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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是疼痛越來越明顯,陳大林斷然不會去醫(yī)院。在陳大林的人生字典里,沒有看病抓藥這個日常選項。
陳大林信命。早些時,他和老趙老柴在一起瞎聊,說村里哪個干部年輕時跋扈專橫,村民都怕他,一退位就得急癥死了。西正街上最有錢的王老板,這些年凈走背運,一輩子的錢花個精光時,陳大林就說,老天爺無分別心,人無論強弱,窮得叮當響還是富得流油,該遭的罪,吃的苦,哪樣都不會落下。既是安慰老趙老柴,也是安慰自己。
老趙老柴是陳大林的發(fā)小,三個人一起光屁股長大,除了老伴兒愛珍,他們就是陳大林最親近的人了。只是后來,老趙去了上海打工,陳大林帶著老伴兒在城里租房撿破爛,老柴留在村里,守著幾畝薄田,三個人聚在一起的時間少了,更多的時候就靠電話聯(lián)系。
但“各人有各人的命,都莫慌”是三個人共同的人生信條。三個人相約,把日子過好,把命看管好,哥仨團結一致活到九十九。
這次,陳大林覺得有點對不勁。起先是感冒又找上了他。
那天,他在自己家的廢品倉庫里,收拾一地藥草。山里人現(xiàn)挖現(xiàn)賣給他,泥土都沒捶打干凈。都是熟人,陳大林也不在意虛頭巴腦的小問題。但賣藥草的人自己心里過不去,覺得占了陳大林便宜。
賣藥草的實打實地說:“大林哥,你可以便宜一點收,我們沒意見的。你不容易。”
陳大林臉一沉,說:“你們比我容易?”
賣藥草的知好歹,心里暖烘烘的。
陳大林撿破爛,用他的話說,算傳承祖業(yè)。爺爺生前就是提著口袋拿把火鉗,到處撿破爛,換點錢就打酒喝,醉了就唱山歌說胡話,身后一群狗追著跑。他就摟著狗,親它的臉,噴出濃郁的酒嗝,親著親著就吐了,狗也被醉得東倒西歪。撿了一輩子破爛,也沒攢下半點家業(yè)。陳家的窮,從根子上就是小蔥拌豆腐。
還好,陳大林本分,像是要把祖上的不良習性從骨頭縫里像剮毒瘡一樣剮掉。他不亂酒,曉得控制,也不說胡話,撿廢品的錢都攢著養(yǎng)家。撿廢品是陳大林的主業(yè),藥草只是順帶的一點生意,賺不到錢,就圖了熱鬧。他是個吃上了肉包子就同情別人啃饅頭喝涼水的人。覺得山里人不容易,比他還艱難。藥草將干未干,提將起來,根上的泥土嘩啦啦往下掉,灰塵進入鼻子里,嘴巴里,陳大林不禁咳嗽了起來。
起先,陳大林沒在意,認為是灰塵嗆進了喉嚨里。
但是這一咳還沒完沒了,止不住,有一股氣朝外沖,綁綁綁,像是在打鼓,陳大林自己能聽到胸腔的回聲,最后簡直是要把肺葉給咳出來。
過了好大一會兒,咳嗽才稍微止住了。
“唉,真是老了,感冒又找上門來了”。陳大林嘆了口氣。
一個月前,陳大林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以咳嗽開場的感冒。沒想到才好了沒幾天,感冒它又找上門來了。這在以前是沒有過的事情。
堅持把活兒干完,陳大林才起身去盆里洗手,濕手在褲子上來回擦了擦?;氐嚼镂荩诔閷侠镎业搅恕案忻巴ā?,摳出兩粒吞服下去,一會兒,陳大林覺得好多了。
到了晚上,又不行了,陳大林覺得喉嚨里發(fā)癢,像有毛毛蟲拱來拱去,還感覺胸悶,拼命忍著,怕吵醒了睡眠質量本就不好的老伴兒。實在忍不住,陳大林就扶著床沿起來,走到外屋去咳。這一咳,就沒辦法停下來了,陳大林直到咳得渾身無力。
老伴兒不知啥時走到身后,擔憂地說:“大林,你幾時還是要去醫(yī)院看一下,這次感冒咋這么能拖呢?!?/p>
陳大林眉頭板結在一起,擺了擺手,說:“沒得事,年紀大了,抵抗力差了。”
接下來的一段日子,陳大林除了咳,飯量越來越小,一端起碗,陳大林就覺得肚子飽脹,上餐的飯食還沒消化掉一樣。然后是臉色,變得不好看了。陳大林雖沒有什么文化,但他生得白凈,有祖?zhèn)鞯暮媚w色。
老柴以前總愛捏著陳大林的臉,開玩笑說:“大林要是命好,多讀幾年書,不曉得會過得多好。一張臉加一肚子學問,那還得了?!?/p>
但是現(xiàn)在,他臉不白了。不僅不白,相反,顯黑。暗沉得不正常。精神好像也不大行了,一閑下來,總打磕睡。
陳大林還覺察到從頭頂?shù)侥_板心的綿軟,像泡鼻涕,甩不開。雖然一輩子都在自我安慰,上天不會讓一個收破爛的家伙,吃盡世間所有苦頭的。但這次,他還是覺得不對勁了。
挑了個不太忙的日子,陳大林獨自去了夷水市人民醫(yī)院。
掛號,然后是漫長的等待。陳大林才發(fā)現(xiàn),小城里生病的人居然有這么多。生意永遠沒有淡季的恐怕是醫(yī)院了。他坐在那里靜靜地看,胳膊打石膏的,柱雙拐的,臉上鼓個大包的,頭上纏著紗布還滲著血的,稀奇古怪的都在這里集合。一想這還只是門診部,要是進到住院部,進到外科病房去瞧一瞧,恐怕自己這顆心臟還真受不了。
他掛的是內(nèi)科。聽他說了最近的癥狀,醫(yī)生這里聽聽,那里摸摸,粗略檢查了一下,又仔細看了看他的臉色,嚴肅地說,做個肺部全面檢查吧。
檢查結束,醫(yī)生讓他過幾天再來拿檢查結果。從醫(yī)生的辦公室出來,陳大林發(fā)現(xiàn)自己手心里全是水。剛才躺在那些機器里,就像進了密閉的罐子,一翻轉,一推拉,再被探照燈似地上下前后掃描上一遍,就像豬羊進了屠宰場。冰冷,惶恐。
陳大林想起五大三粗的老趙,剛去上海打工時,壯得像頭牛,是工地上工資最高的焊工。有段時間,發(fā)現(xiàn)自己的右側乳房總噴出液狀的東西,一摸還疼。只聽說女人的乳房會得病,自己是個爺們,也就沒怎么在意。直到腫起來了,他才去了最近的醫(yī)院檢查,不知是醫(yī)生拿錯了診斷結果還是怎地,說老趙得了乳腺癌,得立即手術。老趙嚇壞了,連行李都沒顧得上要,買了火車票連夜逃回了老家?;丶液?,就哭喪著臉聯(lián)系木匠給自己準備棺材,照了遺像,去壽衣店里置了壽衣,一心等死。還是兒子平安覺得父親神神叨叨的不對勁,硬逼著問,老趙憋不住,像個孩子一樣哭了。平安帶著他去武漢掛了好幾家專家門診,醫(yī)生都診斷說只是乳腺炎,不會出大事。吃藥打針,等乳房腫脹消除了,老趙才從那種等死的緊張中解脫出來。
這事經(jīng)老趙酒后講出來,差點沒把陳大林和老柴笑死。
沒想到很快就輪到自己慫了。
活了六十多歲,陳大林開始真正面對生死的問題。以前他堅信自己能夠活到九十九歲。哪怕窮點也沒啥,活著就行。
不是離拿結果還有幾天的時間嗎,說不定真是一點小問題而已,不能嚇自己。連上海的大醫(yī)院都能誤診老趙的病,更何況這是個小地方的醫(yī)院,醫(yī)生偶爾也會開小差的。
陳大林抬頭看了看天,陰慘慘的太陽掛在天上,無精打采。天氣果然影響心情。這時,他發(fā)現(xiàn)下身有點不對勁,有什么東西溢出來了,好像是尿。
羞恥無端涌了上來。一個大男人,年輕的時候苦苦管住嘴不說不罵,中年時死命管著心別有非分之想,現(xiàn)在活自在看明白了,卻管不住尿了。
四周看看,來往的人都腳步匆匆,誰也沒有注意到自己。陳大林松了口氣,把雙手摁在褲子上用力擦了好幾遍,手心里的汗才勉強干了。
陳大林自言自語道:“這天怕是要下雨了?!?/p>
2
下完一場秋雨,日子越過越冷清。陳大林坐在醫(yī)院廣場臺階上,感覺渾身上下像攤爛泥,軟得提不起來。
剛才在醫(yī)生辦公室里,看他是一個人來的,醫(yī)生有點猶豫。
陳大林就說:“不管什么結果都可以直接告訴我。”
醫(yī)生還是猶豫,說:“我覺得還是讓您的孩子們過來一趟比較好。”
但陳大林固執(zhí),騙醫(yī)生說:“孩子們都在外地工作,我能扛住?!?/p>
“肺癌,晚期。”醫(yī)生很溫和也很堅定,不容置疑,眼神里有一閃而過的同情與無奈。沒有誤診的可能。
但陳大林還是不相信,不就是一點咳嗽嗎,怎么就咳成癌癥了呢,還是晚期?
他又想起老趙的“乳腺癌”,幾乎是帶著哭腔問醫(yī)生:“真沒診斷錯?”
要不是因為病情嚴重,板上釘釘,估計醫(yī)生會惱怒地笑起來。但眼下,醫(yī)生摸了摸陳大林的手,給他遞上一杯水。等陳大林情緒緩和了,便讓趙大林看了X光和CT片,讓他看那些陰影部分:“真的,都已經(jīng)轉移了。”
陳大林感覺后背一陣酸麻,射狀的疼痛穿透肩胛骨,他不禁打了幾個擺子。能說什么呢?醫(yī)生和他無冤無仇,平白無故診出個癌癥來逗他玩?
醫(yī)生讓陳大林趕緊辦理住院手續(xù),并想親自給他的兒子打電話,以說明事情的嚴重性。
陳大林腦袋猛搖,堅決不答應。
醫(yī)生勸他:“老人家,真拖不得了,住在醫(yī)院里,對您的身體健康安全有保障?!?/p>
陳大林不能讓兒子女兒知道這件事情,他不能給他們添麻煩。
這樣想著,陳大林說:“謝謝醫(yī)生,我回家收拾一下東西再來,我一定來?!?/p>
臨走,陳大林給醫(yī)生躹了一躬。九十度彎腰,像個小學生。
前腳剛跨出門,陳大林又折返了回來,問醫(yī)生:“您就實話告訴我,我還能活多久?”
醫(yī)生抿了抿嘴角,艱難地說:“大叔,您有什么想做的事,盡快去做吧。”
陳大林明白了。
坐在臺階上,陳大林想起在等待結果的幾天里,白天依舊走街竄巷地收破爛,吃飯也盡量多吃一點。他還給上海的老趙,村里的老柴打了個電話,約他們過年的時候,一定要聚在一起,喝點小酒,斗幾場地主,誰輸了就鉆桌子,臉上貼白條子。打哈哈的時候,他盡量聲音響亮。老趙沒有多說話,只答應說:“好啊好啊,那是必須辦到的?!?/p>
但老柴卻發(fā)現(xiàn)了不對勁,他反問:“陳大林你最近是嚴重感冒了嗎,聲音聽著咋像個破鑼,漏風呢?”
剛開春,老伴兒就念叨著要早點把那個“衣服”準備好。陳大林明白,那個“衣服”是壽衣,百年的時候穿的。夷水市的人都這樣,到了一定年歲,就主動為自己準備一些東西,棺木、壽衣、遺像,也是不為兒女們添麻煩。他們正活在花紅柳綠的大好光景里,讓他們準備這些東西,不吉利,會責怪活得好好的干嘛要詛咒自己早死。
有些事情與年齡有關,可人算不如天算。
陳大林那時還笑老伴兒說:“嘿,急啥?好日子在后頭呢,咱們爭取活成老不死?!?/p>
陳大林確實是哄老伴的口氣。老伴兒身體一直不好。不對,是打三十歲上后就沒有好過。像遭霜打的茄子,黃皮拉蔫,怪讓陳大林心疼的。和他一樣,老伴兒遇到頭疼腦熱的事,靠扛靠撐。兩人都沒有醫(yī)保,去醫(yī)院看病抓藥,如將胳膊伸進虎嘴,每一分錢都花得肉疼。
陳大林總自嘲說,窮人的身體都是鐵打的。
眼下,一切都成了夢里發(fā)歡。陳大林坐在醫(yī)院的臺階上,思前想后,就覺得腳下無路可走了。
夷水人民醫(yī)院大門外,朝右拐,走三百多米的人行道就是清江。
陳大林一邊癡癡呆呆地想,一邊朝前走。走一截兒,他就要停下來,肩靠著樹喘口氣。樹是香樟,據(jù)說是市樹,淡淡的香味若有若無。一溜排開去,像集體排隊在等待放學。香樟棵棵無比粗壯,一個人快要環(huán)抱不過來。
陳大林靠著樹干想,這樹真是命好啊,一年四季青油油地,生個蟲還要掛個藥瓶,比人還金貴。只要人不鋸掉它,它們可以活一百歲,一千歲都行。人為什么就不能跟樹一樣呢?
陳大林這次遇到關口了。他沒想到,自己居然活不了幾天了。極有可能死相很難看。他想起,村里有個鄰居,得的是肺癌,死前一段時間大口啘血,黑紅黑紅,最后簡直成了噴射。他家的屋頂上,蓋了一半的石棉瓦,一半的草甸子,出太陽的時候,屋頂上像遭了機槍掃射的洞眼里,會透出一些光來。下大雨進到屋里,會沾一腳的泥,像進了秧田。窗戶臉盆大,釘一張薄膜擋風,還破了好幾個窟窿。房里沒有燈,看不清虛實,極有可能在門坎上摔個狗啃泥,然后是刺鼻的腥臭味朝鼻子里鉆。好多年,他都不敢去那個鄰居家里。他覺得陰森,那雙枯井般的雙眼,深深凹陷進去,整個臉像山體塌方一樣,一張皮裹著的活骷髏,幽靈一般,想起來就頭皮發(fā)麻。
一想到自己可能也會這樣狼狽地死去,死前的慘狀會嚇壞孩子們,而自己又無法控制那個場面,陳大林就糾心,就覺得羞恥,像漏尿一樣羞恥。更關鍵的是,還要讓瘦弱不堪的老伴兒照顧自己,陳大林就更沒辦法接受。
提早了結算了,走得干干凈凈。不給兒女添麻煩,也不給老伴兒添麻煩。
他走到清江邊的親水平臺,趴在乳白的漢白玉欄桿上,望著靜靜流淌的江水,想著想著,淚水就止不住地掉。如果不是因為這一場病,陳大林還真沒有機會好好從這個位置看過清江,他沒有空閑。清江多美多安靜啊,溫婉可人的小家碧玉。從利川上游流經(jīng)夷水市剛好八百里,一路溝溝坎坎,牽牽絆絆,依然保持著它自身的潔凈與澄澈,這一路,它都在尋找歸宿,又在尋找自己。陳大林看著這面前的清江,看它在自己腳下不遠的轉彎處與長江匯合。涇渭分明的兩條河流,橋是橋,路是路,各有基因與脾性,但又親密前行,奔流入海。
陳大林心想,這樣的兩條江,多像前世的親人。
淚水就像一劑藥引,刷刷流出來,陳大林心里的堵竟然少了兩分。如果不是這樣的時刻,陳大林斷然也不會去聯(lián)想到撿破爛無關的東西。自己一定會說無病呻吟的人是吃飽了撐的。
此刻,陳大林才發(fā)現(xiàn),吃飽了吟風月,哪怕看看清江的水,并不是人人都有福氣享受。
平臺的另一邊,是一個八角木質涼亭,古色古香。亭子里面,唱京戲的,打太極的,聊天的,粉白的,各自為陣,相安無事。身邊不時路過一些遛狗的人,嘴里喚著寶貝心肝,快讓媽媽抱,狗狗便會站起來,做出討喜的動作。陳大林看著他們,想起自己這一輩子,連生活最普通的安穩(wěn)都沒有享受過,原來遛狗也是要有資本的。
勞碌命,根也苦,命也苦,走在路上怕踩死螞蟻,三歲的小孩子都不敢得罪,如今,就要死了。冷風一吹,陳大林的淚水又嘩嘩流了出來。
還是早點了結算了。
既然要死,就不能被救過來。不然,又要遭一番罪,身體白白受苦。還要破財,給兒女添債。因此,只能等人少的時候才能走得利索。有必要,還得去找根繩索,在腳上綁幾個磚頭,才會徹底沉得到水底里去。可如今在城里尋個磚頭也難了,白天拎磚頭,別人還以為你要干架。
反正是要死,也就不急一時半刻的了。原來尋死也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并不是一跳百了,一個環(huán)節(jié)出錯,就成了敗筆。死成了就是解脫,死到半路再拉回來那就是遭罪,會被老趙老柴恥笑。
連死都這么難,難怪活著有那么多跨不過去的難關了。
盯著江水,還有遠處的幾艘破鐵船,陳大林心想,這些鐵疙瘩靠在岸邊也不曉得有多少年了。當年,它們可是在大江大河里穿來穿去,大江南北的風光都見識過了。還有旁邊那個大廠房,曾經(jīng)在最紅火的年代,養(yǎng)活過多少人啊,有些人家?guī)纵吶硕际菑S里的工人,驕傲得恨不得在腦門上刻字。眼下廠子也只剩幾根骨架了。它們像人一樣,沒人管沒人住,最后皮肉都沒了,就剩幾根老骨頭杵在那里。倒吸引得一批批攝影的,畫畫的,老朝這些擺著老物件的地方跑,拍拍畫畫,美其名曰留住鄉(xiāng)愁。人活一輩子,又有多少人會記得另外一些人呢,如果飯都吃不飽,真沒力氣記住太多東西。
吆喝聲打斷了陳大林的思緒,是一群冬泳的人過來了,他們個個光著膀子,腰里系著個橢圓形的球,在水邊做熱身運動。陳大林跟前的幾個隊員,看上去都不年輕了,有一個甚至頭發(fā)花白。但他們精神抖擻,身板挺直,像魚兒一樣爭相躍進了水中,激起圈圈浪花。桔紅色的頭套在水里一起一伏,在這大冷天里格外動人。陳大林年輕的時候也愛游泳,清江邊長大的男人,哪個不是浪里白條呢。可惜一輩子都沒玩成個格調,頂多算在水里免費洗澡。
風呼呼穿過頭頂,陳大林不禁打了幾個擺子。他慢慢挪到水邊,試了試水溫:“哎喲,很涼了,他們咋遭得住這水溫?”
陳大林就在這個瞬間猛地清醒了。
都是老頭兒,別人在水中尋找生命的意義,自己卻準備在水里尋死。都是往水里跳,別人是挑戰(zhàn)生命長度,自己卻是嫌閻王爺動作不夠快。
一對比,真是羞死人了,比管不住尿更羞人。
真跳河死了,就把一件很簡單的事搞復雜了,關鍵是,兒女如何面對親戚朋友的追問。他想起村里有個脾氣霸道的老頭兒,總嫌棄兒子這不好那不好,要吊死在兒子的豬圈里懲罰兒子。他不僅說了,還真做了?,F(xiàn)場很恐怖,舌頭吐出有半尺長,眼睛瞪得像銅鈴,褲子里全是大便,尿順著褲腿朝下滴。從那以后,那家的兒子神經(jīng)就不正常了。村里人都說這老頭子要不得,下輩子要投胎做牛做馬。
自己也鄙視過那個老頭兒。兇惡,丑陋,古怪。如今自己也要這樣干嗎?
一想到這,陳大林的心里就疼了。這輩子,兒女就是他的心頭肉。眼下,自己居然想要跳河尋死,這是讓人背后戳孩子們的脊梁骨呢。
不僅沒給他們好的生活,還要在他們臉上刻字羞辱余生,真不是個東西。
陳大林狠狠掐了大腿一下。
3
不尋死了。不僅不能急著去死,還要著力在死之前,多創(chuàng)造點價值,這樣才算是個男人,在這世上沒有白走一趟。
陳大林整整衣領子,掏出那個快掉光漆的舊手機,給老柴打了個電話:“我要馬上見你一面?!?/p>
老柴說:“正好,老趙也回家了。我們哥三個一起聚聚?!?/p>
大林一愣:“前幾天打電話怎么沒聽老趙說起他從上?;貋砹??”
老柴說:“我也是聽他兒子平安說的。再說,都六十歲的人了,打工也沒地方要了,該回來了吧。這樣,你到我家里來,我喊上老趙?!?/p>
陳大林說:“好?!?/p>
老柴的家就在陳大林老屋的堰塘后頭,相隔不到二百米的距離?;氐疥惣易齑宓臅r候,老柴正在碼柴禾。
見到陳大林,老柴一臉的樂呵,說:“你這個大老板能夠放下一個億的生意,回村里看看老伙計,難得啊?!?/p>
老伙計之間調侃慣了,也不較真。
陳大林一笑:“你姓柴,你才是柴迷?!?/p>
給陳大林端椅子,泡了杯茶,又引他到偏屋的火塘邊烤火。老柴的老伴十多年前就因病去世了,唯一的女兒大學畢業(yè)后留在南京,工作體面,嫁得也好。前年就說要帶他去南京享福,但老柴舍不得貓貓狗狗,他怕不習慣大城市的生活,閑出一身的毛病,又要來回折騰,麻煩。
陳大林笑老柴:“現(xiàn)在不是都用上了空調取暖器嘛,你咋還在烤這個灰蓬蓬的火塘?”
老柴說:“還是這個火塘烤得帶勁些。”
陳大林還是惦記著老趙,問老柴?!袄馅w這回有點怪啊,依他的性格,回來了不會沒個響動?!?/p>
“是啊。他回來蠻多天了,居然都沒給我說一聲。”老柴說。
不到半小時,老趙招牌式的哈哈聲,就跳進了老柴和陳大林的耳朵里。
進門的時候,老趙一個趔趄,還好扶著門邊的一把椅子,才沒有摔倒。
老柴笑問:“你個伙計,都這么大年紀了,還像個頑童一樣容易激動?!?/p>
老趙尷尬地一笑:“哈哈,那是,那是。不曉得好想你們兩個家伙,見面當然激動?!?/p>
很久沒見到面,三個老伙計一時竟然不曉得說點啥好。啥都想說,又挑不到重點。
三個大男人東拉西扯著。老柴在火上架起了鐵鍋,里面放上切好的薄薄的臘肉,肥瘦相宜,顏色紅亮,放上水煮,等湯濃起來了,再撒上蔥蒜,干辣椒皮,再放上香菜,一會兒,屋里到處都是肉香。火邊的一個小鋼精鍋里,是燜好的米飯。三個人吃得熱汗直流。
老趙直呼:“太過癮了,這樣的日子舒坦。”
老柴附和著:“可不是嘛?!?/p>
三個人的老一輩就是好朋友,尤其是老趙老柴,祖上從河南一路討米,討到了這個村子,又同時討到了陳大林家門口,餓得實在爬不動了,是陳大林的曾祖父收留了他們幾天,都窮,但總好過在外挨餓受凍強。于是,三家人的友誼,就從祖上開始攢下來了。中間有過許多扯皮拉筋的事情,動過粗吵過嘴,但那點連著筋骨的情意太管用,最后都沒翻臉。到了陳大林這一輩,友誼簡直成了家族之間的精神遺產(chǎn)。
伸了個懶腰,陳大林說:“可惜,這樣的日子我過一天少一天了?!?/p>
老趙老柴一愣,都批評陳大林咋說出這樣的喪氣話來??赊D念一想,也對!難道有誰的日子是過一天多一天?
陳大林認真地說:“老趙,老柴,我得了癌癥?!?/p>
知道陳大林不是一個亂開玩笑的人,老趙一聽就急了:“趕緊去住院啊,要趕緊的?,F(xiàn)在醫(yī)療技術這么發(fā)達,一定能治好?!?/p>
老柴也急:“對啊,大林,一定要去治的。要相信科學。”
陳大林苦笑:“治不好了,是晚期,已經(jīng)擴散了?!?/p>
老趙直接問:“大林,你是不是缺錢?缺錢跟我們說,我們一定能幫你度過去的。你不要害怕。錢不是問題?!?/p>
老柴也拍胸脯說:“對,我姑娘給我寄回來的錢我沒動過,今年還賣了幾頭豬,都攢著。真的,我真有錢?!?/p>
陳大林鼻子一酸:“不是錢的事,是沒得必要了。我今天來找你們,就是信得過你們。上午才拿到的結果,除了醫(yī)生,就你倆知道。也只想讓你倆知道。愛珍,你們都清楚,身體那么差,肯定扛不住這個結果。還有文東文華,更不消說。讓兄妹倆知道了,也是為難他們。”
陳大林想了想,上午差點跳河自殺的事忍著不能說。異常的沉默,只聽見火星噼噼啪啪地竄著,響著。
老柴打破了沉悶:“我和老趙你盡管放心,支持你,陪你,這都沒問題??赡銣蕚洳m他們多久?總有天你會撐不住的。那時候怎么辦?”
陳大林說:“能瞞一天是一天吧。我需要你們幫助的時候,會打電話的。我就一個要求,不讓我得病的事情讓愛珍和兩個孩子知道?!?/p>
緊緊抓著陳大林的手,老趙老柴都難過得說不出話來。都是朝古稀之年跑去的人,這一點生死,都能懂。但真正的生離死別就在眼前,伸出手就能抓到,難免覺得人生恓惶,忍不住抹起淚來。
“老趙,老柴,過兩天我要再回村里一趟。你倆一定陪著我。我也就你們兩個信得過的人?!闭f這話,陳大林有點耍賴的意思了。
老趙老柴點點頭,說不出話來。
陳大林捂住臉,嗚嗚地哭了。
“老趙,老柴,我一直以為我不怕死。但我今天真的很害怕,活到這個年紀,膽子越來越小?!?/p>
老趙老柴還沒見陳大林在他們面前哭過。站起來告辭的時候,老趙老柴一左一右抱住了陳大林。
晚上回到家里,飯已上桌了。
老伴兒格外多做了幾個菜,都是陳大林愛吃的。蒜苗炒臘肉,油炸花生米,肥腸炒雜廣椒,豬油大蒜爆白菜,煎柴米豆腐。本來肥腸炒雜廣椒是不準備端出來的,這玩意吃多了上火。但陳大林酷愛這個,下飯得很。吃完飯,泡杯濃茶,坐在門口抽點煙,這日子就算是很舒坦了。
看見老伴兒將炸廣椒端上桌又迅速放回到灶臺上,陳大林笑了,說:“愛珍,想吃啥就吃啥,能吃是福?!?/p>
陳大林丟了一片臘肉在嘴里慢慢嚼著,瞇著眼,很陶醉。好像第一次享受到這臘肉的好滋味。
老伴兒夾菜的手在抖,夾了幾次才將白菜夾到碗里,低著頭,將菜送到嘴里,抿著,卻不咀嚼。她在等待著陳大林報告檢查結果。
但是陳大林一直慢條斯理地吃著肉,瞇著眼,根本就看不出好歹。老伴兒心里就沒底了。
看老伴兒緊張的樣子,陳大林呵呵笑了。
“愛珍,沒得事,就是個感冒,搞嚴重了點,肺上有了炎癥,注意休息就好了。中午我還在街上遇到老趙老柴,三個人還喝了點小酒呢?!?/p>
看看陳大林不像撒謊的樣子,可還是拿不準。
這時,收養(yǎng)的流浪狗歡歡和豆豆探頭探腦地進到屋里來,歪著頭想討口吃的。陳大林用碗盛了清水,將幾片肥肉在水里洗了洗,去了鹽味,兩只狗吃得津津有味,吃完還朝陳大林咂吧咂吧嘴,舌頭卷到眼睛那里去了。
陳大林說:“兩個小東西,還真招人喜歡。幾時也給你們買件花衣服,把你們牽到江邊遛遛去,享受一下寵物狗的待遇?!?/p>
歡歡朝陳大林伸出了右前爪,它是要握手。握了右手還要握左手。
老伴兒這才笑了:“狗東西,像個人兒似的?!?/p>
陳大林說:“狗通人性哩,它粘我,我會長命百歲?!?/p>
4
穿上洗得發(fā)白的中山服,去理了個發(fā),還刮了胡子,陳大林看上去真沒一點病人的樣子。
事先給老趙老柴打了電話,陳大林又回了趟老家。因為不遠,陳大林選擇步行回村。
陳家嘴村隔夷水縣城十多里地。村子三面環(huán)水,風調雨順,鍋里有碗里也有。碰上老天爺發(fā)難,村子就遭了殃。那些年,年年夏天漲大水。堤上潰口,水倒灌進村子里,一夜醒來,發(fā)現(xiàn)自個兒睡在水上。陳家嘴村的人不僅要斗高溫,還要斗洪水,真正的水深火熱,家家戶戶都要派硬勞力日夜護堤。
走在路上,陳大林想起有一年夏天,他去護堤,夜晚和幾個伙計們擠在臨時搭起來的草篷子里,一件破棉襖當枕頭。年輕,容易困乏。半夜聽到枕頭下面有響動,陳大林猛地打了個擺子,提起襖子一甩,擰亮電筒一看,一條兩條尺的銀環(huán)蛇被甩在了地上。蛇從夢中驚醒,慌不擇路地逃了開去。陳大林當時嚇得喉嚨都硬了,反應過來趕緊跪下,磕了個頭。
陳大林一邊走,一邊想著往事。父母快五十歲了才生自己,上面三個哥哥一個姐姐,和他完全隔了一輩人。說骨肉情深,在飯都吃不飽的時候,還真談不上。早早分了家,各人都在顧著各人的命。父親懶散脾氣又怪,家里稍微能拿出手的東西都慢慢敗光了。陳大林也不曉得自己是怎么長大的。父親在他十歲那年突然喝醉酒掉在堰塘里淹死了,他和母親相依為命。
勉強讀到小學畢業(yè),陳大林就不愿意再讀了。
怎么忍心讀得下去呢。他無意中看到母親在大門口給大哥下跪,求他給點錢讓陳大林好歹把書讀下去。陳大林便果斷去掉了讀書的念頭,但也沒和大哥翻臉。他骨子里隱忍。
母親一次打豬草的時候,看到一孔破敗的窯洞邊上有青油油的枸葉,那是豬最愛吃的東西,便踮了腳扒拉葉子,腳下一滑,摔在地上,碰巧窯洞突然倒下一個角,笨重的土磚砸在腰上,在床上癱了三年。
母親去世那年,村里有招兵的名額,是招的空軍。陳大林去驗兵,被直接驗中。村里人感嘆,這個孩子要脫苦海了。尤其是還在繼續(xù)讀初中的老趙老柴,比他還高興。但真正戴上大紅花,風光八面告別陳家嘴村的卻不是他,而是村長的兒子。陳大林沒弄懂這其中的奧妙。后來,他看到村長的兒子回來過,匆匆來,又匆匆走,見了他,還是親熱喚他大林哥。他就不想追問什么了。他想這就是命。
后來,他遇到了現(xiàn)在的老伴兒,是媒人介紹的。本來,他是打定做光棍的。村里人都蓋了大瓦房,他卻連個立身之處都沒有。誰愿意嫁給他呢??吹綈壅?,陳大林就動心了。他決心蓋房子。蓋不起瓦房,他還有別的辦法。陳家灣村濕地多,蘆葦生得密而壯,纖維含量高。村里自古就有用蘆葦蓋房的先例。他便日日泡在水里,挑老壯的葦稈割回家。那年冬天特別冷,為了蓋房,他幾次累得癱倒在爛泥中,一次如果不是鄰居們過路發(fā)現(xiàn),他恐怕就凍死在泥水里了。從此也落了嚴重風濕,一發(fā)作就疼得嘴巴扯向一邊,走路都困難。將堅韌的葦稈外面抹上厚厚的泥漿,頂上蓋瓦。那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棟房子。就是這么個蘆稈屋,愛珍也沒有嫌棄他,和和氣氣地在這個像古董一樣的房子里過了十五年。直到一場特大冰雹徹底摧毀了房子,欠了一屁股債,才勉強蓋起了兩正兩偏的磚瓦房。
陳大林越回想,便越覺得手頭的日子緊俏。
陳大林是回來看看自己的自留地的。
他尋思著,自己死了,落葉歸根。雖然一輩子又窮又苦,但好歹還有個三分地可以安葬,總要比那些在外漂泊一輩子,死后魂靈無鄉(xiāng)可回的人要強些。
他在自己的地里轉悠。幾畝旱地早先都是種的包谷,早已荒得不成名堂,齊人腰的茅草在寒風里搖晃。地還是要靠人拾掇才能續(xù)命,不然界不成界,垅不成垅。
埋父母的那塊地,在屋后頭的一個小小的斜坡上,地勢好,但不旺后人??磥磉€是沒選準好地方,當年那個陰陽師指的方位不正啊。
這次回來,他就想聽聽老趙老柴的意見。尤其是老柴,平時愛啃些閑書,對陰陽風水有了解。再說,老柴的姑娘爭氣,除了聰明之外,肯定與風水有關系。雖說是封建迷信,但有些事情你不得不信。
“存在即合理?!标惔罅帜X袋里突然蹦出這么一句高級的話來。
想想自己這些年的生活,他就想到了兒子。
婚后幾年沒生養(yǎng),兒子文東其實是收養(yǎng)的孤兒,這是秘密。當然老趙老柴知道。陳大林兩口子待他如同親生,疼他愛他。兒子老實,勉強考上高中,但被學費卡在了校門外,好在那時候有助學貸款。要不是有助學貸款,兒子可能連后來的一個大專學校都上不了。
說起助學貸款,陳大林的心抽筋一樣地疼起來。
那年春天,為了給兒子籌到學費,陳大林跟著村里的一幫瓦匠們?nèi)ヒ乃h城的建筑工地做小工。說好的,扣除伙食費,半年一結工資。幾個月下來,足能攢夠兒子的學費。但工頭黑心,拿著工程款和相好的女人跑了。留下一幫下苦力的和他老婆對峙。被拋棄的婆娘兩頭受氣,急得要跳江,工友們反過來還要去救工頭的胖老婆。
工頭叫柳新春。陳大林記住了這個名字。
沒拿到工錢,陳大林慌了,他不曉得怎么和愛珍交代。半年的日子白過了,莊稼也沒種成,雖然說一到夏天就內(nèi)澇,但種了總還有指望,至少能填飽肚子。文東和文華要讀書,一定要讀下去的。本來欠著一屁股債沒還完,眼下工錢也泡了湯,許諾的還款時間兌現(xiàn)不了,自己就是個說話不算話的混蛋。
鬼使神差地,陳大林爬到房頂上去了。
幾天沒吃飯,肚里空無一物,嘴角起了血泡的陳大林,坐在還沒來得及拆除的腳手架上,看著這個熱熱鬧鬧的城市,這個出過大英雄,大文豪,大將軍的夷水市,書上說它存在有千把年了。燈火璀璨中,是如此地漂亮。那一扇扇窗,燈光五顏六色,燈下的孩子們真幸福啊,吃得飽穿得暖。還有那么多零食吃。男人出門都夾著公文包,驕傲又干凈,女人們也清爽體面。這才是人過的日子啊。兒子小時候想要吃泡泡糖,沒錢買,兒子就求別的小朋友,讓他們把吃剩的泡泡糖吐出來,讓自己也嚼一嚼,吹幾個泡泡看是什么樣的。兒子回家還高興地講給爸爸媽媽聽,泡泡糖吹出來是甜的,啪一下就沒了。想想愛珍和一雙兒女,陳大林就陷入難過與自責中。
恍恍惚惚中,陳大林覺得自己變成一只大鳥多好,把老婆孩子馱在背上,想去哪里就飛去哪里。閉上眼,感覺自己真的會飛,騰云駕霧,恍恍惚惚,他就從腳手架上摔了下去。
陳大林這一摔,把這個家徹底摔成了個破罐子。
嚇傻了的工友們看見陳大林七竅出血,腦袋開了瓢,頭發(fā)沾在血淋淋的腦殼上,活像半空扔下的一個熟透的西瓜。五根肋骨斷裂,右大腿粉碎性骨折,兩顆大門牙也不知摔到哪里去了。
居然沒摔死,在閻羅殿走了一遭,他慢悠悠地醒了。
這一摔,家里又多了三萬多塊錢的債務。還不算村里人借的,送的。陳大林將這些恩情都記在心里。特別是老趙老柴。老趙媳婦跟人跑了,焦頭爛額,還硬是給了他五千塊錢,說不用還,只怪自己能力差,種田打土,也沒出息幫到兄弟更多。老柴自己的生活也過得不好,老婆是個病秧子,女兒還在念書,還是連夜給他送去了救命錢。
還是老趙,跑前跑后,給陳大林兩個孩子聯(lián)系政府辦了特困補助,還申請到了助學貸款。老趙說:“我不能看大林的家散掉。我們有口吃的,就不能讓他們餓著。”
陳大林想,這是啥樣的恩情呢。怕是一輩子都還不了。眼下自己得了病,更是還不了了。
兒子文東上了大專,學的市場營銷,心大,想在武漢待著,闖蕩一番,沒得章法,還被同學騙進了傳銷組織。兒子給陳大林打電話,讓他送錢過去,父子一起發(fā)大財,陳大林差點信以為真。又是老趙,想辦法把他穩(wěn)在家里,又親自跑進傳銷窩點把文東救了出來。兩個人是跳窗逃出來的,半路上差點被傳銷組織的打手們逮住。為了逃脫,兩人鉆過垃圾堆,躲過豬圈,惡臭熏得老趙差點背過氣去,還被豬咬了屁股一口。除了一身衣裳,啥都沒能帶出來,兩個人幾乎是沿路討飯回家的。
陳大林偶爾就會冒出來這樣的念頭,這輩子除了跪父母,最應該跪的就是老趙。
兒子回來后,老趙便勸陳大林,將兒子穩(wěn)在夷水算了。心莫大,找個工作,能糊口養(yǎng)家就行。文東聽話,想辦法進了圖書館做了臨時工。原想著有機會可以轉正,哪曉得臨時工的身份就像身份證號碼一樣,終身制了。文東老實,加上被騙逃跑的經(jīng)歷,只曉得埋頭做事。原本有些機會是可以進編的,但都輪不到他。拿著別人三分之一的工資,干著比正式工多幾倍的活兒。年終獎偶爾會有一點,但要看領導心情。發(fā)點福利,一壺包谷酒,正式工二十斤,文東只能提五斤。發(fā)一條魚,別人提魚身,他提魚頭。有總比沒有好。陳大林就這樣教文東安慰自己。再說外人只看見文東提了東西回家,還是單位發(fā)的,誰會關心誰多誰少呢。
有時候,領導也會拋出點誘惑,說好好干,哪天有機會了,優(yōu)先解決老臨時工身份問題。單位的臨時工一共就三個,按資格論,文東就是最老的。如同沾了肉腥的誘餌,在文東面前蕩來蕩去,就是吃不到嘴,又總讓人惦記。一晃,文東在單位一干就是十多年。為了幫著攢錢,陳大林老兩口十年前就進了城,撿起了廢品。
三十歲了,文東做了上門女婿,媳婦是陶瓷廠的女工,沒什么文化,卻是真正的夷水城區(qū)人,有一套祖上留下來的老房子,就在清江邊上的朱家巷里。本來陳大林是不同意的,獨兒子哪能做上門女婿。但女方說如果不做上門女婿,那就由文東買房子結婚。這把陳大林難住了。文東結了婚,才發(fā)現(xiàn)進了火坑。丈母娘有精神病,長期靠藥物控制。發(fā)作的時候,會撕爛自己的衣褲,誰也拉不住。丈人有心臟病,勞累不得,最安全的姿勢就是泡壺釅茶,在躺椅上躺著聽破收音機里傳來的音量不穩(wěn)的京劇,唱著唱著,中間會響起鍋里翻炒沙子的聲音,把天線拿起搖幾下,聲音才又正常。
陳大林去文東家里看過幾次,每次都把一顆心給看碎了。兒子在那個家里就是傭人,稍有不對,不是這個冷著個臉,就是那個在吼叫,還有一個時刻準備發(fā)瘋。根本就不顧忌陳大林的面子,鼻孔朝天,高高在上。
陳大林就覺得自己做孽啊,怎么把兒子推到這般境地,說到底,還不是因為窮。
有時候,陳大林會恨恨地想,不如干脆讓文東離了得解脫。
老伴兒嘆口氣,說:“離了,文東他就真的是個光棍了?!?/p>
后來,文東得了個胖兒子。媳婦脾氣更加見長。動不動就嫌棄文東一個大男人不會掙錢,不會來事,只會擠在丈人的老房子里享太平,也不怕祖宗半夜爬起來扇他耳光日他先人。
為了讓文東少嘔氣,陳大林不停地給孫子錢。甚至,他逢年過節(jié)還給過親家紅包。那樣的時候,陳大林就覺得自己下賤。真的,下賤到家。
可是有什么辦法呢?他就想文東的日子好過一點。
陳大林站著自家的田地里,冷風一陣一陣吹過來,透心地涼。
還有女兒文華,老實一丫頭,雖說嫁了個城里人,家里人身體也正常,但文華出嫁時,自己東拼西湊給女兒的四萬塊錢壓箱錢,卻一直讓女兒在婆家抬不起頭來。每過一段時間,親家母就會拿這個事情冷嘲熱諷文華。文華不曉得哭了多少回,但女婿在家里只聽媽的話。女兒心情不好,懷孕幾次都流產(chǎn)。如今過了三十多了,還沒個一男半女。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陳大林真想把這盆水收回來啊,可是,拿什么去收呢?
自己心窩里的兩個寶貝,都是別人家里的下盤菜。怎么也要找個旺后人的墳地才好。陳大林打定主意。
5
老趙早早到了老柴家里,等著陳大林的到來。
走出了一身的熱汗,陳大林一進屋就脫了外衣。但緊接著就咔咔咔地干咳起來。老趙老柴不知所措,陳大林趕緊走到屋后頭去。好大一會兒,他才進屋來。
火苗輕輕舔著炊壺底,水在壺里翻滾開來。老趙給陳大林倒了杯水,然后問他有何打算。
陳大林回過神來,苦笑了下:“我想給自己找塊風水好的地方,放得下我就行。活了一輩子,也沒活成個人樣,死了能給兒女們一點保佑。”
陳大林是在安排自己的后事,這讓老趙老柴難過,都紅了眼低下頭去。
怕增加老趙老柴的心理負擔,陳大林說:“反正事情已經(jīng)見底了,在一起的每一天都要快活些。你們說是不是?”
這樣一說,老趙老柴都笑了。爺們就應該坦蕩面對,包括生死。
老柴理智,說:“大林,我還是勸你別回來了,你看,村里以后都要被征,到時候這里全部一推,像大鍋飯一樣,大家的骨頭在地下混成一團,說不定你的腦殼還連著哪個女人的屁巴骨呢。你說是不是?”
為了緩和一下氣氛,老柴不禁開了個玩笑。
老趙和陳大林也跟著笑了。
老柴繼續(xù)說:“依我看,還是火化吧。這是我們都要走的一條路,誰也逃不脫。至少還有一捧灰保存下來,后人也有個念想。”
陳大林沒反對。老趙也點了點頭。
老柴又插了一句:“這個時候了,想回來也回不了?!?/p>
火塘里的柴火噼里啪啦響,三個老伙計望著跳動的火苗出神。
還是老柴繼續(xù)調侃陳大林:“大林,你這次回村里來,是不是想著那個拆遷的事?你莫不是想當先進,第一個簽字了,額外再多拿兩萬塊錢吧?”
拆遷。陳大林在早些時候,聽到過這些風聲,說是陳家嘴村即將被征,包括所有的田地和山林。今年冬天就將開始第一輪簽字。陳大林這輩子沒得野心,沒想祖墳冒青煙,發(fā)橫財?shù)臋C會輪到自己,也就沒上心。
被老柴一提起,陳大林就想起回村來的路上,看見好多房子上面畫了大大的圈,上面一個醒目的“拆”字。還有幾幢房子,無故加高了兩層,看上去特別奇怪,像是南瓜與西瓜長在一個藤上,都是瓜,但品種不一樣??礃幼?,這個鳥不生蛋的窮窩,還真趕上好時候啦。
老柴說:“以前以為只是征一些靠近城區(qū)的村組,哪曉得我們靠近江邊的幾戶,也要被征掉。這個村子馬上就要不存在了,想想還是怪舍不得。如果真那樣,我也就干脆提包走人,拿了補償款去南京投奔我姑娘去。這錢給姑娘了,我也住得安心,算是交了養(yǎng)老錢?!?/p>
陳大林心里咯噔一下。
“也不知道具體是個什么樣的補償標準?!崩馅w插了句話。
“我去村委會找過干部們,依他們的標準,我算了下,現(xiàn)在的住房面積,還有三畝地,包括兩個墳地,除了補給我一套房子之外,我還可以拿個五十多萬差不多。夠了夠了?!崩喜駸o奈一笑。
老趙說:“聽說要按人頭算,你姑娘的戶口還沒轉走呢?”
老柴說:“可不,計劃是明年轉走的,正趕上機會了?!?/p>
陳大林心里又是咯噔一下。
這時,陳大林突然想起來問老趙:“上次回來也沒來得及問你。你咋突然回來了?難道真光榮退休了?”
老趙點了根煙,說:“眼睛不行了,越來越差。再不回來,就要摸根棍子在手里拄著了?!?/p>
老柴盯著他看了一會兒,說:“你看上去咋和正常人一樣呢?!闭f完,他還舉起手掌在老趙眼前晃了晃。
老趙說:“還不是怕別人知道我快瞎了,又老又病的,會嫌棄我。說話的時候我就死盯著別人的臉,別人當然以為我正常?!?/p>
陳大林這才想起來,上次老趙進門的時候,差點摔了一跤,像小孩子走路不穩(wěn)。陳大林當時心想,老趙還是這般容易情緒激動啊。
老柴嘆了口氣,給老趙的杯子里續(xù)了茶水。老趙伸手去接的時候,陳大林看見老趙的手離杯子其實還很遠,卻做了握杯子的手勢。
想到這么多年,老趙也沒重新找個伴兒,現(xiàn)在眼睛又壞了,陳大林心里一陣心酸。
老柴問:“有沒有看好的可能?”
老趙說:“正和大醫(yī)院聯(lián)系著,登記排隊了。那邊通知我說,只要有合適的眼角膜,第一個安排上我。我現(xiàn)在不考慮錢了,在健康面前,錢真的是屁。”
陳大林說:“但沒有這個屁,這命也會不值錢?!?/p>
知道陳大林過的苦日子,老柴和老趙并不抬杠,都捏了捏陳大林的手。
老柴說:“有困難吱一聲,我們一起度過去?!?/p>
老趙開始從口袋里往外掏錢包,被陳大林看見,立馬攔住了。
陳大林覺得身上暖和得簡直要冒汗了,按說這季節(jié)還不到烤火的時候,但三個大男人還是烤了半天火。
老柴說:“火塘架起來,火就是個伴兒?!?/p>
陳大林抿了口唾沫說:“老趙,眼睛的事你別急。一定會有辦法。你要相信我?!?/p>
陳大林從來沒有這樣理直氣壯地安慰過人,此刻有一點拍胸脯打保證的意思了。
老趙和老柴都說:“相信,相信,我什么都相信。”
吹吹打打的響器班子又熱鬧起來,一會兒是《今天是個好日子》,一會兒是《天亮了》,還有女人們撕心裂肺的哭聲,陳大林早就注意到了,好像是三組那邊傳過來的聲響。又有人沒能熬過冬天投胎轉世。
老柴說:“是村里的老光棍胡麻子,種了半輩子田,突然發(fā)瘋,要跟著人去山西打工見世面掙大錢。進了煤礦,結果沒幾天就遇到冒頂事故。他笨手笨腳,沒跑出來。老板還算講良心,賠了五十萬。侄兒子雄糾糾氣昂昂地去山西領回了胡麻子的尸體和那五十萬。今晚,是胡麻子的喪禮。別人笑他侄子,叔為他死了,他發(fā)財了?!?/p>
像是被人拿住了七寸,侄子脖子一梗說:“我叔不死,等拆遷的時候,還不是一樣要把錢歸我。反正我要養(yǎng)他老的?!?/p>
陳大林一笑:“胡麻子這條命終于產(chǎn)生了價值?!?/p>
6
陳大林又讓老趙老柴陪著去了一趟永年墓地。
陳大林走在前面,老柴牽著老趙的手跟在后面。老趙幾次想掙脫老柴的手,他有點不好意思。但老柴沒讓他掙脫。
三個人走在長長的石階上,四周是密密實實的高大樹木,有的已成原始森林。烏鴉在林子里不時叫上一聲,腳邊竄出了野兔和松鼠,到底是見慣過生死的生靈,膽子格外大,見到人來,也不避諱,大搖大擺地上樹或進洞。
陳大林邊走邊說:“萬萬沒想到,自己這輩子會將自己交給這里,這算不算是完全的城里人了呢?活著的時候,這里拆,那里建,不停搬家,心總沒個定數(shù)??磥?,永久的家在這屁股大的地方?!?/p>
老柴說:“可不是么?,F(xiàn)在的人啥都要爭,干啥都想贏,一到這地界,就什么心氣都沒了,活著就行?!?/p>
老趙說:“最公平的就是生死,都有一次機會?!?/p>
他們一邊走,一邊看那些墓碑,排列得整整齊齊。仔細看,又能看出不少名堂來。比如有的墓碑像藝術品,外觀還做了造型,尖的,圓的,夸張變形的。有的就單一了,就一塊碑一個坑,應該算是標準型的。有的則個性化了,除了墓碑,還有小型噴泉,旁邊還立有神仙和佛。和床一樣,墓也有單人的,也有雙人的。
陳大林苦笑了:“這里也是房產(chǎn)市場啊。”
在墓園辦公室里,接待他們的是一個和他們年紀差不多的男人。這樣的崗位不適合表達熱情,他頭也沒抬,手指著桌上一個小冊子對他們說:“都在這上面,型號,朝向,價位一目了然??辞宄嗽賳栁??!?/p>
“最便宜的八千元一平米,二十年使用權。比人住的房子還貴。萬一二十年后沒人幫著續(xù)費了咋辦?是不是要把自己刨出來扔掉?那是不是得給自己買個結實點的骨灰盒,才能保證自己到時不被撒出來?”陳大林突然被自己的想法逗樂了。
生病前,陳大林不僅很少想到死,或者與死有關的東西。也不愛笑,他笑不出來?,F(xiàn)在隔死期不遠了,他發(fā)現(xiàn)自己反而笑了好幾回。
“我要預定一個雙人的?!标惔罅终f:“今天我先交點訂金。”
交錢的時候,陳大林不放心地問:“如果一個人先走了,另外一邊的位置空著可以的吧?”
管理員嚴肅的表情崩不住了,一笑,反問陳大林:“難道兩個人算好日子一起來?”
從墓園出來,剛好520環(huán)城公汽停在路邊。這回,三個人心照不宣的上了520。
這是一條讓夷水市民感慨萬千的路線。始發(fā)站是婦幼醫(yī)院,終點站是殯儀館。途經(jīng)幼兒園、教育局、人民政府、民政局、勞動局、稅務局、人民醫(yī)院、福利院、公墓等站點,一趟走完,從生到死。
車上除了陳大林哥仨,還有一對應該是夫妻,表情很沉痛,可能去參加某個人的追悼會。
男的說:“真沒想到,打著電話,頭一歪,就走了,真是讓活人難受。”
女的擤了一下鼻子:“說,是啊,才五十一歲。還是打得死老虎的年紀。也不知道他八十多歲的父母如何承受得了。未成家的兒子和沒工作的老婆,家里這幾天肯定亂了。”
男的說:“算起來,這是我們大學同學中,走的第四個了?!?/p>
女的又訇了一下鼻子,說:“莫說了,真是難受?!?/p>
男的還是忍不住說了一句:“這樣也算走得不痛苦,他得大解脫了。總比困在床上接受沒完沒了的治療要好,那樣哪有什么生命質量?!?/p>
說完,男的伸出胳膊緊緊摟住了女人,還用力摁了摁女人的肩膀,是無聲的安撫。
三個人在后面看得眼睛發(fā)澀,鼻子發(fā)酸。
夷水殯儀館在遠離市區(qū)的一座半山腰上。下車后還要步行十多分鐘。方園幾里地幾乎沒有人家,試想,誰敢靠近殯儀館住呢。大白天還好,到了夜晚,任何風吹草動,都會把活人嚇出病來。
三個人走在長長的彌漫著死亡氣息的林蔭道上,都想著差不多的心事。
年輕的時候,嘴上喊著不怕死,因為自知死亡隔得遠著呢,有底氣大喊大叫。真到了這地界上,就慫了。死亡就在腳后跟上吹著寒氣,催人快點走。自己甚至能感覺到體內(nèi)的那點能量,像絲一樣,一縷一縷地從腦門,從后背,從手掌心,甚至從眼縫中,耳朵孔里慢慢抽出來。每天抽去一點,直到抽干凈為止,飛升上天堂或者下地獄。所以,人們愛把死亡委婉地稱為仙逝。
這時候,人就不是怕了,是舍不得,是后悔,活著應該完成的事情,總感覺還沒做夠做好。
“舍不得?!标惔罅盅蹨I就奪眶而出了。
隔著幾十米遠,就聽見殯儀館里樂聲陣陣,這里就是個旅館和驛站,在世間停留的最后一晚,躺著接受活著的人深深淺淺的思念。
陳大林問兩個老伙計:“我想進去看看告別大廳是什么模樣,你們能不能在外面等一等我?!?/p>
老趙就不樂意了:“怎么地,嫌我們膽子?。磕愀易龅氖挛覀兌几易?。說好了一直陪著你,什么事情都陪著你?!?/p>
陳大林就在心里說:“最后一段路,還是要一個人走的。你們陪不了?!?/p>
是一位老人的追悼會,老人生前肯定德高望重,花圈布滿了整個靈堂四周?;ㄈΧ际墙y(tǒng)一制好的,上面的白紙條挽聯(lián)也是用電腦統(tǒng)一打印的,格式一模一樣。
高壽而終是喜喪,沒有什么人傷心哭泣,有幾個晚輩甚至低頭玩著開心消消樂,還有幾個在回復朋友圈,看到某個貼子樂得捂嘴大笑。來來往往的人,流水一樣,你來我走。鞠躬、磕頭、上香,再雙手合十祈禱。陳大林他們?nèi)齻€人也隨著人流去給老人磕了頭,燒了紙錢。又繞著棺木走了一圈,陳大林看見安睡在棺木里的老人,就像睡著了一樣,照片里的他,慈眉善目。
老趙說:“還是高壽好,大家都不傷心,就像草木枯榮,自然而然?!?/p>
老柴捏了一下老趙的手,窊了他一眼??上Ю馅w沒看清那一眼到底是什么意思。過一會兒,老趙意識到話說的過分了,很不好意思。
陳大林倒無所謂,說:“想要高壽而終,是需要運氣的。我反正是沒機會了,把我的運氣留給你倆吧?!?/p>
過一會兒,他又說:“如果能夠看到自己被人追悼的場景就好了,才曉得自己在這世上走一遭,為人一場,究竟值不值得,有幾個人會念叨自己的好與難?!?/p>
另一個告別大廳,境況則不一樣了。
照片上,是一個英氣逼人的帥小伙。一大堆人哭得死氣活來。說是死者才28歲,一直住在單位宿舍里,連續(xù)加班四天四夜,半夜突發(fā)疾病。早上被人發(fā)現(xiàn)的時候,已七竅出血,淌了一地。緊握的手機上,還有未撥出去的電話號碼。
陳大林跪下來,重重地給照片上的小伙磕了三個頭。
后面的老趙老柴也跟著跪下來,雙手合十。
從大廳出來,陳大林眼框紅了。他想起了自己的文東文華。這輩子,他就希望兩個孩子過得好一些。
在殯儀館服務大廳里,陳大林又拉著老趙老柴去看了骨灰盒。這一看,他更加明白了,死人睡的地方比活人好。
每個骨灰盒下面標明著種類與材質,服務員說:“骨灰盒最主要的功能是要防蟻蟲不蛀。這些盒子有金絲楠木的,有小葉紫檀的,有花梨木的,玉石的有南陽玉,漢白玉和緬甸玉。金絲楠木的質量最好,可以保證千年不腐不爛。您挑中了哪個,我給您拿出來?!?/p>
陳大林說:“千年那也太久了點,質量好到這個地步,那得是帝王將相的命才用得著這個。”
轉身,陳大林心里直嘀咕:“這里最普通的骨灰盒也要五千塊錢。那要靠老伴撿很久的廢品才能換來這錢?!?/p>
“現(xiàn)在都流行在網(wǎng)上買東西,也不知道這玩意兒網(wǎng)上會不會有賣的?老柴你不讓我回村里,看見了吧,這死在城里的成本可不低啊?!标惔罅旨傺b責怪老柴。
一摸腦袋,老柴也苦笑了。
回城的路,三個人選擇打的。難得奢侈一回。陳大林對老趙老柴說:“最近一段時間,我要處理一些小事情。你們就忙你們的。我有事找你們,會打電話的?!?/p>
老趙老柴都拍拍陳大林的肩膀,算是回應。
7
老伴兒提起籃子,準備出門買菜。陳大林拉住她說:“愛珍,今天別吃大白菜小蘿卜了,我們今天去吃好東西。這輩子你還沒去過宜江呢?今天打的過去?!?/p>
土都快埋到脖頸子了,陳大林還沒這樣浪漫過。老伴兒弄不懂陳大林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看老伴兒不相信:“我不騙你,我今天要帶你去逛逛大城市?!?/p>
在老伴兒愛珍眼里,宜江就是大城市。
陳大林不像在開玩笑,在老伴兒心里,自己的男人說話有板有眼,丁是丁,卯是卯。轉身便滿心歡喜地丟了菜籃子,去換了一直舍不得穿的新衣服。還把頭發(fā)重新梳了一遍,頭發(fā)掉得只剩一小撮了,但愛珍一直舍不得剪掉,總是固執(zhí)地扎起來,綰一個小髻,再用很多根細小的夾子固定住。又在臉上抹了郁美凈,朝鏡子里瞅了瞅,嘆了口氣:“老得不像話嘍”。陳大林便笑說:“我又不會嫌棄你,老了怕啥?!?/p>
臨出門前,老伴兒想起什么,忙喚過歡歡和豆豆,將它們關在了狗籠子。眼下天冷起來了,狗販子猖狂,射鏢一甩,粘了毒藥的肉包子一扔,狗子轉身就會成為火鍋。
到達萬豐廣場的時候,已是中午十二點,吃午飯的時間。陳大林帶老伴兒順著人流上了三樓。進到一家店里,里面人不多,都是談戀愛的小情侶。陳大林也不慫,拉著老伴兒坐下來,點了意大利面,又點了份牛排,還要了份果汁。以前只在電視上見過,這會兒真將牛排擺在面前,老伴兒有點害怕,仿佛那牛肉會跳起來咬人,她不知如何下手。
陳大林手一揮說:“別管那些把戲,吃到嘴里就算自己的。刀子叉子用不好,我們就用筷子,難道遇到筷子它就不是牛肉味啦?”
受到陳大林的鼓舞,老伴兒真的放開了恐懼,在幾個服務員的面前,硬是把一份牛排吃出了烤紅薯的架式。也不管服務員有沒有捂著嘴巴偷笑。
吃飽喝足,打了幾個飽嗝,休息一會兒,陳大林又拉著老伴兒去了一樓服裝城。在一家專賣老年人服裝的店門前,老伴兒被玻璃櫥窗里的一件旗袍吸引了。藍底白花,幾顆梅花扣真精致,但也就是看了幾眼而已。老伴兒沒想買。買了也沒機會穿出去。但陳大林今天格外細心,他怎么會忽略掉老伴兒的任何一個眼神呢。推門進去,理直氣壯地讓服務員拿下旗袍,讓老伴兒去試衣間里試。真是人靠衣裝馬靠鞍。穿了旗袍的老伴兒,真不是原來的那個人了。
“一個長著皺紋的女孩子。”陳大林心里冒出來這樣一句酸溜溜的話,把自己嚇了一跳。
老伴兒挺害羞,問陳大林:“好看不?”
陳大林忙回答:“好看,好看,相當好看?!?/p>
看老伴兒如此心滿意足,陳大林就心酸了。
真是一輩子虧欠面前這個女人。愛珍長得清秀,瘦長的個兒,清江水邊出美人,看來是真的。老伴兒一輩子就沒發(fā)胖過,別的女人瘦,是因為管住嘴,那是一輩子和自己的內(nèi)部斗爭。陳大林覺得老伴兒的瘦,純屬勞累過度加營養(yǎng)不良。
陳大林想起老伴兒三十歲那年,不小心又懷上了,本來早早就該處理掉的,但陳大林身無分文,拖得肚子越來越大。等到村里的婦女主任發(fā)現(xiàn)的時候,孩子已經(jīng)八個月。那天下午,陳大林看著老伴兒像趕牲口一樣,被幾個人架上了車,去城里做引產(chǎn)手術。老伴兒回頭望向陳大林時的驚恐,求助與絕望,讓陳大林一想起來就難過得說不出話。從那以后,老伴兒的身體就垮了,精神頭兒也沒了。像根風中臘燭,隨時要被吹滅。
旗袍好看是好看,價格也貴的讓人肝疼。但陳大林買下了。他讓老伴兒就將旗袍穿在身上,外面再套上大棉襖。他拉著老伴兒,三拐兩拐就找到了一家照相館。真是奇怪,陳大林這輩子只來過三次宜江,但今天牽著老伴兒的手,就像這個城市里的老房客,身上安了指南針一樣利索。
聽話地坐在鏡子前,有服務員上前對他們進行簡單化妝,盤發(fā)。脫掉外面的大棉襖,陳大林笑了,說今天換了個新老婆。
照相的是個年輕的姑娘,由衷地贊美:“大媽,您真漂亮。真的,身材真好,照片等會打印出來,一定漂亮得不像話?!?/p>
老伴兒聽了高興,說:“好看的姑娘說話也這么好聽,難怪能開這么大的店子。”
樣片打印出來,效果真的很好,但可惜,只有七寸。
陳大林指著墻上那張最大的說:“給我洗成那種,多少錢我都愿意?!?/p>
姑娘說:“那得過段日子才能取貨?!?/p>
陳大林說:“不要緊,我就過段時間來拿?!比缓笏盅a充一句:“如果我沒有時間過來的話,麻煩姑娘你幫我快遞到這個地址可以嗎?”
說完,他將地址留在了桌上的供貨單上。
姑娘看了看說:“沒問題,叔叔?!?/p>
夷水人一輩子住在清江邊上,覺得清江像面鏡子,也像大好年齡的姑娘,溫柔,秀氣,聽話。陳大林指著面前的長江說:“愛珍,你看,這就是長江。是不是比清江要看上去不一樣?它發(fā)起脾氣來可比咱們清江厲害多了。清江的脾氣像紅酒的話,那長江就是瓶二鍋頭,性子烈著呢。咱們要是還有時間,就從九碼頭坐船去重慶,一路看三峽好景致,船在水上跑,又穩(wěn)當又舒服,看飽了景致就美美睡一覺,天亮就到了朝天門。上岸后,我們就去吃熱騰騰的大火鍋?!?/p>
老伴兒聽得嗚嗚哭了起來??捱^,又撇嘴,說:“你什么時候學會油嘴滑舌了,說得就像你去過似的?!?/p>
陳大林摸摸腦袋,說:“電視上不都這樣拍的嘛?!?/p>
遠處,一棟樓靜默在一大群建筑中間,顯得平凡而灰暗。但墻上醒目的“十”字被一雙手捧著,標志在天空下閃閃發(fā)光。陳大林給老伴兒買來一大堆好吃的零食,放在她懷里。
“愛珍,我去辦一點點事情,你坐在這里不準亂跑。等我回來。頂多就半個小時,記住,就半個小時。”陳大林說。
老伴兒很聽話地坐在那里等著。兩口子之間就這點金貴,一個不兇,一個不鬧,都和和氣氣地相信對方。陳大林走過馬路,看見老伴兒坐在公園邊的長凳上,不時摸出點零食朝嘴里送,再東張西望看四處街景,然后低下頭,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像個等待家長來接的小孩子。如果有一天她這樣坐在長椅上等,自己再也不能來接她回家,她會怎么辦?陳大林看著遠處的老伴兒,萬箭穿心。
像待了漫長的一個世紀,陳大林終于辦完事回來了。老伴兒頓時歡呼起來,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高興。但她還是撒了嬌:“你到底干嘛去了,怎么去了那么久?”
陳大林捧起老伴兒那張布滿皺紋的臉,輕輕摩挲,說:“就辦了一點小事兒。走,我給你買新鞋子去。還有你一直想要一條紅圍巾的,今天也買了。”
8
眼看著就要過年了,村主任打來了電話,讓陳大林回村里一趟。
陳大林叫回了兒子兒媳,女兒女婿,還有聰明可愛的孫子陽陽。他開門見山向孩子們說明了事情原委。他是要讓孩子們知道,咱們陳家從此也翻身了。
一大家人包了一輛車,浩浩蕩蕩地回了村。
很多在外打工的人都回村了,以前留在村里的,多數(shù)都是老弱病殘,青年人呆在這里總是魂不守舍,他們說除了填飽肚子,人生還要有詩意與遠方。拆遷的大潮一來,村里又熱鬧了,但也就一陣子,錢一到手,他們的腳跟就會安了風火輪,熱鬧也會退潮。
提前給老趙老柴打了電話,午飯落在老趙家。
剛好老趙在外打工的兒媳婦回家了,做午飯的事情便有了著落。老趙的眼睛是越來越模糊了,盯著人看也容易盯錯目標,每個人的臉都像豆腐上長了毛。文東文華從小跟在趙叔叔身后,得到不少照顧與恩惠。關鍵時刻,總是老趙把他們兄妹倆護在胸前。此時見到趙伯伯的異樣,不由得關心起來。得知趙叔叔眼睛可能會瞎,文華直接就哭了。
看女兒哭,陳大林說:“文華莫傷心,會有辦法的。趙叔叔這樣的好人,老天爺會幫他,別哭了。你看,你一哭,引得趙叔叔傷心流淚,他眼睛本就不好,不是雪上添霜了么?”
文華想想也是,怪自己不懂事,便止住了哭聲,轉頭去關心趙叔叔家拆了怎么安排生活。老趙一笑說,先去城里租個房住,然后再安排裝修,好歹也能住上商品房了,翻身了,孫子以后讀高中也離校近了。
村委會里,一大屋子人。有村里的干部,也有市里來的領導??傊陉惔罅盅劾?,都是大人物。屋子里圍滿了村民。在這樣的關頭,往往是最容易出事的時候。因此,每個干部臉上都掛著笑容。村民們其實都講道理,但干部們還是小心翼翼,生怕他們中間有一個刺頭挑事,比如說不滿意補償協(xié)議內(nèi)容,事情就只能朝后拖,變得復雜無比。但建設工期進度不等人啊,上頭都有考核指標拿捏著他們咧。
補償標準是國家制定的,田地,房屋,山林,堰塘,祖墳地補償標準都是一目了然的。村里的干部說,前二十名帶頭簽字,起了模范帶頭作用的村民,戶頭上額外獎勵兩萬五。
比原來老趙老柴說的還多了五千。陳大林心想。
這時,背部的疼痛又如射線一般傳導到了全身,他渾身一震。
“我簽”。等村主任話一說完,陳大林就從人群中站了出來,并高高舉起了手。
“好,感謝大林叔這么支持村里的工作,您給我們的工作開了好頭,也給村民們帶了好頭,感謝感謝?!贝逯魅魏螐娂硬灰?。
何強是陳大林看著長大的孩子,小時候有點悶頭悶腦地調皮,初中沒考上重點高中,讀了職高,后來去讀了職業(yè)技術學院,沒想到回村后,還當上了村干部。
鄭重地將那份協(xié)議看了又看,直到反復確認,兩套房子,一大一小的戶型,再額外會有五十二萬的補償款。陳大林舉起筆,一筆一畫,歪歪倒倒地,將“陳大林”三個字寫了上去。
寫完自己的名字,陳大林居然流了一身汗。
就在慢慢退出人群的時候,他聽到有兩人在小聲嘀咕:“唉,自己的奶奶走的真不是時候,這不,白白少了一個人的份子錢,可惜了?!绷硪粋€人附和著說:“可不是么,可惜了?!?/p>
擠出人群,陳大林松了口氣。一想到協(xié)議簽字了,感覺完成了一件大事,便像抽去了筋骨,險些癱倒在地。
看著父親蒼白的臉,文東文華趕緊去扶起父親。
還是文華細心,問道:“爸,你還好吧,我怎么感覺你不大對勁?”
陳大林一笑,故意作神秘地大聲說:“我的傻姑娘,你爸還不是窮怕了,突然看到這么一大筆錢就要屬于我們了,嚇傻了唄。”身邊的人都笑了起來。
晚飯是在老柴家吃的。
圍在老柴家的火塘邊,三腳鐵架上架著一口鼎鍋,鍋里煮著土豆果燉臘蹄子,香味在屋子里竄來竄去,鉆進了每一個毛孔里不肯出來。邊上的八方桌上,則是老柴自己菜園里種出來的菜,摘回來后曬成了干貨。干辣椒炒茄子皮,煮老南瓜,干豆角炒臘肉,一碗土雞蛋煎成了圓形,就像圓規(guī)畫出來的好看。
老柴說:“都是無污染的綠色蔬菜,放心吃,往后,可就吃不著這么正宗的啰。我可得在拆遷之前,多準備些干菜,帶到南京去,它們不僅僅是菜了,是念想。電視上說,這個就叫鄉(xiāng)愁?!?/p>
大家伙吃得熱火朝天,桌上大湯碗里的臘蹄子很快見了底。老柴說:“多吃多吃,吃了再添?!币贿呎f著,一邊從鼎鍋里撈出煮得耙爛的蹄子肉,盛到桌上去。
飯桌上,文東媳婦說話的語氣都變了,像個受過高等教育的知識分子,客氣得有點讓人不大自在。她還給文東盛了兩次飯。文東有點受寵若驚,接碗的手直抖。女婿也不停地給文華夾菜,勸她多吃點,在家里可沒有這么正宗的臘蹄子吃。
老伴兒則在一邊陪著孫子陽陽,一邊吃飯一邊聽他講學校里小伙伴的故事。
看孩子們都吃得這么開心,老柴挪到了陳大林身邊。
此時陳大林正窩在角落里,聽孩子們熱鬧地說話,像聽一首美妙的天籟。說實話,多少年了,他一直巴望這樣的場景能出現(xiàn)在自己的生活里。但這個愿望從來沒有實現(xiàn)過。就在以為永遠也不可能的時候,溫暖和諧的畫面卻冷不丁地神跡天降。哪怕,這種快樂有很多的水分,和太多的不可言說。但陳大林感覺到了滿足。他將孩子們每一句對話都放在心里反復回放,生怕漏掉了一個字。
原來,有錢的父親是真的可以帶給家人這么多看得見摸得著的快樂。原來,錢真的可以買到快樂。比如說,很多人花錢去買到一只聽話的小狗,就為了讓它逗自己樂呵。陳大林心想,我現(xiàn)在也有能力讓兒子女兒開心起來了。
“喂,我聽說那個柳新春又回來了。不僅回來了,還又干起了工頭的活路。聽說,夷水商業(yè)大廈就是他承包的?!笨搓惔罅侄⒅鹈绨l(fā)呆,老柴輕輕碰了碰陳大林的胳膊。
“柳新春”這三個字,一下子讓陳大林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那一幕。自己摔得像只爛透了的西瓜,汁水橫流,手斷腿折,口歪眼斜……好在那時候沒有網(wǎng)絡,要不然他一定會成為新聞人物。他又想起柳新春還欠著他的工錢。當年,如果柳新春不壞良心,自己的日子也不至于這么難。陳大林心里真不是滋味。
“他回來了,他回來了,好,好?!标惔罅中睦锬钸吨?/p>
陳大林問老柴說:“老趙不知何時能做手術?”
以為是陳大林擔心老趙的手術費,老柴在他耳邊說:“放心,這個事情交給我處理。我要給他負責全部的醫(yī)藥費。也一直沒機會幫助他,過去一直就是他在幫我們,這次我要還上。”
陳大林緊緊抱了抱老柴。
這時,陳大林感覺背部一陣劇烈的疼痛,讓他喘不過氣來,他趕緊走到了屋后背風處。一陣打鼓似的咳嗽后,陳大林用毛巾捂住了嘴。等喘上氣后,陳大林看見毛巾上,是暗黑的血。藏好毛巾,陳大林緩緩轉過身,卻嚇了一跳。
背后站著老伴兒愛珍。
陳大林想要掩飾,老伴兒卻輕輕挽著他的胳膊,小聲說:“很累吧,大林?!?/p>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讓陳大林不敢亂接話。
但他已經(jīng)猜到了老伴兒知道了什么。他在黑暗中流淚了,他太懂愛珍,知道愛珍是在給他維護一些東西。而這種東西,不經(jīng)他的允許,她決不會說出來。同床共枕一輩子,小吵小鬧過,但一起度過那么多艱難,彼此就是對方的肋骨,是親人。你疼,她也一樣疼啊。
天空中響起了鞭炮禮花,開始是一處響起,接著就開始兩處,三處,此起彼伏,比賽似的天女散花了。小年夜,放煙花,是為了送灶神,煙花放得越多,灶神爺在天上為人們說的好話就越多。
陳大林摟著老伴兒的肩膀,走到稻場邊上去,看天空中絢爛的煙花。它們那么短暫,卻又如此動人。
陳大林小聲說:“真快,今晚就是小年夜了?!?/p>
老伴兒說:“是啊,要過年了。過完年,一切都應該要好起來了?!?/p>
黑暗中,陳大林摟著老伴兒瘦弱的肩膀,手上用力了再用力。
9
五州建筑集團的招牌,懸掛在商業(yè)大廈的墻體上,分外醒目。旁邊有很多的標語:安全為了生產(chǎn),生產(chǎn)必須安全。同創(chuàng)安全工地,共享美好生活。
過完年后,估摸著工地上都開工了,陳大林走進了柳新春的辦公室。
柳新春正陷在椅子里接電話:“好的,好的,張市長,您放心,我一定會嚴格管理好施工安全。我曉得,一定不會給創(chuàng)城拖任何后腿,請您一定放心。”
隔著一部電話,柳新春依然點頭哈腰極度恭敬,仿佛對面那個人在他身上安裝了監(jiān)控器,可以看到他的一舉一動。
好大一會后,柳新春終于結束了通話,扯起桌上的抽紙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又抹了抹謝頂?shù)念~頭。轉過椅子,他望著面前這個不請自到的陳大林,摸不透他的來路與目的,便不作聲。
來時,陳大發(fā)是作了準備的,干凈的衣服,刮了胡子,還理了發(fā)。看上去很健康很安全。
陳大林開門見山:“柳總,你可能不記得我。但我記了你二十多年了。”
柳新春一聲干笑:“那我得多榮幸啊,要有哪個女人能記我二十多年,她要金山銀山我都送她?!?/p>
這些年,柳新春胖得不像話了。坐在椅子里,像一盆不停朝盆外翻滾的五花肉。隔著衣服,都能看到那些肥肉急于掙脫衣服的捆綁,好在那些肥肉不會開口說話。但他嘴角那一顆長毛的黑痣,一雙灰色的死魚眼提醒著陳大林,眼前這個家伙還是當年的柳新春。陳大林不禁有點倒胃口。
陳大林說:“當年,你騙走了我們那么多人的工資?!?/p>
一愣怔,眉頭皺了一下,摸了一下鼻子,柳新春很快恢復了平靜。
柳新春說:“當年我也是被逼的,到處給官老爺們送錢,我欠了一屁股債,拿的承包費,都不夠我填其中任何一個窟窿。我也是被坑了。你們不理解我們做事有多難?!?/p>
陳大林說:“只要活著,沒一個人容易?!?/p>
柳新春說:“那你今天的目的是什么呢?”
顯然,柳新春把陳大林當成是上門敲詐來了。他是不會認賬的,一分錢也不會認。幾十年前的事情了。再說,什么樣的人沒見過,還會怕眼前這個小老頭。
但陳大林卻說:“我不是來鬧事的,我只想得到我當年應得的工錢?!?/p>
柳新春一聽,放心了,便說了大話:“沒問題。但我現(xiàn)在的錢都墊進去了,現(xiàn)在也沒錢。等我工程結束了就給你吧,和現(xiàn)在的工人一起結賬?!闭f完,他還站起來給陳大林倒了一杯水。
“工程還需要多久才能完工?”陳大林問。
“大概年底吧。平時發(fā)基本生活費,年底全部打到卡上。這次我保證說到做到?!闭f完,柳新春摸了摸光禿禿的額頭。
“我怎么相信你不會和上次一樣呢?”陳大林追問。
柳新春說:“大哥呀,現(xiàn)在都什么年代了,你沒看見到處都在宣傳創(chuàng)建全國文明城市嗎?再做那樣的事,我就是自絕后路?!?/p>
柳新春突然嘆了口氣:“要不是為了生活,誰愿意鋌而走險,背后遭人唾罵?我也不年輕了,想掙點本份錢,走夜路免得被人背后砸磚頭?!?/p>
陳大林將一次性紙杯握在手里,因為用力過猛,紙杯變形了,滾燙的開水溢了出來,陳大林眉頭都沒有皺一下。
陳大林問:“柳總,你這里還需要做小工的嗎?我雖然年紀大了些,但下苦力還是把好手。反正年底一起結賬,不如我就再次在你這里打工,到時候,你就付我雙份工資?!?/p>
柳新春這次沒考慮就一口答應了。說:“那你就和另外一個人輪班,開工地上的升降機吧。今天心情好,讓你撿個便宜?!?/p>
把積壓在角落里的廢品統(tǒng)統(tǒng)處理掉了,將一臺別人送的小冰箱里塞滿了熟食,去保險公司給老伴兒買了一份保險,預交了半年的水電費后,陳大林穿了一身干凈的衣裳,第三天就去工地上崗了。
陳大林白天就守在那個升降機里,電動按扭控制,操作簡單。跟隨著施工的人員上上下下中,有種坐飛機的感覺。陳大林想起這輩子,還沒見過真正的飛機長什么樣呢。豈止是飛機,老伴兒連火車都沒坐過。陳大林其實很喜歡這種升騰的感覺,一趟趟的上下里,那些從骨頭縫縫里鉆出來的疼痛也都奇跡般地短暫消隱,身體變得異常輕盈。每一次升降,就像自己從母親的子宮哭喊著投奔到這塵世,又在生活的重壓里一次一次飛升落體。
老家拆遷速度很快,村口的幾棵大樹也早被連根拔起,麻雀烏鴉都沒落腳的地方,一到晚上,零零星星的幾盞燈,像荒城里的鬼火。不久,田地里會種上鋼筋,那個內(nèi)澇的窮村陳家嘴,真成了歷史的一部分。陳大林偶爾分神,會想起老柴說的,此刻如果躺在地下,恐怕真的是自己腦殼連著別人的屁巴骨了。
自從簽字后,陳大林將就后面的分房分款事宜,具體交給兩個孩子處理了。
但他還是交代了好幾遍:“把錢當錢,不要和別人攀比,別壞了拆遷戶的名聲。清明節(jié)去爺爺奶奶的墳頭大致方位上燒點紙,磕個頭。兄妹要團結,要孝順媽媽?!?/p>
沉浸在生活巨大驚喜之中的文東文華,絲毫沒有聽出父親的弦外之音。
陳大林的心,轉不動了,腳也沉了。
但文軍文華還是經(jīng)常給他打電話,跟他匯報事情的進展。
文東說:“兩家人以后就門對門,有個照應。以后,你和媽干不動了,想住誰家就住誰家?;蛘?,上午住我家,下午住妹妹家。反正,這兩個家,你和媽說了算?!?/p>
他們還在電話里討論起房子的裝修風格,問是中式的好,還是歐式的好。陳大林便笑說:“都好,都好?!?/p>
文東在電話里,中氣十足,字正腔圓,文華在旁邊幫腔。媳婦女婿在旁邊笑,逗樂。看樣子,文東終于有了兄長的樣子與底氣,妹妹將來受苦,也有了靠山。
文華的笑聲,陳大林聽懂了,是真的歡喜。像一個歷盡千辛萬苦,終于找到藏身洞穴的小兔子。
為了不讓哥哥為難,文華主動要了小戶型,這次,女婿也聽話地站在了文華一邊。文華在電話里說:“爸爸,我們選在九樓。記住哦,是九樓?!?/p>
那天中午,工友們都在午休。陳大林走到九樓的樓梯口。他想看一看,人站在九樓,能看到這個城市多遠的地方。他還沒有住過九樓呢。站在九樓,他看到了實驗小學,農(nóng)業(yè)銀行,還有廣播電視臺,糧食局,電信大樓,再右邊,還有南洋百貨……許多的高樓上面都掛著醒目的標語,創(chuàng)全國文明城市,做文明夷水人。再轉過去,就是日夜流淌的清江了。原來,九樓可以看到這么多的好東西。到了晚上,燈光一開,從九樓上看這個城市的夜景,是不是更加讓人舍不得眨眼睛。
這樣想著,陳大林眼前就起了迷霧。一種神奇的輕快從腳底下升起,他想起年輕的時候,如果那次他當上了空軍,是不是也可以開上飛機,孩子們也會為有這樣的父親而驕傲。這樣一想,他就有點陶醉了。飛翔的感覺一定特別過癮,就像展翅的大鳥一樣吧,他感覺身體里長出了一臺轟轟作響的發(fā)電機,馬力越來越大。還像有人在耳語,癢呼呼,軟塌塌,他想睡上一覺,似乎一輩子都沒有這樣如釋重負過。
他試著閉上眼,張開雙臂,耳旁的風呼呼刮著。那種感覺真的很神奇,很舒展,45度傾斜,就可以實現(xiàn)人生的自由落體。他想起了村里的光棍漢胡麻子,想起了一輩子都沒有摸到過的那么多錢……就在準備縱身一躍的時候,幾聲刺耳的喇叭聲突然響了起來,街上又堵車了,還有人憤怒的叫罵聲:“臥槽,臥槽?!?/p>
他猛然驚醒了。
清醒過來的陳大林,甩了自己幾個耳光。
10
整了整衣裳,下樓,陳大林敲開了柳新春的辦公室。
依然開門見山。
在柳新春驚詫的目光中,陳大林一件件地脫去衣服,露出了瘦如枯柴的身體。柳新春不知道陳大林葫蘆里賣的什么藥,拿起電話準備叫保安。
陳大林指著自己的身體,緩緩地說:“柳總,我這里,這里,還有這里,都是傷,它們都斷過,遇到天氣變化,它們就和我唱反調。還有我的嘴巴,你看見縫合過的疤痕了嗎?還有我的牙齒,它們消失了二十多年了?!闭f完,他張開了嘴巴。
柳新春一臉錯愕,又很不耐煩地問:“這與我有什么關系?”
陳大林徐徐地說:“當年,你拿走我們?nèi)康墓べY,享受去了??晌覀兇蠡锒紤K了。尤其是我,本來家里就揭不開鍋,你一跑,我走投無路,三天三夜滴米未進,絕望之時,從那個工地的頂樓掉了下來?!?/p>
柳新春臉上不自然起來。當年的事情聽人說起過,這也是他躲起來好幾年不敢回夷城的原因。
陳大林說:“實不相瞞,我是一個癌癥晚期病人,活不過幾天了。我全身都是癌細胞,它們在我體內(nèi)發(fā)瘋,亂竄,就像啤酒鼓泡泡一樣快速,我已經(jīng)疼得扛不住了。本來我可以做一些事情讓你不痛快,因為當年你讓我們大伙都過得不痛快。剛才,我是從樓頂下來的。我什么都做得出來,反正已經(jīng)活不了幾天了。”
停頓了一下,陳大林盯著柳新春的眼睛,繼續(xù)一字一頓地說:“但是我有兒女,我不能讓他們臉上無光,他們以后還要做人。我是男人,也是父親?!?/p>
柳新春是個聰明人,立馬明白。拿起桌上的衣裳,一件件給陳大林披上。
柳新春誠懇地說:“大哥,對不起,當年確實是我不對。你說,需要多少,盡管開口,我都補償給你?!?/p>
陳大林說:“多的我也不敢要。你把當年的工資拿給我就行?!?/p>
柳新春趕緊叫來財務室的會計,立刻去旁邊的農(nóng)業(yè)銀行取現(xiàn)金。一會兒,厚厚幾沓錢就放在了陳大林面前。
拿起其中一沓錢,陳大林給柳新春鞠了一躬,默默地退了出去。
柳新春杵在原地半天沒有動彈。
倒春寒的風,刮在臉上,很疼。已經(jīng)是三月了,天陰沉沉地,哭喪著一張臉,像在密謀一場大雪落下。陳大林已經(jīng)清晰地聽到了身后有聲音在追他,喊他的名字。一回頭,這聲音又直接繞到了耳朵邊。
他已經(jīng)撐不下去了。
回頭,陳大林帶上身份證馬不停蹄地去紅十字會簽了器官指定捐贈手續(xù)。受捐者姓名叫趙寶國。捐贈器官為眼角膜。又用從柳新春那里討來的工錢,替受捐人預先支付了部分手術費。
辦完手續(xù),陳大林心里默念:“老柴,老趙手續(xù)費不夠的,你就續(xù)上吧?!?/p>
走在大街上,陳大林腿有千斤重。一閉眼,就不想再睜開,眼皮像鐵皮一樣僵硬沉重。
陳大林努力大睜著眼睛,不讓自己睡著,他不敢在大街上久呆,他怕自己一不小心就坐在地上睡著了,那樣他會被好心人發(fā)現(xiàn),會送到醫(yī)院搶救。他既不想沒有尊嚴地死在醫(yī)院的病床上,也不想死在家里白凈的床單上,更不想讓別人看到他最后的狼狽時刻。
孩子們的笑聲,老伴兒穿旗袍的害羞模樣,歡歡豆豆跑來跑去的撒歡,還有老趙,老柴,他們對自己巴心巴肝地好……這些聲音,畫面,像單曲循環(huán)一樣游走在陳大林的腦子里,它們不停地繞著陳大林笑啊,說啊,一刻也停不下來。
陳大林很喜歡這種感覺,這輩子,自己一點都不孤單,此刻,他們就在腦子里念著他陳大林的好處與為難呢。
他上了520路公汽。車上一個人都沒有。專車呢,多好。陳大林舍不得閉眼睛,眼前一一晃過的那些道路、菜場、車站、銀行、商店、包子鋪、服裝店,甚至那個一年四季在街角吆喝著賣紅薯的老頭兒……他都舍不得。
“哦,還有那個新修成的人民廣場,還沒有帶老伴兒去跳廣場舞,還沒有帶歡歡豆豆去遛,去體會一次當寵物狗的快活,真遺憾呀。”陳大林在心里對自己說。
站在殯儀館的廣場上,已經(jīng)是下午了。陳大林聽到幾個告別大廳里都有如潮的人流,那些哭聲,那些樂曲,熟悉又動聽。
這就是最后的一站路了。
“那些躺在鮮花叢中的人,你們沒有辦法見到自己是如何被活著的人深深思念,為你泣不成聲的。不怕,遇到你們,我可以把這些說給你們聽。如果不信,我可以錄音,以此作為證明。”陳大林掏出了那部老得掉牙的手機,打開了錄音功能。
慢慢挪,慢慢尋找。終于,陳大林發(fā)現(xiàn)最靠近山墻邊有一個小小的告別大廳,里面空無一人??纯此闹埽膊灰娪泄ぷ魅藛T過來。不會被發(fā)現(xiàn),真好。
“這肯定是我們小人物睡覺的地方了,沒有那么多人來懷念,地方不需要很寬敞,足夠了?!标惔罅旨泳o了步伐。
鮮花圍繞,棺木空著,一切剛剛好。從懷里掏出二十寸的黑白照片,那是他提前偷偷沖洗好的,卷起來一直貼身放在胸前的口袋里。他細細把照片撫平,又翻過來按壓了幾下,照片終于接近平整。他使出全身的力氣,爬過那大片的鮮花叢,把照片放在棺材頭頂。然后,他整整衣衫,慢慢合身躺了下去。
眼睛真的睜不開了。
耳朵里凈是各種聲音,笑聲、催促聲,哭聲。他沒有力氣理會了。陳大林只想好好睡上一覺。一輩子,他都在為一個窩發(fā)愁。現(xiàn)在,這么大的房子,高曠的屋頂,潔白的四壁,供他一人享用,真好,這真是這輩子住過的最好的房子。
身體在變輕,變輕,要飛起來了。真的,有一雙翅膀生出來了。飛起來的這一刻,一扇窄門輕輕開了。前面有光,越來越亮,是一條大路,鳥兒在歌唱,天使在起舞,告訴他,就放心跟著光走,前面的路會越來越寬敞,路的另一端,就是天堂。
被一束柔軟的光擁抱著,輕撫著,搖晃著,如同躺在母親的懷抱一樣溫暖,陳大林安穩(wěn)地睡著了,臉上如同嬰兒一般光潔明亮。
責任編輯 郭曉琦
李小坪,女,1979年生,湖北宜都人。作品見于《人民日報》《天津文學》《散文百家》《長江叢刊》《都市》等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