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婭
一
太陽一竿高了,才走了不到十分之一的路程,父親望著天憂慮地說:“這樣走下去,別說早飯,午飯都趕不上?!狈攀罴倭耍赣H帶著我們?nèi)一剜l(xiāng)下看奶奶。到奶奶家的路,像一個大寫的J,長長的一豎是高出地面的光禿禿的堤壩,勾呢,是下堤壩后通向奶奶家的臘腸似的田埂,父親一個人在堤壩上步行五十分鐘,田埂上再走上二十分鐘,奶奶家便到了。不過,那是父親一年前的速度。如今,別說父親領(lǐng)著一支蝦兵蟹將,即便是他個人,怕也走不了慣常的步伐。
因為那一“豎”面目全非。
一年沒回村莊的父親,聽說了公社的窯廠燒出了像模像樣的磚塊,但出窯后的磚塊的出路,父親沒想過。當然這不是教師身份的父親思考的問題。磚塊不是下飯菜,公社消化不了,于是這條堤壩成了手扶拖拉機運輸紅磚的驛道。人工肩挑背扛壘起的堤壩,哪里經(jīng)得起如此的碾壓,再加上雨水的推波助瀾,一條平坦的土路,整成了高波起伏的丘陵不說,路面還像隔壁小玲哥哥長滿青春痘的臉,坑坑洼洼,慘不忍睹。每一輛拖拉機駛過,我們仿佛要被吐著信子的爬行動物吞噬,待到黑煙散盡、塵土不再招搖時,才敢轉(zhuǎn)身,繼續(xù)前行。
父親說完,無奈地蹲下身子,弟弟立馬爬上他彎曲的脊背。可是習慣在三尺講臺上揮斥方遒的父親,離開黑板和粉筆,明顯勁道不足。從他起身就踉蹌幾步,好一會兒才穩(wěn)定陣腳,我便替他捏把汗,果然,父親走了十來步,便氣喘吁吁地放下弟弟。汗水像蘸飽了墨汁的毛筆,在父親的臉上恣意涂抹,把一張人臉變成了花貓臉。弟弟快五歲了,怎么著也比一袋30斤的大米沉,父親從來沒有過一口氣把一袋大米背回家。
身后又響起拖拉機的嘟嘟聲。父親又一次目光復雜地掉頭向后張望。陽光明晃晃的,他的手必須彎在額頭上。拖拉機又一次高傲地擦肩而去。就在我們還未來得及背轉(zhuǎn)身去,拖拉機停住了,司機扭頭朝后大聲嚷嚷,他的聲音淹沒在仍嘟嘟作響的馬達聲里,一個字也聽不清楚。起先,父親和母親以為司機提示我們掉了東西,母親低頭仔細檢查攜帶的物品,突然,父親認出了那藏在草帽里的黝黑的臉是昔日的發(fā)小,興奮地狠狠拍了下大腿,對母親說:“救兵到了?!?/p>
父親迅疾向前跑去,和跳下駕駛臺的發(fā)小,你一拳我一掌地驚呼。母親牽著弟弟,跟在父親的后面緊走慢跑,不時回頭招呼我和妹妹跟上,那急迫的樣子,仿佛我們必須趕緊撤離,否則會被敵軍追上。父親的發(fā)小哐啷哐啷地掀開后斗板,然后,我們姐弟三個被兩個男人攔腰抱起,塞進滿是鐵銹色磚漬的車斗,轉(zhuǎn)身笑嘻嘻地看著母親手腳并用地爬上車。后斗板又哐啷拴上,父親隨發(fā)小鉆進了駕駛臺。
一個大顛簸,出發(fā)了。盡管緊緊抓著斗板,可拖拉機變著花樣和我們玩,讓我們時而前俯后仰,時而左右搖晃,逗得我們哈哈大笑。母親先是蹲著身子,不知怎么一屁股坐在車上,孩子們學著母親也坐了下來。坐下的我們,不似母親那樣穩(wěn)若磐石(她抓牢了斗板),車廂像滑板,我們和包裹滑來滑去,撞來撞去。后來我滑到后板邊上,看著一路尾隨的飛揚的塵土,感覺那是鳥的長長的尾翼,閉上眼睛,想象那鳥就是我,我正在云彩里上下翻飛。
睜開眼,父親站在面前。奶奶的村子到了。父親的發(fā)小只能把我們捎到這兒,他還得一路煙塵一路歡歌地去大隊的窯廠拉磚塊。
二
父母的胳膊像棒槌一樣,在我們身上起起落落。我齜牙咧嘴,哎喲喲地呻吟。都挨了懲罰了,鐵銹紅仍不肯脫落,母親說:“沒法子,那紅吃進衣服里了?!敝暗臍g愉一掃而空,我頓時流出了傷心的淚水。這件白底綠葉短袖洋布上衣,是我的最愛,才洗了兩次水,新嶄嶄的。搗鼓間,聽見有人喊我們,循著聲音,看到四叔和奶奶站在壩下朝我們揮手。上高中的四叔,三蹦兩跳地竄到了跟前。四叔和父親一般高了,他把堆在草叢里的包裹,左披右掛地全上了身,我定定地看著他,感覺他是小一號的父親。
采了一捧馬尾巴草,和奶奶會師了。高高的堤壩不知不覺地被我們甩在了腦后。奶奶摟著弟弟,看著我和妹妹,臉像裂開的核桃,再也合不攏了。我不稀罕小腳奶奶的親昵,忽的哇哇叫開了,迎面綠油油的一片,一下子把我從悲傷中拯救出來——知道那像蔥似的立在田里的是秧苗。我見過插秧,一群男女綰起褲腳,赤足踩在水田里,一字排開,低頭,彎腰,比賽一般,把育好的秧苗移栽進稻田,栽好的秧苗,比我們作業(yè)本上的字還整齊。眼下,秧苗出落得青青翠翠、郁郁蔥蔥,一派勃勃生機。仔細看,是由無數(shù)小方塊、矩形和三角形組成的。一個不成方圓的組合,卻組合出了一片詩情畫意。片外,點綴著蘑菇狀的樹木和火柴盒似的房屋。再放眼四望,藍藍的天,白云朵朵,一輪八九點鐘的太陽,斜斜地從樹梢升向天空,橘紅色的陽光和田野上未散盡的白霧交融,使得秧田、房屋和樹木仿佛籠罩在夢幻般的紗幔中,如同一幅美輪美奐的油畫。
這幅靜態(tài)的油畫,和接下來的動態(tài)畫,一靜一動,從此便是我腦海中的村莊的底色,后來的村莊莫不是以此為參照物?
動態(tài)畫,是兩把太陽傘(那時絕對亮瞎眼球的彩色遮陽傘,一把紅艷艷,一把黃燦燦,是母親用什么票給我和妹妹換來的),跟隨一列人馬向奶奶家蠕動的過程。我每每回憶這個過程,都使用電影的慢鏡頭,因為它跟物質(zhì)匱乏年代的棒糖一樣,稍縱即逝。且它還是家族賞賜我的最后一塊棒糖,彌足珍貴。
田埂實在是窄。壯大的隊伍只能像放學的學生那樣排起縱隊,父親一掃方才的惆悵,像只高傲的公雞,昂首走在最前頭。我和妹妹一人擎一把太陽傘,好比兩朵嬌艷的花朵,走在隊伍中央。太陽越發(fā)猛了,能感受到烤熱的土地蒸騰著腳板。躲在傘的陰涼中,聽見父親和母親一唱一和,一路“爺啊、奶啊、嫂子、大哥”和過往的人打招呼。父親的口吻和語調(diào),讓我都不敢相信是從他動不動就暴怒如雷的嘴里發(fā)出的。好多年后母親告訴我其中的緣故。爺爺撒手人寰時,38歲的奶奶肚子里懷著四叔。奶奶獨自一人拉扯大了四兒兩女,兒女中又出了一個吃商品糧的老師。老師又領(lǐng)回了一支吃商品糧的隊伍,隊伍又姹紫嫣紅的好看,怎么也算是榮歸故里吧。父親向來嚴峻,不茍言笑,可他此時是奶奶的臉面,是家族的榮耀,他自己不免也有些得意,得意又不敢忘形,因此,不管受過教育的父親如何克制、謹慎,難免不露出一點蛛絲馬跡。
知道我們這支行走的隊伍成了村莊里一道流動的風景線,是從過橋開始的。
穿過秧田,父親收了我和妹妹的傘。原來,一條橫臥的小溪擋住了去路。進村,須得走過一座預制板拼接的小橋,橋身窄,又無欄桿,父親怕兩姐妹被招風的大傘帶落水里。奶奶說原來更險,就幾棵樹綁在一塊,一走一晃,能看見水草在腳底下游泳。“為什么不修座橋呢?”我問。奶奶卻沒有閑情回答我,她要應(yīng)付小溪那邊?!罢f是防賊防寇防鬼子?!彼氖瀹Y聲甕氣地說?!暗F(xiàn)在沒有鬼子了???”我打破砂鍋問到底。四叔也沒心思回答我。他聽玩話去了,邊聽邊嘿嘿地笑著。對岸的溪邊,有幾個洗被子的婦女,坐在長石條上,騎馬的姿勢。正仰著脖子,跟父親母親和奶奶寒暄,對山歌般鬧熱。
過橋。水流淙淙,水草果然齊整地擺出一副隨波逐流的樣子。僅僅是樣子,也讓我眩暈。我趕緊扭過頭,正視前方。可還是暈。那暈是我感到自己變成了流水,嬸子們(奶奶讓我喊的)的目光變成了水草。我生性靦腆,這般被人打量,很不自在,最后一截幾乎是跑下橋的,以為甩開了水草的追逐,哪知,隨后無論是經(jīng)過房屋還是菜園子,總會有人出來跟大人們說話,我們走過去了,目光仍黏在我的傘上(母親為了充分顯示我和妹妹,把傘往下壓了壓,傘像盾一樣貼著背,我們是裸露在陽光下)。
如同小溪匯入大河。
奶奶家前面,有一個曬谷場。曬谷場除了曬作物,還是村莊的文化活動中心。每天當當當?shù)剡汉热藗兩瞎せ蜷_會的鈴聲,就是這里的一棵比奶奶滄桑衰老許多的槐樹底下系的銅鈴發(fā)出的。鈴聲即命令,人們從四面八方紛至沓來。沒有命令時,大家便自己在這里發(fā)布各路消息。偶爾,兩棵老樹中間掛塊白布,這里又變成了露天影院。父親領(lǐng)著我們繞開家門徑直走進場子,正值早晨收工時,在場的人群猶如來了馬戲團,全圍了上來。
這幅流動的動態(tài)畫,到這里不得不中斷,因為密密匝匝的男人女人像一塊從開水里撈出的熱布,牢牢罩住了我。我本能地看著自己的腳尖。依稀記得后面的幾個片段——弟弟高高地騎在二叔的脖子上;我和妹妹被母親帶進左廂房、右?guī)浚謩e見過裹著頭巾坐月子的二娘、三娘,和她們懷里肉肉的小人兒。我甚至不記得在奶奶家吃了什么,卻始終固執(zhí)地認為那是我吃過的最美的味道。
一下添兩丁,本就雙喜臨門,又回來一支城里軍,喜上加喜。如果知道這是我們家族在村莊的最后一次集體謝幕,我肯定會抬頭迎向那些目光,并記錄下每個時刻。能得到那些審視、挑剔、好奇、羨慕、妒忌的目光的關(guān)注,是一件多么驕傲的事情。
現(xiàn)在看來,那一次,其實也是村莊在我眼里的最后一次華美亮相。
三
不知是不是羨慕父親的旱澇保收,土里扒不出金子不說,人還累得像只狗,三叔不知通過什么渠道到磚瓦廠當上了工人,他領(lǐng)著他一家四口告別了村莊,在長江邊上的小城鎮(zhèn)安家落戶。二叔不甘心,只身離開村莊。二叔有的是莊稼人的實誠和力氣,卻缺乏闖世界的人脈與靈光,假如二叔不是強加自己一個力所不能及的志向,他應(yīng)該是莊稼地里的好把式。二叔沒有像三叔那樣端上固定的飯碗,只做了一名泥瓦工,朝不保夕,卻也樂不思蜀。四叔是遺腹子,本就是視長兄為父,高中一畢業(yè),就和奶奶長居我家。他換工作像換衣服,到老也沒匹配上一個彼此滿意的。我的三個叔叔應(yīng)該是最早離開土地的一批人,從這點上看,他們是時代的弄潮兒。可惜,他們離開在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的空檔,沒有人給他們經(jīng)驗和告誡,他們自個兒又不具備先驅(qū)者的魄力和氣質(zhì),冷不丁地被涌來的浪頭兜頭一澆,那雄心壯志便碎成一地,此后的人生用茍且偷生也不為過。
父親自從那次榮歸故里,再也沒有回過村莊,因為恨鐵不成鋼的叔叔們,他覺得顏面盡失。20世紀80年代中期,村莊實行包產(chǎn)到戶后,二叔仍然不愿回去種田,二叔那時已經(jīng)很慘了,妻離子散,窮困潦倒,不到四十歲,看上去就是一個松松垮垮、邋里邋遢的老頭。他們把分得的一點點田地送給別人,到后來,老屋也成了別人家的豬圈。
我們家率先跨進“共產(chǎn)主義大家庭”,成了叔叔們的大后方。父親的脾氣更暴躁了,家里終日回蕩著他的罵聲。有什么用呢?叔叔們皆已成年,父親氣得面色青紫,嘴唇烏青,渾身哆嗦。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青紫色成了父親臉上揮之不去的烙印,直到他罵不動人了,才知青紫色是不治之癥的前兆。父親用生命換來了我們小家的“和平”,從此樹倒猢猻散。父親在臨終前對母親提出最后要求,他要葉落歸根。
大家覺得父親是病糊涂了。父親身為當?shù)叵碛惺⒆u的教師,進公墓順理成章。況且,老屋沒了,田地沒了,他回村莊不是孤家寡人一個嗎?況且,兄弟四分五裂,自己又英年早逝,這不是有悖于他爭強好勝了半輩子嗎?
那年我19歲,剛剛參加工作,還沒有成為家庭的主心骨,一切聽之任之。
送父親回“家”的那一天,離陽歷新年差幾天,天陰沉沉的,沒有晴的跡象,也沒有雨雪的意思,甚至一絲風都沒有。大概老天爺也不知道用什么表情迎接父親。
時隔十年,再回村莊,已是物是人非。沒有記憶里的那條坑坑洼洼沙土飛揚的堤壩,車隊行駛在寬闊的水泥路國道上,想起那次坐在父親發(fā)小顛簸的手扶拖拉機上的情景,恍如隔世,真是“浮云一別后,流水十年間”。
進村的路變了,村莊的方位便模糊了。我還沒有找到腦海中那幅油畫的框架,大車小車停了一溜。那個大長方形的秧田呢?那蘑菇樹和火柴盒房子呢?那些水草般靈動的目光呢?還有那一抹明亮奪目的紅和黃……眼前丑陋、斑駁的房子,驚訝、憐憫的目光,和一個極富表演意味的披麻戴孝方陣,仿佛一個黑暗的洞穴,我的心比父親還先跌落其間。
過去了很多年,我還在嗔怪母親,不該遷就父親的最后一次。雖說父親最終是睡在自家的菜園地里,但那塊菜園地,像抱出去的嬰兒,上了人家的家譜,被新家養(yǎng)得彪肥體健,父親貿(mào)然進去,蜷縮一角,倒像寄人籬下。
不知父親是否料到,他是回到一個陌生的地方,起碼不是他心中的村莊。他心中的炊煙裊裊、雞鳴狗跳、摸魚捉蝦,一去不返了。
鎮(zhèn)上領(lǐng)導找到程哥,村莊缺一個致富領(lǐng)頭人。程哥想了許久想明白了一件事,為啥住在大房子里感覺不爽快,原來是他一家人在孤芳自賞。一人富不算能耐,領(lǐng)著全村人一起富才是本事。程哥聽到了一股自上而下的強勁東風,正在獵獵作響。他答應(yīng)了鎮(zhèn)領(lǐng)導。他后來坦白,留下來,一半為公,一半為私。
程哥像開足馬力的機器,一刻不消停,村莊也不消停了。那次回村給父母燒紙錢,村莊被挖掘機翻了個底朝天,溝塹,黃泥,機器轟鳴,沙石彌漫,還以為走到了哪個建筑工地。第二年回村莊,小路硬化了,路燈亮了,自來水通了,新搭建的文化廣場,咿咿呀呀地唱起了戲腔。連塘堰都美了瞳——清淤、筑堤,圍一圈欄桿。
踩著鵝卵石小徑,看魚翔塘底,賞綠意盎然,竟然走到了程哥屋前。我明白了程哥的私心,他把公園建在自家門前。
經(jīng)過養(yǎng)護后的田地,逐漸綻放光彩。不施化肥的秧苗,出落得青青翠翠、郁郁蔥蔥,我想起了在心里珍藏了幾十年的那幅油畫。比那幅油畫還要美,因為它是和將要開花掛果的桃樹、葡萄等作物,和田間的所有一切,像裝修房子一樣,按照規(guī)劃圖紙進行布局、栽種的。而規(guī)劃圖紙是請省農(nóng)科院的專家,根據(jù)土壤量身打造的。除了經(jīng)濟價值,這幅畫借鑒了蒙娜麗莎的微笑,在任何時候、任意角度,都要讓人感受到美,且還不是那種膚淺的、潦草的美。
這還是我腦海中的村莊嗎?樓臺亭榭、車輪滾滾,還有液化氣、手機、互聯(lián)網(wǎng)、普通話,等等。
七
如今,我們所謂的城里人,喜歡去鄉(xiāng)村、去山野,我們一路說著兒時村莊的種種野趣,好像那些趣事發(fā)生在昨天,末了,總有一兩聲嘆息作為結(jié)束語。有一次,爬到大山深處,看到一個已無人跡的村舍。村口,干涸的、爬滿青苔的井,斑駁滄桑的樹,模糊了年輪的石磨,在無聲地刷著當年的存在感。橫七豎八的殘垣斷壁,透過依稀完好的土磚房的小木窗,看到矮小逼仄的屋子,我仿佛回到了奶奶家。我們面面相覷。這不就是大家兒時的村莊嗎?原始質(zhì)樸、世外桃源、遠離喧囂,卻貧窮、簡陋和雜亂無處不在……
我恍然大悟。我們嘴里的村莊、腦海里的村莊,只是一種意象,或者說幻境。現(xiàn)代科技與文明讓我們享受生活的高效、舒適和便捷的同時,也帶來了落差和沖擊。于是,每個人的心靈深處,都有一個壓縮包,用以寄放濾過鏡的往昔。拿我說吧,與其說念念不忘幾十年前的那幅鄉(xiāng)村油畫,不如說是我懷念那幅三代同堂、其樂融融的全家福。
臘月初八,是村莊非同尋常的日子。散落在家菜園地的祖先集體遷徙新居。村子修建了思親園,思親園建在小溪邊上,褐紅色瓷磚門樓,大理石墓碑,松柏蒼翠。前面麥苗青青,瓜果飄香,后面歡聲笑語,歌舞飛揚。我敢說,我的親人們從來沒有住在這么優(yōu)美的環(huán)境中。我那為家族殫精竭慮終日雙眉緊蹙的父親,這下可踏踏實實地安息了——夫唱妻隨,父母兄弟歡聚一堂(二叔、三叔最終還是回來了,緊挨父親旁邊),四叔時不時地過來嘮嘮嗑。四叔的一對兒女爭氣、孝順,四叔終于在花甲之年結(jié)束了一生動蕩的職場生涯,在家頤養(yǎng)天年。
我一直覺得父親他們依然生活在這個世界,不過是以另外一種形式存在而已。每一次回村的路上,我都能聽到自己與父親的對話——
“爸,您葉落歸根,那‘根不就是風箏線嗎?時常把我們牽回村莊。”
“說對了一半。不是我想牽回你們,是村莊牽回了我。”
“那么,您覺得村莊還是村莊嗎?”
“閨女,村莊當然還是村莊。就像爸總歸是爸?!?/p>
“爸,我怎么感覺村莊不像村莊了?”
“因為像你這樣的村二代、村三代,從來都是村莊的看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