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裳晚年散文評點(diǎn)

朱航滿

黃裳作為藏書家，其書話寫作自是最為上乘。讀黃裳的書話，最應(yīng)關(guān)注《榆下說書》、《翠墨集》、《銀魚集》和《榆下雜說》四冊?！队芟抡f書》初版于1982年，1998年、2006年、2019年先后三次再版，可見其影響。此書有幾篇文章寫得十分扎實(shí)和漂亮，堪稱名篇，諸如《關(guān)于柳如是》和《楊龍友》。此類文章多以黃裳收藏的古籍舊本為資料，能別開生面，娓娓道來，其中《關(guān)于柳如是》，對于柳如是這個明清之交的女性人物給予獨(dú)到的評價，可謂筆底有風(fēng)云矣。而《楊龍友》一文，難得黃裳在鉤沉冷僻史料中能發(fā)微，言他人之未能言，可見其獨(dú)立的思考能力。

《銀魚集》初版于1985年2月，2006年曾再版。此書有幾個系列文章都是很扎實(shí)的，延續(xù)了《榆下說書》中一些風(fēng)采，但略有不及，主要包括有談張岱的三篇，談余談心的兩篇，談吳梅村的三篇，另有“訪書記”三篇。這其中，談張宗子的文章最能見出黃裳對于晚明散文的傳承，對于散文這一文體亦有很高的藝術(shù)鑒賞水平。但黃裳對于張岱也并非一味稱贊，諸如談及張岱的《揚(yáng)州瘦馬》，他稱贊作者對于“挑選貨色”過程描寫，“一切全都像活的一樣”，但“也暴露了他的立場與低級趣味”?！稄堘贰船?gòu)治募蛋稀穼懙梅浅Ｆ粒瑥乃膬蓜t題跋入手來寫，看出藏書家和文章家的功底。在文章中引入書隨手所做的古雅“題跋”或“題記”，乃是黃裳讀書文章的一個特別之處。《海濱消夏記》亦是如此，談錢鍾書和陳垣的文字，乃是“需要細(xì)嚼慢咽”，又評價為“像青果似的很有余味的讀物”。

《翠墨集》初版于1985年12月，2006年曾再版。此書前半部為讀書記，后半部則為文化雜感。這其中，《藏書題跋》、《殘本九種題記》、《云煙過眼新錄》、《題跋一束》等又占了很大篇幅，這些文字乃是黃裳隨手而寫，但又分外有情，其中可見藏書家的身影，在黃裳來說，也是一種散文，而非版本目錄學(xué)的體例。黃裳自述，他的這種“題跋”，承接藏書家黃堯圃和傅增湘余緒，多談得書的過程、書籍的外觀、閱書的心情等，令人賞心悅目。這些文字，后來黃裳結(jié)集并以不同形式出版，分別有《來燕榭書跋》、《驚鴻集》、《前塵夢影新錄》、《劫余古艷》、《夢雨齋讀書記》等，由此奠定其藏書家之地位。在《夢雨齋讀書記》中，黃裳就對其一段題跋而予以闡述：“跋中所記得書經(jīng)過、書坊情狀、板刻紙墨、個人感慨，有如日記，與舊時藏書家的著作頗異其趣，其實(shí)只不過是另一種散文而已?！秉S裳此類文字，聲望甚高。

《榆下雜說》初版于1992年，2006年曾再版，此書其實(shí)水準(zhǔn)堪和前幾冊讀書文集相論，但影響稍遜，實(shí)屬憾事。此書與1994年10月出版的《春夜隨筆》可參照來讀，《春夜隨筆》亦于2006年再版過一次。此兩書中，黃裳有意為古今的藏書家和販書者作文，先后有收錄于前者的《關(guān)于祁承熯》、《關(guān)于張縉彥》、《愛書者》、《叔弢先生二三事》等;收錄于后者的，則有《悼風(fēng)子》、《弢翁遺札》、《記郭石麟》、《記徐紹樵》等。尤其是談及其熟悉的藏書家和販書者，可謂“文情俱勝”，令人唏噓?！队芟码s說》還收錄一組談“筆禍”的文字，如《雍正與呂留良》、《查·陸·范》、《清代的禁書》、《幾乎無事的悲劇》、《避諱的故事》、《明教罪人》、《禁本小記》等，這些文章皆不是泛泛而談，乃是從收藏的清代禁書中讀出歷史的血腥和殘酷，其中《幾乎無事的悲劇》一篇，可謂代表。另有《讀畫記》一篇，亦值得留意。此文本系對戲畫家馬得畫集的序言，寫得非常從容，從中可以看出黃裳對于中國古典戲曲和繪畫的熟稔，非大家作手不可為也。

黃裳“記人”的文章，上述與書有關(guān)的幾篇之外，主要集中在《珠還記幸》一書中，其他則分散在各類集子之中?！吨檫€記幸》堪稱黃裳又一名作，初版于1985年，后多次重印。黃裳在此一系列記人文章中，又開創(chuàng)了一種散文寫作的范例，乃是圖文互補(bǔ)，既有文人雅趣，又有獨(dú)家資料，令人賞心悅目?！吨檫€記幸》談及郭沫若、朱自清、茅盾、許壽裳、喬大壯、冰心、馮至、廢名、曹禺、李廣田、浦江清、俞平伯、郭紹虞、張?jiān)獫?jì)、沈尹默等現(xiàn)代文史名家。他通過回憶收藏這些名家的手跡的過程，來追憶與他們交往的情形，并以此勾勒人物性格，兼及命運(yùn)，并由此也折射出一些特別的時代氣象。其中《茅盾印象》、《冰心的手跡》、《海內(nèi)存知己》、《槐痕》等幾篇，寫得最為從容，也最能見出其非凡的筆力，論者心底的情韻也均展露。

“珠還記幸”系列之后，黃裳又曾作“故人書簡”系列，先后有《故人書簡——懷念葉圣陶》、《故人書簡——葉圣陶二通》、《故人書簡——沈從文》、《故人書簡——錢鍾書十四通》、《故人書簡——憶汪曾祺》、《關(guān)于王昭君——故人書簡·憶汪曾祺》、《也說汪曾祺》等多篇。這些篇章再開一種寫作范例，乃是由“故人書簡”引發(fā)記憶，談師友風(fēng)貌，又是別具一格。黃裳的這種寫作，一方面抄錄獨(dú)家珍藏書信，加以補(bǔ)充、發(fā)揮、追記，形成了一種共同書寫的文章，且又能特別融合，連接一體，而不給人以造作之感?！跺X鍾書十四通》一篇，可謂其中的佳作。黃裳錄錢鍾書十四封珍貴書信，可謂光彩奪目，又加以補(bǔ)記和追憶，有些甚至不加任何評注，但卻終能渾然一體，勾勒出錢鍾書與楊絳的個性與神態(tài)，堪稱妙文。談汪曾祺的一組，亦好。特別是《也說汪曾祺》一篇，乃便有作文炫技的感覺了。黃裳在數(shù)談老友汪曾祺之后，就余下的一篇未曾示人的“故人書簡”，展示了老朋友的深情厚誼，而這篇文章，又以書簡的形式寫成，形成了一種多聲部的特別效果。

黃裳“記人”之作，最為集中的應(yīng)是關(guān)于巴金的。巴金是對黃裳的寫作有知遇和提攜之恩的。這些記巴金的文字，分散在黃裳的諸多文集之中，近亦有編者匯集為《記巴金》一書，收錄《記巴金》、《思索》、《關(guān)于巴金的事情》、《請巴金寫字》、《瑣記》、《傷逝》、《李林先生紀(jì)念》、《巴金和李林和書》、《關(guān)于〈隨想錄〉的隨想》、《蕭珊的書》等。其實(shí)，《南開憶舊》中也有黃裳關(guān)于巴金兄長李堯林的零碎回憶，似不應(yīng)錯失。這些文章中，多文質(zhì)并美，不少文章甚至很有沉郁頓挫之感，尤以收錄于《負(fù)暄錄》中的《記巴金》和《〈晚春的行旅〉序》兩篇，堪稱其中翹楚。

游記文字亦是黃裳所偏愛的。雖然黃裳生前出版各類有關(guān)旅行的文字不少，但以文集來論，似應(yīng)關(guān)注《花步集》和《晚春的行旅》兩冊即可。《晚春的行旅》初版于1986年10月，乃是記錄他在“文革”后訪問江南的筆記，“晚春”二字，頗可玩味。此書中的《淮上行》和《好水好山》兩篇長文，很見功夫，又寫得搖曳多姿?！逗盟蒙健穼懓矐c，這里的長江和浮山，乃是兵家必爭之地，也曾是太平天國少帥陳玉成和湘軍廝殺之地，為突出這場廝殺的殘酷，以及太平軍的勇猛，黃裳采用了舊籍野史中的一個閑筆，可謂點(diǎn)睛之處：“戰(zhàn)斗結(jié)束，地面上到處都散落著清軍將佐的帷帽，帽上紅藍(lán)頂子閃著清冷的光澤，就像窗外盛開的秋菊枝頭的花朵。”

關(guān)于黃裳的雜文作品，多系隨感雜談，有魯迅風(fēng)味，相比其書話、記人及記游文字，則遠(yuǎn)不及后者的從容與“回環(huán)咀嚼”。黃裳晚年寫了不少“打筆仗”的文字，似也可歸入這類雜文范疇，乃是頗有“攻其一點(diǎn)”、“嬉笑怒罵”的毫不留情。他晚年出版的《來燕榭文存》和《來燕榭文存二編》中就頗多此類文字。在2004年所寫《答董橋》一文中有如下一番自況：“不妄今年亦八十五矣。一直不記得自己的年紀(jì)，亦未嘗以老人自居。近仍不時動筆，說些怪話，以之自娛。婆娑度日，不敢言老。仍不失少年凌厲之氣，可以告慰于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