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陰陽五行思想檢論

張峰屹

內(nèi)容提要：由于先秦陰陽家的著述全部散佚，今天已很難做翔實系統(tǒng)的了解。加之部分著名學者據(jù)于現(xiàn)代的知識和思想立場妄評臆斷，更導引了后人的錯誤認知。然而，中國思想文化史的史實卻是：無論政治思想還是社會人生思想，乃至世俗文化，無不滲透甚至充斥著先秦陰陽家的基本思想觀念。對此，既不能忽略不顧，更不可粗暴否棄了事。本文分別梳理先秦陰陽、五行的思想實跡，勾勒陰陽、五行思想的合流，意在證實：自殷商周初至戰(zhàn)國末，陰陽五行思想一直存續(xù)，且具有普遍的思想意義，是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根脈之一。

先秦陰陽五行思想，今天已經(jīng)難以明晰親切地認知了。其客觀原因，一是此類著作早已大部散佚，二是與該思想相關(guān)的知識背景也難以詳確了解。若以《漢書·藝文志》為參照，則陰陽五行思想與《兵書略》中的“兵陰陽”類，與《數(shù)術(shù)略》的“天文”“歷譜”“五行”“蓍龜”“雜占”“形法”類，與《方技略》中的“醫(yī)經(jīng)”“經(jīng)方”“房中”類等，都有密切關(guān)系，有時甚至難以截然區(qū)分。而這些知識非常奧妙且龐雜，它們作為陰陽五行觀念的知識背景（抑為陰陽五行觀念在不同領(lǐng)域之實際應(yīng)用），本身已經(jīng)駁雜難明；再加上這些著作也大都亡佚了（只有個別著作如《山海經(jīng)》《黃帝內(nèi)經(jīng)》等殘存），就更無從弄清它們的本來面目。職是故，很多中國思想史、哲學史、文化史著作中，都沒有陰陽五行家的位置。

同時，一些重要學者臆斷先秦陰陽五行思想的性質(zhì)和源流，造成了長久的錯誤認知。如梁啟超于1923 年撰寫《陰陽五行說之來歷》一文，其結(jié)論為：“春秋戰(zhàn)國以前所謂‘陰陽’、所謂‘五行’，其語甚希見，其義極平淡。且此二事從未嘗并為一談。諸經(jīng)及孔、老、墨、孟、荀、韓諸大哲，皆未嘗齒及。然則造此邪說以惑世誣民者誰耶？其始蓋起于燕齊方士；而其建設(shè)之傳播之、宜負罪責者三人焉：曰鄒衍，曰董仲舒，曰劉向?！敝?，劉節(jié)于1927 年撰寫《〈洪范〉疏證》，論證《尚書·洪范》是戰(zhàn)國末、秦統(tǒng)一前寫成的。這就把《洪范》所述“五行”思想推后到戰(zhàn)國末年。顧頡剛于1930 年撰寫了《五德終始說下的政治和歷史》，認為“五行說起于戰(zhàn)國的后期，鄒衍是始創(chuàng)五行說的人”。他們共同論定：陰陽五行的思想和學說，起源于戰(zhàn)國后期。

“古史辨派”學者的基本學術(shù)理念是“疑古”，而其基本的治學路徑是“大膽假設(shè)，小心求證”。這就導致此派學術(shù)勇于懷疑而觀點往往武斷的客觀風貌。他們對先秦陰陽五行學說的研究，就是極為典型的例子。以梁啟超的文章為例，他站在今人的知識系統(tǒng)和思想立場，開宗明義指斥陰陽五行學說“為二千年來迷信之大本營”，是“惑世誣民的邪說”，于是就斷定它是搞怪虛誕的“燕齊方士”所為。為了論證這個看法，他甚至不惜懷疑、摒棄于己不利的史料（比如《左傳》《國語》《尚書·洪范》等）；勢必否棄不掉的史料，便直接指斥其荒誕不經(jīng)而無視其存在（如《呂氏春秋·十二紀》《禮記·月令》）。而對于他信任的經(jīng)史史料，也往往做一些武斷的解釋（如說“商、周以前所謂‘陰陽’者，不過自然界中一種粗淺微末之現(xiàn)象，絕不含有何等深邃之意義”等論斷）。呂思勉《辨梁任公〈陰陽五行說之來歷〉》，從史料鑒定及使用、思想方法到觀點認識，對梁文提出全面批評，論證扎實，理據(jù)充分，見識精準，足可說明梁氏之說不能成立。“古史辨派”其他學者如顧頡剛、劉節(jié)等人的文章，也都存在相似的立場、方法和觀點的問題，他們的看法其實都遠非定論。

不過，由于梁、顧、劉三位前賢盛名冠于學界，他們的論斷一出，盡管當時就引起許多爭議，但是影響巨大，一時似乎已成定讞。迄于今日，對先秦陰陽五行思想沒有過深入了解的學者，仍然會選擇相信他們的說法。這不僅導致對陰陽五行思想本身認知的不準確，也造成思想史、文化史及文學史、文學思想史相關(guān)問題的判斷失誤。本文不再做學理義理的論辯，而是用事實說話，系統(tǒng)梳理基本史跡，意在廓清認知迷霧，呈現(xiàn)先秦陰陽五行思想的真相。

一 先秦陰陽家思想的基本內(nèi)涵及其兩個發(fā)展階段

先秦時期，陰陽家十分活躍。即以《漢書·藝文志·諸子略》來看，它著錄了先秦至西漢的陰陽家共20 家，著作368 篇。其中屬于先秦時期的有：

宋司星子韋三篇；公梼生終始十四篇；公孫發(fā)二十二篇；鄒子四十九篇；鄒子終始五十六篇；乘（當作桑）丘子五篇；杜文公五篇；黃帝泰素二十篇；南公三十一篇；容成子十四篇；鄒奭子十二篇；閭丘子十三篇；馮促十三篇；將鉅子五篇；周伯十一篇

據(jù)此，則先秦陰陽家有14 家，著作273 篇。此外，《諸子略》還著錄有“雜陰陽三十八篇”，當是劉向校理群書時，纂集不知作者的陰陽學說雜著，其中也當有先秦時期的文字。如果再加上《兵書略》《數(shù)術(shù)略》《方技略》中與陰陽家關(guān)系密切（甚或就是陰陽家）的學者及其著作，其數(shù)量就很是驚人了?？上н@些文獻基本都散佚了。以至到唐初史臣作《隋書·經(jīng)籍志》時，竟取消了“陰陽家”這個門類。因此，今天要了解先秦陰陽家的思想，只能從其他文獻典籍中去搜檢相關(guān)史料。

先秦陰陽家的思想特征究竟如何？今天也只能參照漢代學人的述評，做概括的了解。先看《漢書·藝文志》的說法：

陰陽家者流，蓋出于羲、和之官。敬順昊天，歷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時，此其所長也。及拘者為之，則牽于禁忌，泥于小數(shù)，舍人事而任鬼神。

班固說陰陽家出于“羲、和之官”。《尚書·堯典》載，帝堯允恭克讓，德行光被四表，實現(xiàn)九族親睦、萬邦協(xié)和之后，“乃命羲、和，欽若昊天，歷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時”。孔安國釋云：“重、黎之后羲氏、和氏，世掌天地四時之官。故堯命之，使敬順昊天。……日月所會，歷象其分節(jié)，敬記天時以授人也?！编嵭M一步明確說：“高辛氏之世，命重為南正，司天；黎為火正，司地。堯育重、黎之后羲氏、和氏之子賢者，使掌舊職天地之官?！卑凑账麄兊恼f法，早在帝嚳之時，羲氏、和氏的祖先重、黎，就被任命為“南正”和“火正”，分管天、地之事?！棒?、和之官”（以及“南正”“火正”）的職責是：遵循天地四時之序，督責政令、人事不可違背天地四時的節(jié)侯，以保障萬物自然生長。《堯典》接著又說，帝堯在羲、和之下，再設(shè)羲仲、羲叔、和仲、和叔四個官職，分別掌管東、南、西、北四方，其職責仍然是敬順天地四時運行秩序以行事、治民。

陰陽家學派既然出自“羲和”，他們的主要思想也就是：依順天地四時自然秩序以行人事。班固揭示陰陽家思想核心的話——“敬順昊天，歷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時”，就直接抄自《尚書·堯典》，說明陰陽家的思想與“羲和之官”的職事在思想精神上是相同的。因此，他強調(diào)了陰陽家順天地以治民，尤其是順天地四時以行農(nóng)事（“敬授民時”）的思想內(nèi)涵。而下文“拘者為之，則牽于禁忌，泥于小數(shù)”云云，則是班固批評陰陽家中誤入歧途的人，說他們不是陰陽家的正統(tǒng)。

班固的評斷，實是來自司馬談。司馬談《論六家要指》評論陰陽家云：

嘗竊觀陰陽之術(shù)，大祥而眾忌諱，使人拘而多所畏；然其序四時之大順，不可失也。……夫陰陽四時、八位、十二度、二十四節(jié)各有教令，順之者昌，逆之者不死則亡。未必然也，故曰“使人拘而多畏”。夫春生、夏長、秋收、冬藏，此天道之大經(jīng)也，弗順則無以為天下綱紀，故曰“四時之大順，不可失也”。

“大祥而眾忌諱”，是說陰陽家看重吉兇的征兆（指以天地四時的自然現(xiàn)象為某種人事的預兆）而有很多忌諱，因此使人受到拘束而多所畏懼（“拘而多所畏”）?！鞍宋弧敝赴素灾轿弧！笆取敝浮笆巍薄瞎虐阎芴熳晕飨驏|劃分為十二個區(qū)域，并依次命名為降婁、大梁、實沈、鶉首、鶉火、鶉尾、壽星、大火、析木、星紀、玄枵、娵訾，用來觀測天象運行，以對應(yīng)各種人事。司馬談的評述，既指出了陰陽家思想的優(yōu)長——“序四時之大順，不可失”，也就是人事活動必須依循四時節(jié)候而動；同時也指出了它的缺陷——依據(jù)陰陽四時、八位、十二度、二十四節(jié)氣制定教令，以為“順之者昌，逆之者不死則亡”，這是“未必然”的；而畏忌太過，則令人行事畏首畏尾放不開手腳。他認為，陰陽家思想的大綱領(lǐng)大思路（順天行事）是正確的，但是如果搞得太瑣碎、太絕對，那就是缺陷了。

從今天可見的相關(guān)史料綜合判斷，司馬談、班固對陰陽家思想優(yōu)長和弊端的論析，既是對陰陽學派思想的靜態(tài)的分析批評，也可以看作對先秦不同時期陰陽家的動態(tài)的批評——換言之，可以看作先秦陰陽家思想發(fā)展的前后兩個階段，這從班固“……及……”的敘述語氣里，其實已可體會。前期的陰陽家，只是主張“敬順昊天，歷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時”，其思想重點在于：強調(diào)人事活動（主要是農(nóng)事、政事）應(yīng)當遵順天地四時的節(jié)侯；而后期的陰陽家，則豐富發(fā)展了它的思想內(nèi)涵，融會“五行”思想，把陰陽五行觀念廣泛應(yīng)用到社會生活的許多領(lǐng)域，導致“牽于禁忌，泥于小數(shù)，舍人事而任鬼神”的情形出現(xiàn)。張舜徽《〈漢書·藝文志〉通釋》就曾指出：“古有羲和之官，命以四時之事，令不失其序。故《尚書·堯典》曰：‘欽若昊天，歷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時?！饕赞r(nóng)事為重也?！睹献印贩Q‘無違農(nóng)時’，亦特順天道之大經(jīng)而已。至于人之行事，有禁有宜，必擇時日而后可動，此乃后世陰陽家傅會五行生克之理，私定吉兇?！?/p>

二 先秦的陰陽觀念

《易經(jīng)》的六十四卦象都是由陽爻和陰爻兩種符號組合而成，這陰陽爻畫就是易卦的根本。各卦所表示的意義，都在這陰陽爻畫的組合之中——無論其象數(shù)意義，還是其義理蘊含。這就是《易系辭》所謂“一陰一陽之謂道”。梁啟超卻說：“最奇者，《易經(jīng)》一書，莊子所謂‘《易》以道陰陽’者，《卦辭》《爻辭》中僅有《中孚》九二（按此條爻辭為“鶴鳴在陰，其子和之”）之一條單舉一個‘陰’字?！彼谩兑捉?jīng)》卦爻辭中有多少“陰”字“陽”字來判斷當時人們有無陰陽觀念，而完全無視易卦爻畫本身及其思想中所包含的陰陽基本觀念，如此論斷，顯然不能令人信服。

何況，先秦典籍中，足以代表當時人們陰陽觀念的具體材料不在少數(shù)。隨意找一些來看：

先看《國語》?！吨苷Z上》記載，西周宣王即位（前827），沒有舉行藉田禮。虢文公就勸諫他說：

夫民之大事在農(nóng)。上帝之粢盛于是乎出，民之蕃庶于是乎生，事之共給于是乎在，和協(xié)輯睦于是乎興，財用蕃殖于是乎始，敦庬純固于是乎成。是故稷為天官。古者，大史順時覛（視）土，陽癉憤盈，土氣震發(fā)，農(nóng)祥晨正，日月厎于天廟，土乃脈發(fā)。先時九日，大史告稷曰：“自今至于初吉，陽氣俱蒸，土膏其動。弗震弗渝，脈其滿眚，谷乃不殖?！别⒁愿嫱踉唬骸笆穾涥柟僖悦宜臼?，曰：‘距今九日，土其俱動。王其祗祓，監(jiān)農(nóng)不易。’”王乃使司徒咸戒公卿、百吏、庶民，司空除壇于藉，命農(nóng)大夫咸戒農(nóng)用。……稷則遍戒百姓，紀農(nóng)協(xié)功，曰：“陰陽分布，震雷出滯?！蓖敛粋鋲?，辟（罪）在司寇?！?/p>

這段話是說，理國治民最大的事是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所以，立春之時，陽氣開始充盈，土氣隨之復陽轉(zhuǎn)暖，天子要舉行藉田之禮——天子率群臣到藉田（國家公田）親耕，以順應(yīng)時令季候的變化，推動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否則，一年都不會有好的收成。所謂“陽癉憤盈”“陽氣俱蒸”，所謂“陰陽分布，震雷出滯”，意思都是說春天到來，陽盛陰衰，陽氣充盈欲散，正是萬物生長的時候。天子行藉田禮，就是順應(yīng)節(jié)候遷變的象征。而所謂“弗震弗渝，脈其滿眚，谷乃不殖”，是說如果不順應(yīng)春陽蒸發(fā)，輸瀉陽氣，陽氣就會郁滯成災(zāi)，農(nóng)作物不得生長。這里所謂“陰陽”，雖是指物質(zhì)性的“氣”，但是與農(nóng)事豐歉緊密聯(lián)系起來，進而與天子藉田禮聯(lián)系起來，恐怕就有了深層的意義，絕非“粗淺微末”的認識了。

《周語上》又載，西周幽王二年（前780），發(fā)生了地震。大臣伯陽父說：“周將亡矣。夫天地之氣，不失其序；若過其序，民亂之也。陽伏而不能出，陰迫而不能烝，于是有地震?！彼忉尩卣鸬某梢颍怯捎陉帤鈮褐屏岁枤?，陽氣不得正常蒸發(fā)所致。緊接著伯陽父又說：地震會造成河川淤塞，斷絕水源，土地不得灌溉，沒有了收成，國家就要滅亡了。這里所說的“陰陽”，仍是指物質(zhì)性的“氣”，但是把陰陽失衡與國家存亡聯(lián)系起來了。

《周語下》記載，周景王想在無射鐘之外，再鑄造一口大林鐘，大臣伶州鳩勸諫他不要這樣做，說：“鑄之金，磨之石，系之絲木，越之匏竹，節(jié)之鼓，而行之以遂八風。于是乎氣無滯陰，亦無散陽。陰陽序次，風雨時至，嘉生繁祉，人民和利。物備而樂成，上下不罷（讀為疲），故曰樂正。”上古認為鐘鼓之樂與天氣節(jié)候有密切聯(lián)系，這是很玄妙的知識，暫且不論；這里要注意的是，伶州鳩說如果樂器搭配適當，就可以八風順遂，陰陽和洽，風雨協(xié)和，萬物順成。這里的“陰陽”觀念，也是跟農(nóng)作物豐歉、人事好壞緊密相聯(lián)的。

《越語下》記載，范蠡以陰陽觀念對越王勾踐談兵事：“天道皇皇，日月以為常。明者以為法，微者則是行。陽至（極）而陰，陰至（極）而陽。日困而還，月盈而匡（虧）。古之善用兵者，因天地之常，與之俱行。后則用陰，先則用陽。近則用柔，遠則用剛?！瓌倧娨杂柟?jié)不盡，不死其野。……盡其陽節(jié)，盈吾陰節(jié)而奪之?！边@是說，用兵打仗要善于運用陰陽天道，順天而行。如果是被動應(yīng)戰(zhàn)，就要用陰道；如果是主動出擊，就要用陽道。比如敵人來攻，勢頭正猛之時（“陽節(jié)不盡”），就應(yīng)以陰節(jié)應(yīng)對，固守不戰(zhàn)，等到敵方盛勢衰退而成為強弩之末時，再去消滅它。顯然，范蠡是把陰陽觀念與用兵打仗融會起來了。

再看《左傳》中陰陽觀念的例證：

《僖公十六年》記載，這一年（前644）的春天，有五塊隕石隕落在宋國，六只鹢鳥倒退著飛過宋國都城。這時，周王朝的內(nèi)史叔興訪問宋國，宋襄公就問他：“是何祥也？吉兇焉在？”叔興答道：今年魯國有大喪事，明年齊國有內(nèi)亂。之后他告訴別人：“君失問。是陰陽之事，非吉兇所生也?！币庵^：宋襄公所問不對；天上隕石和鹢鳥退飛，是陰陽之氣變動所致，不關(guān)人事吉兇。他雖然這樣說，但是：第一，他說兩件異象是陰陽失衡所致，說明他有著很熟稔的陰陽觀念；第二，他還是對宋襄公講，兩件異象是魯國、齊國將有喪亂的預兆。并且，他這樣平淡自然地說給別人聽，說明陰陽觀念是當時人們共有的知識，一聽就懂。

《襄公二十八年》記載，這一年（前545）春天，該結(jié)冰卻沒有結(jié)冰。大臣梓慎說：“今茲宋、鄭其饑乎！歲在星紀，而淫于玄枵。以有時災(zāi)，陰不堪陽。蛇乘龍。龍，宋、鄭之星也。宋、鄭必饑。”意謂：今年宋國、鄭國要挨餓了，因為這一年歲星（木星）應(yīng)當在“十二次”的“星紀”位置，可它實際卻在“玄枵”位置，這樣必然會有災(zāi)害。該結(jié)冰卻沒有結(jié)冰，是由于陽氣太盛，陰陽失調(diào)。歲星（青龍之象）出于玄枵（蛇之象）之下，是蛇在龍之上；而歲星（龍象）是宋、鄭二國的星宿分野，所以梓慎說“宋、鄭必饑”。這段話背后有先秦人天文歷法的知識背景，不必糾纏；這里只需注意：梓慎把不結(jié)冰這個現(xiàn)象解釋為“陰不堪陽”，進而推測“有時災(zāi)”?！蹲髠鳌愤€記載了梓慎的其他幾件事，如《昭公二十一年》說，這一年（前521）秋七月的一天，出現(xiàn)了日食。魯昭公就問梓慎禍福如何，梓慎先介紹日食的成因是月遮蔽了日，接著講日食所以為災(zāi)，是“陽不克也，故常為水”。就是陽不勝陰，陽為火陰為水，所以日食常伴隨著水災(zāi)。又如《昭公二十四年》記載，這一年（前518）五月又出現(xiàn)了日食，梓慎便預言將有水災(zāi)發(fā)生。從梓慎的這些述說和判斷中不難見出，春秋時期人們關(guān)于陰陽的思想觀念是相當系統(tǒng)而成熟的。

以上是陰陽觀念用于社會政治生活的例證。《左傳》還有把陰陽觀念運用于人體的例子。《昭公元年》載，晉國國君生病，請來秦國名叫和的醫(yī)生診治。醫(yī)和指出晉君生病是因為太過貪戀女色，并講述其原理：

君子之近琴瑟，以儀節(jié)也，非以慆心也。天有六氣，降生五味，發(fā)為五色，征為五聲。淫生六疾。六氣曰陰、陽、風、雨、晦、明也，分為四時，序為五節(jié)（指五味、五色、五聲都要調(diào)和），過則為災(zāi)：陰淫寒疾，陽淫熱疾，風淫末疾，雨淫腹疾，晦淫惑疾，明淫心疾。女，陽物而晦時，淫則生內(nèi)熱惑蠱之疾。

這是說：君子行男女之事，要有禮義節(jié)制，不可縱欲；否則就會生病。什么道理呢？天有陰、陽、風、雨、晦、明六氣，本是自然協(xié)調(diào)的；六氣生成五味、五色、五聲，人們享用它，也要做到均衡調(diào)和，才能保持身體健康。人如果貪用其中某個因素太過，就會生相應(yīng)的病。這里雖說有陰、陽、風、雨、晦、明六氣，實則后四者都可納入“陰陽”之中（風、明為陽，雨、晦為陰）。醫(yī)和的核心意思是：人所以會生病，是由于體內(nèi)陰陽二氣失調(diào)所致。

醫(yī)和所說的“病理知識”，在《黃帝內(nèi)經(jīng)》中有非常詳盡的闡述。其《陰陽應(yīng)象大論》篇就說：

陰陽者，天地之道也，萬物之綱紀，變化之父母，生殺之本始，神明之府也。治病必求于本。故積陽為天，積陰為地。陰靜陽躁，陽生陰長，陽殺陰藏。陽化氣，陰成形。寒極生熱，熱極生寒。寒氣生濁，熱氣生清。清氣在下，則生飧泄；濁氣在上，則生月真脹。此陰陽反作，病之逆從也。

這是說，生病的根本緣由，便是人體內(nèi)陰陽失調(diào)。之后，就大篇幅說明陰陽失調(diào)而致病的種種具體情形。

先秦諸子，談?wù)撽庩査枷胗^念也很深刻。如《老子》四十二章就說：“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边@是說，萬物生長都要靠陰陽二氣；陰陽交互，形成均衡調(diào)和的狀態(tài)，萬物才能生育養(yǎng)長。這是從生命的根本來講說陰陽思想觀念的。再如《荀子·天論》：

列星隨旋，日月遞照，四時代御，陰陽大化，風雨博施，萬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養(yǎng)以成，不見其事而見其功，夫是之謂神。

星墜木鳴，國人皆恐。曰：“是何也？”曰：“無何也。是天地之變，陰陽之化，物之罕至者也?！惫种梢?，畏之非也。

第一段說，日月、四時、陰陽、風雨，使萬物生長、成熟。第二段說，像隕石、樹鳴這種怪異之事，并不可怕，只是天地、陰陽的變化導致而已。從荀子的敘述中，可以看出他對陰陽思想觀念的嫻熟。

至如《管子》，雖未必真是管仲的著作，但是它成書于戰(zhàn)國，學界已經(jīng)達成共識。該書中專有《四時》一篇，說：“陰陽者，天地之大理也。四時者，陰陽之大徑也。”專談陰陽、四時與政治如何配合，以達成社會和諧的問題。

以上例舉先秦文獻中表述的陰陽思想觀念，已可充分證明：至晚從殷商開始，直到戰(zhàn)國末，陰陽思想觀念一直被人們述說且應(yīng)用著，先秦人對這一觀念耳熟能詳。梁啟超等人所謂陰陽觀念起始于戰(zhàn)國后期的論斷，是完全錯誤的。

三 先秦的五行觀念

梁啟超《陰陽五行說之來歷》論說先秦五行思想，理據(jù)均有缺欠。他先是舉出《尚書》《墨子》《荀子》《左傳》中有“五行”二字的幾條材料，或說只是五類物質(zhì)，沒有“絲毫哲學的或術(shù)數(shù)的意味”（如說《尚書》），或強作其他解釋（如說《墨子》“五行毋常勝”為“五行無常貴”之義），或不作理解（如說《荀子》之“五行”“不知作何解”，“但決非如后世之五行說”），或直斥材料本身不可信（如說《左傳》“不能置信”），繼而說：“五行說之極怪誕而有組織者，始見于《呂氏春秋》之十二覽（按“覽”當是“紀”之誤）。其后《小戴禮記》采之（即《月令篇》），《淮南子》又采之。”之后就是直斥《呂覽》《月令》“詭異”、不科學：“于是將宇宙間無量無數(shù)之物象事理，皆硬分為五類，而以納諸所謂五行者之中。此種詭異之組織，遂二千年蟠據(jù)全國人之心理，且支配全國人之行事?！倍欘R剛《五德終始說下的政治和歷史》，則具體斷定“五行說起于戰(zhàn)國的后期，鄒衍是始創(chuàng)五行說的人”。

梁、顧之說完全不合史實。《尚書》的《甘誓》和《洪范》兩篇，都出現(xiàn)了“五行”?！陡适摹吩氖牵?/p>

大戰(zhàn)于甘，乃召六卿，王曰：“嗟！六事之人，予誓告汝：有扈氏威侮五行，怠棄三正，天用勦絕其命，今予惟恭行天之罰?！?/p>

這是禹（一說夏啟）討伐有扈氏的戰(zhàn)前誓辭。其中的“五行”，漢代以來的學者大多解釋為金、木、水、火、土。而劉起釪《釋〈尚書·甘誓〉的“五行”與“三正”》一文，則依據(jù)《史記·天官書贊》“天有五星，地有五行”之說，詳細梳理“五行”從“五星”（指太白、歲星、辰星、熒惑、填[鎮(zhèn)]星，后稱為金、木、水、火、土）到“五材”（指金、木、水、火、土五種物質(zhì)，詳下）的含義演變，認為《甘誓》里的“五行”是指五星，與后來的“五材”說不同。這個解釋可以講通。而《洪范》的“五行”是指五種物質(zhì)，就沒有爭議了：

五行：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水曰潤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從革，土爰稼穡。潤下作咸，炎上作苦，曲直作酸，從革作辛，稼穡作甘。

《洪范》篇是殷商遺臣箕子為周武王講述的治國大道，即所謂“洪范九疇”。它的第一條，便是講水、火、木、金、土“五行”。據(jù)其具體闡釋，“五行”毫無疑問是指五種物質(zhì)。此其一。其二，它還指出了水、火、木、金、土各自的性質(zhì)和味道，這就不單單是提出“五行”這五種生活資料，同時還賦予了它更多的社會意義——這一思想趨向，無疑為后世陰陽五行學說提供了啟發(fā)。

《尚書》而外，先秦其他史料也多有“五行”觀念的記載，舉幾個例子：

《國語·周語下》載，單襄公說：“天六地五，數(shù)之常也。經(jīng)之以天，緯之以地。經(jīng)緯不爽，文之象也。文王質(zhì)文，故天祚之以天下?！薄疤炝匚濉焙我?？韋昭注云：“天有六氣，謂陰、陽、風、雨、晦、明也。地有五行，金、木、水、火、土也?！眴蜗骞钦f，以天之六氣為經(jīng)，以地之五行為緯，交互協(xié)調(diào)，沒有差錯，治國就能有成。這是陰陽五行治國說。

《國語·魯語上》載，名叫爰居的海鳥落在魯國東門外，三天都沒離開。魯國大臣臧文仲以為神靈，就讓人去祭祀它。展禽說：臧文仲太迂腐無知了！祭祀了不該祭祀的東西?！凹疤熘剑袼哉把鲆?；及地之五行，所以生殖也。及九州名山川澤，所以出財用也。非是，不在祀典?！北娝苤?，“三辰”指日、月、星；“五行”指什么？韋昭注：“五行，五祀，金、木、水、火、土也?！边@是祭祀五行之說。

《國語·鄭語》載，史伯給鄭桓公講“和而不同”的道理，有云：“夫和實生物，同則不繼。以它平它謂之和，故能豐長而物生之。若以同裨同，盡乃棄矣。故先王以土與金、木、水、火雜，以成百物?！边@是雜用五行以成萬物的觀念。

《國語》中的“五行”觀念，概如上述?！蹲髠鳌分嘘P(guān)于“五行”的材料就更多了，含義也更加豐富。

首先是“五材”觀念?！段墓吣辍份d，晉國大臣郤缺說：“六府、三事，謂之九功。水、火、金、木、土、谷，謂之六府；正德、利用、厚生，謂之三事?！边@里把“谷”與水、火、金、木、土并列，稱為“六府”，說明那時（文公七年即公元前620 年）五行（五材）的觀念還不是十分明確，但已經(jīng)充分認識到了“五材”則沒有疑問。

其后不久，“五材”觀念就非常明確了。如《襄公二十七年》（前546）載，子罕給宋國國君講諸侯國之間的戰(zhàn)爭不可避免，小國只能以德治國的道理。其中說道：“天生五材，民并用之。廢一不可，誰能去兵？”這話的意思是，“五材”是上天賜給所有人的，大家都可以取用?！拔宀摹敝心囊环N都不可能廢棄，所以兵器也就消滅不了，戰(zhàn)爭也就難以避免。“五材”是什么？杜預注：“金、木、水、火、土也?！睏畈忉尩溃骸氨饔媒鹋c木，鑄造時用水火，且必載于土地，取于土地。”與此含義相同的例證還有很多，這里只舉出魯昭公時期（前541—前510）的幾條：

天其有五材，而將用之。（《昭公十一年》叔向語）

天地之經(jīng)，而民實則之。則天之明，因地之性，生其六氣，用其五行，氣為五味，發(fā)為五色，章為五聲。淫則昏亂，民失其性。（《昭公二十五年》子產(chǎn)語）

天有三辰，地有五行。（《昭公三十二年》史墨語）

這些史料中的“五材”“五行”，都是指金、木、水、火、土五類物質(zhì)。從當時人們談吐自如的語態(tài)，不難看出，“五行”觀念已是那時普遍熟知的知識。

其次，《左傳》中有些講說“五材”“五行”的史料，還有更豐富的內(nèi)涵。如《昭公九年》記載，這年（前533）的夏四月，陳國發(fā)生了火災(zāi)。鄭國大夫裨灶預言：五年之后陳國將重新受封，受封五十二年后將亡國。子產(chǎn)詢問其中的緣由，裨灶回答說：

陳，水屬也。火，水妃（讀為配。下文同）也，而楚所相（主管）也。今火（心宿）出而火陳，逐楚而建陳也。妃以五成，故曰五年。歲五及鶉火，而后陳卒亡，楚克有之，天之道也，故曰五十二年。

這段話的意思是，陳國是顓頊之后，故國運為水。而火，是水的匹配，是楚國主管的（楚國先祖祝融在帝嚳時任火正，主治火事）?，F(xiàn)在大火星出現(xiàn)而陳國發(fā)生了火災(zāi)，這是把火運給了陳國，是驅(qū)逐楚國、重建陳國的預兆。五行用“五”來相配，所以說五年。歲星過五年到達鶉火，然后（歲星再運行四周即四十八年之后）陳國滅亡，讓楚國占有它，這是上天之道，所以說五十二年。這里有上古的天文歷法知識及推算方法，暫不論；只要了解一個事實：裨灶說陳國為水運，楚國為火運，并以此結(jié)合天文運行和火災(zāi)的情形，來推斷陳國、楚國未來的國運。這里面已經(jīng)含有五行生克觀念的芽苞了。

再如《昭公二十九年》載，這年（前513）的秋天，晉國國都郊外有龍出現(xiàn)。晉君就跟大臣蔡墨說：我聽說龍是蟲類中最聰明的，因為它不能被人活捉。蔡墨說：不是這樣的。上古有豢龍氏、御龍氏，都是養(yǎng)龍的。到了夏代，御龍氏的劉累給夏君養(yǎng)龍。那時有一條雌龍死了，劉累把龍肉做成肉醬給夏君吃。不久夏君還要吃這美味，劉累因為找不到龍肉，就丟官跑掉了。蔡墨接著說：萬事萬物，都有管理它的官吏。官員能夠恪盡職守，所管轄的生物才會來到。否則，生物就會潛伏起來，抑郁不能成長。接下來他就說：

故有五行之官，是謂五官，實列受氏姓，封為上公，祀為貴神。社稷五祀，是尊是奉。木正曰句芒，火正曰祝融，金正曰蓐收，水正曰玄冥，土正曰后土。龍，水物也，水官棄矣，故龍不生得。

這段話意謂：因此就設(shè)置了“五行之官”，讓他們世代繼承姓氏，封爵為上公，崇敬為貴神以祭祀之。這木、火、金、水、土“五官”，分別叫做句芒、祝融、蓐收、玄冥、后土。龍是水生動物，水官沒有了（劉累跑掉了），所以龍就不能被活捉了。

蔡墨講這個掌故，目的是想讓晉君好好使用官吏治國。本文關(guān)注的則是：他把自然物質(zhì)含義的“五行”，跟“五官”管理“五方”（木為東方、火為南方、金為西方、水為北方、土為中央）緊密結(jié)合起來了。那么，“五行”的意義就不限于五種物質(zhì)了。

又如《哀公九年》記載，這年（前486）秋天，宋公出兵攻打鄭國，晉國打算出兵救助鄭國：

晉趙鞅卜救鄭，遇水適火，占諸史趙、史墨、史龜。史龜曰：“是謂沉陽，可以興兵。利以伐姜，不利子商；伐齊則可，敵宋不吉?！笔纺唬骸坝?，水名也；子，水位也。名位敵，不可干也。炎帝為火師，姜姓其后也。水勝火，伐姜則可?！薄?/p>

這段話講：晉君在出兵援救鄭國之前，先做了占卜，得到的卦象是水流向火（水勝火之象）。他便向史趙、史墨、史龜詢問卦象的吉兇。史龜說：卦象顯示陽氣下沉（火為陽，遇水則下沉，故稱“沉陽”），可以發(fā)兵（兵是陰類，與水相合。水勝火，故利于興兵）。只不過，利于攻打姜氏（齊國姓姜，是宋的盟國），不利于攻打子商（宋國為殷商后裔，姓子）。所以，可以攻打齊國，和宋國作戰(zhàn)就不吉利了。史墨也說：盈，是水的名稱；子，是水的方位。名稱、方位相當，不可侵犯（趙鞅姓盈[同嬴]，宋國姓子，都與水相關(guān)。同類不可互犯）。炎帝是火師，姜姓齊國是其后代。卦象顯示水勝火，故可以發(fā)兵攻打齊國。

所謂“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左傳·成公十三年》），祭祀和戰(zhàn)爭是最大的國事。而晉國君臣在決定如何參戰(zhàn)救鄭之時，依據(jù)的是水火相克的思想觀念。盡管還沒有完整的五行生克的述說（這個語境下也不可能完整敘說），但是可以看出，五行生克的觀念在這里已經(jīng)被嫻熟運用了。

關(guān)于五行相勝的思想觀念，《墨子》里也有記述。除了其《明鬼下》篇引述《尚書·甘誓》那段文字（見前文）外，還有：

五行毋（無）常勝，說在宜。（《經(jīng)下》）

子墨子北之齊，遇日者。日者曰：“帝以今日殺黑龍于北方，而先生之色黑，不可以北?！弊幽硬宦?，遂北至淄水，不遂而反焉。日者曰：“我謂先生不可以北?！弊幽釉唬骸澳现瞬坏帽?，北之人不得南，其色有黑者，有白者，何故皆不遂也？且帝以甲乙殺青龍于東方，以丙丁殺赤龍于南方，以庚辛殺白龍于西方，以壬癸殺黑龍于北方[，以戊己殺黃龍于中方]。若用子之言，則是禁天下之行者也，是圍（讀作違）心而虛天下也，子之言不可用也?！保ā顿F義》）

墨子不相信五行必然相勝之說，認為五行是否相勝，在于如何運用?！顿F義》篇所說，思想精神一致：如果相信五行五方的吉兇之日，那么天下人就不能出行了。不管墨子如何看待五行相勝，本文注意的是：墨子思想的背后，是人們習知的五行生克觀念。這說明，在墨子的時代，五行生克思想已經(jīng)流行了?！拔逍形悖o）常勝”這個說法，也見于《孫子·虛實篇》，可以說明它是春秋戰(zhàn)國之際關(guān)于五行的另一種通行認識。

至于五行與四時相配，生發(fā)出一系列天人合一的政治思想，戰(zhàn)國晚期的《呂氏春秋·十二紀》記述非常詳盡，本文不能一一細說。但要指出的是，《呂覽》之前，《管子》之《四時》《五行》篇，就已經(jīng)把這個思想講述得很完整了。

以上簡略勾勒先秦時期“五行”觀念的流行及其含義演進狀況，可以證明：春秋戰(zhàn)國時期確有“五行”觀念存在，并且有一個由樸素（指五種物質(zhì)）向復雜（五行與五方、五色等相配，及五行生克觀念）發(fā)展演進的過程。

四 陰陽與五行觀念的合流

上文揭示了先秦時期陰陽觀念和五行觀念的基本情形。實際上，與此同時，陰陽和五行觀念就已經(jīng)開始合流。胡厚宣近四萬字的長文《釋殷代求年于四方和四方風的祭祀》，詳細考述甲骨文中的四方和四方風觀念，發(fā)現(xiàn)四方和四方風在殷商人眼里都是神靈，殷商人常常祭祀四方和四方風以祈雨求年。并且，通過與《山海經(jīng)》《尚書·堯典》等的四方和四方風比照分析，得出了這樣的結(jié)論：

在甲骨文里，只說“某方曰某，風曰某”，把方名和風名當作一種神靈。到《山海經(jīng)》，則把方名看成是一種神而加以人格化。將四方的神人，予以分工，東方、南方的神人管著風的出入，西方、北方的神人管著日月的長短。到《堯典》，則由《山海經(jīng)》的“司日月長短”的神人，演化成了主日月之神的羲和之官。四宅四方，都以日的動態(tài)為名，并特別祭祀日的出入。在甲骨文，僅有以四方與四時相連屬的觀念和萌芽。到《堯典》，則明白地以春夏秋冬四時配合了四方。并以初昏星象，推定四時四仲的季節(jié)。后來演變到《呂氏春秋·十二紀》《禮記·月令》《淮南子·時則》等，則由十二節(jié)逐漸完成了二十四節(jié)氣。又于四方四時之外，另加中央為五方，以與五行相配合。到《管子·四時》，則于五行之外，又加上陰陽，才構(gòu)成了在四時五方中陰陽五行的全部體系。

陰陽、五行觀念混融在一起形成一種思想體系，是一個漫長而復雜的過程。其中的具體問題太多，很難簡單說明，胡厚宣的研究結(jié)論也未必全都準確。但是他的研究至少可以說明：這一融合的歷史進程從殷商時代就已經(jīng)開始了（把四方和四方風聯(lián)系起來），一直延續(xù)發(fā)展，直到戰(zhàn)國后期發(fā)展成熟。

陰陽、五行觀念合流所形成的思想體系極為龐雜，幾乎涉及天、地、人的所有領(lǐng)域。根據(jù)需要，陰陽、五行可以與各種自然的、社會生活的事項相配，用以解釋、論說某種思想理念。這種匹配，愈到后來愈為豐富。為了清晰起見，本文把出現(xiàn)在先秦文獻中的匹配，列表于下：

表中所列匹配，分別出自《尚書·堯典》《呂氏春秋·十二紀》《禮記·月令》等典籍，包括了與天、地、神、人相關(guān)的許多方面，由此可以約略感知陰陽五行學說的龐雜。

陰陽五行思想中對后世影響最大的，莫過于“五行生克”的學說，它也被具體表述為“五行相勝（克）”和“五行相生”兩種說法，前者是從新舊更替而言，后者從前后相生為說，其內(nèi)在思想肌理則是一致的。

“五行生克”的思想究竟起源于何時？由于史料不足征，今天可能很難準確說清楚?！秴问洗呵铩?yīng)同》的一段話，完整地記述了五行相勝的思想：

凡帝王者之將興也，天必先見祥乎下民。黃帝之時，天先見大螾大螻，黃帝曰“土氣勝”；土氣勝，故其色尚黃，其事則土。及禹之時，天先見草木秋冬不殺，禹曰“木氣勝”；木氣勝，故其色尚青，其事則木。及湯之時，天先見金刃生于水，湯曰“金氣勝”；金氣勝，故其色尚白，其事則金。及文王之時，天先見火，赤烏銜丹書集于周社，文王曰“火氣勝”；火氣勝，故其色尚赤，其事則火。代火者必將水，天且先見水氣勝；水氣勝，故其色尚黑，其事則水。水氣至而不知，數(shù)備，將徙于土。

這段話被視為二鄒學說的記錄。它所講的具體內(nèi)容未必是事實，但是完整記述了五行相勝的基本模型：木勝土，土勝水，水勝火，火勝金，金勝木。

這一思想如此完善成熟，必然經(jīng)歷了漫長的發(fā)展時期。日人井上聰《先秦陰陽五行》，通過對商周墓葬以及商城遺址中有關(guān)“狗”因素的研究，結(jié)合甲骨文中有關(guān)“犬”“蠱”的卜辭，廣征博引多種文獻及中外民俗資料，做翔實細致的分析，得出如下結(jié)論：

起源于商的“殺狗巫術(shù)”和“埋狗御蠱”，經(jīng)周秦漢一直傳沿到唐。這個習俗大約有兩種途徑：一是商代腰坑的埋狗，即地下巫術(shù)；另一個是卜辭中所見的“寧風”巫術(shù)，即地上巫術(shù)?！P(guān)于地上巫術(shù)中殺狗寧風習俗，還可以分成兩種類型：其一是“相克型”，即殺狗以達到克殺惡風的目的，這是運用了金（狗）克木（風）的五行原理；其二為“金氣克殺型”，即殺狗抑制金氣而扶助木氣的五行原理。

這說明，事物之間彼此“相克”的觀念，早在殷商時期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同時，商周時期的“相克”思想，已經(jīng)隱含著部分的五行相克因素。

至于“五行相生”，就是把“勝（克）”改為“生”，形成另一種表述的模型：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

戰(zhàn)國后期稷下學者鄒衍、鄒奭發(fā)揮的“五德終始”思想，就是在這樣的思想背景和基礎(chǔ)上展開的?！妒酚洝し舛U書》說：“自齊威、宣之時，騶子之徒論著終始五德之運。及秦帝，而齊人奏之，故始皇采用之?！|衍以陰陽主運，顯于諸侯?！倍u在稷下學宮先后傳揚這一思想，鄒衍被稱作“談天衍”，鄒奭被號為“雕龍奭”，風靡一時。他們的“五德終始”學說究竟如何？由于《漢書·藝文志》著錄的“《鄒子》四十九篇”“鄒子《終始》五十六篇”“《鄒奭子》十二篇”全部散佚，今天只能借助其他文獻來略窺其基本面貌?！妒酚洝っ献榆髑淞袀鳌酚涊d：

騶（鄒）衍睹有國者益淫侈，不能尚德，若《大雅》整之于身，施及黎庶矣。乃深觀陰陽消息而作怪迂之變，《終始》《大圣》之篇十余萬言。其語閎大不經(jīng)，必先驗小物，推而大之，至于無垠。先序今以上至黃帝，學者所共術(shù)，大并世盛衰，因載其禨祥度制，推而遠之，至天地未生，窈冥不可考而原也。先列中國名山大川，通谷禽獸，水土所殖，物類所珍，因而推之，及海外人之所不能睹。稱引天地剖判以來，五德轉(zhuǎn)移，治各有宜，而符應(yīng)若茲。以為儒者所謂中國者，于天下乃八十一分居其一分耳。中國名曰“赤縣神州”，赤縣神州內(nèi)自有九州，禹之序九州是也，不得為州數(shù)。中國外如赤縣神州者九，乃所謂九州也。于是有裨海環(huán)之，人民禽獸莫能相通者，如一區(qū)中者，乃為一州。如此者九，乃有大瀛海環(huán)其外，天地之際焉。其術(shù)皆此類也?！鳌吨鬟\》。

司馬遷在這里記述了鄒衍的兩個學術(shù)思想：一是“五德轉(zhuǎn)移”說，二是“九州”說。此外，還說鄒衍寫了《主運》篇。

關(guān)于“五德轉(zhuǎn)移”之說，在《文選》李善注中有所存留：

鄒子有終始五德。言土德從所不勝，木德繼之，金德次之，火德次之，水德次之。（《文選》卷六《魏都賦》注、卷二〇《晉武帝華林園集詩》注引《七略》。按：《魏都賦》注脫“言土德”三字）

《鄒子》曰：五德從所不勝，虞土，夏木，殷金，周火。（《文選》卷五九沈約《齊故安陸昭王碑文》注）

這兩條佚文，都是以“五行相勝（克）”思想來解說王朝轉(zhuǎn)移的。周壽昌《漢書注校補》說：“其書（指鄒子《終始》五十六篇）著五德終始之運。如氏（如淳）注：‘今其書有《五德終始》，五德各以所勝為行。秦謂周為火德，滅火者水，故自謂之水德’云云。是此書故名《五德終始》也?！?/p>

至于鄒衍所著《主運》篇，《史記·封禪書》“騶（鄒）子之徒論著終始五德之運”裴骃《集解》引如淳說：“今其書有《五德終始》，五德各以所勝為行?！薄斗舛U書》又云：“騶（鄒）衍以陰陽主運，顯于諸侯?！薄都狻芬绱菊f：“今其書有《主運》，五行相次轉(zhuǎn)用事，隨方面為服?！眱上鄥⒆?，可知其《主運》篇表述的，也是《五德終始》一類思想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