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游：鐵馬冰河入夢來（六）

靳國君

山光水色，湖山可愛;書香墨韻，舒暢心懷。 陸游進(jìn)入弱冠之年，憧憬未來，盼望美好。誰知歲月不如人意，人生之路，有風(fēng)有雨，他平靜的讀書生活，接連遇到了意外之變。

他21歲時娶妻。其妻天生麗質(zhì)，顧盼生輝，“美目盼兮，巧笑倩兮”。薄衫短襦，長裙曳地，腳步輕盈，亭亭玉立，宛若玉樹臨風(fēng)，氣度優(yōu)雅。

她知書習(xí)禮，遵婦道。雞鳴即起，灑掃庭除。廚中摘葵，黃昏具飱。陸游夜讀，紅袖添香。宋時，熏香是風(fēng)習(xí)，讀書、聽琴，閑逸時，必焚香悅意，融入生活情境。

閑時，與陸游相語，柔情似水，凡詩詞歌賦、琴棋書畫，常有己見。伉儷相得，琴瑟和諧，感情至篤。怎奈其母看兩人如膠似漆，擔(dān)心陸游墮于學(xué)，誤失功名，數(shù)遭譴之。其妻暗自垂淚，愁腸九轉(zhuǎn)，云容憔悴。陸游好言勸慰，后雖譴之，但陸游“未忍絕之，則為別館，時時往之”。其母發(fā)現(xiàn)，遂至仳離。

陸游淚灑青衫，其妻殊不忍別，涕泣失聲。這是兩人的婚姻悲劇，在他們的感情世界里，留下了終生不可磨滅的創(chuàng)傷和痛苦，恰如“孔雀東南飛”，“舉手常勞勞，二情同依依”。后來，其妻另嫁同郡文士趙士程，陸游后娶王氏。24歲時，父陸宰病逝，享年61歲。同年，長子子虡生。

事有巧合。1155年春，陸游31歲，他一日去城南，游沈園，思往事，踽踽獨行，徘徊于石橋水畔。不經(jīng)意間，竟巧遇前妻與其后夫一家游園。陸游回避。意外的是，趙士程聽聞，遣仆人送來酒肴，以盡禮節(jié)。陸游謝過，百感交集，想起當(dāng)年被迫離異，離情別緒涌上心頭。眼見綠柳紅墻，春色如舊，桃花落盡，池閣空寂，山盟雖在，人已非昨，陸游不勝唏噓。樹下佇立，良久，人去后，揮筆粉壁，寫下了《釵頭鳳》：

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墻柳。東風(fēng)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這首詞狀物寫情，委婉纏綿，陸游把他懷有百年之期，卻一朝被迫離異的痛苦，和“山盟雖在，錦書難托”的一腔憂思與憤懣，揮灑壁間。

陸游詩意圖局部 （單柏欽）

陸游萬萬沒有想到，與前妻沈園一別，竟成永訣。他前妻離開沈園，終日寡歡，后郁郁而亡，香消玉殞。

陸游聽到這個不幸的消息十分震驚，仰思俯嘆，痛感人生無常，又對沈園意外之會追悔不及，他想那日他若不去沈園，也許不會有今日噩耗，真是陰差陽錯竟成巧合。往日的夫妻恩愛、老母的不容決絕……一幕一幕掀動心扉。陸游痛不欲生，折斷筆，撕碎紙，棄讀書，不思飲食。王夫人見他這般情景，不知個中原由，問他病否？陸游說無病也。王夫人百思不得其解。幾十日后，陸游漸似以往，恢復(fù)常態(tài)，王夫人也自放下心來。

陸游從這場精神打擊中走過來，把它埋藏在心底，成為他無法挽回也永遠(yuǎn)抹不去的人生遺憾。這般生骨情思，恰如蘇軾自我抒懷所寫：“不思量，自難忘。”

陸游晚年鄉(xiāng)居，時有往事之思，多次去沈園。五十年間，沈園已三易其主。舊地重游，俯視蓮花池，走過葫蘆池上的青石板小橋，緩步而行，時而駐足，撫今追昔，陸游不勝感慨：“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

他80歲后，體衰，雖不能再去沈園，但他“每入城，必登寺眺望，不能勝情”。這是怎樣的一種情境，怎樣的一往情深！83歲時，他夜夢重游沈園。晨起寫詩兩首，詩中寫道：“路盡城南已怕行，沈家園里暗傷情”，“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猶鎖壁間塵”。白發(fā)蒼蒼憶當(dāng)年，傷悼往事，深情喟嘆，哀婉沉痛，從肺腑流出，真?zhèn)€是天荒地老情未老，后有詩人曰“人生只有情難死”，信焉。

沈園因陸游這段悲歡離合的故事，漸名于世。后有好事者無名氏，假托其妻，以唐婉為名，寫詞一首和之：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fēng)干，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欄，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

陸游的詞《釵頭鳳》，以愛、恨、悔交織的心情，抒寫了凄愴酸楚的內(nèi)心世界，這首和詞，則寫得低回婉轉(zhuǎn)，如泣如訴，幽怨綿綿，詞語纖細(xì)又深沉，思悠悠，想悠悠，與陸游的詞呼應(yīng)交融，珠聯(lián)璧合，是心靈的剖白：“此時我心，君知之否？”

究竟這首和詞是何人所寫，竊以為，是唐婉也罷，非唐婉也罷，學(xué)術(shù)界自可探賾索隱，不過這倒增加了陸游婚變悲劇的故事性、戲劇性，也使沈園的歷史底蘊和文化氛圍憑添了幾分傳奇色彩。

陸游苦讀，德才俱進(jìn)，名動江南。

1153年，陸游參加浙漕鎖廳試。主考官是兩浙轉(zhuǎn)運使陳之茂，他是忠直耿介之士，“心術(shù)正而無邪，文章簡而有法”。他審閱到一份試卷，內(nèi)心十分贊賞。文章論說言簡意賅，論據(jù)服人，學(xué)識豐厚，德在其中，是難得之才。全部閱卷完畢，排出名次，此卷序號名列第一。拆糊名時，方知此生是山陰人陸游?？雌湓恚瑫胺Q一流，用筆和筆勢，頗有顏真卿筆意。宋時，為防考官與考生通同作弊，皆由謄錄院謄錄試卷，糊名（封名），屏蔽考生姓名、筆跡，及籍貫等信息，交考官閱判謄錄卷，原卷另存。陸游名列第一，名實相副。秦檜時任太宰，想以權(quán)勢脅迫陳之茂，將其孫秦塤擢為第一名。陳之茂正義堂堂，不畏權(quán)勢，堅持按考試成績擢置陸游第一。秦檜怒斥陳之茂，下令要追查考官的責(zé)任。

一天，幾位摯友為避秦檜耳目，夤夜暗訪陳之茂，告訴他秦檜下令要嚴(yán)懲、嚴(yán)辦他。陳之茂率爾言道：“我是為國選材，他是毀才誤國。其滅我、罪我，任由他去。哪有只可言和，不可言戰(zhàn)之理？士可殺不可辱！”他二十二年前考中進(jìn)士，仕途走來，關(guān)護(hù)人才，不計得失。

次年，陸游參加省試，既全國禮部考試。

這次主考官和參詳官等，皆由秦檜策劃提名，由其親信出任，高宗照準(zhǔn)。參詳官（監(jiān)試，負(fù)責(zé)初擬名次）、監(jiān)察卸史董德元，他從謄錄院動手腳得知秦塤之卷號，喜不自勝，自言自語：“吾曹可以富貴矣！”考畢，他遂定秦塤卷號為第一。參詳官、吏部郎中、權(quán)太常寺卿沈虛中，沒等揭榜，便派吏，夜里逾墻，向其父秦?zé)缤祱笙?，攀附秦檜，不擇手段。

陸游成績優(yōu)異，秦檜卻令禮部以“喜論恢復(fù)”、鼓動抗金為說辭，下文黜免，考卷無效，除名，取消了陸游參加殿試資格。

殿試，秦檜奏準(zhǔn)，由其心腹湯思退統(tǒng)籌。秦檜舞弊無所顧忌，秦檜門生、姻親，皆名列前茅。殿試時，高宗細(xì)讀秦塤策論，覺其文章多秦檜、秦?zé)缣渍Z，查驗原列第七名張孝祥試卷，策論言簡意深，筆墨精妙，文采飛揚，足見飽讀六經(jīng)，遂進(jìn)張孝祥為第一名，秦塤為第三名。高宗殿上，見張孝祥，知時年二十二歲，出身寒微，應(yīng)答如流，資質(zhì)超人，過目成誦，瀟灑倜儻，高宗喜而言：“天縱英才。”范成大、楊萬里、虞允文，亦平步青云，為同榜進(jìn)士。

陸游三次赴試，秦檜如影隨形。這次竟遭黜免，從隋朝承漢之源，開始實行科考制度，至北宋五百余年，從未有過黜免出類拔萃者之事，而陸游竟成為史無前例的第一人，這引起朝野議論，有文獻(xiàn)載：“天下為之切齒”。對陸游來說，這是晴天霹靂，轟頂之擊，陷其絕境，意味前程黯淡，有在鄉(xiāng)間了此一生之虞。他感嘆：“性嗜古文，不通于世俗”。他也深感辜負(fù)了周圍親人的期望，在《謝解啟》一文中，他寫道：“內(nèi)負(fù)初心，外愧舊友。”陸游五內(nèi)俱焚，內(nèi)心的巨大痛苦，無可言狀。而今讀其“內(nèi)負(fù)初心，外愧舊友”，尤知少年陸游志向，確如鴻鵠凌云。

回到山陰，兄弟們和族人與鄉(xiāng)賢、鄉(xiāng)鄰，接踵慰問。鄉(xiāng)鄰吳兄，生于耕讀之家，與陸游年齡相仿，雖是務(wù)農(nóng)，亦通文墨，熱情好義，樂于助人，村人皆稱其為吳兄，他素與陸游交好。他囑陸游慢慢想來，要有越人的“隱忍”，能伸能屈，以待來日，世事無不變者，何況陰云蔽日，豈能久長？

勸人者心明，受勸者意亂。陸游心緒紛煩，徘徊于斗室，踟躕于庭院。他為考官陳之茂仗義執(zhí)言遭厄運，憂而激憤，從此敬佩終生，奉之為師。念己處境，他愁思百結(jié)，四顧茫茫，不知欲何之。日久，漸自隱忍，秉持初心，繼之發(fā)憤苦鉆學(xué)業(yè)。他在《夜讀兵書》一詩中，抒寫此時的心境與志向：“孤燈耿霜夕，窮山讀兵書。平生萬里心，執(zhí)馬王前驅(qū)。戰(zhàn)死士所有，恥于守妻孥……”

魂牽夢縈是沈園

1155年秋，一日，旭日臨窗，晨風(fēng)和煦，陸游臨帖習(xí)字。

他自幼承家訓(xùn)，九歲學(xué)書，苦練楷書二十年，出類拔萃。間習(xí)草書，喜學(xué)懷素、張旭，也學(xué)楊凝式行書，兼學(xué)蘇軾、黃庭堅。宋代興草書，書家蜂起，是中國書法的一座高峰。陸游草書三分真、七分草，獨辟蹊徑，清新流麗，疏放飄逸，卓然超群。他把揮灑草書的狂放與快意，寫進(jìn)了《草書歌》：“傾家釀酒三千石，閑愁萬斛酒不敵”，“ 此時驅(qū)盡胸中愁，捶床大叫狂墮幘。吳箋蜀素不快人，付與高堂三丈壁”。

正在他乘興揮灑時，鄉(xiāng)鄰吳兄興沖沖推門而入，對陸游說道：“新聞，新聞，好消息，好消息！”

陸游問道：“什么好消息？”

吳兄一拳砸在案上，一句一字地說道：“秦-檜-死-了！”

“??？”陸游十分驚訝，將信將疑。陸游問道：“當(dāng)真？”

吳兄說道：“當(dāng)真。邸報、小報上都登了。”

邸報，行于官府，形似公文，宋時已公開發(fā)行，稱朝報;小報是民辦，消息靈通，“始自都下，傳之四方”，流于民間，大小只幾寸，自唐始，人稱“新聞”，小商販兼售。小報比邸報多了些三言兩語的媚俗文字，諸如名流緋聞、離婚納妾、神醫(yī)名藥、卜卦算命、歌伎私奔之類的里談巷議之類，亦有杜撰詔令、偽造奏章、妄傳事端，搖動眾情，編者常有德缺學(xué)淺無良文人。

陸游聽聞邸報、小報都已發(fā)表，立即收住筆，出口道：“阜卿（陳之茂字）可得脫矣！”他連拍案幾，撫著吳兄肩膀，連聲說“社稷有幸，社稷有幸！”陸游推窗而立，清風(fēng)徐來，漫卷詩書，一掃郁悶之氣。吳兄說道：“今天，我共你飲酒?！标懹螖[手說道：“不，不，我設(shè)酒，俱飲！”鄰人也無不奔走相告，言奸賊已死，是國之幸，民之福也。吳兄說道：“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

原來，早在1150年1月，秦檜在回相府的望仙橋上，忽然斜刺里竄出一大漢，大吼一聲，手揮大刀，向秦檜砍去，只聽咔嚓一聲，情急之中，卻只砍斷了轎桿，眾衛(wèi)士蜂擁而上，把大漢撲倒在地。連夜審訊，知大漢名叫施全，是為國除害而來。次日，秦檜命施行殘酷的磔刑，在市上五馬分尸，鮮血淋漓，慘不忍睹。此野蠻殘酷之刑，早在唐朝已廢止，秦檜獨行之。是日深夜，有人收尸而去，不知其名，不知其所之，人言：“烈士入土，英名在天！自有義士相助?！?/p>

秦檜逃過一死，卻由驚而懼，增護(hù)衛(wèi)五十人。以有病為由，坐轎上朝，不拜。其初，精神恍惚，夜多噩夢，年復(fù)一年，病情益重。1155年，他竟一病不起，遍請名醫(yī)，百方用盡，皆束手無策。死前，他全身疼痛難忍，嚼亂舌根而死。臨安百姓聞之，皆曰“惡貫滿盈”，無不稱快，街巷有人放鞭炮，西湖晚上有人放煙花。

高宗為穩(wěn)定“和議”之局，追謚秦檜美名為“忠獻(xiàn)”，在朝中他卻在無意間說漏一句話：“我現(xiàn)在用不著再在靴里暗藏匕首了?！备咦谏钪貦u陰險歹毒，自身早有防范，只是為“求和”，才獨依秦檜。

陸游從科考重挫中挺過來，他看到了希望，晨起練劍，聞雞起舞;伏案讀書，更深漏殘。有時，登會稽山，嘯傲煙霞;乘舟游鑒湖，扣舷而歌;閑步古纖道，發(fā)思古之幽情;臨池習(xí)字，筆墨縱橫，痛快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