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婭
1
我們來到老細家的時候,老細斜著身倚在床頭的墻面。看見我們進門,他好像在下床與不下床之間糾結了一下,然后決定還是不下床,于是就有了那樣極不自然的姿勢。既不像躺,又不像坐,就那樣側著肩膀靠在墻上(他的板床沒有床頭板),臉朝著床尾那面的墻。
我和聯(lián)村干部小屠將手里的一袋米和兩瓶金龍魚放在地上,老細咳嗽了一聲,抬了下眼皮,還是保持先前那個姿勢。等到李鄉(xiāng)長從黑手袋里拿出一只紅包時,他才掀開被頭想從床上下來。
他被李鄉(xiāng)長及時按住,“別,身體不好,還是先養(yǎng)身體,小心凍著?!?/p>
老細重新拉上被子,靠在水泥墻上,姿勢看起來比剛才舒服了些,臉上的神情也活泛了些。那只紅包被他攥在手里,擱在被頂。被子很薄,被老細的瘦腿支棱出一個坡度,顏色跟老細的臉一樣黑不溜秋,映得那只紅包格外鮮紅亮麗。
屠干事拉了條板凳(老細家唯一的凳子),想請鄉(xiāng)長坐,發(fā)現(xiàn)凳面臟兮兮油膩膩的,好像粘著什么。于是讓鄉(xiāng)長坐在床沿,又假意讓了一下我,一咬牙,自己一狠心一屁股坐了下去。
老細家真的窮,最顯眼的家具就是一張桌子一個床,外加屠干事屁股底下的板凳,可以說是家徒四壁。兩間磚徹的平房,墻面連水泥都沒封,這也好,方便屋主人往磚縫里塞東西,反正屋里也沒擺放東西的家具。我想象不出,在現(xiàn)在這樣的新社會,還有這樣窮的人家,要是這樣的人不脫貧,還真拖了小康社會的后腿。
寒風從床邊的窗戶跑進來,在屋里亂跳亂竄一通,又從大開的門里跑出去。我們都覺得冷,但是必須談談脫貧的事。這是上頭的硬任務,也是必須的,都21世紀了,人民生活水平大幅提高,幸福指數(shù)水漲船高,可不能隨便讓某個人生活在貧困線下。
我們就跟老細討論脫貧的事。李鄉(xiāng)長指著我說:“這是縣里下來跟你結對的王委員,以后有啥事找他。”
老細抬起臉,愁眉苦臉地對我笑了一下,接著大聲咳了幾聲。
“你感冒了嗎?”我關心地問,同時掃了一眼屋里,想找找有沒水壺給他倒杯水。我很快確定,老細家沒水壺,但有尿壺。那尿壺就在李鄉(xiāng)長坐的床底腳邊,離他的腳尺把遠。我真擔心李鄉(xiāng)長不小心踢倒尿壺,那場面就太尷尬了。奇怪的是,從踏進屋里起,我并沒聞到尿臭之類的怪味,大約是屋里的風流竄得太厲害,順便帶走了氣味。
“我,”老細又咳嗽了幾下,摟了摟身上的破棉襖,伸手按按胸口,好像那里藏了個寶貴的東西,“這里,我的肺,”他又咳嗽了一聲,“不好?!彼麚u著頭,嘆氣,低下了頭發(fā)稀疏油膩膩的腦袋。他的臉黑中帶青,青中揉灰,眉頭嘴巴全皺在一起,看上去滿面愁云,臉像幾百年沒洗似的,皺紋像黑水溝那樣嵌了滿面。
我們跟他講了國家的政策,政府幫他脫貧的意愿,問他有什么計劃,有啥想干的,我們都會盡力幫他。
“我這身體,不行啊?!币驗樾募保谝淮握f了句順暢的話。
“那,你自己心里是咋想的呢?”我小心翼翼地問。
“我,我還能咋想,老婆跟人跑了,我光棍一個,身體又有病,混吃混喝等死唄?!?/p>
媽呀,這信息量,情況還挺復雜。這哪是脫“貧”,這明顯是要我們給他脫“命”來了。我們可是幫你脫貧的,你的“命”不歸我們管。
“有病要去醫(yī)呀?!蔽疫吷系耐栏墒抡f。
“醫(yī),要錢呀,沒錢誰給你藥吃,誰給你醫(yī)?”
我們面面相覷。“醫(yī)保呀,醫(yī)保呢?”我急中生智。
“醫(yī)保住院才給報銷,門診能管幾個錢?現(xiàn)在的藥死貴,沒錢看?!?/p>
他頭一仰,又靠在水泥墻上,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絕望模樣。我們都說不出話。這是一年快過完的時候,我們去老細家摸底慰問,順便想將明年的脫貧計劃安排下,看這樣子,是安排不成了。
我們回去的時候,老細要下床相送,又被李鄉(xiāng)長按住了?!皠e,不用,安心養(yǎng)病就好?!崩钹l(xiāng)長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們一起往屋外走去,這時突然從門外躥進一條狗,嚇了我們一跳。
老細喝住狗,終于下了床。他是個又矮又瘦的半老頭,兩條腿細得像麻桿,幸虧穿著秋褲,看起來不那么寒磣。狗躲開一點,昂著腦袋,警惕地盯著我們。老細又喝了一聲,它終于低下頭去,咻咻地嗅著地面,似乎想找食。
我們在院子里向老細告別。他扶著門框目送我們,狗跟他站成一列,也目送我們。那狗跟老細一樣又瘦又小,黑不溜秋的狗毛粘滿了臟東西,尾巴胡亂打結。黑乎乎的倆東西還塞不滿一個門框,就那樣呆愣愣杵在寒風里,跟屋外洋溢的年味格格不入。
上了車,我們有好長時間沒說話。我真的不知道像老細那樣,能干什么才能脫貧。李鄉(xiāng)長對屠干事說,鄉(xiāng)里有打掃之類的輕活,叫他一聲吧。屠干事撇撇嘴說,叫了,叫十次來一次,大懶蟲。我們又唏噓,是,老細肯定是好吃懶做,不懶的話,老婆怎么跑掉,女兒幾年也不來看他一次。
“骨頭里懶出筋了?!蓖栏墒抡f。他聯(lián)系這個村,對村里的事和人都比較了解。
2
年前,我在整年貨時,想起了老細。這都快除夕了,他一個人怎么過年的?我從年貨中挑了些糕糖餅果,又從冰箱中拿了豬肉和一只殺好的雞,自己開車去了老細家。
老細不在家。門開著,屋里的情形跟之前那樣,冰冷,空無一物。我放下手上的東西,出去找老細。回頭看看老細家,再次感到了他的窮。兩間磚砌平房,嵌在左右兩邊的樓房中間,屋檐又低又矮,院子近似荒郊野地,黃磚墻在寒風中瑟瑟發(fā)抖,看著格外凄涼。
但我明明看到,村里的新農村建設已經搞得很好了,周邊都是漂亮樓房,家家院子里種滿了花草,大銅門兩邊已貼好了迎春的對聯(lián),有幾家還在院門口掛了紅燈籠。
水泥村路又干凈又寬敞,村子右邊是一片田野,在寒冬里荒蕪著,一片連著一片地向遠處延伸。村子靠著北面的山,山上還是綠油油的一片生機。不斷有村人從路上走過,有從對面過來的,也有后面超過我的,經過我時,都好奇地看我兩眼。
我問知不知道老細在哪,他們都搖頭。我問曹小細在哪,他們還是一臉茫然。于是我也茫然了,同一個村的,居然不知道隔壁住著誰,也是蹊蹺。過了一會,有個手提年貨的中年男人回過頭問我,“你找的是不是細猴兒?”
我這才知道老細的綽號叫“細猴兒”?!罢壹毢飪海ヅ_球攤那邊,一找準到。”
“他喜歡打臺球嗎?”
“不,他喜歡搓麻將?!?/p>
老細果然在臺球攤那邊打麻將。這其實是村里的小店,底下兩間連排屋,一間擺了張臺球桌,另一間開著小店帶麻將。
老細坐在北家,應該說我一進門他就能看到。但他顯然沒看到我,或者說沒顧上看我。他今日穿了件黑灰的棉衣,敞著領子,露出里面的紅線衫(他居然穿紅線衫,這讓我有點意外)。老細少說也快六十了吧,聽說外孫女都大了,現(xiàn)在的村民都這么新潮花泡么,看來我也是孤陋寡聞了。
我就這么直直地站著看老細。他的神情看起來既專注又緊張,額頭上泛著一層油光,好像在冒汗。抓牌時有種破釜沉舟的決絕,仿佛那決定著他一生的命運,他甚至不用看牌就知道摸到了什么,手里的牌還沒翻出,臉上就浮出失望的表情。他打牌的速度尤其快,好像在扔一塊燙手山芋,每回都要射到對家那里,對家就叫:“細猴你慢點,牌要打在自家門頭,別搞混了?!?/p>
直到聽說有人找他,他才抬頭看我。但他還是不認識我,眼睛瞪著,似懂非懂地愣怔著,像是使勁回憶。我沖他笑,做手勢,我不想說脫貧結對什么的使他難堪,我很隱晦地暗示他,“那天,鄉(xiāng)里,屠干事……”他終于想起來了,于是推掉牌站了起來。
他蹦蹦跳跳地走在我前面,將我往他家里帶。我想起村民叫他“細猴兒”,不禁笑了起來。他還可真細,人細手腳細臉細眉眼也細,他走路的樣子顯得很輕巧,跟那天我們看他時,捂胸咳嗽的樣子,完全是兩個人。
我將帶來的東西指給他看,他臉上露出了激動的神色?!巴跷瘑T,你對我太好了,這真是,你看,這真是,又是豬肉又是雞的……”
我知道他沒冰箱,說,你吃不完,最好放鄰居家冰幾天。他說:“我有辦法,現(xiàn)在天氣冷,沒事的。”他找來幾根鉛絲,當著我的面拎出那塊豬肉,還有那只殺好的雞,麻利地穿過豬肉,綁起雞脖子,將它們往屋檐的風口下吊起來。這時,他的狗又來了,沖我吠吠,我嚇得不輕。他罵著狗,從掛肉的板凳上跳下來,去踢狗,狗汪了一聲躲開,站在邊上看我,不再吠吠。
我看他掛好肉,又從板凳上跳下來,拍了拍手,往衣襟上揩著油膩的雙手。狗過來跟在他腳邊,咻咻地嗅著他的鞋。他穿了雙斑駁脫漆的黑皮鞋,鞋底已經脫開了。
“都大過年的,不買身新的?!蔽倚χf。他有點不好意思地笑著,嘆著苦經,“錢吶,沒錢,沒錢咋整,這社會,沒錢可咋好哦?!?/p>
我說:“看你屋里空空的,打算就這樣過年了?”他雙手一攤,“沒錢吶,沒錢還想咋樣,窮人嘛,還想過啥好年。”
我真想說,沒錢你還打麻將呢,但忍住了。我想將話題引到脫貧上,讓他過上好日子,這可是我的硬任務,我必須得千方百計讓他脫貧。于是我說:“每個人活著,總得對自己好點。你不說自己沒錢,我們也清楚。沒錢,沒錢沒事啊,不是有身體有力氣么,可以去掙啊。”
“唉,掙,說是容易,實際沒那么容易??梢哉f,掙每分錢,都不容易。”
“只要自己有心想掙,總有辦法,困難總比辦法多嘛,就怕自己不想掙,懶得掙?!?/p>
他咕咕嘎嘎地笑了起來,說這世上,哪有人不想掙錢的,不想掙錢,我坐麻將桌上打屁個牌。
我說那不叫正經掙錢?!澳牵妒钦洅赍X,啥樣才是掙錢?”他反問我。我一時發(fā)蒙,也不知道干什么事才算掙錢。我看到掛在屋檐下?lián)u晃的豬肉和雞,靈感暴發(fā)說:“你可以養(yǎng)豬?!?/p>
他搖頭,嘆氣,在門檻上坐下去,跟那狗一起。絮絮地說了養(yǎng)豬的困難和不易,要一日喂三餐伺候著,要給豬圈弄干燥,要及時起豬糞,豬一旦生了病,那就完了。
我心里漸漸有了氣,提了點聲調說:“這都還沒做呢,你就難上了,莫非這世上的錢都是白掙的。”他看了我一眼,從門檻上站了起來,那狗也站了起來。他倆一起看著我。我緩下口氣說:“你就試試唄,出了年,先捉個小豬來養(yǎng)養(yǎng),看養(yǎng)得起還是養(yǎng)不起?!?/p>
他有些著急,“試啥呀,這養(yǎng)豬養(yǎng)雞的,農村人誰家沒搞過?!?/p>
我說:“那你就搞呀?!?/p>
他說:“搞也要本錢呀,一個小豬崽,少說也要千把塊吧?!?/p>
我吸了一口氣,這還真是我沒想到的,豬崽這么貴么,這可咋整。我靈機一動,又說:“那你就養(yǎng)雞吧,養(yǎng)雞成本輕?!?/p>
他沉默了。看來養(yǎng)雞是可行的。過了好一會,才說:“養(yǎng)雞要養(yǎng)得多,散養(yǎng)幾只不掙錢。”
我說:“從少養(yǎng)再到養(yǎng)多唄,一步步來,不著急。”他沒再說話,好像在思考什么。我想應該是我的話觸動他了,這讓我既高興又欣慰,只要他邁出第一步,這脫貧就有希望了。
我在院子里跟他道別,祝他過個好年。其實覺得自己挺虛偽的,瞧他那慫樣,還能將年過成啥樣。
他和狗,一路跟著我,將我送出去很遠,一直到我的車邊,他和狗還站著不肯離去。我說:“趕緊回吧,我走了?!钡€是沒走,好像還有話要說。于是我又關上車門,直截了當?shù)貑査?,“你還有事嗎?”
他局促起來,囁嚅著嘴,舔著干燥的舌頭,費著勁說,“上回,鄉(xiāng)長,那紅包……”
我明白了,他在等我的紅包。突然,我也跟他一樣變得局促,結巴著說:“上回,那是,代表組織……這回,是我個人……”但他不管,他繼續(xù)囁嚅著嘴,將要說的話說出來,“王委員,你看,上回……鄉(xiāng)長給的那紅包,我……麻將輸光了……這大過年的,手上沒一分錢……”他的努力引起了狗的同情,仰起身伸上脖子想親他一口,被他一手拍了下去。
我徹底明白了,他這是向我要錢!媽呀,這大過年的,我真的親自來脫貧了!我像遭到蜂蜇那樣迅速拉開手包,從皮夾里抽出幾張百元面鈔,胡亂往他手里一塞,跳進車像小偷那樣匆匆逃走。
3
出年后,我?guī)畠喝コ钥系禄?,坐在餐廳里啃著雞腿,又想起了老細。都已經立春了,老細的雞養(yǎng)上了嗎。我得下去看看,不抓緊點,憑他那德性,今年的脫貧計劃黃掉也說不準。
老細家還是靜悄悄的,院子里空無一人,確切地說,是空無一物。天暖了,地面的青草鉆出泥地一尺高,但老細家還是老樣子,圍墻是塌的,門是銹的,道地里到處是碎石子和狗屎,一副頹廢扶不起來的死樣子,絲毫沒有我腦海里雞飛狗跳,生機勃勃的場面。老細死哪去了,狗死哪去了,我越想越氣,真想從哪里一把揪出老細,劈面給他一頓批評,這貧還脫不脫了,這貧困戶的爛帽,就那么牛逼么,硬要臭哄哄地扣在腦門上。
我氣嘟嘟地走出院子,迎面碰上了老細,還有他的狗。老細顯得有點意外,狗估計對我熟了,不咻也不吠,兩家伙就那樣呆瞪瞪地瞅著我。
“雞呢,你養(yǎng)的雞呢?”我氣憤地說。
“王……王委員……”老細結結巴巴。
“別喊我王委員,我不是什么委員也不是什么領導,我只是跟你結對子幫你脫貧的人。你說,你今年打算怎樣脫貧?你說!你現(xiàn)在就說!”
“我……我……”
“你你,你什么你……好吃懶做,手里有點錢就去賭,你還有點人樣沒有?還有點尊嚴沒有的?”
他沖上來,一把揪住我的領子,“你說什么,你說我沒人樣,你說我沒尊嚴,你有什么資格沖我說這話,我他媽的又不要你們幫我脫貧,是你們找上我,是你們要我脫貧!我,我,我脫你媽的貧!”
我驚呆了,脖子被卡得生疼,忍不住咳了一聲。老細也驚呆了,像被火燙到那樣慌亂地丟開手,然后蹲在地上哭了起來。他哭得很傷心,哭得涕淚橫流,哭得痛徹心扉。我在邊上聽他撕心裂肺地叫吼:“我他媽的還有什么人樣啊,老婆跟人跑了,女兒也不理我了!我還有什么尊嚴,我他媽就是個爹不疼娘不要的光棍漢,我脫貧脫給誰看啊,我不要政府幫我脫貧!”他嗚嗚地哭,狗也在邊上嗚嗚地哭,不時伸出舌頭舔一下他的手。他的手被淚水打濕了。
那天回去前,我去鄉(xiāng)政府屠干事的辦公室坐了會,說了會老細的事,才知道老細是個孤兒,成年后好不容易討了個外地老婆,卻嫌他人懶家窮,丟下女兒跑了。老細一把尿一把屎養(yǎng)大女兒,這女兒卻跟一個外縣的中年男人走了,從此再也沒回來,聽說孩子都大了。
我托屠干事打聽老細女婿的地址,決心去一趟那里。幾天后,我們挑了個周末的晴天,打開導航定位好,朝老細女兒的村莊開去。
這個村莊在海邊,地方十分偏僻,看村莊規(guī)模和房屋建筑,比老細的村還要差些。老細女婿家也是兩間小平房,就在海邊,屋前就是退潮后的海灘,不遠處涌著層層卷疊的白浪,遠處是一望無際的海平面。我們聽到了怒吼的濤聲。
有人幫我們找來老細的女兒,她在海灘上拾小海鮮,見到我們時,還穿著下海的長筒膠靴,手上粘著泥巴,胳膊上挽了個塑料水桶,里面噼里啪啦地跳著一些小魚。
她將我們讓進屋里。有女人的家就不一樣,屋里雖簡陋但東西都很整齊,凳子上攤著孩子的漫畫書,地上丟了些玩具,灶頭灶尾理得井井有序。我們問孩子哪去了,她說早上送鄉(xiāng)里的幼兒園了。說到她爸老細,她紅了眼睛。我問她幾年沒回老家了,她伸出一只巴掌,意思是五年了。問為什么不回去看看,她先是不響,之后就哭了起來。
她看起來比她的實際年齡要老,身形樣貌,倒不像她爸老細,老細綽號“細猴兒”,這女兒倒長得臉盤圓圓,手腳粗大,身量也不矮,估計是像媽了。
我們跟她說了老細的處境,說了他的自暴自棄,說他獨自生活的孤苦。想不到他的女兒卻生起氣來,她剛剛還在哭的,這會兒卻抹了把淚,迎著我們的目光說:“他自找的,他叫我一輩子別回家,他要跟我斷!這些年我不回,不是趁了他的愿,如了他的意!”
后來我們才知道老細為啥生氣,原來這女婿的年齡,比他女兒整整大了十五歲。老細認為這女婿人品不好,騙他女兒感情,他女兒偏要跟他,惹得老細放下狠話,跟了他,就一輩子別來見我!
我和屠干事做了一上午的思想工作,才勸下他女兒,答應帶孩子去看老細。
4
對于這次會面,老細可高興了。吃的用的買了一堆丟在墻角,特意給孩子買了把紅色塑料椅,還買了鞭炮。我說這不年不節(jié)的,買鞭炮干嘛。他說高興,放唄。又說,給孩子放,給孩子放,讓孩子高興高興。
這小男孩頭一次見自己的外公,對老細相當排斥,無論老細抱他逗他,他都一臉的不情愿。孩子跑到哪,老細就追到哪,追到了又強行去抱,那孩子就掙扎著喊:臭臭臭!老細故意聞著自己說:咦?臭?不臭呀。表情看起來委屈,其實心里頭挺高興的。
女兒跟爹倒是不生分,一到家喊了聲爹,嫌隙就消了。都說女兒是父親的前世情人,一點不假,不是冤家不聚頭。女兒還是之前的乖女兒,一回家就沒停過,拆了爹的被頭去洗,將褲子的拉鏈修好,衣扣縫上,墻角地面都仔仔細細地抹了一遍。
我請他們一家去鄉(xiāng)街的小飯店吃了頓飯,那個年紀比女兒大十五歲的老女婿沒來,幫人出海打魚做伙計了。一家人笑笑鬧鬧,吃夠吃飽,氣氛挺好。席間,我問老細,“你總說活著沒奔頭,這下子有奔頭了吧。”他打著飽嗝點著頭,“嗯,有奔頭,有奔頭。”我說,“你說你光桿司令一個,脫了貧也沒人看,現(xiàn)在知道脫給誰看了吧。”他扭捏了一下,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我脫,我脫給外孫看,他的外公可不是孬貨?!?/p>
老細終于養(yǎng)雞了,這是屠干事告訴我的。她說,老細將院子里的地面夯平,除了草,在上面搭了雞棚。后來又說,老細貸款買了六百只雞苗,將家里搞成了養(yǎng)雞場,一門心思養(yǎng)雞了。我說六百只雞可賺多少,屠干事說,大約萬把塊吧。
我高興得跳了起來,“天哪,那不是脫貧了嗎?”
屠干事也高興地說:“是啊是啊,脫貧啦!”
年中,我準備再去趟老細家,摸清情況,將脫貧進展匯報上去。出門前,收到了屠干事發(fā)給我的視頻。我滑開手機,點開視頻,就看見了老細。老細看上去似乎更細了,但精神頭十足,小鼻子小臉小眼睛的,整個兒的放著光。我仔細辨認著視頻里的地址,好像是鄉(xiāng)政府。老細確實是在鄉(xiāng)政府大門口,他左手一只雞右手一只雞,后面跟著他的狗,正奮力往大樓里沖。雞被老細捉著不肯屈服,撲騰著翅膀咯咯亂叫,狗不忍見雞的慘狀,也跟著亂叫亂跳。于是老細、雞、狗,組成了一支奇特而混亂的隊伍,在莊嚴肅穆的政府大院里,上躥下跳,雞鳴狗叫,鬧出了不少的動靜。
看到大樓中有人出來阻止時,視頻停止了。屠干事在視頻下發(fā)語音說:“王委員,老細給你送雞來啦!”
我哈哈笑著,回語音說:“這么說,形勢一片大好啊,咱們今年真的脫貧啦!”
屠干事說:“呵呵脫貧,算是脫貧了吧!”
這口氣好像有點不對,我正納悶著,屠干事的電話就甩過來了。
我說:“老細送雞,幾個意思???”
屠干事支支吾吾地說:“王委員,情況是這樣的……”
原來,老細的雞不行了。剛開始,一只兩只發(fā)病,老細也沒當回事,死一只,宰一只,吃一只。病死的雞,賣也沒人要。后來就不對了,十幾只十幾只的倒下,老細慌了,趕緊找到鄉(xiāng)里。鄉(xiāng)里派了獸醫(yī),診斷是發(fā)了雞瘟,要將所有雞埋掉,防止傳染給村里其他的雞。老細不肯。他的意思是,要是埋掉他的雞,這一年就全白忙活了。但縣里管畜牧獸醫(yī)的負責人堅決不肯,最后,才鬧出了視頻中的那一出。老細捉了雞,帶著他的狗,叫叫嚷嚷來到鄉(xiāng)里,證明他的雞是好的,健康的,決不同意被埋掉。
老細說:“你們要埋雞,先埋掉我?!?/p>
我說:“他怎么這么愚昧無知?!?/p>
屠干事說,他還埋怨我們呢,說都是我們害了他,睜瞎眼地叫他脫什么貧,這下好了,雞沒養(yǎng)成,還讓他欠下一筆買雞苗的錢。他要我們買下他的雞,讓他還貸款呢。
我氣憤地說:“他這不是耍無賴么!”
屠干事頓了頓,話風一轉,壓低聲音說:“王委員,其實……賣雞這個事,我覺得,咱們是不是好好商量商量?!?/p>
我毫不猶豫地說:“有啥好商量,瘟雞不埋掉,會連累別家的雞發(fā)雞瘟,麻煩大了?!?/p>
屠干事說:“問題是,要是埋掉,咱們今年的脫貧任務鐵定泡湯。話說回來,要是將這些雞賣掉,那……咱們今年的脫貧還是有希望的?!?/p>
“賣掉?……這些瘟雞,賣給誰?”
“這不是還沒全部發(fā)病么,咱們趕緊動手,發(fā)圈的發(fā)圈,發(fā)群的發(fā)群,廣泛宣傳,眾人拾柴火焰高,趁沒發(fā)病前趕緊將那些雞脫手。這樣,老細的雞賣出了,咱們的脫貧任務也完成了?!?/p>
我怔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