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建華
那是一堵滲過水而泛黃的墻,墻腰上粘著甜瓜籽,這是儲存種子的方法,看似隨意卻實用。
墻上有一門洞通往隔壁,洞口放著已褪色發(fā)黑的舊木方桌,桌上是用了十幾年的電飯鍋,經(jīng)歷過火災(zāi)而銹跡斑斑,雖面上斑駁,依然能煮熟出噴香的飯來。
也就是在甜瓜種子和方桌之間的空隙,他的父親打了他的母親。
父親那長滿繭子的糙手,抓著母親烏黑濃密的頭發(fā)往墻上撞,像對付一個不共戴天的仇人。那時他不過七八歲,無法閱讀到事情的全部,只有恐懼肆無忌憚地竄入胸口,讓他呼吸變得急促。他跑開,一只腳已經(jīng)跨出了石頭做的門檻,另一只腳扯著他回頭,他像是被什么東西抓住了,一動也不動。他岔開腿站在門檻的兩側(cè),望著方桌和甜瓜籽的那個方向。
那時母親留著新剪的短發(fā),濃黑眉毛下一對窄目,單眼皮下的眸子已不如照片上的清澈,穿著紫灰色配黑碎花的大碼夾克,夾克上有兩個假口袋,如同他一樣沒有用。
母親掙扎中望見了他,又無法從拳腳中掙脫,紅腫而布滿血絲的眼睛示意他走遠(yuǎn)點,跑得遠(yuǎn)遠(yuǎn)的。他依舊無法動彈,歪著脖子望,等待母親的解脫。
他不記得事情是怎么結(jié)束的,或許一切都未曾停止。至少在他的記憶和夢里,同樣的事情反復(fù)地發(fā)生。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他早已比父親高壯,同樣的事情依然在腦海里重復(fù)著。
臨近冬天的一天,天黑得愈發(fā)地快,門口葡萄架上的枝條看起來像是枯藤,但來年春天的時候會長出新葉子來。他的母親在池塘邊洗衣服,不遠(yuǎn)處的他正蹲在池塘邊釣魚,等母親洗好衣服,他依然在釣魚。他可以從吃過早飯后,釣到午飯,吃過午飯后,再釣到傍晚,附近七八歲的孩子,沒有人有同樣的愛好。
微風(fēng)吹得池塘泛起粼粼水波,又給了他一次逆風(fēng)而行的幻境。他看著波浪看得出神,想象岸邊如有一艘大船,載著他遨游遠(yuǎn)方,乘風(fēng)破浪,他想帶上母親一同游往遠(yuǎn)方,游往一個沒有舊方桌和甜瓜籽墻的地方。
數(shù)年后某個周六,他照舊釣魚,一整日沒有見到母親,到深夜也未曾回來,隔天醒來母親也不在家中。
白天不在,深夜無歸,如此很多天。他才得知母親離家出走了,因為父親又打了母親。
數(shù)月來,父親多次撥打母親的電話,無法說服她回家。這電話終于被塞到他手里,父親唆使他哭,這樣母親就回來了。電話里他告訴母親最近的成績,數(shù)學(xué)是90分,很愧疚沒有拿到更好的分?jǐn)?shù)。母親說她在做保姆,照顧一個老太太,一切都好。
晚自習(xí)課間休息,教室喧鬧,日光燈昏暗的燈光照在他臉上,他看到了窗玻璃上自己的倒影陷在一片夜色中。門口有人找,站在燈光閃爍的走廊上,他走出門:“媽!”
母親的手很粗糙卻很暖和,握著他收緊而發(fā)涼的手,使他慢慢放松了下來。他見到同來的還有他的父親,他岔開雙腳收緊,像是站在門檻的兩側(cè)。母親笑著抓著他另外一只手,他的心立刻熱了起來。
他后來聽母親說,老太太得知母親做保姆是因為離家出走,勸她回去,本著一份善意,用新的保姆替換了她。他想到了課文《祥林嫂》中的四叔,眉頭一皺:“不好,恐怕她是逃出來的。”
沒了工作的母親,在公園涼亭呆坐了一天一夜,臉上的傷已經(jīng)好轉(zhuǎn),不見痕跡。表舅同他父親一起找到了心灰意冷的母親,但她仍舊不愿意回去。傷疤好了,痛還沒忘。
他的母親終究是回來了,她原先在內(nèi)心篤定,即便是兒子來找也不回去,但僅僅聽到兒子思念她的消息,就心軟了。
又一年深秋的下午,教室的窗戶緊閉著,沉悶的環(huán)境讓他耳朵漲紅。有人敲窗,他坐在窗邊低頭奮筆疾書,心中一緊,像是做了虧心的事要被班主任抓住。抬頭一看,是方婆,搬到新房后他有一年沒有見過她了。原先住在有門檻的房子時,方婆和方阿公就住在隔壁,每次父親要揍他,他都會往他們家跑。
方婆示意他出來有話講。她身穿淡藍(lán)色的大襟服,袖口扎了深藍(lán)色的袖套,梳著齊肩的短發(fā),用鐵絲發(fā)卡將花白的頭發(fā)整齊地別在頭上,十幾年來除了多了幾道皺紋,外形幾乎沒有變化。這穿著和他外婆類似,編織草帽時再戴一副老花鏡。那時老太太們都穿著類似的衣服,編織著草帽,這草帽不知銷往何處,他也從未見過當(dāng)?shù)赜腥舜鬟^。
“我在醫(yī)院碰見了你媽,她在打吊針消炎,眼眶全黑,整面烏青,還說自己沒事??隙ㄊ悄惆执虻?,這個畜生!”方婆十分氣憤,她攥緊拳頭繼續(xù)說,“我實在氣不過,一定要來跟你講。”
方婆曾在學(xué)校食堂燒過飯,和門衛(wèi)的老師傅很熟,偏巧老師傅也認(rèn)識他,指了條路找到了坐在窗邊的他。
他聽完心里有些震顫,雙腳岔開變得有些僵硬,漲紅的耳朵即刻冷卻了下來,問方婆:“我媽人還好嗎?”問完又意識到自己問的很多余。
他騎著那輛破舊的自行車,竭力往家里沖。陰云下細(xì)密的雨打濕了校服,冷風(fēng)吹得臉有些刺痛,但很快便被熱汗驅(qū)散。
門關(guān)著,但沒有上鎖,樓梯口有一籮筐舊鞋,有母親冬天穿的青灰色棉鞋,父親脫了膠的皮鞋,還有他的運動鞋。洗干凈了卻胡亂地丟在這籮筐里。他走到廚房,仿佛看到一個陌生人。那人半邊臉烏黑浮腫,血紅的眼睛埋在一片淤青之中,血膿和淚水匯成一股合流掛在臉上。他愣住了,眼淚隨即涌滿了眼眶:“媽!”
他拿起了廚房那把年長于他的刀,想要保護母親。母親奪了刀,抓住他的手。他感受到母親粗糙的手依舊溫暖。再看了看母親,拉著母親要往門外走,說:“走,我們一起走?!蹦赣H問他要去哪里?“我不知道,反正不能留在這里?!彼氲搅吮砭思业氖逦?,有個石頭做的門檻,泛黃的墻上粘著甜瓜籽。原先那里不安全,現(xiàn)在這里不安全,不如回到那里。
母親是在樓梯口挨的打,那時她正拿著一筐洗好未曬干的舊鞋,父親把自己的懦弱怪在了母親的頭上,死命地往她臉上揮拳頭。
他的母親說服了他,實際上是他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沒用,同一天晚上,他又坐在了教室的窗邊,恨自己的懦弱。
暑假的一個清晨,他躺在床上,看著不如以前藍(lán)的天。窗外很安靜,聽得見斑鳩和麻雀的叫聲,洗衣的流水聲,舊三輪車的咿呀聲,父親的咳痰聲。父母沒有對話,沒有動靜,這是他所期盼的。
不知從何時起,父母只要一說話,就能揪住他的心,他的心如同跌入一個不見底的深洞,持續(xù)地往下落,抓不住一塊牢靠的石巖。
睡眼惺忪時,他母親和父親開始了口舌之辯。父親照常敗下陣來,嘴笨詞窮,多十張嘴也無法辯贏母親。但他父親總有辦法最后贏下,辦法也總是相同,區(qū)別也只在用拳腳或是棍棒。那天早上,他父親正給三輪車打氣。打氣筒的鐵管受壓開始發(fā)燙,后來變得灼熱,如同一個不善言辭的男人吵嘴,說不上幾句話,憋著一股悶氣。
對話音量上調(diào)得很快,斑鳩麻雀也不再作聲;對話升級到肢體也很快,等他穿好褲子跑下樓的時候,母親已經(jīng)挨了三鐵棍。他隨即死死抱住父親,幻想著找到磚頭拍倒他。他母親曾說,有個阿姨的兒子,很不懂事,見到父母吵架動手時,用磚頭給他爸后腦來了一下。他母親不允許他做這樣的事情,可惡,不遠(yuǎn)處明明就碼著整齊的一排紅磚。
他痛恨自己的懦弱,此后一直懊悔自己沒有拿起磚頭,這一點像他母親,總是無法下狠手回?fù)?,甚至無法保護自己。但凡有一點遺傳到父親的狠辣,那紅磚必定能派上用場。
剁肉餡的聲音停止,洗衣服的棒槌被放到了一邊,剩下半支的煙頭落在地上,鄰居們圍上前來拉開他淚流滿面近乎癲狂的母親,斥責(zé)他父親的不對。父親被他死死鎖住,不曾想兒子早已有成人的力氣,久不能掙脫后,稍加恢復(fù)了一絲理性。打氣筒冷卻了下來,被丟在一邊。他的母親破口大罵依舊不能泄憤,手臂上的包腫脹像被塞進(jìn)了一顆乒乓球,肩膀的皮膚出現(xiàn)大塊暗紅色的血斑。父親像一頭倔驢,拉著三輪車遠(yuǎn)去。
圍觀鄰居唏噓,勸他母親保護好自己,別再用言語激起他父親的憤怒,不然最終吃虧的還是自己。然后如同曲終戲罷,漸漸散去,肉餡兒剁好被包進(jìn)了餃子,衣服洗好被晾曬在飄搖的風(fēng)中,有人又新點燃了一支煙吐起了煙霧。
夏天的早晨如秋清冷,微黃的晨光照進(jìn)隔壁的高墻里,屋里人邊吃飯邊看好戲,暗自竊喜。
他與母親對視,撥通了簡短的電話,卻收到了一如從前的答復(fù)——家事不歸他們管。
又多年,他畢業(yè)留在了其他城市工作,有了自己的家庭,除卻平日打電話給母親,已經(jīng)有很久沒回過家里。他告訴母親,等梅子熟了再回去。
連綿的雨,終于迎來了一場天晴,梅子熟了。母親曬好了被褥,買了好菜,盼著他和兒媳。他父親摘了一大籃梅子,問了他何時回去,而后轉(zhuǎn)身去菜地,挖了一大捆自己種的蒜苗和小蔥讓他帶去。
他的母親剪了短發(fā),體態(tài)比往日輕盈;他的父親刮掉蓄了多年的胡須,倒顯得比往年要年輕,樣貌隨和,不見當(dāng)年的狠勁。
數(shù)月后,他接到母親的電話,聲音沙啞略帶哭腔,他心中一緊,仿佛再次落入了深不見底的黑洞。父親又動手打了母親。
他告訴母親,他馬上回來,這次他下了決心,但凡見到磚頭,一定會狠下心。母親轉(zhuǎn)而勸他不要回家,只是同他抱怨苦悶,這輩子都如此過來,他來也無用。他只好勸母親,別再用言語激怒父親,否則最終吃虧的是自己。說罷,他覺得自己如同那看戲的鄰居,給了些看似有用的建議。
苦悶間,妻子因瑣事不斷嘮叨,使他頗為惱火。他耳朵泛紅,如同一個發(fā)燙的打氣筒脹著熱氣。忽然間,他想到了父親,即刻冷靜下來,上前擁抱了妻子,向她道歉。妻子不解,但沒有追問丈夫突然的情緒轉(zhuǎn)變。
此后,他時不時從夢中醒來。夢中他接到母親的來電,接著跌入了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持續(xù)往下落,抓不住一塊凸石。有一次醒來時,他正抓著妻子的手。妻子問他夢見了什么,他說夢見了一個朋友,那個朋友接到了母親的電話,母親叫他回家吃飯……
“你說的那個朋友不會就是你自己吧?”
“不是,不是。”
“梅子熟了嗎?這個周末回去一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