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雁北
(江蘇職業(yè)技術聯(lián)合學院 無錫機電分院,江蘇 無錫 214028)
提到20世紀90年代的中國戲劇創(chuàng)作,過士行是一個繞不開的名字。他的“閑人三部曲”——《鳥人》《棋人》《魚人》先后被著名話劇導演林兆華搬上北京人藝舞臺,隨后,在評論界與觀眾中引起了巨大的反響,一時間一票難求。評論雖毀譽參半,但在“形式大于內(nèi)容”的中國當代先鋒戲劇盛行之時,卻為先鋒戲劇加重了內(nèi)容的含量。學者們曾從多個視角對它進行解讀,但鮮有生命價值觀角度的解讀?!伴e人三部曲”中的閑人表面上過著與花、鳥、蟲、魚為伴的閑散生活,但在閑散的背后卻滲透著作者對人與生命的深刻思考。生命豐富層次的展現(xiàn)、生命觀的多維理解、生命困境的言說、生命意義的追尋、生死的超越等等,都在過士行的戲劇作品中有著豐富的表達,其呈現(xiàn)出的獨特生命審美形態(tài)至今仍值得我們?nèi)ゲ粩嗟赝诰蚺c發(fā)現(xiàn)。
“近代科學始祖”笛卡爾將世界劃分為主客體兩部分,人是主體,是自然界客體的統(tǒng)治者,大自然是客體,是主體人的研究對象、征服對象。這種主客兩分的思維模式和價值觀奠定了現(xiàn)代文明的基石,造就了自然科學的繁榮和成功,但也給自然生態(tài)帶來極大的破壞[1]。自然生態(tài)(客體)被人(主體)破壞得千瘡百孔,這種主客對立的價值觀必須改變。學者王曉華說:“要克服現(xiàn)代性的悖論,生態(tài)主義就必須有自己的基本原則。在所有生命的主體性——權利都獲得承認之后,人和人、人和自然、自然和自然的關系只能被如其所是地領受為主體間際關系,最適合他們的交往原則當然是主體間性原則(交互主體性原則)?!盵2]只有確立了人與自然界、自然生命的主體間性關系,才能構(gòu)建更宏大的生命整體、擺脫生態(tài)崩潰厄運發(fā)生的可能。
過士行的話劇《魚人》展現(xiàn)了人對自然生命的諸多層次,在主體間性中拓展了生命的生態(tài)維度。第一維度是主客對立的生命價值觀,以漁具商人候子為代表的釣魚者(人)為主體,以大青湖的魚(自然)為客體,主體對客體施加的行為是“釣”。在候子眼里,魚只有經(jīng)濟價值,是其征服和占有的對象,他釣魚不分種類大小,一概不放過,“抄鯉魚”“釣草帽”兩個動作充分表現(xiàn)了他釣魚手段的殘忍。最后,他還提醒萬司令“別端著,提拉著,毀了抄子怎么辦?”[3]6在候子眼中魚生命的價值還沒有漁具的價值大,可見他的唯利是圖及對自然生命的漠視與冷酷?!澳阍谧非笠粋€享樂的極限,真正到了這個極限,你的生命也就沒有意義了?!盵3]47作者借教授之口揭露了如候子一樣的釣魚者們的利欲熏心與悲哀。同樣將魚(自然)作為客體的不只是為了物質(zhì)利益和享樂的釣魚者,還有大青湖的養(yǎng)魚工。他們養(yǎng)魚、保護魚,表面上在保護自然、守衛(wèi)生命,但當釣魚者們紛紛投石圍湖撈魚時,他們卻立馬沖下山坡先下手為強,探網(wǎng)、扒網(wǎng)、摸魚、叉魚,與釣魚者相比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拔覀円患易拥戎詤龋 薄斑@湖里的魚也有我們一份兒?!盵3]36他們養(yǎng)魚的目的是為獲得生存的物質(zhì)資料,與魚(自然)的關系仍然是占有、掠奪式的。
《魚人》中人與自然的第二個維度是主體間性的關系,大自然不再是人占有、掠奪的對象,而是與人類一樣具有平等的主體地位,這體現(xiàn)在老于頭(人)與魚(自然)的關系上。同是養(yǎng)魚,老于頭與眾漁工不同,他將魚視為與自己一樣的平等生命。看見魚受傷時,他十分心疼,當魚工們圍湖撈魚時,他譴責說:“你一家子,那魚也一家子,你就忍心讓它家破人亡?”[3]34魚是生命的象征,魚釣完了,水也就干了,水一沒人也活不了。這種生態(tài)的整體眼光使他認識到魚不是人征服、掠奪與獲得物質(zhì)資料的對象,而是維持自然生態(tài)系統(tǒng)正常運轉(zhuǎn)的關鍵。因此,他將大青魚視為神,保護著一方水土,守護著整個自然生態(tài)家園。他保護大青魚,敬畏大青魚,即使最后為之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同樣表現(xiàn)出人與自然主體間性關系的人物是釣神,他雖然與老于頭“養(yǎng)”魚的動作正相反是“釣”魚,但他的“釣”與候子、萬司令等人的“釣”不同,釣神“釣”大青魚的目的,不是掠奪、占有,而是一種雙方處于平等地位的精神上的較量。當“大青魚”快被釣上時,他著急地說“不許傷它!”“把鉤子給它摘了……放回……去……”[3]68因為釣魚,釣神的大兒子死了,老婆也跑了,他用了30年的時間,一直在等“大青魚”,釣大青魚已經(jīng)成為他活著的全部意義,即使最后他為此斷送了自己的生命,他仍然毫無怨言,相反,有的卻是與大青魚較量后的滿足與坦然。他說:“我死了之后,燒成灰,撒在大青湖里,生前我釣它們,死后喂它們?!盵4]61釣大青魚是釣神一生的精神追求,是他生命力的完全釋放,這種主體間性的確立使釣神與大青魚(自然)的生命合二為一。劇中與自然建立主體間性關系的第三個人物是釣神的小兒子三兒,他與自然建立關系不是通過“魚”,而是大青湖,他堅信自己的歸宿是大青湖(自然)。因此他是劇中唯一一個真正被大青湖所接受的人,其他人或在岸邊,或在水面,或被重新拖出湖底。唯有他與大青湖融為一體[5]。人與自然真正融為一體,可以視為人與自然關系的第三維度。《魚人》中從人與人之間小視角的戲劇沖突,擴展到人與自然大視角的沖突,在主體間性中拓展了生命的生態(tài)維度。
過士行的話劇關注生命的異化狀態(tài),呈現(xiàn)人的生存困境與生命的荒誕。作品中生存困境的展現(xiàn)超越了是非、正邪的道德糾纏,而是以一種悖論的方式書寫著人生的維度,以荒誕的形式將生命的幽邃皺褶徐徐展開,話劇《鳥人》體現(xiàn)最為明顯。
《鳥人》中悖論的生存困境體現(xiàn)在“人與鳥”“人與人”兩個層次上。人與鳥同為大自然的生靈,應是平等、互為欣賞的關系,但在“捕鳥人”黃毛眼里,國家一類保護珍禽褐馬雞卻被他捕獲、變賣,成為其獲得經(jīng)濟利益的商品;“護鳥人”小霞為大家喂鳥、遛鳥,不是因為欣賞、愛護鳥,而是將其作為領受工資的手段。這兩類人將鳥物化為商品,終日為鳥忙碌,為生存奔波,最終成了被鳥“奴役”的奴隸。當小霞在心理康復中心伺候人受氣時,聲稱要回老家。黃毛被三爺調(diào)教學京劇時說:“被困在這真不是人過的日子,還不如起豬圈痛快呢”[4]127,可見,物質(zhì)利益的獲得是以降低精神生活質(zhì)量為代價的,這是一種生存的悖論。鳥類學家陳博士,他研究鳥、愛護鳥,為養(yǎng)鳥者們對鳥的“殘害”而大聲疾呼,他尋找、保護瀕危物種褐馬雞,但最終卻將鮮活的生命殺害,將其制成供人欣賞的死的標本。他的疼鳥、愛鳥并非出于對生命本身的體察,而是建立在以人類為中心的功利主義價值觀基礎上,他看中的是“鳥”對人的價值。這種悖論從小的視點生發(fā),進入人和自然的大悖論中。“人與鳥”之間的悖論更明顯地體現(xiàn)在“養(yǎng)鳥人”身上。三爺、胖子、百靈張等養(yǎng)鳥人以愛的名義,伺候鳥、照顧鳥,將鳥看得比自己更金貴,前一秒還把那鳥捧在掌心,但因鳥說了“臟口”,就直接將鳥摔死在地,說是愛鳥實則對其毫無感情。他們按照人類社會的價值體系判定鳥的生存處境,遏制了鳥的自然天性,是人對動物的欺凌。這種欺凌又反向投射到鳥對人精神的“鉗制”上,看起來鳥與養(yǎng)鳥者是主人與奴隸的關系,養(yǎng)鳥者占有、支配、訓練著鳥,為了讓鳥叫出“十三套”,他們整日為鳥“奔波”“忙碌”,失去了主體性,成了“鳥”的奴隸。囚鳥反被困,展現(xiàn)了“人與鳥”之間悖論,同時也反映了人自身的分裂。
第二個層次的悖論困境體現(xiàn)在“人與人”的關系上。精神分析學家丁保羅建立心理康復中心,一心想治愈這些具有心理疾病的“鳥人”,在他對不同人進行心理治療的過程中,卻反被剖析暴露了自己的心理問題。他診斷得出胖子有“殺父娶母”的“俄狄浦斯”情結(jié);陳博士打著研究的旗號只是為了滿足自己的窺陰癖;三爺將自己對戲曲舞臺的眷戀轉(zhuǎn)嫁到了鳥的身上,只為彌補他“無法成角兒”的遺憾。正在他為分析出別人的心理而洋洋自得時,三爺反將一軍,通過“審問”丁保羅,使其認識到這些心理問題竟都是自己某種心理病態(tài)的映照。剖析別人反被剖析,治療別人卻發(fā)現(xiàn)自己“有病”,這些悖論的呈現(xiàn)讓我們更加清晰地看到了每個人所處的生存困境。過士行在談他的創(chuàng)作時回答了這種生存困境的本質(zhì):“現(xiàn)代社會發(fā)展,遠離自然之后,人類自身無法擺脫的是本質(zhì)的荒誕?!盵6]值得注意的是,過士行劇作中的荒誕,與西方“荒誕派”戲劇不同:雖荒誕,但不荒涼,對這個世界,他還心存希望。不輕易肯定什么,不隨便否定什么,而是將他對生命的理解、對困境的言說展現(xiàn)出來,讓讀者思考。
過士行在接受《北京日報》采訪時說:“徳勒茲在總結(jié)尼采的觀點時強調(diào),‘生存是否具有意義’是哲學的最高問題。我以為這也是戲劇精神的最高問題,甚至是一切創(chuàng)作的最高問題?!盵7]他將探究人的生存意義作為戲劇創(chuàng)作的最高任務,而他劇作中生存意義的最高體現(xiàn)便是對回歸本心的生命哲學的追求。過士行的戲劇創(chuàng)作深受老莊與禪的影響,在莊子美學中汲取“閑逸”、“自然”的養(yǎng)分,通過對回歸本心的生命追求,從而達到人格的真正自由。
《棋人》中的圍棋大師何云清,在眾棋友眼中是棋圣,是智慧象征。他在自己六十歲生日那天幡然悔悟,感嘆到自己五十年沒有離開過棋盤,“我用我的生命,我的青春焐暖了這些石頭做的棋子,而我肉做的身體卻在一天天冷下去,真的冷呀。”[4]149所以,戲劇一開始,他就在“趕棋友”“毀棋盤”,想要像常人那樣重新體驗日常的生活。他開始回歸“自然”,欣賞初春的晴空,聆聽大雁的鳴叫,青春的化身媛媛的到來喚醒了他體內(nèi)的生機,撫慰了他寂寞的靈魂。但就在他帶著尊重甚至感激的心情領略圍棋之外的廣大世界的時候,司炎的到來讓他重燃對圍棋的熱忱,他雖然不忍,但最后還是痛下殺手,斷了司炎的棋緣,而他“贏了”司炎最后一盤棋后,卻茫然、困惑了:司慧讓他們放下的究竟是什么?棋圣何云清最終也沒有參透生命的意義。
在沒有與司炎對弈之前,他曾一度找到了生命的意義,他放棄了以“棋”為象征的“理性”生活,想通過感受世俗回到生命純?nèi)坏臓顟B(tài),他也感受到了生命的快樂。這種生命價值觀的選擇正是對現(xiàn)代社會提倡的理性世界的一種反叛。自笛卡爾以來,人們歌頌思想與理性,人被分割成思想與情感互不相關的兩半,使人失去了完整性,人們以犧牲精神的“我”為代價去換取物質(zhì)的“我”的優(yōu)越生活,用“金錢”“榮譽”“權利”的占有換取精神上的“幸?!?。但因人貪婪的本性,使這種“幸福”轉(zhuǎn)瞬即逝,人們又開始陷入對物質(zhì)的追求的死循環(huán)中,直至被異化,成為“物質(zhì)”“理性”的奴隸。何云清這種對理性的反叛是有效的,但司炎的出現(xiàn),讓他重拾對理性追求的熱情,他欣賞著司炎的頭腦與才華,司炎正是年輕時的自己,他斷了司炎棋緣的同時,也使自己再度陷入生命意義的迷失之中。正如司慧所說:“這個世界不是靠腦子才有的,有多少事,多少災難是由于動腦子造成的??!”“是靠動心。就那么點真性情。高興或是不高興,愛或是不愛?!盵3]162這種真性情是人的本心、本性的回歸,而何云清終究沒有抵過“理性”的誘惑,沒能達到人格的真正自由。
作者對司炎這一人物的塑造具有極端性。他有著高速運轉(zhuǎn)的大腦,需要不停地思考,否則就會痛苦不堪,聊天對他來說是折磨,媛媛修長的雙腿對他毫無吸引力,他幾乎失去了用心感通萬物的能力,他是極端理性的象征。他已不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而是一臺被物化的永動儀。司炎拋棄了愛他的母親,放棄了年輕的生命,他終于可以永遠下棋,獲得了他想要的自由。他理性的頭腦沒有一絲的情感與愛。走出生命的困境是以失去生命為代價,這種荒誕正是過士行對“理性”的無情嘲諷。
游魂角色的塑造被過士行界定為一個關乎成敗的角色,他作為司炎的生父,卻和司炎象征的“理性”相反,是分化的另一面,是“感性”的象征。他不愛下棋,善于傾聽和陪伴,沒有對外界的偏執(zhí)追求,他體驗、享受過正常的男女歡愛的婚姻生活,“游魂”的世俗生活正是何云清羨慕和追求的感性世界。但當對司慧無話可說、失去生機時,他成了游魂,失去了生命的意義,只能靠向何云清求教下棋、反復品嘗生死的味道來尋找刺激,抵抗孤寂與虛無。失去了生機,喪失了體驗生命的能力,與喪蕩游魂無異。
《棋人》是過士行追求回歸本心的生命哲學的一種詮釋?;貧w本心是一種無分別的直覺智慧,就像何云清下最后一盤棋時,拿的白折扇上寫的大大的“無”字,是在超功利的“無”的狀態(tài)下,真正放下執(zhí)念,內(nèi)心不被占有,走出被物質(zhì)、理性、欲望、孤獨所奴役的處境,最終獲得真正的自由,達到內(nèi)心的“閑逸”與“自然”。
過士行“閑人三部曲”具有傳奇的引人入勝的故事外殼,在這熱鬧、戲謔、荒誕的背后卻蘊含著作者對生命價值、生命意義的深入思考。從《魚人》中人與自然生命的“主體間性”的多維生態(tài)視角到《鳥人》的“人與鳥(自然)”“人與人”的生命困境呈現(xiàn),再到《棋人》對回歸本心的生命哲學的追求,其共同點都是在探尋如何解決人的精神危機,避免被異化,從而走向生命的真正自由。過士行的“閑人三部曲”呈現(xiàn)給觀眾巨大的思考空間,值得人們反復去思索與探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