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天,“嫦娥五號”探測器開啟了我國首次地外天體采樣返回之旅,“嫦娥五號”的一舉一動牽動著國人的心。嫦娥奔月的故事家喻戶曉,深深鐫刻在華夏民族的宇宙觀念中,但這一神話的原初面貌與后世傳說存在很大差異。從先秦古簡的原始記錄,到兩漢唐宋的豐富充實,再到明清小說的大膽演繹,嫦娥的故事和形象經歷了無數次“變形”。
嫦娥奔月神話最早出現(xiàn)在相傳成書于商朝的《歸藏》中。唐人李善注釋南北朝梁代蕭統(tǒng)《文選》時,曾引用《歸藏》語句,“昔嫦娥以西王母不死之藥服之,遂奔為月精”“昔嫦娥以不死藥奔月”,嫦娥服用西王母的長生不老神藥后,飛奔月宮,羽化月仙。
因《歸藏》為類似《周易》的占卜書籍,且早已不傳,古代一直對其真?zhèn)未嬉伞?993 年,湖北江陵荊州鎮(zhèn)邱北村王家臺15 號秦墓出土了大量竹簡。經學者考證,簡文中即有《歸藏》,第307號簡文“歸妹曰:昔者恒我竊毋死之”,201 號簡文“奔月,而支占”,與傳世文獻保存的《歸藏》佚文語義相通。由此可知,至少在秦代甚至更遠的商朝就已有奔月神話的原型。
值得注意的是,秦簡中奔月神話主角的名字并非后人熟知的“嫦娥”,而是名不見經傳的“恒我”?!昂恪奔从篮?,“恒我”即“使我永恒”,期望長生不老,寄寓著華夏先民對生命的執(zhí)著和對現(xiàn)世的依戀。有學者從“恒我”的詞性出發(fā),認為“在父權制社會中,這個‘恒我’也許應該是男性形象,就像夸父一樣,只不過一個為逐日,一個為奔月而已”。
到了西漢,奔月神話情節(jié)出現(xiàn)重大變化,“恒我”的名字和性別開始朝著女性化的方向發(fā)展。
西漢文帝姓劉名恒,為避其名諱,“恒我”中“恒”字改為同樣具有永恒之意的“姮”或“嫦”。女字偏旁的加入使得奔月神話主角開始具有女性色彩,而西漢官話關中語音中,“我”的發(fā)言近似于“娥”,“我”由此被替換成“娥”。男“恒我”順理成章地轉變成女“姮娥”“嫦娥”。
西漢前期,羿開始出現(xiàn)在奔月神話中。據淮南王劉安所編撰《淮南子》卷六《覽冥訓》,“羿請不死之藥于西王母,姮娥竊以奔月,悵然有喪,無以續(xù)之。何則?不知不死之藥所由生也”。羿從西王母處得到長生不老藥,還沒來得及服用,就被姮娥偷走吞下。姮娥奔月永生,羿悵然若失,因為他不知道長生不老藥的藥方和制作方法?!痘茨献印吩诒荚律裨捴屑尤媵嗟脑兀菫榱苏撟C“乞火不若取燧,寄汲不若鑿井”,即有“魚”不如會“漁”的觀點,并沒有對奔月情節(jié)進行太多引申。
東漢天文學家張衡在其天文著作《靈憲》一文中,對奔月神話進行了大幅度擴充,人物形象更加豐滿。據《靈憲》,“羿請不死之藥于西王母。姮娥竊之以奔月。將往,枚占于有黃,有黃占之曰‘吉,翩翩歸妹,獨將西行,逢天晦芒,毋驚毋恐,后且大昌’,姮娥遂托身于月,是為蟾蜍”。姮娥偷吃完長生不老藥,收拾行裝奔月出發(fā)前,特意找一個叫有黃的大師算了一卦,問詢此行是兇是吉。有黃大師掐指一算,“吉”,并且告誡姮娥飛升“逢天晦芒”遇到天象有變時,切莫驚慌恐懼,只要勇敢闖過這一關,定會逢兇化吉,遇難成祥。黃大師的話給了姮娥莫大勇氣,她終于飛升月宮,從女神化身蟾蜍即癩蛤蟆。張衡將姮娥寫成蟾蜍并不是對女神的丑化。在古人文化觀念中,蟾蜍是神物,能夠避邪氣、助長生。張衡所造地動儀就是用蟾蜍與龍相配,可見蟾蜍在時人心中地位之高。
無論是《淮南子》還是《靈憲》,都沒有定義姮娥與羿的關系。直到東漢末年,學者高誘在給《淮南子》作注時,才作為“證婚人”宣布姮娥與羿結成夫妻,“姮娥,羿妻。羿請不死之藥于西王母,未及服之,姮娥竊食之,得仙,奔入月中,為月精也”。
張衡對奔月細節(jié)的豐富和高誘對嫦娥羿夫妻關系的定位,奠定了嫦娥奔月神話的基本輪廓。
南北朝以后,嫦娥的形象從蟾蜍回歸為女兒身,而且是絕色美女。南朝陳后主陳叔寶就曾把寵妃張麗華比作嫦娥。據《南部煙花記》,“陳后主為張貴妃麗華造桂宮于光昭殿后,作圓門如月,障以水晶……謂之月宮。帝每入宴樂,呼麗華為‘張嫦娥’”。白居易《鄰女》詩曾用白日嫦娥夸贊鄰家少女不可多得的容貌,“娉婷十五勝天仙,白日嫦娥旱地蓮”。
人們還對嫦娥居住的月宮開始進行盛大裝修。在先秦兩漢的奔月敘述中,月宮雖然可以居住,但清光冷輝,蕭索凄寒,毫無人氣,缺少基本生活設施。到了唐代,月宮擴建成遍地玉閣瓊樓的仙境,唐人段成式《酉陽雜俎·壺史》載:“月規(guī)半天,瓊樓玉闕滿焉?!睋澜涛墨I《云笈七簽》,月宮有“白銀琉璃水晶映其內”,有“七寶浴池,八騫之林生乎內”。原是西王母神話中的月兔,被送到月宮,陪嫦娥嬉戲。按照唐末道士杜光庭在《神仙感遇傳》中的說法,月宮內還有“仙女數百,皆素練霓衣,舞于廣庭”,為嫦娥解憂。
奔月神話在唐朝最大的發(fā)展,是吳剛進入月宮伐桂。據《酉陽雜俎·天咫》,“舊言月中有桂,有蟾蜍,故異書言月桂高五百丈,下有一人常斫之,樹創(chuàng)隨合。人姓吳名剛,西河人,學仙有過,謫令伐樹”。嫦娥竊不死之藥,玉兔搗不死之藥,吳剛伐不死桂樹,三者都因不死長生聚首月宮。唐朝科舉興盛,士人們向往通過科舉魚躍龍門,“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因為奔月神話,士人們便把科場高中與奔月成仙聯(lián)系在一起,視登科為折桂。李白有“欲折月中桂,持為寒者薪”之語,要把月中桂樹折下,為天下寒士的科場之路添柴加薪。晚唐溫庭筠名落孫山,艷羨友人高中,“猶喜故人先折桂,自憐羈客尚飄蓬”。宋人甚至認為登科是受到嫦娥的垂青賞識,胡宿曾贈詩給考中進士的梅堯臣,“嫦娥應有憐才意,惟許詩人到月宮”。
隨著明清市民文學的勃興,嫦娥也從遠在天際的月宮,飛入尋常百姓家,成為世俗演繹小說的主角。
嫦娥飛升,羿獨留人間,仰望月空,不勝悲傷,人們便有意讓夫妻再續(xù)前緣。據元末明初陶宗儀所編纂《說郛》收錄的筆記小說,“嫦娥奔月之后,羿思念成疾”,這年正月十四日夜間“忽有童子詣宮求見”,自言是夫人即嫦娥派來人間的使臣。童子告訴羿,“夫人知君懷思,無從得釋”,而“明日乃月圓之候,宜用米粉作丸,如月,置室西北方”,然后“呼夫人之名,三夕可降耳”。羿照此辦理,嫦娥果然從天上回歸人間,與羿“復為夫婦如初”。羿用米粉做的湯丸后來演化為元宵,據說正月十五吃元宵的習俗就從此而來。
而在蒲松齡《聊齋志異》筆下,嫦娥雖仍是天上神仙,卻因貶謫下凡,徹底擺脫了神性,成為富有情趣的人間女子,宛若鄰家女孩。嫦娥謫仙降世后,嫁與凡人宗子美為妻,她心疼夫君,重情重義,既能效飛燕舞風,又善學楊妃帶醉,讓子美的閨房之樂充滿溫情。在謫限期滿要重回仙班時,嫦娥為子美癡情感動,繼續(xù)留在人間護佑夫君周全,為子美生下一兒一女,長相廝守,共享天倫。蒲松齡對嫦娥形象從神到人的改寫,最終使嫦娥完成了從塵世奔月飛升到天上重返人間的輪回,讓神話回歸日常。
改寫神話的不只小說,更有科技。借助科技的力量,嫦娥再一次從世間仰望月空,飛舞九天。從嫦娥奔月到嫦娥探月,從古老傳說到前沿探索,華夏民族的目光正在穿越浪漫情懷,投向無盡的星辰大海。我們有理由期待,這將是一個比傳說更讓人心馳神往,比神話更加有想象空間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