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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衣祿

      2021-02-21 08:41:09柯英
      飛天 2021年2期
      關(guān)鍵詞:七爺東明母親

      剩下的事,就是等待

      那天,尚七爺突然說起“衣祿”這個陌生而高古的詞匯,我一頭霧水。活了半輩子,的確沒聽過這樣的說法,亦或是沒有留意過這么鄉(xiāng)土的儀式。

      他嘆息說:“唉,衣祿沒帶夠,還走不了的?!?/p>

      “走”是我們那里老人離世的委婉說法。

      總之是,我爹自覺大限已到,他唯一的念想就是既體面又安然地離去,然而死神并不如他所愿,再三拒絕他的報到,他只好一天天忍受著水米不進(jìn)的痛苦,一天天悲傷欲絕地煎熬。磨人的病痛,已經(jīng)折磨得一個人到了無助而絕望的境地,生之不易,死也是一件十分艱難的事。

      那天夜里,他忽然心血來潮,想喝一碗用老井水調(diào)白糖的水。深秋的老井水啊,冰得瘆人,怎么能喝下去?況且,他已經(jīng)七八天不吃不喝,滴水不進(jìn),怎么又想到喝這個呢?他說,心里燒得慌,就想這個。母親神色憂郁地問他可想好了,他毅然決然地再三求告。拗不過他苦苦求告,我去兩里外的一口廢棄多年的古井里打來半桶井水,稍嘗一口,冰涼冰涼。母親找出白砂糠,調(diào)了一小碗,想端給他,又有點(diǎn)猶豫不安。我說,爹這種病,就是胃里發(fā)燒,或許能清火呢。母親遞過去,他哆哆嗦嗦接過,一仰頭,咕咚咕咚喝完了,喝得地動山呼,香甜無比,我似乎能聽到水落枯井般的悶響。他響亮地咂著舌,還要喝。母親又調(diào)和一碗,端給他,他依然咕咚咕咚地喝光了,還不解饞,又要。母親深深嘆息一聲,只好再添上一碗,他一鼓作氣,又喝光了。三碗喝完,他長舒一口氣,似乎笑了一下,有氣無力地說:“這下好了,萬事大吉了。”我們十分驚奇,他可是多日水米不進(jìn),突然間連喝三大碗拔涼拔涼的糖水,莫不是回光返照?

      其實(shí),母親是明白的,這是老一輩人流傳下來的一種解脫的辦法。

      當(dāng)她把這個秘密告訴我的那一刻,說來很奇怪,我沒有絲毫的難過,竟然暗暗替他高興,像他剛種完一畦白菜、收割完一茬莊稼、打完一場麥子、挖完一條水渠一樣——完成使命的終結(jié)儀式,我站在一旁叫好。如他常說,這下好了,終于搞完了。如果明天他不再醒來,“這下好了,萬事大吉了。”這句臨終遺言將成為流傳千古的平民遺言之一。

      該說的話,每天都重復(fù)地說。他也沒什么要交待的后事了,剩下的事,就是等待——生命終止的那一刻。

      我明知這樣說自己的父親有點(diǎn)殘酷,但事實(shí)如此,如果你經(jīng)歷過陪伴至親從生老病痛到走向奈何橋的每一寸時光,我說的是“每一寸時光”!你就會知道,能夠平靜地說出等待死亡,一點(diǎn)也不夸張。

      過了一會兒,他卻漸漸有了精神,寡白的臉上有了一點(diǎn)氣色,眼里也有了光亮,像暗夜里的煙頭一明一滅。然后,他直挺挺躺著,默不作聲。大約有吃一頓飯的時間,他突然呃呃呃地嘔起來。我慌忙把痰盂拿過,母親拍著他的背,他嘔了一陣,吐出一攤濁痰,如臭雞蛋的氣味。

      他抬了抬頭,聲音乏力卻異常清晰地說,你們都讓開,我的時辰到了。

      我仿佛感到死神近在咫尺,一伸手就能夠著似的,卻又無可奈何。陪同父親這些日子,我總覺得老屋里充滿了詭異的氣氛,身上莫名其妙地發(fā)冷,每到黃昏,房前的老楊樹上就落上一群灰撲撲的鳥,默默地站成一列,像鴿子,又像老鴰,但又都不是,以前誰也沒見過,像是突然冒出來似的,看上去冷漠無神,期待著什么一樣,直讓人心里發(fā)瘆。

      我們什么也做不了,只有等待,如同置身荒原、茫然無助的等待,我總是不自覺地想到塞繆爾的經(jīng)典荒誕劇《等待戈多》,此時此刻,我們多像那兩個等待戈多的流浪漢,在空虛絕望的狀態(tài)中苦苦等待什么。塞繆爾的偉大,就在用一個毫無意義的故事揭示了一個十分重大的人性命題:很多時刻,我們都在面臨著沒有止境、沒有希望的“等待”,還要有足夠的在等待中絕望的勇氣。

      我和母親到了廂屋,靜靜地聽著那邊的動靜,過半個時辰,就去看一看。盡管他執(zhí)意要走了,但我們又不能讓他走得太凄涼。

      一開始,父親竟然安然睡著了,打著均勻的呼嚕聲。到了后半夜,傳來一陣劇烈的拉痰聲,嗬嘍氣喘,時而讓人覺得上氣不接下氣,十分難受。我想去看一眼,母親不讓去,說,人臨終的時候,總有一陣子磨難,活人必須把路讓開。這個說法我是知道的,村里老人臨終時,都會讓敞開門窗,放勾魂的無常進(jìn)來引渡亡靈。而眼睜睜看著親人走向陌路,畢竟有點(diǎn)荒誕和殘忍,誰的心里能過意的去?可是,人的命,天注定,有什么辦法呢?他難受,我們也跟著難受;他痛苦,我們比他更痛苦。

      又過了一陣子,漸漸聽不到動靜。我和母親起身去看。拉亮了燈,一看父親臉朝下趴在炕上,痰盂里吐了半盂濁痰。試了試鼻息,仍有氣息,睡眠中的嬰兒一樣;摸脈象,兩手脈微弱,是典型的離絕之脈,只有臨終之人才有的脈象。我作為一個中醫(yī),看脈象、舌象,是基本功。

      我和母親小心地將他翻過身,放平。母親對著他的耳朵問,給你穿好老衣噢?他沒睜眼睛,輕輕點(diǎn)點(diǎn)頭。母親趕緊找出老衣,上下七件,上衣是線衣、衫衣、外套、棉衣,下衣是線褲、單褲、棉褲。先脫去身上的舊衣服,然后一件件穿好老衣,捋得平平展展。

      我再次摸了摸他的手腳,漸漸冰涼,像大冷天凍僵了似的。

      母親輕聲說:“走,我們把路讓開?!?/p>

      到了廂屋,母親聲音哽咽,說:“看來不行了,你快給他們打電話,叫他們都來?!?/p>

      母親說的“他們”,是指我的兄弟東明、妹妹東玲兩家人,他們都在一兩百公里之外。前兩天,他們也陪著,等得久了,卻無結(jié)果,都有自己的事,今天下午便各自回去了。

      我看了看時間,半夜三點(diǎn)過一刻,正是熟睡的時候。但情況緊急,也顧不得那么多了。我一一撥打東明、東玲的電話,讓他們即刻啟程過來,也給妻子曉曉打了個電話,讓她一大早想辦法趕過來。

      電話中,我聽出打擾他們清夢的不耐煩。父親在彌留之際,他們來來往往已經(jīng)三四趟,每來一趟,都要從縣城和更遠(yuǎn)的城市趕來。誰都有誰的忙和無奈,但至親辭世這樣的大事又不能不來。

      過了兩個多小時,東明先趕來。輕手輕腳進(jìn)屋去看,父親靜靜地躺著,雖然一動不動,卻有一絲氣息。東明便發(fā)勞騷:“人還好好的,半夜三更把人叫來,能有啥事!”

      他一次又一次地開車跑來跑去,顯得焦慮而不耐煩,仿佛誰成心給他找麻煩似的。老父親躺在炕上奄奄一息,做兒女的怎可大不敬呢?這樣的道理,他不是不懂,純屬心態(tài)問題。我懶得說他。母親卻一臉不悅,沒好氣地說:“不想來你就別來了!”

      多日的痛苦等待和焦慮不安,已經(jīng)讓每個人都心煩氣燥,一點(diǎn)星火都能燃爆空氣。只不過,誰都極力克制著。

      天快亮?xí)r,東玲和妹夫從三百多里外趕來了,緊張的一夜已經(jīng)過去,父親又從鬼門關(guān)上逛了一圈,回到了陽間——他坐起身來,異常精神,眉目間流蕩著近日來從未有過的清爽。他們的臉上似乎寫滿了失望,雖然沒說出口,但我分明聽出了他們心里在說:“又沒啥事了?”他們開了一夜的車,累壞了,打著哈欠,到另一個房間去補(bǔ)覺。唉,生死由命,能怨得了誰?

      鄰居尚七爺過來看我爹。他是我們村里輩分最高、年紀(jì)最大的老人,滿頭白發(fā),一把山羊胡子。村人教育晚輩時常說,尚七爺走過的橋比你走過的路還多。人家經(jīng)得多,見得廣,自然是說話最有份量的人。

      尚七爺邁進(jìn)堂屋,我爹唉嘆一聲,說:“又沒走成?!?/p>

      尚七爺說:“遲早的事,不急,閻王要你三更死,誰敢留你到五更?!?/p>

      我爹說:“夜里我喝了三碗冰涼糖水,心想該沒事了,誰知糊涂了一夜,還是沒走成?!?/p>

      尚七爺說:“那是你的衣祿沒帶夠,運(yùn)數(shù)沒到?!?/p>

      我爹說:“唉,本來就走成了,走著走著,前門上出不去,有兩個穿著盔甲的人立著,一人拿劍,一人拿錘,看上去兇巴巴的,不敢過去;后門有一道光光滑滑的墻,咋也爬過不去。從梯子上翻到鄰居家后院走出去,前面有兩個影子引路,但走著走著,又是溝又是坎,無路可行,兩個影子也不見了,走不出去,只好折回來了?!?/p>

      “唉,命??!”他好像對不起誰似的,望著我們無奈地嘆口氣。

      我聽著,心里實(shí)在不是滋味,想勸他卻又不知道怎么說。

      尚七爺捋著胡子給我解釋,前門上貼的門神沒撕掉,兩個穿著盔甲的人就是門神;后面停著你們的小車,光光滑滑的墻就是小車,這都是厲害的法器。

      我一想,好像有點(diǎn)道理,這形如古時的門神或道符,幫人間守著正道。至于起了多大作用,難以驗(yàn)證。人世間許多超認(rèn)知的現(xiàn)象,實(shí)在無法用所謂的科學(xué)來解釋。

      尚七爺出了門,到了院子里,我悄聲問冰涼糖水咋回事?衣祿咋回事?

      尚七爺說:“過去老人講,井水泡白糖是一碗毒藥,喝下去會把人的底打通,咽不了氣的老人常打這個主意?!?/p>

      我爹喝了三碗冷水化白糖,仍然安然無恙,并非是井水化白糖的“毒”性不強(qiáng)。我用中醫(yī)理論細(xì)細(xì)一推敲,他的臟腑本來陰虛內(nèi)熱,冰涼的白糖水下去,正好冰火兩重天,冷糖水把陰火澆滅了,所以人倒沒事。

      尚七爺又說:“老話講,人死的時候,陽間里沒享夠的衣祿要帶足才行,不然死了還會醒過來?!?/p>

      我驚奇地問,真有這樣的事?

      他捋著胡子慢悠悠講,咱村五隊(duì)的何老三他媽,你知道不?已經(jīng)落了脈裝進(jìn)了棺木,忽然坐起來說,我的床頭柜里還有半瓶酒沒有喝上,給我拿來。在場有人都嚇了一跳,以為詐尸了。兒子趕緊去找,果然有半瓶酒在床頭柜里。酒拿過來,她接過去掌起瓶子一氣喝掉,身子往后一躺,就咽了氣。還有,河西村的劉木匠他爹,活了八十歲,一口氣沒上來,死了。家里人燒了開路紙,正準(zhǔn)備往棺木里放,剛一搬動,他又醒了過來,說是有頂帽子沒戴上。家里人趕緊去找,結(jié)果在衣柜里找出來一頂嶄新的棉帽子,給他戴好后,他一翻身躺下,再沒醒過來。

      我聽著太離譜,卻又不敢反駁,暗暗吸了一口涼氣。

      尚七爺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捋著山羊胡說:“都是真真的事,人這一輩子,掙得再多也帶不走,但缺下一樣都不行,享得福,受得罪,都是老天注定,多活一天也不行?!?/p>

      我想,鄉(xiāng)村自有鄉(xiāng)村的一套人生哲學(xué),也許只有活到尚七爺這個看淡生死的年歲,才能真正明白人生的某些況味吧。

      誰也沒意識到

      他會有抗不過去的一天

      父親患的是噎膈,現(xiàn)代醫(yī)學(xué)稱作食道癌。知道這個病癥的人都清楚,食道癌到了后期,病人幾乎滴水難進(jìn),最后煎熬到活活餓死?;颊吲c病痛抗?fàn)幍倪^程十分受罪,看著親人無法進(jìn)食,家人也跟著煎熬。

      三年多前,我爹剛患病的時候,正好是“五一”假期,我回到老家。吃午飯時,無意中說起大伯得了食道癌,吃不下去東西。他又說到自己,時常感到吃東西有點(diǎn)噎,有時吃過飯會打嗝。他指著心下三岔口的地方對我說:“這個地方,有時堵得痛。”我?guī)退醪皆\斷了一下,基本屬于中醫(yī)“心下痞滿”“結(jié)胸”的癥狀,說輕了是脾陽虧虛,邪熱內(nèi)陷;說重了,心下痞塞不通,可能是腫瘤的征兆。當(dāng)然,醫(yī)者先醫(yī)心,我并未實(shí)言告訴他那么多,只是當(dāng)胃病給他開方治療。然后抓了藥,他接連喝了五服,高興地告訴我,吃東西順暢了,打嗝的毛病沒了,心口也不再感到堵著痛。我也頗有醫(yī)者的成就感,為此沾沾自喜,說與旁人聽,給自己臉上貼金。

      那時候,父親已經(jīng)是七十出頭的人,在田間地頭勞作了一輩子,沒害過一場大病,沒住過一次醫(yī)院,平常有個頭疼腦熱,頂多吃兩片克感敏、去痛片就能抗過去,我們誰也沒意識到他的身體會有抗不過去的一天。當(dāng)然,有時也會想到,假如有一天他動彈不了,臥病在床了會怎么辦。但一想到這個頭疼的結(jié)局,一個個現(xiàn)實(shí)的問題又會接踵而至,對于我們兄弟姊妹天各一方、掙死工資養(yǎng)家糊口的情況,如何應(yīng)付巨大的住院開支?如何給予充分的臨終陪護(hù)?如何安撫父母親人的離別之痛?還有許許多多棘手而無奈的問題,一時也想不透徹。我太清楚這個現(xiàn)實(shí),家有病患的日子,每一天都是日薄西山、黑夜將至,生活中籠罩著無盡的灰暗。

      父親雖然大字不識一個,但他心里比誰都亮堂,他仿佛洞悉了人生無可奈何的結(jié)局。幾十年的鄉(xiāng)村生涯,他和母親僅靠幾畝薄地,供給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讀了大學(xué)、中專,有了穩(wěn)定工作,幾乎成了村里的一大傳奇。然而,一生的積蓄都花在了兒女身上,他們的老年卻沒有了依靠,種地,種不動;打工,沒人要;有病,看不起;養(yǎng)老,沒保障。晚年的他們成了村里最艱辛的人,但要強(qiáng)的父親,老是想著兒女們的難處,絕不給兒女添麻煩,老兩口依然堅(jiān)持種著三畝地,放養(yǎng)著十來只羊,緊巴巴過著清貧而踏實(shí)的日子。兒女們?nèi)o他們的零花錢,又都舍不得花,一分一毫地存起來,以備不時之需。讓人心疼而不安的雙親啊,越到晚年越讓人揪心。

      最揪心的是老父親的病,他一犯病,仿佛日薄西山,天黑的緊迫感越來越近,風(fēng)雨中一盞油燈隨時有被吹滅的感覺。我請教了身邊的中醫(yī)同好,他們的說法基本跟我的判斷一致,很可能是胃癌或食道癌的先兆。這個判斷,像一座山壓在我心頭,一時不知所措。有人建議給父親做個全面檢查,查清楚再對癥治療。東明和東玲也是堅(jiān)持做檢查,不查出個子丑寅卯不罷休似的。我給他們解釋,中醫(yī)與西醫(yī)診斷不是一個概念,中醫(yī)診斷哪個臟腑或經(jīng)絡(luò)病了即是結(jié)果,西醫(yī)診斷結(jié)果是給病安個名稱。我堅(jiān)信,查與不查,結(jié)果都是一樣的,而確證的結(jié)果無非是徒增壓力和煩惱罷了。他們不明白其中的原理,非要西醫(yī)檢查那個結(jié)果。我堅(jiān)持不讓父親去做儀器檢查,把他們都得罪了,他們氣咻咻地甩鍋給我,撂下狠話,“你非要把老子折騰死,我們不管?!蔽乙欢亲拥牟桓吲d,但沒辦法讓頭腦中沒有一點(diǎn)中醫(yī)理念的他們認(rèn)知中醫(yī)診斷的可靠性,只是堅(jiān)持我的看法。

      最后,父親想做這個檢查,我也沒必要讓兄弟姊妹反目成仇,便帶他做了,醫(yī)院的檢查結(jié)果跟我的診斷一樣。我卻不能實(shí)言相告,只能用“胃熱實(shí)結(jié)”這樣的中醫(yī)病癥安慰他。隨著病情的演化,他大概也琢磨出了什么,卻一直沒說,也沒追問。對于這個結(jié)果,東明和東玲沒再說什么,但在治療的問題上,兩人的意見又如出一轍,都是堅(jiān)持手術(shù)治療。我查閱了一些食道癌患者的醫(yī)案,也見識過一些食道癌患者的治療經(jīng)過,但凡選擇手術(shù)治療的并不太樂觀。而世俗的治療都是這樣,一經(jīng)查實(shí)大病重病,手術(shù)治療是不二選擇,總是把中醫(yī)當(dāng)作保守治療,對于深諳中醫(yī)之道的人來說,從來不會把中醫(yī)治療作為保守療法,數(shù)千年中醫(yī)治疑難雜癥都是積極有為的,張仲景時代早已有了癌癥的辨證施治,只不過那時用的是中國化的病稱:癥瘕積聚或癆病。

      弟弟、妹妹們提出手術(shù)治療,我也有點(diǎn)動搖。我明知手術(shù)很難改變一切,只不過延長一點(diǎn)生命的時光,但不這樣做自己良心上又過不去。第一次面對親人的危亡,生與死的關(guān)口,誰能淡定?誰又能無動于衷?我們常常面臨兩難的抉擇。手術(shù)的事,父親卻不答應(yīng)。他大約已經(jīng)知道了自己的病情,從癥狀看,與已故的大伯相同。村里也有過好幾例食道癌去世的人,沒有治好的先例,有的手術(shù)后僅活了兩三個月。父親說,我這把年紀(jì)了,就是做手術(shù),多活幾個月又有啥意義?病治不好不說,還給你們累下一大堆債,我就是死了也不安心吶。

      他把一切都看透了,任我們怎么勸都沒用。事實(shí)上,在此之前,我已經(jīng)咨詢過西醫(yī)朋友,對手術(shù)的風(fēng)險、術(shù)后的恢復(fù)、治愈的概率等,醫(yī)生也是一片茫然,憑經(jīng)驗(yàn)說,能有萬分之幾的向好,已經(jīng)是最好結(jié)果。

      我抱定把整個世界都得罪的態(tài)度,堅(jiān)持用中藥、針灸等中醫(yī)療法,延緩著老父親病情發(fā)展。但愿我的做法不要錯得太離譜。

      有時候,我甚至覺得,我跟父親,仿佛一個醫(yī)者與患者的關(guān)系,父親的每一天存活都關(guān)系一個醫(yī)者的聲譽(yù)和責(zé)任。除此而外,我還要時刻準(zhǔn)備擔(dān)當(dāng)?shù)赖伦l責(zé)的討伐。

      每一天,我?guī)缀跖阒赣H與病魔進(jìn)行拉力賽,聽說什么藥有效,看到什么方合理,趕緊用來嘗試。吃藥成了父親的家常便飯,一天都沒有停過。一年四季,家里充滿了中藥的味道。雖然想盡了辦法,但父親的身體還是像一臺老車一樣漸漸出了故障。

      也許是治療效果使然,東明漸漸轉(zhuǎn)變了自己的想法,也在盡自己的努力,聽說云南某地有一種治療食道癌的特效藥,不惜重金從外地購買來給父親用。按中醫(yī)理論,癌癥患者到了后期,治療的第一原則是保持身體其他機(jī)能的健康。因?yàn)榱艘粋€器官的病變,按照相生相克的原理,漸漸會轉(zhuǎn)移到別的器官。食道畢竟是人體消化系統(tǒng)的第一道關(guān)口,直通胃腸,它一旦出現(xiàn)病變,必然殃及胃腸,導(dǎo)致胃腸功能失調(diào)。癌癥患者最常見的是二便不利、煩躁不安,但根本還在腸胃,只要腸胃不出問題,患者的生命就會延續(xù)下去。因此,他的身體只要稍有不適,我總是第一時間對癥開方,解除警報,保持身體系統(tǒng)的新陳代謝,尤其是治療二便不利,一旦出現(xiàn)三五天便秘的情況,父親就急躁不安,了無生趣。當(dāng)然,中藥的大小承氣湯,基本是家中必備。有時老家買不到中藥,我會告訴母親一個偏方,用生豬蹄加一把麻仁煎湯,也能通大便?;蛘?,在地埂上扯一把豬耳朵草煎湯,以通小便。這些土方子,都是硬逼出來的絕招,每每應(yīng)急見效,自嘆神奇。

      也許是父親配合得好,也許是中藥的療效起了作用,他拖著病軀延續(xù)了三年有余。但我清楚,完全康復(fù)的奇跡不可能出現(xiàn),當(dāng)前醫(yī)療水平下,人類與癌癥斗爭的結(jié)局仍然是慘敗告終。遲早有一天,父親的病情會惡化到誰也無法控制的程度,到那時候,我們怎么面對臨終關(guān)懷將是最迫切的問題。

      生活按下倒檔鍵,進(jìn)入倒計(jì)時

      家有病患,天塌一半。父親的病越到后期,我越是清晰地感受到,患了癌癥仿佛就是與死神簽定下了生死協(xié)議,往后怕日子,死神會隨時光顧。從此,父親的生活便按下倒檔鍵,進(jìn)入倒計(jì)時,苦也罷,樂也罷,開心也罷,煩惱也罷,都如沙漏里越來越少的沙子。父親說,過一天算一天吧,我這病就是捱個時間的事,捱到哪天算哪天。

      病痛煎熬著他,也煎熬著我們每一個人。平常,我們?yōu)榱嗽谏鐣匣畛鰝€人模人樣,各自忙得一塌糊涂。父母需要我們的時候,我們卻有心無力。我在離家一百多公里外的市區(qū),東明在縣城上班,東玲在三百多公里的外另一個城市,陪伴父母幾乎與我們的生活背離,老家里只有母親相伴,兩個風(fēng)燭殘年的老人相依為命,相互取暖。而當(dāng)父母身體稍有風(fēng)吹草動,我們?nèi)齻€漂泊在外的兒女便如同候鳥,撲楞楞往回飛,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然后再到鄉(xiāng)下。但在他們的孤獨(dú)與無助的時候,我們卻遠(yuǎn)在天邊,無法安撫。生為人子,實(shí)在慚愧。

      在父親的治療上,我無法統(tǒng)一兄弟姊妹的共識。我時常想,不論有幾個兒女,每一個兒女都是父母的唯一依靠,做好自己,便對得起天地良心。對父親的病,我每天都要不停地電話問訊,他痛苦,我焦慮;他煎熬,我惱煩。無可奈何的現(xiàn)實(shí),無力挽回的沉疴,時不時壓在頭頂上,無法逃遁。父親不識字,要給他交待煎服中藥的方法需要一遍一遍、一步一步教給他,電話里說,半天講不清楚,他一次次聽了還不明白,有點(diǎn)著急,我也跟著急,少不了說幾句沒輕沒重的話,甚至大聲吵吵著讓他放下一切,趕快到我這里來治病。他像做錯了事的孩子,唯唯諾諾,嘴里“對、對、對”地應(yīng)付。話說過了頭,掛了電話又后悔,恨不得給自己幾個耳光。一天天牽掛著他的疼痛、苦惱著他的沒文化、想像著他吃不下東西的艱難,心里跟著著急無奈。我是強(qiáng)加給自己一個醫(yī)者的角色,不自量力地?fù)?dān)當(dāng)“活人救命”的救贖使命。

      父親的病漸進(jìn)式發(fā)展,開始是吃東西打嗝,后來吃下東西嘔吐,進(jìn)而發(fā)展到吃不下東西,眼望著美食佳肴卻連咽口水都不易。用侄兒樂樂的話說,“純粹是沒有生活的質(zhì)量?!倍降缴钇D難的時候,人越是貪念人間。有一天,一輩子從不哭泣的父親當(dāng)著我的面泣不成聲,求告似地說:“娃啊,你快給我想個辦法,讓我哪怕順溜地喝口水都成!”我感到他已經(jīng)到了脆弱不堪的時候,也想抱著他痛哭一番,但他更需要精神支柱,我只能強(qiáng)忍著,溫言細(xì)語安撫他,從中醫(yī)典籍中搜尋秘方奇術(shù)。我試著在天突穴、膻中穴、膈俞穴針灸,以氣引針,疏通經(jīng)絡(luò);我嘗試著用口含生附子粉的驗(yàn)方,想以毒攻毒打通食道關(guān)節(jié);我想盡辦法弄到藥店買不到的巴豆,煎巴豆桔梗湯舒張食管以利下咽……但凡治療食道癌有效的方子,幾乎都試驗(yàn)過。后來,到了滴水不進(jìn)的程度,請教一個西醫(yī)朋友,他說,食管支架植入手術(shù)就可以解決問題。于是,聯(lián)系醫(yī)院做了一次支架植入,術(shù)后,他很快又能順溜地吃飯了。他感慨現(xiàn)代醫(yī)學(xué)的發(fā)達(dá),說,“放在過去,想都不敢想的事?!蔽业臓敔斁偷昧耸车腊?,后期什么辦法都沒有,只能眼睜睜看著活活餓死。

      從父親的病痛,我突然感受到,“吃”對于我們多么重要!你可以想像,當(dāng)一個人想吃吃不下,對吃東西產(chǎn)生恐懼的時候,活著還能有什么信心?有時,心里會突然冒出一個念頭,人與其這樣沒有質(zhì)量地茍活于世,何不早日解脫了事。而一旦想過,一種可恥的罪惡感就會隨之而來,內(nèi)心既惶恐,又慚愧。在村里,家有老人長年患病,時間一長,晚輩總會心生怨隙,出口埋怨:“老不死的咋不死呢,把人拖累的?!崩先藭R他們造孽。我的內(nèi)心時不時會冒出的這類造孽的心理,也許,我不是個孝子。

      在漫長而看不到終點(diǎn)的治療中,父親一方面忍受著病痛煎熬,另一方面厭煩了苦澀的中藥,身體狀況也是每況愈下,漸漸對治療失去信心。但他又不得不“使命”般地活著,為自己的體面,為我們的聲譽(yù)。

      突然有一天,他受盡了病痛與苦藥的磨難,病痛又漸漸消解了人生的喜樂貪念,說啥都不想吃東西,只想等死。用他的話說,“一輩的業(yè)債該還清了?!?/p>

      年邁的母親沒了主意,瞞著父親打電話給我。一時之間,我怎么也想不通,曾經(jīng)找我看病的患者,哪怕是臨終患者,都不會妄為等死,哪怕多活一天。老爹這一想法,實(shí)在讓人事料不及。母親告訴我,父親的意思是先不要告訴子女,等他實(shí)在不行了再“通知”我們回去。我一聽,心里一緊,有這個想法怕不是好兆頭,讓母親把電話給父親接聽。一陣嗡嗡聲,父親好像是猶豫著接與不接。他要強(qiáng)了一輩子,凡事打定主意,九頭牛也拉不回來。好在,最終還是接了。在電話中,我勸他,你每天多多少少吃一點(diǎn),哪怕喝點(diǎn)湯也行,等我忙完手頭的事,馬上回去幫你治療。那些日子,醫(yī)院里忙得不可開交,實(shí)在抽不出時間回老家。

      父親病痛難熬的時候,曾在鄉(xiāng)鎮(zhèn)醫(yī)院診治過多次,但醫(yī)生常常束手無策,至多象征性地輸點(diǎn)止痛或營養(yǎng)的液體,除此而外,毫無辦法。我若陪在身邊的日子,可以施針,可以辨癥用藥,總能救危急于一時,這也是他依賴我的緣故。父親在電話那頭說:“兒子,我知足了。這個病好不了,幸虧有你一直給我治著,不然早就埋到了北山,你就讓我早點(diǎn)走吧,不能再拖累你們……你們做個準(zhǔn)備吧?!闭f著,他聲音哽咽,泣不成聲。北山,是祖墳所在,多少代人都埋在那里。聽著這話,我仿佛面對他老淚縱橫的蒼容、匍匐在地的卑微,想勸他,卻無言以對,任何話說出來都那么蒼白乏力。

      你們聽,赤叫子叫了

      父親水米不進(jìn)的第七天,我與妻子曉曉趕往老家。

      回鄉(xiāng)的路上,處處呈現(xiàn)著秋收的忙碌,斑駁陸離的莊稼地里,紛亂而蒼涼,從來沒有一個秋天像現(xiàn)在這樣清晰地定格在我的記憶中。

      傍晚時趕到老家。數(shù)十年風(fēng)吹雨打、寒來暑往,暮色中,土坯房如同蒼顏皓首、脊背佝僂的老人,暮氣沉沉,破敗不堪。

      我和曉曉進(jìn)了院子,東玲迎了出來,接過我們手里的東西。她在一個超市打工,昨天剛請假回來。她沖我搖搖頭,臉上布滿無奈的表情。

      走近堂屋門,似乎能聞到一股木頭腐朽的味道,曉曉也吸了吸鼻子,表示聞到了異樣的味道。進(jìn)了門,看到父親斜躺在炕上,顴骨高聳,兩眼深陷,整個面部像美術(shù)學(xué)院繪畫寫生用的雕塑頭顱骨一樣,看不出一點(diǎn)生機(jī)。半個月前,我來看望時,父親還是精精神神地走進(jìn)走出,試圖攀爬上院子里的梨樹給我們摘梨子,被我們勸阻了。他又閑不住,顫顫巍巍地從后院拖著一筐木柴,幫母親做飯。這些,對于父親已經(jīng)十分不易,畢竟七十多歲的人,而且身患絕癥,誰也不敢讓他勞累。年輕時的父親,高高大大的,走路生龍活虎,騰騰生風(fēng),一百七八十斤的糧食麻袋扛在肩上能上兩層樓高的庫房,一晌午能割二畝麥子,這都是村里無人能比的驕傲。如今,父親卻形銷容改,說老就老了。時光,仿佛突然抽走了他七十多年的大好年華,只留下光焰的余燼、落日的余暉。說不出的蒼涼在我心底暗暗滋生,但我只能克制著,不讓眼淚流出來。

      我看到,父親望見我們的剎那,眼睛突然一亮,努力地伸了伸身子,想坐起來,卻沒有成功。他用沙啞的聲音問:“你們來了?!彪S之,眼角涌出淚水。我和曉曉走過去,握住他的手——那哪是手啊,仿佛一把骨頭,粗礪硌人。我極力掩隱著內(nèi)心的酸痛,安慰他:“不要緊,有我在,你會好起來?!备赣H嘆了口氣,決絕地說:“不行了,你別再勸我吃藥,說啥都不治了,你們讓我快點(diǎn)走吧。”我明白,父親是鐵了心不再接受治療。我只好順著父親說:“好好好,不治了?!备赣H又有氣無力地說:“你們都有公事,不到萬不得已,你們就不回來了,等到了那一天,你們回來也不遲?!蔽倚睦锞陀悬c(diǎn)說不出的難過,想說點(diǎn)什么還沒說出口,妻子曉曉先自作主張地說:“老爺子,公家的事固然重要,但誰沒有父母?父母養(yǎng)他們幾十年,難道連陪護(hù)的時間都抽不出來嗎?你放心,他會一直陪著你。”

      我望了她一眼,十分驚奇,這些話,絕不是她平時能說出口的。因?yàn)榕R終,一切仿佛從零開始,該表達(dá)的必須表達(dá),該說出的必須說出,否則,一切都來不及說了。我便感激地沖她點(diǎn)了點(diǎn)頭。

      然后,給父親把了把脈,脈象仍然節(jié)奏分明、紋絲不亂,除了氣血微弱,并沒有離絕之象。父親問:“你看還有幾天時間?”我說,“好著呢,不要緊的?!备赣H唉嘆一聲,仿佛自言自語地說:“已經(jīng)七八天不吃東西,咋就死不了呢?!闭f罷,閉上眼睛不再言語,人突然萎縮了許多。

      曉曉背過身去擦眼淚,東玲坐在炕沿上埋著頭不言不語,屋子里那股腐木的氣息似乎更加濃重。

      又過了一陣,父親忽然說,“你們聽,赤叫子叫了,閻王派小鬼鉤魂來了?!彼m然病著,但一直耳聰目明,院門外誰說話、誰的腳步聲,他都能聽得出來。我出去一看,老屋后面高大的楊樹上,果然有一只赤叫子呱呱地尖叫,聲音有點(diǎn)瘆人。村里人把貓頭鷹叫赤叫子,小時候老人常講,赤叫子是鉤魂的鳥,人離世前,總會聽到它的叫聲。我強(qiáng)忍著悲愴,笑了笑,說:“你別自己嚇自己了,時辰不到,走不了的。”父親說:“我不是怕啥,就怕咽不了氣啊。”他說的,我雖然明白,但心里七上八上,實(shí)在不是滋味。給人診病中,遇到的這類情況實(shí)在太多,許多事都由不得人,在生與死的問題上,任何高明的醫(yī)生也難下定論。

      廚房里,正在做飯的母親滿面愁云,唉聲嘆氣地說:“前些日子一直是前心痛到后背,藥也不吃,飯也不吃,一天一個樣……七八天了,一口飯沒吃。”我一聽就明白了,母親有限的常識中,人只要七八天不吃東西就會餓死。父親也這么認(rèn)為吧,這大約是世人普遍的認(rèn)識。其實(shí),在中醫(yī)研究中,人只要多少還能喝進(jìn)些水,不發(fā)生脫水或腎功能衰竭,心臟沒問題,其他臟腑還好的話,不吃食物也能存活十來天,甚至更長些。父親是不吃食物,但每天吃止痛藥,總還能喝進(jìn)水,足以維持微弱的生命。我把這個情況講給母親,想打消她的顧慮。她聽了,又有了另外的擔(dān)憂,說:“如果一二十天不吃東西,就更受罪了啊,咋辦呢?”

      東玲猶豫地問:“大哥,老爹這個狀態(tài)還能維持多久?”

      我說:“我縱然會醫(yī)術(shù),但還達(dá)不到斷生死、決陰陽的境界,只能說,隨時都有可能?!?/p>

      東玲又說:“我才請了三四天假,超一天扣三天工資,如果等……我是不是還得回去?”

      曉曉聽出了她的想法,不客氣地說,“老爺子都這樣了,你還顧慮這啊那的,就不能放下一切。”

      我知道東玲的情況,不好反駁曉曉。這個妹妹日子艱難,下崗后好不容易找了份超市打工的穩(wěn)定工作,雖然收入不高,但勉強(qiáng)能維持生計(jì),四十多歲的人了,丟掉這份工作再找確實(shí)不易。

      曉曉又說:“我們誰容易啊,你大哥面臨著考察升職,我也在評職稱,耽誤了就沒機(jī)會?!?/p>

      母親卻聽出了另外一層意思,似乎有些不悅,冷聲對我們說:“你們都回去,等咽了氣打電話再過來也不遲?!?/p>

      我們便有些尷尬。

      我便打圓場說:“明天再看,如果正常,你們先回去也行,我留下陪著就是了?!?/p>

      正說著話,院門外傳來汽車剎車聲,東明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回來了。跟他一起進(jìn)門的還有一個穿白大褂的醫(yī)生,他們抬著一個氧氣瓶,來急救似的。

      東明在縣衛(wèi)生部門任職,手中多少有點(diǎn)權(quán)力,私下叫個醫(yī)生來幫忙自然不在話下。

      他一進(jìn)門便大聲野氣地說:“胡大夫,你們給看看啥情況。多大點(diǎn)事,不行就住院。”

      大概來的路上,東明介紹過我的情況,胡大夫謙虛地說,你們家就有好大夫,我這是魯班門前賣弄呢。我客氣地跟他說,術(shù)業(yè)有專攻,你還是請出手吧。他笑了笑,拿出聽診器,走到炕前,滿面笑容地說:“老爺子,我先幫你檢查一下?!?/p>

      父親一點(diǎn)也不給面子,手縮進(jìn)被子里,不讓診治。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不要給我治了啊,求求你們別讓我受罪了,行不行?”

      胡大夫多年職業(yè)養(yǎng)成的沉穩(wěn)氣質(zhì)使然,慢悠悠地說:“老爺子,兒女們都有孝心,你只有治好病,才能讓兒女們放心,來,我先幫你診斷一下,看能不能治?!?/p>

      父親偧起瘦如木柴的手無力地?fù)]了揮,嘶啞著嗓子說,“算了,不折騰了,病,是看不好的病,不勞你們了。就是住院,頂多讓我活個十頭半月,命救不下,還欠下一大筆債?!?/p>

      胡大夫面面相覷,看著東明。

      東明連勸帶哄說:“爹,不行就先住幾天院,總不能在家等死啊?”

      胡大夫也應(yīng)和著說,“如果不行就做手術(shù)吧,現(xiàn)代醫(yī)學(xué)這么發(fā)達(dá),總會有希望的?!?/p>

      父親一言不發(fā),閉著眼,歪歪斜斜地靠在炕墻上,看上去精神游離,什么也聽不進(jìn)。

      實(shí)際上,前幾天不吃東西時,東明已經(jīng)聯(lián)系了鄉(xiāng)鎮(zhèn)衛(wèi)生院,讓他們給掛個家庭病床,輸點(diǎn)能量類的液體,讓人先有了精神再說。但父親拒絕輸液,甚至連中藥也不喝。這個節(jié)儉了一輩子的老漢,臨了,還怕給兒女添累贅。

      東明也沒了主意,給胡大夫遞了支煙,讓了座。自己坐在炕沿上,溫言軟語地勸說。胡大夫也幫腔說話,說著當(dāng)下醫(yī)學(xué)如何如何發(fā)達(dá),勸父親無論如何進(jìn)醫(yī)院接受治療,即便實(shí)在治不了,也讓子女心里安寧。

      我聽著,心里卻作著兩難的抉擇。我當(dāng)然盼著父親能夠好起來,至少能在可治療的情況下延長生命,但又不愿讓他經(jīng)受過度的醫(yī)療折騰,即便是手術(shù),至多是維持不多的時日。也就是父親所說的,“能活個十頭半月而已”,其間還得忍受各種檢查,如抽血、化驗(yàn)、輸液等,正常人也會被折騰得不成樣子。從中醫(yī)的角度看,到了這一步,即使大羅神仙也徒嘆無奈,免強(qiáng)施治,反而是一種受罪。

      盡管胡大夫說了很多“假如”,父親就是不愿意接受治療,只求一“走”了之,誰也無法動搖他的心思。

      我給胡大夫使個眼色,打住了話題。

      這時,飯做好了,母親和東玲把飯菜端到堂屋里,擺好碗筷。一屋子人都勸父親吃一點(diǎn),他搖搖頭。連續(xù)多日,母親已經(jīng)習(xí)慣了,我們望著一桌子飯菜,誰也拿不起碗筷。

      母親說,你們吃吧,他每天都這樣,想吃也吃不下啊。

      東明先拿起碗筷,勸胡大夫和大家吃飯。大家默不作聲地吃了起來。胡大夫有點(diǎn)愧疚地說,“老爺子和別的患者不一樣,我們碰上的病人都是想盡辦法活著,哪怕不行了,也要掙扎著活,而現(xiàn)在是……如果這樣,你們也早做個準(zhǔn)備吧?!?/p>

      東明呢,一副大大咧咧的樣子,滿不在乎地說:“不會吧,看起來還好著呢。”

      胡大夫說:“這種情況不是從表面看就能看出來的,好好的人,一覺睡著醒不過來的也多的是?!?/p>

      父親閉著眼睛,依偎著被子,斜躺在炕上,一切都與己無關(guān)的樣子。

      一頓飯吃得如同嚼蠟,匆匆收場。飯后,鄉(xiāng)村夜色如墨,一片寂靜。我又看到屋前的老楊樹上落滿了灰撲撲的鳥,默哀似的。

      東明本是一片好心,父親卻不領(lǐng)情,他有些懊惱,匆匆跟父親說了一聲,就帶著胡大夫回城里去了。

      指不定明天再也看不到太陽了

      第二天正好是周末。一早起來,秋陽高照,晴空萬里,熟悉的鄉(xiāng)村氣息讓人陶醉。如果父親安好,真是一個適宜家人團(tuán)聚的好天氣。

      父親照例沒有吃早飯,但他下了炕,拄著拐杖到后院方便完畢,坐在院子里,看著我們裝麥子。

      院子的廊下,有一囤今年的小麥。年初時,我們堅(jiān)決反對父親再種地,但他堅(jiān)持要種一年,說是最后一年,沒想到一語成讖。三畝地的麥子,打下后晾曬在一個糧囤中,一直放到現(xiàn)在。他怕自己離世后,這些糧食沒人打理,幾天前就著手賣糧食,四處找人聯(lián)系,最后聯(lián)系送到鄉(xiāng)鎮(zhèn)面粉加工廠去。所以,一早起來,我們就忙著裝糧食。

      他說:“好麥子啊,聞著都香,可惜了,賣不上好價?!?/p>

      曉曉小聲說:“你聽,老爺子還說能聞到麥香?!?/p>

      東玲高聲問:“爹,你還能聞到麥子的香?”

      他說:“咋聞不到,像剛蒸出的饃饃一樣香?。 ?/p>

      我細(xì)細(xì)一想,麥子的香還真是這個味道。多少年來,我確實(shí)形容不出麥香的味道。

      我抓起兩把麥粒,干凈、飽滿、溫潤,忽然想,這麥粒多像小小的兄弟姐妹一樣,也是父母的孩子,凝結(jié)著父母親一個春天又一個夏天的心血、汗水和期冀,如今成熟后,卻又免不了骨肉分離的結(jié)局。

      “想什么呢,快點(diǎn)裝?!睎|玲催促。

      我趕忙收回思緒,往尼龍袋里裝麥子。

      一袋袋麥子裝好,東玲開著電瓶三輪車,我和曉曉跟著,一趟趟往加工廠送,來來往往送了七八趟,把三千多斤小麥送到了那里。然后清理完糧囤和支架等,院子里頓時空出一大片,每每望過去,像丟了什么東西。

      父親一直坐在陽光里,看著把麥子送完,仿佛松了一口氣,說:“這下好了,地方寬敞了。我要沒了,那里可以支起鍋灶做飯?!?/p>

      其實(shí),我們騰空這塊地方,也是考慮到給父親辦后事時,院子里空間大一些,招呼來往的流水客,必須有一塊支鍋灶的地方。但這話從他的嘴里說出來,我總覺得怪怪的。

      他又說:“我坐的這塊,上面蓬住,停放老房子,院子中間拉上一個大燈泡就行?!?/p>

      “你想這些干啥,到時候肯定把你放安穩(wěn)了。”我急忙打住他的話,心里卻像被烙鐵烙了一下的銳疼。

      頭頂?shù)年柟庠絹碓綇?qiáng)烈,我勸他回炕上去躺躺。他說:“我再曬曬,指不定明天再也看不到太陽了?!?/p>

      他說的平淡,我卻如聽天雷,驚得半晌無語。是啊,能多曬一曬太陽,對他來說幾乎是一件奢侈的事情。

      這時,堂叔星河提著一箱蒙牛酸奶進(jìn)來探望。他遠(yuǎn)遠(yuǎn)看見我爹坐在院子里,呵呵笑了幾聲,朗聲說:“三哥看起來有精神了,快好起來吧,俗話說,闖過鬼門關(guān),多活三十年。”

      星河叔與父親年輕時有過節(jié),是為爭一塊地大打出手,自此不相往來,路上碰見連聲招呼都不打。今天他能過來,頗為意外。

      父親蒼白的臉上浮現(xiàn)出一抹淡淡的笑意,聲音沙啞地說:“欸,啥風(fēng)把你吹來了?這些日子我還在心里念叨,這輩子可能跟你和解不了了,沒想到,你還有心啊。”

      星河叔放下牛奶箱,雙手作揖說:“老哥,給你賠個不是了!幾十年了,多大點(diǎn)事,該放下了?!?/p>

      父親說:“好,你能放下,我心里也寬敞了,不然要把遺憾帶到棺材里去?!?/p>

      星河叔上前一步,握住父親的手,眼里閃著亮亮晶的淚花。

      父親拉起褲腳給他看,兩只小腿看上去只有兩根骨頭突兀地顯出來,真正的“皮包骨頭”樣子。他說:“都這樣了,老天還是不給我個痛快。”

      星河叔說:“你陽壽未盡,閻王爺還不到收你的時候,好死不如賴活著,活著就好?!?/p>

      我忽然感到,到了他們這個年紀(jì),談生論死就跟小孩過家家一樣輕松,并不像平常人們理解的那么沉重。

      星河叔握著他的手,寬慰他:“好著呢,比起那么多得了病的人,你算是磨難最輕的,二隊(duì)的孫老二也是這病,最后痛得喊爹叫媽,一夜一夜地叫,一條街上的人都睡不著。河西村的白家老大最后連口開水都喝不下去,一片藥也喝不下,生生疼死了?!?/p>

      父親說:“倒也是實(shí)話。我呢,大娃一直用中藥治著,倒沒那么受罪,現(xiàn)在怕是不行了,晚上睡不倒,躺倒睡不著,實(shí)在難熬,一夜夜睜著眼睛盼天亮?!?/p>

      星河叔說:“這也是你的福氣,別人家誰能遇上這么好的兒子治病。久病床前無孝子,農(nóng)村里陪娘老子到死的能有幾個啊?!?/p>

      我一邊整理著房間的東西,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聽他們閑諞,覺得父親言談還如往常一樣,不像立馬就倒下的人。我倒是期盼他能好起來,哪怕再熬三個月、五個月,到了年底,大人也空閑了,孩子們都放假了,一切從容來辦。問題是,他是鐵定了心要“走”,誰也無法左右他。

      星河叔陪著他說了好長時間話,陳芝麻爛谷子的,講的都是過去幾十年的舊事。他卻格外精神,說起好多事,記得比星河叔還清晰。

      我拿出手機(jī),給兩個聊天的老人拍了張照片。暖融融的秋陽下、土土的院落里,兩個耄耋老人促膝言談,頗有鄉(xiāng)村情調(diào)的一張攝影。我不知道,若干天后,再翻看這張照片會是怎樣一番滋味在心頭。

      聊了半天,星河叔要回家。我送他出了院門,他說:“看起來還不打緊,啥都清清亮亮的?!蔽覇枺骸澳撬麨樯秾?shí)在不想活了?”星河叔唉嘆一聲,說:“人活到時候,就像樹葉要落一樣,誰也攔不住,你們就費(fèi)心照料吧?!蔽尹c(diǎn)了點(diǎn)頭。

      回到屋里,父親自念自語地道:“沒想到星河還會過來,這輩子,最后一個心病總算了了?!?/p>

      我對他說:“人心都是肉長的,你們從小玩到大,幾十年的情分不是想丟就丟開的?!?/p>

      看他的樣子,似乎沒有想像中那么危急,一時半刻沒什么不測,便要打發(fā)曉曉和東玲先回去,畢竟,都有各自忙的事。東玲猶豫了片刻,又跟父親說了一會兒那邊打工的事,父親點(diǎn)點(diǎn)頭,讓她回去。曉曉也說,先回去看一下評職稱的事,過一兩天再來。父親揮著手說:“人死如燈滅,就那么回事。你們都回去吧,不守了,等我躺倒再來也不遲?!?/p>

      看了看時間,還來得及趕上一趟班車,我便送她倆到鄉(xiāng)鎮(zhèn)班車??奎c(diǎn)。

      她倆一走,院子里頓時空寂了許多。母親有些不習(xí)慣,我也感到不適,這是過去的幾十年從沒有過的感覺。過去,每次回來,這個土土的院落總是溫馨宜人,處處都有童年的味道,而現(xiàn)在卻是異樣的,仿佛自己顯得有些多余。

      到了下午,母親去房后菜地摘菜。我坐在院子里看書,看著看著,瞌睡一來了,頭埋在書頁上睡著了。

      ……好像是一個奇異的村莊,房子都是圓圓的土丘一樣,一些人,從門口探頭探腦地遠(yuǎn)遠(yuǎn)望著我,我一走過去,他們倏忽一下就不見了。我推那些石頭的門,卻怎么也推不開。忽然,我看到父親從什么地方冒出來了,一身的土,身旁跟著兩個穿黑衣服的人,看不清頭臉,他們正在推另外一個石頭門,只輕輕推了一下,那門就開了。我喊了一聲“爹”,父親剛一回頭,那兩人推著他鉆進(jìn)那石門里去了。

      啊——咳咳——

      猛然一驚,我才發(fā)覺做了一個夢。屋子里,父親正上氣不接下氣地咳嗽,我趕忙進(jìn)去一看,父親側(cè)著身歪在炕上,嘴大張巴著哈氣,進(jìn)氣多,出氣少,頭臉青筋賁張,手腳四處亂抓。我尖叫了一聲,連忙上去幫父親拍背,又掐了內(nèi)關(guān)、天突穴,好半天才理順了氣,一口痰終于咳了出來。母親進(jìn)來,猛然看到這情形,頓時又急又嚇,渾身發(fā)抖,眼淚不由地流了下來。

      我安慰她說,不要緊的,一口痰沒上來。

      父親緩了一陣子,氣息平穩(wěn)了許多,他卻淚水漣漣,拍著炕席說:“你為啥要拉我這一把啊,剛才本來能走了的??!”

      我故意開玩笑說:“閻王爺還不收你,你要好好活著?!?/p>

      他半睜半閉著眼,唉嘆一聲,說:“我明明看見牛頭馬面來抓我了,他們正往我脖子上套枷鎖,你進(jìn)來一擋,他們不敢下手,悄悄溜走了?!?/p>

      我聽著,像是魔幻現(xiàn)實(shí)主義小說情節(jié)似的,又想起剛才自己做的夢,真是說不清,世上難道有這么巧合的夢?

      父親不再言語,頭歪在一邊,睡著了似的。

      母親也許是擔(dān)心父親突然撒手人寰,許多事沒有人手去做,又給東明打了電話,讓他回來一趟。

      晚飯時,東明開著車來了。一看父親還是老樣子,嘴里直嘮叨。意思是我和母親拿不準(zhǔn)局面,又把他折騰了過來。我本想說他兩句,又怕父母聽到難過,忍了忍沒有發(fā)作。

      父親一時醒著,一時睡著,氣息悠悠地斜靠在被子上。我叫他吃飯,他搖搖頭,指了指茶杯。我兌了點(diǎn)開水拿給他,他含了一口,漱了一下,又吐了出來,接著又是不停地咳痰,看著讓人心里無比壓抑。我沒好氣地對東明說:“你自己看,都這樣了,還叫沒事?”

      東明哼了一聲,沒有說話。

      父親精神緩和過來,坐起來又和我們說話。他讓我們把尚七爺請過來,說有事交待。

      母親悄悄對他們說,看來,他是想托付啥事。小時候就聽說,老人臨終前,常常要找個輩分相當(dāng)?shù)娜耍?dāng)著兒女們的面交待后事。

      按他的吩咐,我請來了尚七爺。

      坐定后,他說:“如果我咽了氣,還請尚老哥主個事。他們小輩都不懂,該咋辦你給指點(diǎn)著?!?/p>

      尚七爺說:“那是自然。”又問他還有啥放不下的。

      他說:“沒啥了。老房子呢,準(zhǔn)備好的,穿的、戴的、鋪的、蓋的,丫頭都給置辦好了,到時候把我放正入斂了就行?!?/p>

      尚七爺問我,棺木里撒的五谷雜糧、用的棉花都準(zhǔn)備了沒有?

      這些講究,我真不知道,也不知道怎么回答。父親說:“已經(jīng)叫老婆子準(zhǔn)備下了?!?/p>

      尚七爺還交待,咽氣的時候兒女們都不要待在身邊,那口氣容易傷人。人落了脈,也不要把眼淚滴到死人身上,一滴眼淚一個釘,死者受不了。

      父親再次囑咐我們:“尚七爺說的,你們都要記住了?!彼终f:“我已經(jīng)時間不多了,你們?nèi)齻€要相互幫襯,過好日子,把你們媽照顧好。我一走,她的日子也不好過,你們就商量著咋安置妥當(dāng),我也就沒啥牽掛的了。”

      然后,他們又說請客的事、請東家的事、請道士的事,還說到了穿老衣、入斂等死后的細(xì)節(jié)。

      聽父親和尚七爺安排后事,我的心里既別扭,又酸澀。而父親,仿佛把赴死當(dāng)作自然而然的事,坦坦蕩蕩,無牽無掛。

      夜?jié)u深。我忽然聽到,后院的楊樹上,赤叫子又呱呱呱叫了一陣,漆黑的夜空冷冷清清。

      送走了尚七爺,我想陪著父親,他卻執(zhí)意不要,說:“把門窗都打開,院門也打開,關(guān)了燈去睡。”不知是心理作祟,還是環(huán)境使然,我的背上竟然有一種陰森發(fā)冷的感覺。

      到了廂房,東明沒心沒肺地躺在床上蒙頭大睡。他自小就是這樣大大咧咧,我和母親也不好說什么,就在椅子上坐著,坐累了躺一躺。時而,打著手電去看一下動靜。

      父親還是直挺挺躺著,悄無聲息。子夜時,迷迷糊糊地聽到一陣急遽的咳喘,他好像是叫人。急忙走過去,拉亮燈,他閉著眼睛,手卻指著痰盂,表示要吐痰。痰盂拿給他后,他又揮了揮手,示意我出去。

      我到了另一屋子,側(cè)耳聽著,每過一陣,父親挖心撈肝地急喘一陣,咳咳咳吐一陣痰,然后又歸于平靜。而越是無聲時,越是煎熬,誰也不知道下刻什么結(jié)果。

      母親惴惴不安地搓著手,揣測說:“看起來,可能過不了今夜。”

      我居然跟母親想法一樣,似乎都在等這樣的結(jié)果,卻又不忍面對。

      直到五更雞叫,父親吐完了痰,卻又平靜地睡著了,氣息平穩(wěn),像常人一樣。母親說:“看來沒事了,快睡一會去吧?!?/p>

      我聽得出,母親的語氣里有一點(diǎn)失落,又有一點(diǎn)僥幸。我的心里仿佛有一團(tuán)荒草瘋長,纏繞著,糾結(jié)著,凌亂不堪。父親的生死之虞,一點(diǎn)點(diǎn)碾壓著我們的生活,幾乎沒有了絲毫騰挪閃轉(zhuǎn)的空間。

      實(shí)在不行,給我找個痛快的藥吃上

      我看過不少食道癌患者的醫(yī)案,到了末期,大都滴水不進(jìn),陷入發(fā)燒、昏迷、神智不清,但父親并不像平常癌癥病人那樣,除了不吃食物,他一直很清醒。我慶幸當(dāng)初頂住壓力選擇了中醫(yī)治療的方向,能夠讓父親保持應(yīng)有的尊嚴(yán)面對死神的召喚。

      父親已經(jīng)十天不吃東西,看上去更加瘦弱,前兩天下炕自己拄著拐杖就能走路,現(xiàn)在需要有人攙扶才能行動,但他頭腦清晰,一切都能清清楚楚地說出來。東明陪了兩天,看著沒什么大問題,要回縣城去,這些日子,他的岳父也是身患絕癥,還在縣醫(yī)院里住院治療。父親也聽說了他岳父的病,問是啥情況。東明似乎認(rèn)可了我三年來中醫(yī)治療的實(shí)效,哀嘆著說,化療、手術(shù),啥手段都用上了,錢也花了個精光,人呢越治越虛弱,才短短三個月,已經(jīng)沒一點(diǎn)樣子了,當(dāng)初,還不如中醫(yī)治療呢。

      東明走后,我陪在父親身邊,給他擦了擦身子,分明能感受到,他身體的能量正在一點(diǎn)點(diǎn)耗盡,就像充電的手電筒,隨著時間推移,光亮漸漸微弱。

      我記不清曾經(jīng)在哪里看到過一句詩:黎明會不期而至,但黎明前的黑暗是無期煎熬。此時,我覺得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無期的煎熬。

      母親問:“你是不是牽掛外地的孫子?”

      父親點(diǎn)了點(diǎn)頭,又搖了搖頭,有氣無力地說:“回不來也沒啥,就是我死了沒人舉那個招魂幡。”

      我聽得出來,他是怕孫子回不來,缺少一個舉招魂幡的孫兒。在老家,這個幡,必須是親孫子來操持引路。

      我的姑娘遠(yuǎn)嫁南方,剛生過孩子,回來不大方便;東明的兒子樂樂遠(yuǎn)在東北上大學(xué),一時半刻也回不來。

      尚七爺每天有時間就進(jìn)來看一次。他摸了摸父親的手,肯定地說,手還熱熱的,人還清清楚楚,還不要緊。

      母親講了他盼孫子的心思,尚七爺說:“老人一旦有牽掛,也是輕易咽不了氣的?!彼f,村東頭的宋家二爺,人都躺在炕上五天五夜了,只剩下一絲絲氣,就是斷不了,可是,他那新疆當(dāng)兵的小兒子一進(jìn)門,剛叫了一聲爹,馬上就咽了氣。還有我們跟前的周老三他爹,一直發(fā)燒燒得迷迷糊糊,就是不停地念叨孫子的名字,外地上學(xué)的孫子剛一回來,當(dāng)天就走了。他讓母親還是叫孫子回來,要不然老人咽不下氣。

      母親便把老父親的心思和尚七爺?shù)脑?,在電話中跟東明說了。東明說,那就讓樂樂馬上回來。

      我細(xì)細(xì)一思量,這叫什么事啊,讓孩子回來的目的,竟然是為了讓父親盡快咽氣。心里這么一想,更不是滋味。但讓孩子回來,卻也是刻不容緩的事。

      兩天后,遠(yuǎn)在東北上大學(xué)的樂樂終于趕了回來。樂樂進(jìn)門叫了一聲爺爺,父親渾濁的眼角頓時涌出大滴淚水,拉著樂樂的手,顫抖著,不知說什么好,過了好久才平靜下來,說:“樂樂來了,好,好?!睒窐纺ㄖ蹨I,望著爺爺哭。

      過了半天,他又自怨自艾地對東明說:“樂樂回來,誤了學(xué)咋辦?唉,我這老不死的,咋就走不了呢!”

      我聽得出,孫子的回來,既讓他驚喜,又讓他有了急迫的意味。

      他讓我把脈,我摸著他瘦骨嶙峋的手腕把了半天,雖然脈象沉細(xì)軟弱,呈氣血衰弱之兆,但仍平緩有序,沒有衰絕氣象。父親期盼地望著他問:“咋樣?”我實(shí)在不能給他一個定心的答案,模棱兩可地說:“不好說,好也好不到哪里,壞也壞不到哪里。”

      他的眼光頓時像熄滅的煙頭,幽怨地嘆息:“咋就走不了呢?!?/p>

      我勸他:“說不定,這些日子把壞細(xì)胞都餓死了,要不再喝幾付藥試試?或許能起死回生,把病給治好了呢?!?/p>

      他哀嘆一聲,說:“算了吧,我知道大限到了,咋治也沒用,你就快些讓我走吧。實(shí)在不行,給我找個痛快的藥吃上?!?/p>

      我哭笑不得,老爹真是病糊涂了,這主意都能想得出來。真給你吃個藥,你痛快了,我不成了謀害親父的罪人。

      父親又乞求似地跟我說:“兒子,你就給我找個藥吧,我知道你有辦法?!?/p>

      我勸他:“千萬不要這么想,人的陽壽有定數(shù),沒到時間,就是閻王爺也不能強(qiáng)行把你拉走?!?/p>

      父親無助地嘆口氣,躺在炕上,兩眼望著天花板發(fā)呆。

      接下來的時間,他連水都不喝了。嘴唇干裂得起了皮,他也硬忍著,嗓子干得嘶啞,說話都壓低了聲硬往外擠似的。

      他的生命已經(jīng)走到了極限,卻又格外堅(jiān)韌,像柔軟的絲線,看似輕柔,卻一時半刻斷不了。

      他平靜地等待死神的光臨,一家人也陪著他等待一個莊嚴(yán)的時刻來臨。

      在等待的時間里,每一天都格外漫長。我每次望見西天殘留的夕照流云,就會出神地想,那分明是一道帶血的傷口,漸漸,由鮮紅轉(zhuǎn)到灰白、再到黧黑,結(jié)了痂一樣。

      太陽升高時,我攙他到院子里曬了會太陽。趁著天熱,給他洗了頭,理了發(fā),擦拭了身上。幾個鄰居進(jìn)來看他,陪他聊了聊天。中午,困了一覺,起來后,看他直挺挺躺在炕上,似睡非睡。然后有心無心地翻了幾頁書,看了一陣手機(jī)上的信息。中醫(yī)院院長給我留言,科室主任競聘,你有什么想法?我回復(fù)說,守望死神,刮骨療傷,沒那心勁了。幾天的時光,我仿佛悟出了半生都沒想通的道理,什么得與失、名與利、貴與賤、升遷進(jìn)退、你爭我奪、爾虞我詐,不過是人生這場大戲中的幾個不和諧符號而已,等到了父親的這一步,那些費(fèi)盡心思的奔勞還有什么意義?

      時光仍然不緊不慢,短短幾天,我卻感到過了很長一段時間的百無聊賴日子。

      東明和樂樂父子倆覺得無聊,除了睡覺、玩游戲,也沒什么可做的,整天急得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樂樂總是問:“爺爺這個到底什么情況?”東明說不清,樂樂焦慮地說:“我請的假期只有幾天,到時候咋辦?”東明不高興地說:“再大的事能大過這事?”樂樂氣咻咻地噘著嘴,不再跟他說話。

      午后,一個發(fā)小叫東明去喝酒,他正好閑得慌,欣然前往。傍晚時,喝得醉醺醺回來了,一進(jìn)門就跌跌撞撞地走到父親炕前,拉著他的手,一會兒笑,一會兒哭,嘴里含糊不清地說:“老爹,你就放心地走,孫子也回來了,我們會把你放到安穩(wěn)處。”我勸他不要胡說了。他梗著脖子說:“我咋是胡說了?一家人都守著,不就等老子死的個事?你們不好說,我說,人活千歲,終有一亡,誰不一樣?!?/p>

      他雖然說的是實(shí)心話,但我們聽著卻刺耳和露骨,恨不得上去給他幾巴掌,母親也氣得發(fā)抖,但看他喝醉了,都不好發(fā)作。

      說完,他又抱著父親痛哭起來,父親也淚流滿面,哽咽著說:“我實(shí)在一分鐘都不想活,把你們都拖累的,可是,咽不下這口氣啊?!?/p>

      樂樂看不過去了,一把拉過東明,不客氣地說:“走,我送你回城里,喝點(diǎn)馬尿胡鬧騰,丟人現(xiàn)眼?!?/p>

      我和母親也推搡著,母親說:“快回去吧,你也太沒出息了,再這樣,能把人氣死。”

      幾個人又推又拉,把他拽到車?yán)铮瑯窐烽_車回城去了。

      他們在的時候不覺得多余,而當(dāng)他們離開后,家里空空蕩蕩。尤其又是一個陰天,烏云籠罩,夜色如墨,院子里漆黑,慘淡可怖。

      眼巴巴看著至親垂死掙扎,

      卻無能為力

      東明和樂樂走了,父親望著天花板暗自垂淚。我問他哪里難受,他也不回應(yīng)我。

      我揣度他的心里還是有對親人的不舍和留戀,只是病痛折磨得他無法面對。我們守著他,暫時帶給他片刻的溫馨,但又加劇他內(nèi)心的不安,唯恐對不起兒女的守候。

      因此,他的打定主意要“走”。他想到了老人們流傳下的涼水加白糖的“毒方”,想以此了結(jié)自己。但最終還是沒有“走”成。

      東明和樂樂又連夜趕回來了,東玲和妹夫也趕了過來。

      一家人又無望地圍著他,等待那一刻的到來。一時之間,我的心里堵得慌,如同窩著一團(tuán)火,火燒火燎。突然感到,人最無助的時候,并非生之困頓,居然還有死之艱辛。醫(yī)者救得了病,卻救不了命,眼巴巴看著至親垂死掙扎,卻無能為力,什么也做不了。

      天氣突然轉(zhuǎn)陰,天色灰暗,涼風(fēng)習(xí)習(xí),欲雨的樣子。妹夫有點(diǎn)著急,對我說,承包的幾十畝地里還有剛割倒的孜然,怕就怕突然下一場雨,那東西就變黑了,質(zhì)量過不了關(guān),沒人收,一年的辛苦就白搭了。

      我說:“要不你們就先回去,趕緊收完了再來?!?/p>

      妹夫又說:“這可咋辦呢,要是剛走到半路上,這邊不行了,還得回頭再來。”

      盡管父親情況危急,但活著的人生活還得繼續(xù),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們一家豐收成空,我還是勸他們回去收拾妥當(dāng)再來。妹夫說:“要不,再觀察一天,如果還不打緊,明早我先回去一趟?!?/p>

      樂樂也悶悶不樂地說:“我還有三四天假期,咋辦啊?!?/p>

      我知道,他們想聽我給個倒計(jì)時的時間表,但我做不到。

      東玲說話實(shí)在,沒心沒肺地說:“看樣子一時也沒啥,實(shí)在不行,就先回去吧。”

      我不敢胡亂表態(tài)了,不然,他們前腳剛走,后面再用電話追回來,惹人討嫌。

      這些話,父親可能也聽到了。我給他倒水時,他聲音低沉卻又萬分焦慮地說:“我這不死不活的,把兒女們都拖累了。老大,你快給我配個啥藥吧,能讓我快點(diǎn)走,我就萬分感謝你了?!?/p>

      我勸他說:“別多想,侍奉父母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你呢,你還是打起精神來好好活著。”這些話說的言不由衷,我都感到是一種客套。

      他又說:“活著就是受罪啊,你上次放下的那幾味藥,給我熬上吧。”

      他竟然還記得前面抓來的藥!當(dāng)時,我把附子、半夏、巴豆、天葵、守宮、硇砂等幾味毒性大的藥單獨(dú)放了出來,想著到了萬不得已時,以毒攻毒,可以減輕痛苦。這個時候他竟然惦記著了。

      我心里一驚,不由地想到“衣祿”一說,莫非這幾味藥也是他的衣祿?帶夠了這些衣祿,他就會無憾地走了嗎?

      我愣了片刻神,又否決了內(nèi)心的想法,嘆口氣,負(fù)氣而決絕地說:“你也別多想了,活到啥時候算啥時候吧,活一時,我陪你一時;活一天,我陪你一天?!?/p>

      這個時候,我只能裝出硬氣的樣子說話,才能讓自己不至于在情感上淪陷。

      父親一時哽咽無語,想說什么,又不知道該怎么說似的。

      曉曉是乘坐早上的班車來的,中間換乘一次,坐了三個小時才趕到老家,這時已快中午了。她進(jìn)了門,一看父親這個樣子,滿臉不快地埋怨我又把她急急忙忙拉扯過來。我說:“這事哪能由得人啊?!彼龤膺葸菡f:“你們就沒個準(zhǔn)信,一驚一乍的,折騰死人了?!蔽衣犞皇娣植缓梅瘩g。

      不想跟曉曉爭吵,便轉(zhuǎn)到院門外,忽然看到門前的花池里長著一株奇異的植物。走過去細(xì)細(xì)一看,這株花長著粉紅的莖稈、碧綠的葉子,結(jié)著綠色的果,有成熟的果實(shí),烏血一樣黑紅。整體看,莖稈葉子妖冶無比,以前從未見過。尚七爺閑著無事,遛達(dá)過來,看了一眼,說,這個草長了一個夏天,誰都不認(rèn)識。

      我的手機(jī)上有個“形色”的軟件,專門用來識別花卉草木的。點(diǎn)開后,對著莖稈、枝葉和果實(shí)拍了照,頃刻間結(jié)果顯示出來,百分之百的識別率,它的名字叫“商陸”。

      我試著拔了一下,根本拔不動。一看下面的根部,居然有小臂那么粗。找了個鐵锨挖出來,好家伙,如同一棵小柳樹的根,白白胖胖,木質(zhì)化了,居然有頭有身子,像一個小娃娃。

      忽然想起,商陸是古代神話傳說中的仙草,有記載說,這種草夜間能發(fā)出哭聲,頗似人類;另有一說,夜深人靜時,到商陸生長處,用油炸貓頭鷹肉祭祀,等到鬼火叢集,挖出商陸根,道家常用來通鬼神。查《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這樣記錄:“主水,張疝瘕痹,熨除癰腫,殺鬼精物”。在中藥中,其性苦、寒,有毒,卻是逐水、散結(jié)、治水腫的良藥。

      我給尚七爺說了一下這株草的來歷,突然想到父親讓他用藥的話,便跟尚七爺說了。他壓低聲神秘地對我說,你看,這可能不是好兆頭,老人就這么一口氣了,實(shí)在不行,你們就想個辦法送他走吧。

      我猶豫不決,實(shí)在難以做出這樣的抉擇。

      尚七爺又說,讓你做這個決定肯定為難,但有的主意該拿還是要拿定。前街那個周大爺,知道嗎?臨走的時候也是咽不下氣,難受得上吊抹脖子,最后,他的老婆子下了個狠心,給臉上糊了團(tuán)面粉咽了氣,事后,誰都夸她主意正,做得好。主意還是你們自己拿,我也就說一說。說完,他意味深長地拍拍我的肩,轉(zhuǎn)身走了。

      我端詳著整株的商陸,奇怪地想,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相遇,在這個時節(jié)遇上它,這花又長得這樣詭異,難道真別有意味?如果用商陸來下藥減輕父親的痛苦,是不是會有效呢?我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內(nèi)心惴惴不安。

      拿著它進(jìn)了家門,父親看到了,問是什么東西,我說是藥材。他眼睛一亮,好奇地要看。拿給他后,他摘了一粒鮮艷的果實(shí)塞進(jìn)嘴里,我趕忙打掉,說:”別吃,有毒?!八宋乙谎?,帶著乞求的口吻說:“你把這個跟那幾味藥給我熬上吧?!?/p>

      我苦笑著,實(shí)在無法回應(yīng)他的要求。

      他眼里滿是失望,哀嘆一聲,不跟我說話了。

      也許是某種暗示,我有點(diǎn)急切地等待天黑,盼望時光過得快一點(diǎn),再快一點(diǎn)。抬頭望望天,太陽好似不緊不慢,閑庭信步,無視人間疾苦。

      天黑得很慢。一家人都在無所事事地等待,在無端拉長的時間里,每個人心里像是荒蕪的原野,亂草紛飛。

      終于到了天黑,老化的節(jié)能燈洇出一片白花花的光,卻有一種虛幻的感覺。父親撫著胸口哎喲呻吟,疼痛難忍的樣子。我拿止疼的藥給他,他搖著頭說啥都不吃,賭氣似的跟自己過不去。再三哄著他,才勉強(qiáng)喝下一粒藥??此y受,我們都小心翼翼地做事,壓抑得不行。他閉著眼躺著,想跟他說說話,但他多日不吃不喝,嘴唇干裂,說話吃力。我們只能悶著頭玩手機(jī),無聊地等待,真可謂“死氣沉沉”。過了一陣,他又翻起身,要喝白糖冷水。母親看他很決絕的樣子,下了很大決心似的,端給他一碗。喝完,又添了一碗。

      兩碗水喝下,他又像帶足了所謂的“衣祿”似的,無力地?fù)]著手,叫我們“讓路”。臨了,又讓我們替他穿好老衣,像是打定主意要出趟遠(yuǎn)門似的,帶上所帶的行李。母親拿過老衣,一件件整整齊齊地穿好。他還要母親把緊腰布和緊腿布纏上,母親猶豫不決。這兩天的后事準(zhǔn)備,我基本弄清了一些東西,我知道,這個緊腰布和緊腿布只有在人死僵了才會用來固定身體。他顯出頗為煩躁的樣子,唉聲嘆氣,執(zhí)意要我們這樣做。母親只好順了他意,用一根布帶從他的腰中穿過,束住了雙手,另一根束在腳踝骨旁,整個像綁定的僵尸——那一瞬,我的眼里蓄滿了淚水,實(shí)在不忍再看。

      然后,留下他獨(dú)自一人敞著門窗,在黑夜里等待著……

      一時之間,我忽然想到了什么叫痛不欲生,什么叫生不如死,什么叫心灰意冷。

      我們都無法入睡,在廂房里或坐或躺,時不時聽著那邊的聲響。誰都明白等待如同一場看不到頭的遠(yuǎn)行,卻又不能做什么。時間如同一把殺人的軟刀子,一點(diǎn)一點(diǎn)鈍割著我們的神經(jīng)。

      濃黑的夜,寂靜得有些可怕。父親還在黑暗屋子里獨(dú)自躺著,我不知道他是否孤單和凄涼。打著手電看了幾次,他渾身被束,十分怪異。

      為了打發(fā)難捱的等待時光,我隨手翻看一本道家易學(xué)文化的書,忽然看到宋代大學(xué)者、傳奇道士邵雍臨終前的超脫。這位易學(xué)大師自覺大限已到,把子孫叫到面前說明天就要永別了,子孫們聽后都痛哭流涕,老人家卻豁達(dá)地讓大家節(jié)哀順變。然后,他像出行做客一般,穿戴好備好的衣服,讓家人擺了簡樸的晚餐,備好酒,他跟兒孫一頓痛飲后倒在床上,一覺不醒,第二天就飄飄然歸天了。

      我把這個故事講給大家聽。聽完,東明說:“老爹哪怕這樣也好,唉,這死不死、活不活的,多難受?!?/p>

      東玲也附和著說:“就是,磨人的,什么時候是個頭啊?!?/p>

      此時此刻,我忽然覺得,安然的死去竟然是也一件美好的事情??烧l有能輕易決定了自己的生死呢?我為自己有這樣陰暗的內(nèi)心慚愧著,卻又為父親臨終的無助無奈而焦急不安。

      衣祿也帶夠了,萬事大吉

      一直等到天明,死神并沒有如期而至,父親依舊在天亮前醒了過來。

      他滿臉失望,長嘆短噓,用深陷的眼睛望著我們,像是對不起誰似的。

      我們幫他松開了裹緊的腰帶和腿帶,又換下老衣。抱起他時,他身輕如柴,骨頭都咯吧咯吧響,曾經(jīng)的他仿佛突然從肉體中抽離而去,只剩下一個骨頭架子。

      他有氣無力地說:“你們都回去吧,別守著了?!?/p>

      對于十多天不吃食物的父親來說,就像風(fēng)浪中顛簸的船只,只需一根稻草的力量,就會導(dǎo)致沉淪。守著,尚不知道何時到頭;不守,又怕那一時刻恐驟然而至。

      他又說:“就這么回事了,活人一場,見的都見了,沒啥遺憾,走吧,求求你們了?!?/p>

      聽他乞求似的語氣,我想是我們的守候給了他壓力,便想安撫他,轉(zhuǎn)身對東明和東玲、妹夫說:“你們先回去吧,事就這么個事,不行了,我再打電話吧。”

      他們猶豫不決。又等了兩個鐘頭,天大亮,太陽出來了,父親看起來精神還好,仍然催促他們回去忙各自的事。他讓我也回去上班,怕耽誤我的前程。我勸慰他沒事,可以一直守著他。東明手頭有急事需要回去處理,東玲和妹夫心急承包的幾十畝莊稼,曉曉也要去完善評職稱的資料,他們又等了一陣,看著無事,便跟父親道了別,遲疑不決地走出了家門。

      他們剛一離去,院子里如同揭開了一個不敢揭開的巨大傷口,泛起的虛空和無奈都如結(jié)了疤的傷。梨樹上累累熟透的果實(shí),輕風(fēng)一吹就不斷往下掉,在地上摔得面目全非。生命的結(jié)束,原本如此脆弱。想著父親不久于世,心里便不由地隱隱作痛。

      連續(xù)幾天的守候和無時無刻的煎熬,我已疲憊不堪。母親勸我去睡覺,我確實(shí)頭昏腦脹,堅(jiān)持不住了,便一頭栽在炕上,很快進(jìn)入夢鄉(xiāng)。

      正酣睡,母親叫我。我睜開眼,她顯得驚恐不安地說,“快起來,有動靜?!?/p>

      我趕緊起身,披件衣服急忙去看。一進(jìn)堂屋門,吃了一驚,父親不知滾落在了炕下,土頭土臉,一身的土,大張著嘴吸氣,直挺挺躺著。

      急忙把他抱起,放平在炕上,叫他,他不應(yīng),氣息奄奄的樣子。

      第一次面對親人的離世,心里忐忑不安,有點(diǎn)慌亂不堪,母親也不能確定,趕忙叫尚七爺來看。

      他過來一看,嘆息說,看這情形,可能捱不過今天了,你們快做個準(zhǔn)備吧。

      聽尚七爺說得肯定,我心里既悲愴,又有一種石頭落地的感覺。想給東明和東玲打電話,但又十分為難,因?yàn)閯偘阉麄兇虬l(fā)回去,可能還在半路上。

      果然,接到電話,東明一家人和曉曉剛到縣城,還沒進(jìn)家門,聽說情況變化,又急忙調(diào)過頭趕回來。東玲和妹夫走到半路上,也是調(diào)頭火速趕來。來往的奔襲,實(shí)在難為他們,卻又是無法抗拒的事情。

      他們回來時,正是晚飯時間,進(jìn)去看了看父親,他喘著氣,眼睛也不睜,叫他也不應(yīng),看起來不久于世的情形。我們都靜靜地等待著。可是,等我們匆匆吃過飯,他又漸漸醒了過來,目光空洞,一臉絕望。嘴里哎喲呻吟,想隱忍又忍不了的疼痛。他不停地拿頭往墻上撞,病痛已經(jīng)折磨得他沒有一點(diǎn)力氣。

      看他這個樣子,我都有一種生不如死的絕望了。

      母親問她咋掉下炕來了,他沒氣力說話,比劃著頭朝下栽下的樣子??茨乔樾危也孪胧撬约汗室庠韵聛淼?。他肯定想用這種方式結(jié)束自己。

      他言語不清地咕噥說:“讓我走吧,想個啥辦法都行。”

      我抱緊他枯瘦的身軀,淚水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我實(shí)在受不了父親這種自虐的方式結(jié)束自己,沖動地說:“爹,你何苦呢!一定要走,我送你一程。”

      曉曉吃驚地望著我,厲聲說:“你想干啥?你要是用藥,別怪我沒提醒你,有你后悔的時候。”

      我們的爭吵影響到了他,他不耐煩地?fù)]手讓我們出去。

      我們又到了廂房,一個個唉聲嘆氣的,不知道說什么好。東明擔(dān)心著岳父的病情,東玲躊躇著請假與工作,妹夫擔(dān)心著幾十畝孜然的收成,樂樂算計(jì)著還有兩天的假期,曉曉怕耽誤了職稱評定……沒想到遇到事情的時候,竟然誰的時間都耽誤不起。

      母親嚶嚶地哭訴:“老天啊,你不給命了就給個痛快的了結(jié)吧,把人磨難到啥時候啊?!?/p>

      母親試探似地問我,你有什么好辦法幫著解脫嗎?

      我能說什么呢?

      我多么希望,父親能夠從容而體面的走向終了,畢竟死亡也是人生的一件大事。但他的急切又壓迫著我,我生怕他再想出更極端的方式折磨自己,要不要順從他的意思?我非常糾結(jié)。

      曉曉叮囑我說,你可千萬別干傻事,不管咋樣,用藥就相當(dāng)于謀害。

      我的心思被她看穿,頓時有點(diǎn)無地自容。

      東明自然清楚醫(yī)療上的政策,他說,不管怎么樣,人為地終結(jié)生命,都是違法的。上世紀(jì)八十年代,陜西漢中有個醫(yī)生應(yīng)患者和患者家屬要求,對患者實(shí)施了安樂死,給一個害了癌癥、疼痛受不了的患者用了冬眠靈。這件事曝光后,給這個醫(yī)生判了刑。

      母親一聽要判刑,嚇著了,連忙勸阻我不要胡來。

      曉曉更是不依不饒地說,你如果這么殘忍,就不是你了!

      其實(shí),我何嘗不知道呢,在醫(yī)學(xué)界,法與理、道義與仁義往往最為糾結(jié)。按理說,醫(yī)者是為了治病救人,幫患者解除痛苦是本分?,F(xiàn)在要用藥幫他解脫,心理上怎么過得去?怪不得醫(yī)院里看到一些患者無救時,醫(yī)生只好無奈地讓親屬拿主意,而哪一個親屬又能作出放棄生命的選擇?

      我的心神如同囚于一個無法言明的困境中,左沖右突,四面楚歌,實(shí)在找不到出口,迫切想找個人傾訴、求助和相商。便想到了我的中醫(yī)老師,打去電話,描述了父親十多天來的表現(xiàn),說了自己的想法。老先生猶豫了片刻,說,這就跟有些病人尋求安樂死一樣,從情理來說,的確有悖倫理道德,看起來不人性。但理性看,中醫(yī)的目的是幫病人解除痛苦,能使受磨難的人早日解脫也是一種救贖。安樂死的事,實(shí)際上有的醫(yī)院私下里也在做,不過是你知我知、天知地知而已。另外,換個角度想問題,西醫(yī)給病人打杜冷丁、止痛劑,實(shí)際上也是以毒制毒,誰能保證每一劑下去,病人就能抗得住。藥片也一樣,一把安眠藥可能致人于非命,一千克附子不一定讓患者絕命。中藥的毒,你明白的,用好了是藥,用不好是毒,但沒想像的那么嚴(yán)重。聽老先生一講,我頓時豁然開朗。是啊,為什么不換個角度想問題呢,藥用好了,也許會以毒攻毒,出現(xiàn)奇跡。實(shí)在不行,把用藥看作尚七爺所說的“衣祿”,又何嘗不可?

      天黑下來,他們都睡了。我又去看了看父親,只見他有氣無力地撕著餐巾紙,往自己鼻子和嘴里塞。我大吃一驚,問他想干啥,他無力地說:“這樣,就出不來氣了?!?/p>

      我哭笑不得,坐在炕頭,唉嘆一聲,問:“老爹,非要這樣折騰自己嗎?”

      父親眼睛都沒睜一下,咕噥說:“給我個藥吃上吧?!?/p>

      我依然無法作出決定,勸他說:“你別說了,世上只有救命的良藥,沒有要命的靈丹?!?/p>

      父親干枯的眼窩里汪著淚,求告似的說:“你有辦法的,就成全一下我吧?!?/p>

      心酸、悲憫、疼惜、苦澀、掙扎、不安……諸多情緒一股腦兒擊中了我。此時,我實(shí)在無法面對這種生死的脅迫、無奈和煎熬,解脫也許是最好的方式。一沖動,找出以前留下的附子、半夏、巴豆、桔梗之類,特意加了昨天采摘的商陸。雖然這些藥是曾用來幫他抵御病痛的,但現(xiàn)在我也不清楚這些藥用上會是怎樣的結(jié)果。熬了半碗腥紅如血的藥汁端到父親面前,他混濁的眼睛突然一亮,看了看,端起來就喝。一口氣喝完,長出了口氣,對我說:“好了,衣祿也帶夠了,萬事大吉?!?/p>

      我眼含著熱淚望了他一眼,抱了抱他,退出了堂屋。

      我不知道父親能否如愿以償,也不知道事后可否懊悔自責(zé)?,F(xiàn)在,我別無選擇。

      責(zé)任編輯 閻強(qiáng)國

      柯英,原名寇克英,男,出生于1969年。中國作協(xié)會員。迄今發(fā)表散文、評論、小說80多萬字,出版報告文學(xué)《注目黑河》、歷史文化散文專著《牧歌流韻·匈奴卷》《絲路驛傳·驛使卷》,生態(tài)文學(xué)專著《濕地》《山野的雕塑》、散文集《在路上》《水韻甘州》等13部,獲第五、六屆敦煌文藝獎,第二、三屆黃河文學(xué)獎,第二十七“東麗杯”孫犁散文優(yōu)秀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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