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永相依

謝蓉　錢書琴

在江蘇高郵大運河旁，有一個用烈士的名字命名的周山鎮(zhèn)，英雄已去，英名長存。周山曾有一個未婚妻叫施奇，也是烈士，人們稱她為中共機要戰(zhàn)線上的“丹娘”。施奇回到了故鄉(xiāng)平湖，烈士的銅像成為東湖畔的一道美麗風景。

初識于戰(zhàn)地

1937年8月13日，淞滬戰(zhàn)爭爆發(fā)。

為支援前線作戰(zhàn)，上海煤業(yè)界的愛國工商業(yè)者、青年工人和店員學生組成了煤業(yè)救護隊。 煤業(yè)救護隊成立后，在上海開灤煤礦售品處當職員的周山擔任了分隊的隊長。此前，他任上海職業(yè)救國會中區(qū)干事會的干事。

周山和救護隊同事們一道，冒著生命危險在炮火轟鳴、彈雨傾瀉的戰(zhàn)場上不知疲倦地救護傷兵、送慰勞品、分發(fā)傳單。此間，他和施奇戲劇般的相識了。

當時周山所在的第一分隊救護了不少傷員，但沿途傷兵醫(yī)院都已擠得滿滿的。后來，好不容易找到成立還不滿24小時的第19傷兵醫(yī)院。救護傷兵的車輛開到了醫(yī)院門口，周山急匆匆跳下車，闖進醫(yī)院，卻與正在查房、聞聲外出的護士施奇碰了個滿懷。

當年只有17歲的施奇，懷著對革命的向往和滿腔熱情，離開了做工的紡織廠，投入到抗日救亡運動之中，她被分配在第19傷兵醫(yī)院擔任護士工作。

周山看見被他撞紅臉的姑娘，連忙道歉解釋：“對不起！請你幫個忙，我們救回來一車重傷員，無論如何請馬上收治進行搶救。”施奇看著這個熱情、勇敢又有幾分冒失的小伙子說：“沒關系，但這里已經(jīng)滿員了。”周山請她再想想辦法，施奇立即請示了院長，把傷員暫時安排在通道走廊里。周山和救護隊同事幫著用門板搭起了臨時床位，把傷兵抬了進來。臨別時，周山感激地說：“謝謝你，再見了?！笔┢鎿]揮手說：“再見！”周山嘴里唱著“英雄抗戰(zhàn)英雄愁，荼毒人民沉神州。十年統(tǒng)治十年亂，烽火滿天血淚流”，隨即轉身而去，心中卻對這個圓臉大眼的姑娘，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相愛于麗水

不久，上海失守，煤業(yè)救護隊隨軍撤退，向蘇、錫、寧等地區(qū)轉移，在宣城車站，周山帶領大家搶運一批汽油時，又遭到敵機轟炸，煤業(yè)隊員中有人被炸傷?？吹綉?zhàn)友受傷，周山悲痛難忍，義憤填膺，更堅定了抗日的決心。

經(jīng)過了千辛萬苦，1938年初，煤業(yè)救護隊在南昌找到了新四軍辦事處。當新四軍領導人聽到這支隊伍有幾十輛汽車、上百人時，欣喜萬分，要求他們利用中國紅十字會煤業(yè)救護隊的身份運送江南紅軍游擊隊到巖寺集結， 參加新四軍。周山和隊友顧不上疲勞，立即全身心地投入了這項工作。

后因工作需要，周山到了浙江麗水，負責當?shù)氐墓ぷ?，沒想到竟然巧遇了在那里工作的施奇。二人在異鄉(xiāng)客地再次邂逅后，更覺分外親熱，相互敘述撤退經(jīng)過，共商繼續(xù)抗日的志愿，開始并肩作戰(zhàn)。周山以上海職業(yè)青年救亡工作團名義，利用上海、寧波、定海的同鄉(xiāng)、同學、朋友的關系，吸引了許多熱情的知識青年。一時，在這個交通不便的山鄉(xiāng)小城掀起了抗日的熱潮。他倆利用各種機會，運送紅軍游擊隊和上海地下黨，還動員進步青年參加新四軍。同時，在麗水、永康一帶進行了有聲有色的抗日宣傳活動，寫標語、辦報紙、辦學習班、組織宣傳隊，還編演話劇。在劇中周山和施奇扮演夫婦，他們經(jīng)常在一起討論劇本、排戲。上街宣傳時，施奇主演街頭劇《放下你的鞭子》。

交往時間長了，周山知道了施奇的身世。施奇出生于1919年，浙江平湖人，14歲時被迫去當童養(yǎng)媳，受盡折磨，同情她的鄰居偷偷幫她逃到上海，并介紹她去紡織廠當女工，她自己起名施奇。在此期間，她參加了進步的讀書班，接受了革命的教育。全面抗戰(zhàn)爆發(fā)后，施奇和千千萬萬熱血青年一起，投入了抗日救亡運動。

在這艱難的歲月里，周山與施奇日漸加深了彼此的了解。施奇對周山的豪爽、能干、堅毅無畏的性格很敬慕。而施奇的淳厚、忠實，一心革命的本質也贏得了周山的傾心，感情在默默地滋長起來。

1938年，是周山值得永遠紀念的一年，這一年，他和施奇先后加入了中國共產黨，并正式參加了新四軍。

定情于皖南

參軍后，周山與施奇進入新四軍軍部教導總隊第一期訓練班，成為首批學員。經(jīng)過半年的學習，于1938年9月畢業(yè)。周山去了軍政治部組織部調查統(tǒng)計科，施奇被分配到軍部速記班工作。半年后，施奇被調到軍部機要科，且擔任了江北大組組長。機要科作為新四軍軍部核心部門，和新四軍副軍長項英同在羅里村大夫第宅院內，項英在一樓工作和起居，二樓便是施奇等機要科人員的工作和起居室。施奇留一頭齊耳短發(fā)，身著灰軍裝，腰束黃皮帶，圓臉蛋白里透紅，兩只大眼睛清澈明亮，英姿颯爽，充滿著朝氣和活力。

項英知道了周山和施奇的戀情，當時新四軍有“二五八團”的規(guī)定，即：年滿25歲、參軍8年、團級干部才可以談婚論嫁。一天，在看籃球賽時，項英跟他倆說：你們雖不符合“二五八團”的標準，但你們參軍前就確認了關系，我們也是認同的。不過，你們不要著急結婚，等打敗日本侵略者，我給你們證婚。從此，他倆關系便公開了，互助互愛，同定山林之盟。

作為戰(zhàn)地戀人，在云嶺的日子，無疑是周山和施奇最幸福的時光。兩人同在軍部工作，見面的機會是比較多的，但他們自覺地遵守部隊紀律，將全部的精力加倍地投身革命工作中去。

1939年秋天，周山接受了新的任務，給戰(zhàn)斗在蘇北的新四軍挺進縱隊送密碼。領導明確告訴他，挺進縱隊剛剛完成整編，機關缺人手，組織上決定派他去那里幫助組建軍法處。同時，領導考慮到周山去蘇北不知何時回來，準備對他和施奇放寬條件，批準結婚。兩人已經(jīng)熱戀兩年，海誓山盟，何嘗不想早點結婚，然而商量之后，還是決定以大局為重，推遲結婚。施奇沉思了很久說：“我們還是在革命勝利之后回家結婚吧?！敝苌剿斓卮饝骸昂?，聽你的，等抗戰(zhàn)勝利了，我們回到父母身邊結婚，讓老人們也高興高興?！?/p>

但是誰也不會想到，云嶺之別，竟會是這對紅色戀人的永訣！

守望于山林

1939年秋天，因為工作的需要，一對紅色戀人勞燕分飛。1941年皖南事變前夕，國民黨大軍壓境，形勢緊張。組織上考慮女同志困難，動員施奇和一些老弱婦幼先撤到蘇北解放區(qū)去。施奇拒絕了，說身體很好，堅決要求留下。不久皖南事變爆發(fā)，中央和新四軍軍部的聯(lián)絡特別密切，施奇一刻也沒放下耳機。1月14日，部隊彈盡糧絕，她發(fā)出了最后一份電報。根據(jù)葉挺軍長要求，施奇將密碼本銷毀，向外突圍，在突圍中，她和大家走散，隱蔽在一位老大娘的家里。國民黨軍在搜山時發(fā)現(xiàn)了施奇，十幾個匪兵殘暴地蹂躪了她，由于沒有及時治療，她下半身大面積潰爛，被抬進了上饒集中營。施奇大小便都不能下床，敵人為了省事，在她的床板上挖了個洞，洞下放了個馬桶，并把她單獨關押。馬桶上爬滿了蛆蟲，整個屋子臭氣沖天，敵人嫌臭，就讓獄中戰(zhàn)友們去看望和照顧她，因為她的病已經(jīng)很嚴重了。敵人威脅利誘她，只要她寫自首書就可以得到很好的治療，她盡管重病纏身，但始終堅持革命氣節(jié)。

集中營男女分開監(jiān)管，各個房間之間不能交流，她利用戰(zhàn)友們來照顧她的機會傳遞消息，幫助上饒集中營的地下黨組織完成了很多獄中集體斗爭的工作。她的病房成為特殊的情報中轉站，1941年底，戰(zhàn)友告訴她正在準備越獄，渴望自由的施奇脫口而出：“你們帶我走吧！”但轉念—想，她又說：“不要管我了，你們快走，找到組織后，告訴首長和同志們，我是清白的，我是多么想活下去，多么想看到革命的勝利??！你們要把我的遭遇告訴大家，控訴國民黨反動派的罪行，要替我和千千萬萬烈士報仇啊……！”她還提供了上海、蘇北的新四軍聯(lián)絡站地址，為越獄做出了突出貢獻。

施奇念念不忘周山，為了寄托對戀人的思念，她在集中營里把自己的名字改為周琳，寓意為“你為山，我為林，山林相依，心心相印”。

1942年6月8日下午，國民黨特務把施奇抬到了上饒集中營內的雷公山麓，施奇明白最后的時刻來到了，她用嘶啞的喉嚨怒斥著：“你們這群畜生，今天你們埋了我，明天你們連同你們整個階級都將被我們埋葬！”這是年僅23歲的施奇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話！

再說周山。1939年，他奉命將密碼從皖南送給蘇北的挺進縱隊，穿過敵人七道封鎖線，勝利完成了任務。1940年郭村戰(zhàn)斗前夕，周山奉命到泰州進行談判被“二李”扣押，他臨危不懼，大義凜然地與對方進行說理斗爭，直至勝利歸來。1942年夏季，日軍在泰（泰興）黃（黃橋）路南地區(qū)進行所謂“實驗清鄉(xiāng)”。在斗爭最艱苦的時候，周山負責泰興路南和靖江整個地區(qū)的黨政軍工作，他率武工隊深入敵后，在日軍鼻子底下穿插，發(fā)動群眾挖路毀橋，破壞交通，懲處漢奸，狠狠地打擊敵人。在如此艱苦的環(huán)境中，他在給戰(zhàn)友和親人們的信中說：晚上，頭枕著豐收的大地，眼望著星光璀璨的天空，透過微弱的月光，閱讀《聯(lián)共黨史》，這是多么有詩情畫意的畫面。

1943年，周山被調到了蘇中一地委任組織部部長，當時，他身體不好，肺炎發(fā)了，腳氣也很嚴重。他拄著拐棍兒，坐著小船走遍了地委所轄的江（都）高（郵）寶（應），建立健全了當?shù)氐狞h組織。他還帶隊到柳堡建立三三制的試點活動。因為工作做得好，柳堡參軍的人最多，電影《柳堡的故事》藝術地再現(xiàn)了當年的動人情景。1945年，他調任華中軍區(qū)政治部鋤奸部部長并擔任淮陰、淮安的公安局局長。

1946年國共兩黨談判結束，新四軍北撤，周山身體不好，組織上希望他跟著部隊一起北撤，但周山堅決要求留在敵后，還兼任蘇中區(qū)黨委社會部副部長兼公安處處長。國民黨糾集數(shù)十萬軍隊向蘇北解放區(qū)大舉進攻，這時，陳丕顯、姬鵬飛考慮到周山肺病還未痊愈，身體很虛弱，決定派他去蘇中一地委，一邊休養(yǎng)，一邊代表上級黨委幫助地委工作。但周山看到蘇中二地委是蘇中斗爭全局中最危急的一環(huán)，堅決要求到蘇中二地委去幫助工作。1946年11月23日，周山帶著縣、區(qū)、鄉(xiāng)干部和少數(shù)武裝人員，夜行50里，秘密插進敵人重兵“清剿”圈內的江蘇高郵周家垛宿營，由于還鄉(xiāng)團告密，受到國民黨保安團和整編二十五師的聯(lián)手圍攻，聽著大炮機槍聲，周山覺得不對，馬上決定自己帶領一個班斷后阻擊追敵，兩個班負責縣政府干部撤退。警衛(wèi)連長不干，他說：“首長，我們的任務就是保衛(wèi)你?！敝苌降闪怂麅裳?，說：“這是戰(zhàn)場，我的話就是命令?！闭f著，周山揮動手槍帶著一個班向南沖去，其他的干部在戰(zhàn)士們的掩護下往另一個方向撤離。 高郵是水鄉(xiāng)，水網(wǎng)縱橫，敵人越來越近，喊聲也越來越近。突然，又一條大河橫在了面前，洶涌的河水擋住了去路，既無渡船，又無橋梁，他們完全陷入了絕境之中。

周山不會游泳，危急時刻，他不顧身體虛弱有病，不顧經(jīng)過猛烈的戰(zhàn)斗和奔跑已筋疲力盡，高喊著“共產黨萬歲”，緊握著打光子彈的“快慢機”，毅然決然地跳入河中，大家也都跟著跳下去。

敵人追來，看到空無一人的堤岸，用幾挺機槍瘋狂地掃射河面，河面上飄起了一大片血花，周山29歲的生命永遠留在了這片英雄的土地上。

（作者單位：新四軍黃橋戰(zhàn)役紀念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