻煩你再找個人”就跑去和許愿一組;再比如做課間操的時候，許愿迷迷糊糊不知道往哪里站，諸清洲讓她去他所在的那一排，自己變成多出來的那個。

許愿多是被諸清洲拉來拉去，被安排好以后她發(fā)自內(nèi)心地感激他：“謝……謝謝?！?/p>

她笑起來的時候他總能想起她給他遞毛巾的樣子，想伸手去揉她的腦袋，看她小兔子似的畏畏縮縮，便化作一句風(fēng)輕云淡的“沒事”。

桌子上的汽水在秋老虎的威力下冒著冷汗，水珠凝成大顆?；?，給瓶底套了個小圈，許愿把汽水遞給他時，諸清洲沒有拒絕，他知道她在感謝他，索性大方接過，讓她沒有愧疚感。

諸清洲注意到許愿腳上那雙粉色涼鞋，蝴蝶結(jié)上嵌著珍珠，親戚家的妹妹去年都不執(zhí)著于這種款式了，他建議：“在學(xué)校里穿運動鞋會比較方便。”

“開……開學(xué)……剛買的，再穿……再穿幾天?！痹S愿斷斷續(xù)續(xù)的聲音、喇叭里流出的預(yù)備鈴聲，以及她小跑回座位的腳步聲，在諸清洲的注視下都變得格外倉促。

他又喝了一口汽水，橘子味的，酸里泛甜。

不，諸清洲回味著口腔里的味道，一點都不酸。

03

秋意漸濃，窗外涼颼颼的風(fēng)吹到許愿小腿上，她打了個寒戰(zhàn)，打算明天穿運動鞋。

涼鞋是媽媽陪她去買的，不算小的門頭房前立著夏末促銷的牌子，顧客熙熙攘攘，許愿媽媽眼疾手快，搶下了最漂亮那款僅剩的一雙36碼，許愿很愛惜。

不過畢竟是鄉(xiāng)鎮(zhèn)上的打折款，她課間欲起身時，只感覺腳下一松，她急忙檢查，左腳的鞋面和鞋底之間已經(jīng)徹底開膠了，不走路還能勉強維持原狀，一旦多動幾下，鞋底肯定搖搖欲墜。

還好教室里的位子都是雙人同座，不需要給同桌讓位子，許愿就那樣一動不動地坐了快一個下午。

下節(jié)課是體育，課間的時候班里的同學(xué)就幾乎走光了，諸清洲把校服外套放回教室，見許愿還在座位上磨磨蹭蹭。

“你不去上體育課？”諸清洲走到許愿位子旁邊。

許愿不好意思開口，緊張地找借口：“我……我有點……不舒服，麻煩……幫我給……給老師……請個假?！?/p>

諸清洲自然而然地把手背覆到她的額頭上，另一只摸著自己的額頭作對比。

許愿紅著臉躲了躲：“沒……發(fā)……發(fā)燒。”

“那你是怎么了？”

許愿低著頭不語，諸清洲看著她臉上可疑的紅色，好像猜到了幾分，聲音不知不覺地放低了一些：“我給你接點熱水？”

許愿拿起水杯晃出聲音，示意里面還滿著：“不用，你去……去上課吧。”

“哦……”諸清洲狐疑地看了她兩眼，兩步作三步走到教室門口。

粉紫色夕陽穿過玻璃窗，落在諸清洲身上，他清瘦的身形被鍍了層金燦燦的光芒。

許愿忽然覺得委屈，為什么委屈？因為自己來了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讀書？因為口吃被大家嘲笑？還是因為自己新買的涼鞋開膠了？

都不是，是因為那天的夕陽避開了她，打在了諸清洲的身上，他好看得像她兒時跟著大姐姐看的偶像劇里的男主角。

很多年后，許愿才弄明白自己那番想法里的無厘頭，她在各種出丑的瞬間都不覺得委屈，只有在諸清洲面前能感覺到這種情緒。

她覺得那樣美好的他，是站在她這邊的。

于是，她用盡力氣喊住他：“諸清洲！”

她沒有結(jié)巴。

諸清洲好似一直在等她喊住自己似的，立馬回頭：“怎么了？”

“我的……我的鞋子……壞了，我沒……沒辦法……走路?！?/p>

許愿邊說邊哽咽起來，對新環(huán)境的恐懼、同學(xué)的不友愛、被強行暴露缺點的無奈，所有的悲傷全部沖到她眼眶里，逼下了兩行眼淚。

她不想哭的，但明目張膽的偏愛是逞強的避難所，她的淚變成了條件反射。

許愿還紅著眼時，諸清洲便趕回來了。

“有的鞋碼可能不正，你試試合不合適?！敝T清洲喘著粗氣，額前有些潮濕，白色的校服短袖被汗浸濕了大半。

他從操場后面的矮墻翻出去找到附近的商場，來回都是用跑的。

他還買了雙襪子，和鞋子有一樣的logo，是班里好多同學(xué)都在穿的牌子。

許愿想張口說謝謝，諸清洲搶在她前面道：“你不用擔(dān)心，不用害怕，也不用委屈，有什么事情可以告訴我，我會幫你?！?/p>

夕陽還在，許愿希望諸清洲永遠(yuǎn)被光抱在懷里。

04

許愿不愛講話，但成績很好，盡管是鄉(xiāng)鎮(zhèn)來的轉(zhuǎn)學(xué)生，也能在班里排前十的，尤其是英語，上次月考，她在班里排第二名。

恰逢學(xué)校舉辦英語大賽，他們班選擇了話劇《灰姑娘》，飾演灰姑娘辛德瑞拉的女生總是說不對句子，脫稿更是難上加難。

英語老師讓許愿試一試，原女主很不滿：“老師，許愿說話都不利索，肯定不能演話劇?！?/p>

許愿不想變成女孩子們的公敵，急忙推辭。

那晚回家，許愿在路上遇見了諸清洲，準(zhǔn)確地說，他是在等她。

晚風(fēng)徐徐，諸清洲開門見山：“你為什么不想演灰姑娘？我覺得你很適合?！?/p>

“我說話……說話……”許愿的聲音越來越低，諸清洲快聽不見了。

“可以練的，你的自我介紹說得很好?！?/p>

演話劇，并且是演女主角，這是許愿即使在鄉(xiāng)鎮(zhèn)學(xué)校里也不敢想的事。在這種大型活動里，她永遠(yuǎn)是觀眾，看著別的女孩子在舞臺上閃閃發(fā)光，她由衷地為她們感到開心，她從來沒有羨慕和嫉妒，因為她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站在舞臺上。

許愿快到家了，諸清洲止步在小區(qū)門口。

晚風(fēng)揚起她的發(fā)，其實她長得秀氣水靈，且舉手投足間總有種少女的天真可愛，只是她很不自信，常常低著頭，故意讓人記不住她。

許愿說：“不是……不是所有的……所有的灰姑娘……都能穿上合適的……鞋子，變成……變成公主。”

諸清洲愣了一下，隨即勾起嘴角笑了，他把視線放在她的新鞋上：“你的鞋子不合適嗎？而且，你怎么知道你不是公主？”

少年時期，幾句話就能讓人心跳亂掉節(jié)奏，許愿拿著諸清洲剛才給她的劇本，傻傻地站在原地，遠(yuǎn)處的諸清洲朝她揮了揮手，便騎上車子飛馳而去，他的衣角帶起一陣風(fēng)，吹得許愿內(nèi)心久久不能平靜。

決賽在即，英語老師不再讓步，在班里挨個挑選女主角。

男主角去排練了，諸清洲臨時飾演王子，幫忙對詞。

班里女生快輪了一個遍，終于到許愿時，諸清洲比之前每一次對詞的感情都飽滿，他讀到每個句子的最后幾個單詞時都會停下來看向許愿，他要讓她知道，她不需要害怕。

那道熱烈的目光讓許愿飄起來，她沉浸在他抑揚頓挫的臺詞營造的氛圍中。飽受后母與姐姐欺負(fù)的是她，與王子翩翩起舞的是她，掉了舞鞋來不及撿的也是她。

“Oh，my dearest princess， I love you. Can you go and be my queen？（哦，我最親愛的公主，我愛你，你愿意跟我走并做我的王妃嗎？）”

“I love you， too. So long as I can breathe， or eye can see.（只要我還能呼吸，眼睛還能看得見，我便也愛你。）”

最終，灰姑娘由許愿出演。

她跟著小組排練，大家一起吃零食，一起玩鬧，休息時其他人教她讀句子，改善她的口吃。她收到了越來越多的贊美，習(xí)慣縮起來的肩胛慢慢打開。

飾演王子的男主角對許愿尤其照顧。放學(xué)后，許愿舉起收到的牛奶糖跟諸清洲炫耀，他的氣壓好似瞬間低了下去，一言不發(fā)地去路邊超市買了一大袋牛奶糖塞到她懷里。

其實，老師不是沒有給諸清洲伸出橄欖枝，以他的形象和口語，是王子的最佳人選，但他對這種活動從來不感興趣，以身體原因推辭了，老師對他的病情也略知一二，便沒有強求。

“你不后悔嗎？你不想……不想演王子嗎？”許愿問他。

“現(xiàn)在后悔了?！敝T清洲轉(zhuǎn)頭看向她，“我本來不想演王子，是你去演灰姑娘后，我才想演的。”

路邊的燈在那一刻亮起來，磊落得如諸清洲坦坦蕩蕩的內(nèi)心。

05

周末，英語老師為了準(zhǔn)備舞會時的服裝，帶小組成員去了婚紗店租禮服。

按理說，灰姑娘的衣服最好挑選，店里最好看的裙子全是適合灰姑娘的白杏米色款式，但偏偏每件都各有特點，許愿不知道選哪件。

她發(fā)信息給遠(yuǎn)在家中的諸清洲求助。

諸清洲回復(fù)得很快：選白色吧，襯你的膚色。

暑期許愿常常往外公家跑，他見過她穿白色裙子，她的膚色是象牙白，白裙子襯得她惹人憐愛。

“白色的哪條呢？”許愿又問，單是白色就有十幾條。

諸清洲隨便指了一條，怕她覺得不認(rèn)真，又趕緊奉承幾句：你穿哪條都好看。

其實，許愿發(fā)來的每一條裙子他都細(xì)細(xì)看過，但有些幾乎只是圓領(lǐng)和半圓領(lǐng)的區(qū)別，他想不出來她穿上的樣子，索性直接去婚紗店看。

他打著路過的幌子，明目張膽地在門口等許愿。

許愿已經(jīng)挑完，換回了自己的衣服，頂著試了一半的妝容出來見他。

她挑的不是諸清州指的那件，而是另一件，因為和王子的服裝比較搭。她說這話時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絲毫沒意識到諸清洲已經(jīng)開始皺眉頭了。但他把情緒藏得很好，風(fēng)輕云淡地盯著她抹了粉底液的臉看了一會兒便趕她回去，給她化妝的店員姐姐還在門口等著。

一切都選定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老師要請大家吃飯，許愿收到諸清洲的信息，改口說有事要回去。

她沒想到他就等在附近，步行街路邊每隔幾百米便有張連椅，供來往路人休息，諸清洲坐在離婚紗店最近的那張連椅上，頭頂?shù)穆窡魤牧?，他隱在黑夜里，靜靜地等著。

他帶她去了護(hù)膚品店。

許愿家中沒有暖氣，也不講究護(hù)膚，冬天獵獵的寒風(fēng)總是掀起臉上一層皮，久而久之，她皮膚變得干燥皸裂。諸清洲剛才注意到了，她臉上的粉底一點也不服帖。他不懂女孩子的護(hù)膚，只能帶她去看面霜，有時風(fēng)太大，媽媽會扔給他一罐讓他抹抹手和臉。

他本想挑幾罐女生用的就結(jié)賬，許愿攔著說他浪費。他便讓她去看試用裝，許愿不懂試用，遲遲沒有伸手。

諸清洲拿消毒濕巾擦了手，用手指揩了一小坨抹到許愿冰涼的手背上，許愿還是愣著，他直接用指腹給她細(xì)細(xì)地涂抹均勻。

“你覺得這個好嗎？”待手背完全把面霜吸收，諸清洲問，“不喜歡還有別的?！?/p>

說著，他又要去揩別的。

“我、我自己來?！痹S愿終于反應(yīng)過來，抽回手搶到諸清洲前面去研究瓶瓶罐罐。

諸清洲也意識到了什么，找來導(dǎo)購員陪許愿，他去店外等著，屋內(nèi)的暖風(fēng)吹得他耳垂發(fā)紅。

回去的路上，有七八歲的孩子在賣花，見到男女同行便不容拒絕地將花塞到女士手里，再向男士要錢，許愿忙不迭要還回去，諸清洲已經(jīng)給了孩子錢。

“一朵玫瑰而已，預(yù)祝你演出成功?！敝T清洲的聲音融進(jìn)晚風(fēng)里。

嬌艷欲滴的玫瑰還沾著水，許愿心生歡喜：“你……你會……看我演出吧？”

“當(dāng)然?！敝T清洲的答案永遠(yuǎn)是肯定的。

決賽當(dāng)日，隨著幕布拉開，許愿緩緩地走上舞臺，她清純的形象和恰到好處的怯懦，隨著劇情的推動變得越來越自信的表情、強大的舞臺表現(xiàn)力、標(biāo)準(zhǔn)的發(fā)音，都給在場觀眾留下了深刻印象。

話劇的結(jié)尾，灰姑娘在眾人的祝福下和王子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她穿著白色長裙，美得令人震撼。

謝幕時，許愿在觀眾席里尋找諸清洲的面孔。

他在正中間。

舞臺上的聚光燈打在許愿頭頂，她也可以讓他看見自己閃閃發(fā)光的樣子。

“謝謝你，讓我變成公主?！痹S愿用口型對臺下的諸清洲說。

除了舞臺，其他地方光線都偏暗，許愿看不清他是不是也說了什么，但她能看見他在笑。

06

《灰姑娘》得了第一名，大家一致認(rèn)為最大的功臣是許愿，她在一片掌聲中害羞地低下頭，諸清洲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她真的變成不需要他保護(hù)的公主了。

許愿還是跟諸清洲走得近，甚至大膽地跟他開玩笑，搶他的零食。兩家人一起吃飯時，許愿還告狀說諸清洲在自習(xí)課上睡覺。

秋冬之際，許愿不知道從哪里看了句話，彼時她報了口才班，口吃好了很多，笑嘻嘻地講給諸清洲聽：“秋冬要吃糖炒栗子、烤地瓜、還有……奶茶?！?/p>

糖炒栗子和烤地瓜鄉(xiāng)鎮(zhèn)上有賣的，許愿都吃過，奶茶其實也有，但大都是些私人開的雜牌子，打著正宗奶茶的旗號沖奶茶粉，許愿見過市里干凈明亮的奶茶店，店員們穿著統(tǒng)一的服裝忙前忙后，招牌右下角刻著全國加盟的電話號碼，許愿沒進(jìn)去，她怕露怯。

“再給你買串糖葫蘆?！敝T清洲想起前幾日學(xué)校門口賣糖葫蘆的小推車，紅燦燦的山楂球裹著糖衣，格外亮眼。

許愿直呼萬歲。

糖葫蘆不止山楂球，還有水果和混合樣式，許愿沒見過，一下子挑花了眼。

諸清洲讓她慢慢挑，自己去馬路對面，攔下要把小車推向別處的烤地瓜攤主。他挑了個最大的，橙黃色的地瓜從外皮里露了頭，白蒙蒙的熱氣混著香味鉆進(jìn)手心，許愿在馬路對面招手，秋冬果然美好。

綠燈亮了，諸清洲快步走過去。

走過第五條斑馬線時，交通燈上綠色的倒計時忽然有了重影，淺綠變成深綠再變黑，諸清洲去看許愿，她紅色的圍巾也被黑色吞噬，連帶著她整個人。

他不知道在原地愣了多久，直到周圍響起汽車的喇叭聲，再久些，多了幾句咒罵。

“別怕，”是許愿的聲音，“是天黑了?！?/p>

許愿溫暖纖細(xì)的手拉著他，走了十四步后，他只能聽見許愿細(xì)碎的嘀咕聲，說地瓜好燙，說糖葫蘆好吃，說等會兒去買奶茶，盡管仍然不能一下子說完整，她還是盡量在說，用盡全力讓語氣顯得輕快，掩蓋他從一開始就聽出來的顫抖。

他知道，她想讓他覺得一切都和往常一樣。

黑色慢慢褪去，許愿的臉龐逐漸變得清晰，她站在昏黃的路燈下沖她笑，戴著毛茸茸的帽子和圍巾，讓人覺得很溫暖。

他不知道她笑了多久，手里的烤地瓜已經(jīng)不再冒熱氣，她臉上的淚還是滾燙的。

“許愿，”諸清洲哽咽著開口，“我生病了?！?/p>

許愿又流下一串淚，還是笑：“我知道呀，但是沒關(guān)系的，諸清洲，我會保護(hù)你?！?/p>

他保護(hù)了她那么久，以后就換她來保護(hù)他。

天冷的時候夜幕落得早，路上的行人也開始變少，整個城市像藏著秘密般沉默，但沉默不是為了守口如瓶，而是因為心知肚明，說了也沒有意義。

07

諸清洲病情加重，他沒辦法再去學(xué)校，必須住院治療。

許愿放了學(xué)便往醫(yī)院跑，邊掏筆記邊講著班里各種各樣的奇聞軼事。

“今天他們還留我做值日呢，我偷偷跑出來看你?！痹S愿一臉邀功的小表情。

“他們還敢讓灰姑娘公主做值日啊？”諸清洲常打趣喊許愿公主，她堅稱自己是灰姑娘，那他便喊她灰姑娘公主。

許愿的字跡工整秀氣，看著賞心悅目，但他不想抄筆記，只想看著她、聽她講話，她的口吃完全改掉了，之前他從沒注意，她的聲音很柔美，甚至還有催眠效果。

他常常在她還說著的時候睡過去，再次醒來已是夜半時分，許愿已經(jīng)走了，床頭有她留下的便利貼和千紙鶴，每天都是如此，大小一致，顏色不同，一開始她抄句子，他嫌她不真誠，她便自己寫，無非是“你又睡著了”“明天請我喝奶茶”“我等到九點你都沒醒”之類的話，正經(jīng)些就是“加油”和“早點好起來”。

那日，許愿進(jìn)病房時便很開心，諸清洲猜是食堂的雞腿燉入味了，他記得她不久前吐槽過。

“不是！”許愿抓狂，“我今天路過那家婚紗店，看見我上次穿的禮服擺在櫥窗里了，你記得吧，那件白色的！”

是她上次演話劇，跟王子跳舞時穿的那件。

“記得啊，我都不知道你還能那么好看。”諸清洲說。

“等我有錢了一定要買下來?！痹S愿托著腮，腦子里開始冒粉紅泡泡。

諸清洲本來在玩她的頭發(fā)，聽罷狠狠一丟：“等你有錢了，那件禮服還在？想要現(xiàn)在就買啊?！?/p>

許愿那日給他寫的便利貼是：諸清洲不懂夢想。

不久，許愿生日，慘白色的病房被諸清洲布置成了生日宴的樣子，他掛了好多氣球和裝飾圖，一張俊臉也在彩燈的照射下紅潤了許多。

夜色正濃，諸清洲已經(jīng)很久沒出現(xiàn)視力障礙，但他為了許愿的生日忙了一下午，頭部隱隱脹痛，他聽見許愿點蠟燭的聲音，卻沒看見預(yù)想中跳動的火苗。

生日蛋糕是許愿喂諸清洲吃的，她態(tài)度很強硬，說這是她們那里的傳統(tǒng)，壽星要喂給她過生日的人吃蛋糕。

兩個小時后，諸清洲的世界里還是沒開燈。

他問：“許愿，什么時候天才會亮呢？”

“過一會兒，一會兒就亮了?！彼诳?。

“如果不亮怎么辦呢？”

“不會的，等天亮了，你睜開眼就會看見我?！?/p>

那日許愿沒有回去，在諸清洲床邊趴了一夜。

半夜諸清洲醒來，揉揉她的腦袋，她半夢半醒，抬起頭來沖他笑笑又倒下去睡，他借著月光看著她的臉龐，豆大的淚珠一顆顆砸下來。

那晚，諸清洲醒來看了眼許愿后，就再看不見了。

醫(yī)生說過，再次出現(xiàn)失明便要手術(shù)了，成功的概率只有百分之四十。

他被推進(jìn)手術(shù)室時，腦子中出現(xiàn)第一次見到許愿的情景，再醒來時，他便會看見她那樣笑，和每次一樣。

08

但他沒醒過來。

許愿在那個溫柔的少年的保護(hù)下好好長大，他總把她當(dāng)小孩，所以換她保護(hù)他時，他沒有給她機會。

后來，婚紗店的工作人員給許愿送去了一件白色禮服。

“是一位先生給您定的，當(dāng)時他拿著張照片，比對著店里的衣服一件一件挑的……”對于那個場景，店員至今記憶猶新。

決賽當(dāng)天，舞臺上的燈光明明滅滅，諸清洲看了一會兒便覺得頭痛，他強撐到許愿的次序，等報完幕以后，他開始看不清楚人影，只有各種顏色輪廓，但他能聽見她的聲音，婉轉(zhuǎn)、自信、快樂，他為她感到開心，也不想讓她擔(dān)心，他便笑，他知道她會看他。

他在病房看著劇照，紅了眼眶，那個唯唯諾諾的小女孩終于像花朵一樣綻放，只是，他沒機會親眼看見她穿這件禮服，以前沒有，現(xiàn)在沒有，以后也沒有了。

他偷偷買下了那件禮服，如果他的生命就此結(jié)束，那這便是他能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

葬禮過后，諸父寄給許愿一個鐵盒，里面是她寫給諸清洲的便利貼，每一張都有回復(fù)。

抱怨的他就道歉，給他加油的他就感謝，她說他不懂夢想的那一張，因為沾了淚水而不再平整，他的筆跡遒勁：我懂，夢想是無法實現(xiàn)的，比如活下去;夢想也是能實現(xiàn)的，比如，許愿，我希望你快樂。

許愿想起那日生日許愿，她說，她只有一個愿望要許，剩下的兩個送給他。

他說，他也沒那么多，他只要一個。

他看不見，卻能清楚地感知她的位置，他準(zhǔn)確地看向她所在的方向，眼角潮濕，聲音溫柔如水：“MyCinderella，我希望你快樂。”

（編輯：八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