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一例
怎么也沒想到,我接診的第一個新型冠狀病毒肺炎患者,是警車開道送來的。
那是2020年1月15日,在隔離病區(qū)待命多時的我接到電話:一個確診的新型冠狀病毒肺炎患者要轉到我們病區(qū)來。放下電話,我叮囑值班的護士做好準備,然后自己穿好防護服到防護樓門口等待。
遠處,紅藍燈在路的盡頭閃爍,我突然意識到,這是警車在開道。警車在距離防護樓門口10米遠的地方停下了,后面的救護車繼續(xù)朝前開,到防護樓門口才停下,救護車的門一打開,病人下了救護車——自己走下來的。
我的第一感覺是他不像一個病人。他拿著一個背包,自己走下車,像是在回家路上突然被叫醒,卻發(fā)現(xiàn)自己到了一個并不認識的地方。資料上寫著他姓萬,比我大一點,我就喊他“老萬”。
老萬是我們這個新型冠狀病毒省級定點醫(yī)院隔離病區(qū)建成以來,收治的第一個確診患者。
做完交接,我對老萬說:“您跟我走吧。”老萬沒說什么,只擺一擺手,算是跟我打了招呼。老萬跟著我進了防護樓。后來我才意識到,那是老萬漫長的治療期前,最后一次看到外面的天空,吹到外面的風了。
隔離病區(qū)在2樓,電梯從1樓到2樓只要幾秒鐘,我卻覺得時間漫長。電梯里只有我和老萬兩個人,我們都沒有說話。我特意看了看老萬的眼睛,那雙眼睛很空洞,里面不知道是恐懼還是不知所措。
其實我想跟他說兩句話,但我不知道該怎么開口。他知道自己被確診了,我也知道;他明白這意味著什么,我也明白。他沒有看我,可能他對這幾天圍繞在自己身邊這副裝扮的人已經習慣了。他只是木訥地看著電梯上升的數字從1變到2。門開了,他在等我先出去。
進到隔離病房,關上安全門,我需要給老萬做一些基礎的檢查。我一邊測體溫,一邊趁機和老萬說話:“你感覺怎么樣?”
老萬抬起頭,明顯錯愕了一下,甚至有點驚慌,定定地看著我,開口說了第一句話:“你不怕我嗎?”
我指了指防護服,說:“我穿著這些還怕你嗎?倒是你,你看到我這樣,不害怕嗎?”
老萬掛著口罩的耳朵動了動,也許是擠出了一個笑:“我很感謝您,被確診以來,您是跟我說話離得最近的一個人?!?/p>
我愣了一下。
因為得病,老萬沒法跟別人接觸,別人也不敢跟他接觸,這是非常真實且無法逃避的“被隔離”、被關進籠子的感覺。忽然從一個正常人變成因疫情而被追蹤的確診病人,這個角色轉變來得太快了——忽然被隔離在一個小屋子里,不能走出去半步,誰都見不到;沒有緩沖,沒有過渡,確診后就立刻被隔離,心里其實很難一下接受。
我拍拍他的肩膀,說:“老萬,你不用擔心,來到這里咱就是朋友了?!?/p>
其實說這話的時候,我也心虛。在這樣一個大陣仗、大環(huán)境下,沒有經驗,不知道該怎么辦,人不害怕是不可能的。但從接到老萬的那一刻起,我就沒有把他當成病人,而是想和他做朋友。這是我有意為之的。
病區(qū)籌建的時候,我曾站在隔離病房的那扇窗戶外面無數次設想過:如果我得了這個病,會是什么狀態(tài)?我會有什么心情?我需要什么?
一個可以說話的朋友,或許就是在這樣的時刻最能給我安慰的。
因為穿著防護服,彼此很難認出對方,醫(yī)護人員會在各自的防護服上做標記。我在胸口左邊寫了自己的名字,又畫上一顆紅色的愛心,右邊寫了一句對老萬說的話:“別怕,我跟你在一起?!?/p>
我們請幾個專家會診了老萬的病情,為他制訂了適合的治療方案。我密切關注著老萬的各項生理生化指標和化驗結果,除此之外,還每天固定兩次,進病房和老萬“話聊”。
對于這個疾病的進展,目前誰也不知道明確的階段或者說周期,但是病人的心理狀態(tài)每分每秒都在變化,隨著隔離時間的延長,一天一天,恐懼、焦慮都會加重。
疫情防控中最容易被忽視的,就是像老萬這樣的確診患者的心理問題。他們的壓力主要來自對家人的愧疚——一人確診,全家都要被隔離。而且,在這個過程中他們見不到家人,我們就是他們每天能夠見到的唯一對象。
每次跟老萬聊天,我都會格外留意老萬的反應,從他的反應判斷他的狀態(tài)。我需要的并不是他聽我的,或是信我的,我需要他參與進來。其實,感染性疾病的康復主要得靠病人自身的免疫系統(tǒng),用藥只是抑制病毒的繁殖,并不能將其殺滅。所以說人很重要,病人自己很重要。而對這些被隔離的人來說,最重要的莫過于“希望”。
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老萬特別煩躁,一見到我就像抓到了救命稻草,著急地說:“您能幫我個忙嗎?”我趕緊問怎么了。他說自己帶著老婆、孩子去見過父親?!艾F(xiàn)在我被確診了,我父親也被強制隔離了,我父親80多歲的人了,生活不能自理,脾氣又倔,我這實在是沒辦法了……”老萬聽說父親一直抗拒隔離,特別不配合,因此非常擔心。“您能幫我協(xié)調一下嗎?讓我老婆跟我父親在一塊兒隔離,這樣也能照應一下,或者讓他在家隔離?!?/p>
這對我來說是一項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因為牽涉到兩家醫(yī)院,我也不能去干涉隔離政策,但是作為老萬的朋友,我知道這件事對他來說有多重要。我抱著試試看的心態(tài)打電話給疾控中心,說明了情況。疾控中心很重視老萬的情況,答應盡量協(xié)調。第二天,老萬的家人就過去照顧老萬的父親了。當天下午,老萬父親的咽拭子核酸檢測顯示陰性,獲準居家隔離。
我把這個好消息告訴老萬,老萬的臉被口罩遮蓋,但露在外面的那雙眼睛熱切地看著我,眼圈漸漸紅了。老萬沒說話,卻主動握了握我的手。我正在用我的方式支撐老萬參與到自己身體的這場“保衛(wèi)戰(zhàn)”中。
老萬是家里的老三,他自己在武漢,兩個哥哥都在我們這座城市。大年初一,老萬的哥哥來給老萬送餃子。他哥哥一見到我就拉住我給我拜年:“您辛苦了。我弟打電話都說了,我知道您很勇敢,但是您要保護好自己。今天是大年初一,我給您拜個年吧。”說完給我深深鞠了一躬。
那一刻,我真的差點繃不住。我突然意識到,我們和病人之間其實是互相支撐的。
我一直把自己想象成戰(zhàn)士,在戰(zhàn)場上堅決不能退縮,不能有任何思想波動。但其實我也清楚,自己就是個穿著白大褂的普通人。從1月15日開始一直到現(xiàn)在,不分晝夜、不知陰晴、連續(xù)不斷地工作,聽見老萬哥哥那句話的時候,我,特別想家,想給家里打個電話。
我想告訴老萬,也告訴那一晚的自己:別怕,有很多人跟我們在一起。
(星 昂摘自湖南文藝出版社《呼吸在一米之外》一書,本刊節(jié)選,李 晨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