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續(xù)龍
(北京語言大學 人文社會科學學部,北京 100083)
隨著《湖南方言研究叢書》的出版,湖南方言的全貌已近清晰。鮑厚星、陳立中(2000)也對二十世紀湖南方言的研究作了詳細的概述[1]。湘方言梗攝開口入聲字的文白異讀音特殊,許多學者對其語音演變也僅是點到為止,未對其獨特的語音特征作細致的論述。
本文我們首先根據文白讀音的具體音值劃分讀音類型,再結合各讀音類型的地理分布,分析語音演變的原因;其次結合前人關于語音史的構擬,探討音變時間,最后擬測音變過程,劃分湘方言德陌二麥韻的語音層次。文中語音材料主要來自陳暉(2006)24個方言點[2]和鮑厚星(2006)16 個方言點的記錄[3]。
根據陌二麥韻白讀音的主元音舌位的前后高低不同,可將湘方言分為低元音型和后高元音型。
低元音型。以長沙、益陽為代表的低元音型,共同特點是今韻母主元音是[a]或[ɑ]。該類型分布最廣,主要有長沙、湘潭、株洲等22個點,其中溆浦、瀘溪、邵陽、武岡、城步儒林五地陌二麥韻僅有文讀,據其三四等韻也歸入該類型。
湘方言陌二麥韻低元音型的文讀音(梗攝開口入聲三四等字的文讀音大都讀,文讀音分類時僅作參考),同樣依據其音值高低,可再分為三種類型:長沙型、湘潭型和衡陽型。
需要說明的是,益陽、沅江陌二麥韻只有幫組主元音讀[o],如:,當是受唇音影響,主要元音唇化,其他皆讀[],我們仍將兩地歸為長沙型。
后高元音型。以婁底、雙峰為代表的后高元音型,共同特點是今讀韻母主元音是[o]。該類型分布集中,主要有婁底、漣源、寧鄉(xiāng)、雙峰和湘鄉(xiāng)5個點。該類型的文讀主元音皆為高元音,僅有一種類型:婁底型。
低元音型主要分布湘方言區(qū)的長益片、辰溆片、永全片、衡州片以及婁邵片的大部分地區(qū);后高元音型則主要分布在婁邵片的湘雙小片和漣梅小片①。其讀音情況如表1所示:
表1 湘方言梗攝開口入聲字兩種類型的讀音(文白異讀記錄為上下兩行,上文下白,下同)
綜上,湘方言攝開口入聲字的文白異讀情況大致如圖1所示:
圖1 湘方言梗攝開口入聲字的文白異讀情況
湘方言中,梗攝開口入聲字讀低元音型分布最廣,后高元音型分布集中,兩者的關系如何,是我們要討論的。
首先,需要了解梗攝開口入聲字在漢語東南方言中的讀音概況。據謝留文(2003),客家方言37個方言點中,陽西塘口、化州新安二地梗攝三四等字讀,武平巖前梗攝二三四等字讀組韻,其余34個點陌麥昔錫韻主元音皆讀低元音[a]、[]或[][5]。據陳昌儀(2005),江西省 70 個方言點中,陌二麥韻僅瑞昌、婺源、贛州、玉山、彭澤、澤陽、橫峰、鉛山、永新、蓮花、貴溪、余江12個點讀[]、[ou]或[e],遂川、萬安、安福、樂平、星子 5 個點的見組字讀[]、[]或[e],其余點皆讀低元音[a]、[]或 [];梗攝三四等的章組聲母字也大多讀低元音,精、端二組聲母字則以讀[i]為主[6]。錢乃榮(1992)認為33個吳語新派方言點的讀音中,僅潥陽(城內)、金壇西崗鎮(zhèn)、丹陽(城內)、丹陽童家橋、靖江(城內)、常州(城內)5個點梗攝開口二等字讀[]、[o]、[]或[],其他 28 個點皆讀低元音;而梗攝開口三四等字主元音以中高元音為主[7]?;浄窖砸詮V東省為例,據詹伯慧(2002),11個方言點中,陌二麥韻皆讀低元音,梗攝三四等字主元音則以中高元音為主[8]。孟慶惠(1997)發(fā)現(xiàn)徽語6個方言點中,黃山湯口、屯溪、黟縣、祁門梗攝開口陌麥韻皆讀[a]、[]或[]低元音,績溪、旌德讀[]或[e];梗攝開口三四等字讀中高元音,不與二等字合流[9]。侯精一(2002)的觀點是閩語的閩北、閩東和閩南片普遍存在讀低元音現(xiàn)象[10]216-240。可見,正如李榮(1996)所說:“古梗攝主要元音今讀[a],為我國東南部吳、贛、客、粵、湘、閩、徽諸方言區(qū)共性之一?!盵11]這里的[a]元音,包括舒聲韻的入聲韻,或失掉韻尾的[-a]。但我們也應看到,我國東南部分方言的梗攝三四等字讀中高元音,這與梗攝二等字普遍讀低元音相比是有差異的。
同時,在晉語區(qū)還存在梗攝開口入聲字讀中高元音的情況,王洪君(1990)、韓沛玲(2012)等已有論述,此處不再詳談。我國東南方言與官話以及晉語區(qū)都存在梗攝開口入聲字讀低元音的現(xiàn)象,但是兩者是有區(qū)別的。東南各方言除湘方言外,陌二麥韻基本都帶有塞音韻尾,很少帶有-i-介音②,德韻與其大都不合流;晉語區(qū)帶有喉塞音韻尾,官話則無韻尾,都帶有-i-介音,德、陌二麥韻基本合流③。
徐通鏘(2014):“兩種不同性質的疊置決定了白讀音的語音形式在演變中的不同命運:白讀在系統(tǒng)中能否取得生存,決定了它與文讀形式的競爭;白讀形式的語音本身如何變化,決定于它與之疊置的那個異源音類的語音變化?!盵18]我們觀察梗攝開口入聲字與異源音類之間的關系可以總結出,湘方言,無論低元音型還是后高元音型,梗攝開口二三四等字主元音讀音基本相同;而且,據鮑厚星(2006)、陳暉(2006)德韻與陌二麥韻的文讀音合流(具體情況請參看下文“以雙峰為代表的婁邵片二等字含-i-介音的語音現(xiàn)象”部分),假攝與陌麥韻的文白讀音皆合流。如表2、表3所示:
表2 湘方言德陌二麥韻的讀音
表3 湘方言梗開入與假攝的讀音
從陌麥韻在東南方言的地理分布及其與異源音類疊置的關系看,我們可以推斷早期湘方言陌麥韻可以擬音為*ak,在丟失韻尾后,其語音演變當與假攝同步進行。因此,低元音型與后高元音型兩者的關系,決定于假攝的語音變化。關于湘方言假攝的讀音,目前存在兩種解釋,一種是徐通鏘(1991,2014)、張光宇(1999)[19]、陳立中(2005)[20]、彭建國(2009)[21]等認為,湘方言假攝讀[o]乃是由蟹攝丟失[-i]韻尾,發(fā)生蟹-假-果-遇攝字主元音的推鏈作用;一種是李姣雷、趙日新(2016)認為湘方言假攝讀低元音乃是受古官話影響,假攝讀音保持不變,而后高元音型則是受古官話影響小,發(fā)生自主的后高化演變a>ɑ>>o[22]。不可否認,無論哪種觀點,后高元音型都是由低元音a發(fā)展而來。至于后高化的原因,我們傾向于后者。以寧鄉(xiāng)話為例,如表4所示:
表4 寧鄉(xiāng)城鄉(xiāng)方言的讀音
寧鄉(xiāng)市位于長益片與婁邵片的交界處。表4中,城關方言的白讀音與受古官話影響明顯,同假攝一樣保持低元音,與長益片相同;老糧倉的白讀音未受古官話影響,主元音則發(fā)生自主的后高化,同時受唇化元音影響,產生[u]介音,與婁邵片的湘雙小片和漣梅小片相同。寧鄉(xiāng)城鄉(xiāng)方言梗攝開口入聲字的讀音差異是與假攝讀音變化相關的。婁底型方言,如寧鄉(xiāng)老糧倉梗攝三四等字的[a]、[o]并存現(xiàn)象,則是后高化過程中,某些常用字語音滯后的表現(xiàn)。
至于集中分布在婁邵片中二等字的白讀音[ia],讀音比較特殊,我們下文討論。
在婁邵片區(qū)雙峰、湘鄉(xiāng)兩方言點中,不同的調查者,語音記錄相同,但對其語音性質的認識存在差異。陳暉(2006)記錄雙峰城關方言時強調:“‘白’的白讀音內部口音一致,都讀,而文讀音我們的發(fā)音人讀,有的人卻讀。因而,主要元音讀[a]還是[e],屬內部差異而不是文白異讀?!盵2]238如表3所示,雙峰方言[-ia]屬于文讀音,而北京大學語言學教研室(2013)記錄雙峰方言[-ia]與[-o]為白讀音[23]。但是,陳暉又記錄,賊(德、陌二麥合流),白讀音為[2]242。鮑厚星(2006)也有類似記錄:伯,白讀音,文讀音;硬,白讀音,文讀音[3]272-276。這些都與陳暉的描述相左,與北大教研室(2013)一致。在雙峰永豐鎮(zhèn)語音中,白讀音[ia]、[o]和[]存在疊置,中老年人念白讀音[ia]的現(xiàn)象比念文讀音的要多,而年輕人則恰好相反。我們認為,恐怕這并不是鮑、陳二人語音記錄有誤,恰恰是語音的真實情況,“白讀在系統(tǒng)中能否取得生存,決定了它與文讀形式的競爭”,白讀音[ia]與文讀音[e]兩者勢均力敵,因而得以保留。這里,我們參考北大教研室的材料,如表5所示:
表5 《漢語方音字匯》記錄的雙峰方言曾梗攝開口入聲字的讀音
與表1婁底型對比,表5雙峰方言的白讀音[o]是一致的,德韻與陌二麥韻合流的[ia]韻卻是獨有的語音現(xiàn)象。通過上文我們知道,湘方言梗攝開口入聲字與假攝合流,但雙峰、湘鄉(xiāng)方言的假攝開口二等字白讀音并未出現(xiàn)[ia]音,可以推斷,這是湘方言中曾攝開口一等字、梗攝開口二入聲字的特有語音特征,并未與假攝同步。
我們以“客、百”字為例,看漢語方言梗攝開口入聲字的文白異讀情況,見表6所示:
表 6 “客、百”字讀音
由表6可知,北方的文水、天鎮(zhèn)、吉縣、運城的文讀來自*ak,白讀來自*iak;南方的南昌、梅縣、福州的文讀來自*ek,白讀來自*ak;雙峰的文白讀音正是南方*ek、北方*iak讀音以及*ak>的結合。而“客”日譯吳音讀kyak,日譯漢音讀kak。吳音乃是南朝金陵讀書音傳習過去的,漢音則是出自唐長安。此時金陵雅言的梗攝二等入聲字讀*iak,乃是“吳化洛陽語”。那么,北方白讀音與雙峰的白讀音是否存在聯(lián)系?它們與金陵雅言是否偶然相似?*ak與*iak兩者的關系如何?
王洪君(1990)指出,晉南方言“曾梗攝入洪音的演變從音值到韻類的分合均與鄰近的關中、河南方言不同,而與其他山西方言有歷史上的一致行”[12]。晉南方言入聲韻今音形式的突出特點是曾一入的主元音很高(或i或u),而梗二入的主元音很低(或a)。因此,我們認為早期的晉南方言沒有經歷過德陌二麥合并的過程。
關于陌二麥韻今帶-i-介音的現(xiàn)象,這里參考前輩學者的觀點,提出我們的看法。
自高本漢提出開口二等韻有-i-介音(唐以后前-a使得牙喉音聲母腭化增生介音)的觀點之后,學界對其不斷修訂與改正。目前比較一致的觀點是認可鄭張尚芳(1987)總結出的上古二等介音的發(fā)展過程:[24]。黃笑山(2002)根據《切韻》里二等字的反切上字跟一等韻歸到一組,《集韻》里二等韻開口字采用三等韻字作反切上字,證明宋代開口二等韻的介音已經前化為-i-;又基于漢越語里開口二等牙喉音字聲母作gi等,gi今河內音讀[-](王力),今西貢音讀[j-](三根谷徹),得出結論:在10世紀前后漢語借入越南語的時代,開口二等韻介音已經是-i-[25]。李香(2014)整理六朝日譯吳音的材料發(fā)現(xiàn),日譯吳音二等韻大都以直音形式轉寫,但共有42字以拗音形式轉寫,如百,ヒヤクpyak;擇,チヤクtyak;隔,キヤクkyak;責,シヤクsyak[26]。這些拗音字皆含有介音,且以梗攝舒入字居多,幫端知見系聲母都有,這說明漢魏六朝時期吳音梗開二等字可能有-j-介音。當然,二等-a-前產生介音,也應受主元音發(fā)音部位偏前的影響。正如法國的馬伯樂(Maspero)(1941,2005)所說,古音里二等的-a-是極具輕淺且?guī)Ъ氁粜再|的[27]。
根據王曉衛(wèi)(1995),十六國時期中原的外族人口數量已經超過漢人[28]。洛陽讀書音“南染吳越,北雜夷虜”,以及經過“侯景之亂”和隋朝統(tǒng)一,南人北歸,使得通語發(fā)展迅速。在此背景下,陸法言等人在審音時采取“我輩數人,定則定矣”的原則,*ak成為標準,*iak則可能散落在各地。此后,中原腹地被元音前高化的類型所覆蓋。
從上可見,二等介音在韻書、譯音與對音等材料中都存在,結合現(xiàn)代漢語方言存在-i-介音的現(xiàn)象,山西方言梗攝開口二等入聲韻的介音很有可能是古二等介音的遺留。
表2、表5顯示,湘方言的文讀音以及后高元音型的白讀音,皆經歷了德陌二麥合并這一層次,屬于創(chuàng)新層??梢酝茰y,雙峰的白讀音不是來自山西方言的。唐五代的西北方音已可見德韻與陌麥韻的混合。周祖謨(1966,1981)認為,梗攝二三四等在宋代已經通用不分[29]。宋代中原地區(qū)的文人用韻也顯示,梗曾合用。至于雙峰方言-i-介音的產生,我們目前還未有足夠的證據來推測。鄭張尚方(2002)提出e>ie>i蘚>ia的元音分裂鏈式音變的規(guī)律,以此來解釋雙峰方言的梗二入的白讀音,還是值得探討的。
根據以上分析,梗攝開口入聲字白讀音的演變過程,以陌二麥韻為例,可以用圖2表示(箭頭并不一定表示歷史音變的順序,而只是說明這些處于不同演變階段的語音形式都可以追溯到相同的來源)。
圖2 梗攝開口入聲字陌二麥韻白讀音的演變過程
湘方言的梗攝開口入聲字文白異讀則是包含三個層次。白讀層有兩類,一類是ia;另一類是后高元音型o,即與假攝合流的后高化a>ɑ>>o。文讀音~,則是受雅言音變a>e>~的影響形成的。
(本文寫作過程中,承蒙趙日新教授、王帥臣老師以及本學刊審稿專家提出中肯意見和建議,在此謹致謝忱!文中謬誤由作者負責。)
注 釋:
①湘方言的劃分及名稱參照鮑厚星(2006)。
③據王洪君(1990),晉南方言曾梗攝入聲韻較好地保留了其主元音對立的早期面貌,早期的山西方言可能沒有經歷過德陌麥韻合并這一層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