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和雨的罅隙

俞昌雄

呂德安和他的石頭房子

呂德安有一套房子在山上

密密麻麻的石頭，像他幾十年

活過的樣子。它們沉重?zé)o形

只有少數(shù)人見過，但誰也搬不動

從山上滾落的石頭與山下

一次次運上去的石頭

壘在一起，加上水泥和風(fēng)

風(fēng)的翅膀，那就是原始的家

呂德安在房子里寫詩，畫畫

喝山泉泡出來的茶，看烏桕在

夜里生長，讓螢火蟲的微光

牢牢地沁入石頭的縫隙里

石頭開始呼吸，短一陣

長一陣，如人聲，到冬日

雪花蓋住屋頂，呂德安的腳步

變得很輕，像雪越過雪

很多年過去了，我依舊記得

上山的路，那些石頭變得古老

呂德安時不時地看上一眼

風(fēng)在吹，樹未動，鳥兒已飛遠

木偶記

有時會夢見木偶，穿著舊時的

衣服。你喊它，像喊一個朝代

有時它向你走來，帶著熟悉的氣味

你卻茫然不知所措

像曇花開在濕地的野荷里

木偶寂靜無聲，它說過的話

有些人現(xiàn)在還含在嘴里

它丟下的東西，已成為光的屏障

我老家那兒的人從不驚動

木偶，像腐朽的蟻群

從未深陷于烏鴉藤的影子

每個朝代都有不愿睡去的木偶

它們躲在樟樹的氣味里

或黃昏的倒影中，盯著人間看

井水抬升，陀螺旋轉(zhuǎn)

而復(fù)活的知更鳥正領(lǐng)著

漫山遍野的紙人，去土里吃食

到夢里看戲，在我老家

你無需為一個木偶而驚喜或哭泣

它們井然有序，敲一扇門

看幾眼舊物，有時待一個世紀(jì)

有時僅為了帶走那無端的

插入黑暗的所有的影子

今天和往常一樣

木棉花紅透的時候，四月的流水

形同倒掛的雨簾，屠夫在偏遠處喊叫

小巷里的女人正竊竊私語

她們多出的花裙子勝似三江口的

云朵。今天和往常一樣

城墻上插著旗幟，虛擬空間里的臉

裹著侏羅紀(jì)世界般的光暈

謊言粘合著預(yù)言，那噏動的唇

懸在那兒，整座城市形同等待輸入的

密碼，被拆分，又復(fù)合

今天和往常一樣，我吃甜食

在輕巧的風(fēng)中模擬烏鴉的歡愉

讀過的書皆已無用，而愛過的人

他們依舊謹(jǐn)慎，堪比雪中的

雛菊。只有這夜像老舊的鍵盤

月亮多么沉穩(wěn)，指尖仍掛著遺世的

情人。今天和往常一樣

水流總在不知名的地方埋下漩渦

枯死的樹再次長出新芽

而那晾干的衣服

再也沒有相同的人把它穿上

沖天藤

不知年份的樹，和我被喊過的名字

一樣蒼老。它們立在深山中

無數(shù)懸空的藤，從陰暗處升起

就是那樣，也只有那樣

我身體里的浮云才得以安歇

山澗的水聲有過那么一個時刻

被它們帶到高處，那與幾百年前

對等的清澈，就落在我的眼瞳

我是深山里唯一含淚的植物

裹著光的鰓和暮色里尖叫的爪子

這些不可思議的藤啊，你要慢些

夜里總有異獸掠過苔蘚和菖蒲

我在露水中驚醒，而那璀璨的星辰

多像華裳，一次次地

覆蓋，視命運如時鐘里的故人

當(dāng)所有占據(jù)高處的事物露出原形

我才能摸到我的根須，在水邊

到崖上，它們都把蒼穹埋進夢里

學(xué)孤獨的藤，肆無忌憚的藤

找虛無的梯子，和黑暗中的斧子

水 妖

無名的水域，無名的波瀾

長尾鳥的投影即將掠過卡夫卡式的

黃昏，我陪著你在深淵里歌唱

你是那從未沉溺的水妖

黛青色的眼瞳，長長的秀發(fā)

風(fēng)吹過的峰巒薄似夕陽中的詩行

我在山中的樣子宛如一棵

被掏空的懸鈴木，它發(fā)出的聲音

像水滴，垂掛著湖的倒影

我從未向任何人說起那座山的

清澈，也許再過大半個世紀(jì)

你還在，看樹木生長，聽鳥獸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