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傾城
有一件很小的事我一直記得。大概是2003年,我在北京,要寫一篇跟乳制品有關(guān)的采訪稿。我聯(lián)系了一家牛奶企業(yè)的員工,她的職責(zé)是到各地超市培訓(xùn)銷售員。在電話里,她口齒清楚、言笑晏晏。
當(dāng)時正漸漸入冬,我轉(zhuǎn)了好幾次車才到她的住處附近,然后要先穿過一個放著巨大音量音樂的超市,上樓后再經(jīng)過一個吵得震天動地的游戲廳,站在昏黑的樓道里,前面出現(xiàn)一個小小的樓梯,直通閣樓—我?guī)缀鯖]勇氣上去了。
她在閣樓房間門口招呼我,一個模糊的黑影。我硬著頭皮走上前,感覺很不好。燈一開,我奇異地放松下來:整個屋子籠罩在帶著暖意的橘黃色里,像一只睡得懶懶的貓。
房間很小,而且不是規(guī)整的長方形,但一眼看過去,只覺井井有條,床鋪、衣架、小書架都與墻貼合得嚴(yán)絲合縫,簡直像度身定做的。
我驚嘆。她略不好意思地笑:“天天去家具城跑,跑多了,自然就能遇到合適的。”
被褥當(dāng)然都疊得好好的,雜物隱藏在看不見的地方,很小的方桌上,一本攤開的書,一支筆,旁邊是一個胖胖的酸奶瓶,插了三枝蘆葦。
我嗅得到她身上若隱若現(xiàn)的奶香。
她的外貌只能用“樸素”二字形容:齊耳短發(fā),不著脂粉;牛仔外套相當(dāng)舊,是真的洗褪了色,袖口紐扣金漆盡脫,露出金屬本色,卻閃閃發(fā)光。
她的家和她都一塵不染,帶著清潔的暖意,讓我想到“苔花如米小,也學(xué)牡丹開”。
我驚奇極了:她學(xué)歷不高、收入微薄,沒有余錢購買奢侈品,卻把自己的生活收拾得舒適、簡潔且宜人。
人人都會說“心安之處就是家”,還有人會抱怨“你沒有給我安全感,所以這里不是我的家”。不,她分明在說—“安”是自己締造的,屋頂下一個女子有滋有味的好生活,便是安全、安靜、安寧,便是幸福,哪怕這只是一個窄小的出租屋。
后來我回到武漢,有一次我要拍個視頻,在網(wǎng)上買了三腳架卻遲遲沒有收到。我向親友們打探誰家有現(xiàn)成的,一位老師熱情地說:“我有,你來我家?!?/p>
和老師不熟,只知道她退休了,怎么好意思上門打擾。
但老師一再邀請,工作日程又實在很緊,我就去了。
讓我吃驚的是,她家有一個巨大的地下室,里面有三腳架、攝像機、投影儀、三角鋼琴……這里有藝術(shù)工作需要的很多東西。
老師一生家境寬裕,熱愛藝術(shù),熱愛得十分孤芳自賞。晚年,她遭遇了愛人的背叛,兒女各有自己的生活。她什么都有,有錢、有余暇、有大房子、有健康,但—空蕩蕩的家里,總像缺了什么。
有一次,有人怯生生地拜托她:“老師,您家地下室能不能借我們用一下,開個讀書會?”
她不想家里來外人,她甚至都沒聽說過“讀書會”,但又覺得是跟文化有關(guān)的事情,遲疑了 一下,就同意了。
難得的,家里再一次人聲鼎沸,許多張帶著渴求的臉聚在這里,如林間聚滿了鳥雀。老師自己也旁聽,熟悉的字眼有了不同的意義,陌生的字眼像推開一扇窗,新鮮空氣涌進(jìn),她大口呼吸,身心都為之一醒。
事后,年輕的主辦者問:“老師,場地費是多少?”
她說:“不要錢。你們有需要就盡管來?!?/p>
陸陸續(xù)續(xù),總有人來借用場地。
有人要借她的場地開小型演唱會,她便為此購買了相關(guān)設(shè)備。年輕的歌手非常不安:“老師,我不知道我什么時候才能出道……”
她由衷地說:“我祝你能很快成名,但如果你擔(dān)心的是我這邊的開銷,那你想多了?!?/p>
年輕的美術(shù)老師帶學(xué)生,學(xué)生數(shù)量少,租不起畫室。她一如既往地豪爽:“就在我這里吧?!?/p>
不太年輕但尚未成名的電影人需要一個場地給投資人放自己拍的片子,她裝修出一間觀影室。
這一切都是免費的。
她很灑脫:“我這把年紀(jì)了,要錢還有什么用?做這些事我自己開心?!?/p>
而我,此刻也是被幫助的年輕人。她幫我拍攝、做PPT、剪輯、上傳。我佩服她的能干,她很自豪:“都是跟著你們這些小朋友學(xué)會的。要不是你們,我就被時代甩下了?!庇侄谖?,“要開讀者見面會或者新書發(fā)布會,也可以過來—這里有好咖啡?!?h3>三
像被什么叩擊,我想起多年前那位帶著淡淡牛奶香的女孩子,她與老師的面容疊加,仿佛是同一個人,從少女到老太太。
清寒的時候,把自己安排得妥妥當(dāng)當(dāng),所謂獨善其身。
富而閑的日子,便來關(guān)心全世界,所謂兼濟(jì)天下。
不汲汲于名利,卻與人—活生生的人須臾不分。
年少時,不怕吃苦,不怕迎接未來;當(dāng)老去,樂于學(xué)習(xí),樂于擺脫過去。
愛花花草草,也一生盛放。她們是人間的花花草草,到最后,更是園丁,培育新鮮花木。
天下是一桌永遠(yuǎn)不散的宴席,她們既是主人,也是座上客,是坐在上首指點江山的老太太,也是在桌旁端茶送水的長孫媳婦。
她們的存在,令鋼筋水泥、灰頭土臉的大城,有了雨后的繁花似錦。
我想,幸福沒有別的面目,無非是:愛自己,愛他人,而且一以貫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