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芾“漆書”觀念辨正

軒敏華

內(nèi)容提要：本文對米芾《漆書竹簡帖》有關(guān)漆書得名由來、竹簡制法、簡書形制，以及書帖年月、時間、地點等相關(guān)問題做了一番正本清源的考證，并試圖從米芾漆書的表現(xiàn)中尋繹其字法體勢所受到的影響。

關(guān)鍵詞：漆書;古文 科斗書;科斗筆法

米芾《漆書竹簡帖》稱：“漆書竹簡以竹聿行漆，此其制也。竹以筍（嫩竹）尺二斷之離開，火熨平乃書。其內(nèi)粉紅色，滑如箋弗制，如貝葉冊字是其制，君子識之。楚米芾元章作此札。宋崇寧甲申癸酉月壬子日南山寶晉齋?！卑创颂娪凇督B興米帖》卷九，其對漆書得名由來、竹簡制法及簡書形制的說解大致代表了時人對漆書的一般認識。

米芾所謂“以竹聿行漆”之簡書，古稱漆書，漆書之名始見于東漢初年。據(jù)《東觀漢記》：“杜林于河西得漆書古文尚書經(jīng)一卷，每遭困厄，握抱此經(jīng)?！惫屎笫姥云釙咄肥鲋炼帕帧６帕炙鶄髌釙枪湃怂Q科斗書流傳中的重要一支，而科斗書之名實源于漢人對以孔壁中書為代表的六國古文之俗稱。據(jù)衛(wèi)恒《四體書勢》：“漢武時魯恭王壞孔子宅，得《尚書》《春秋》《論語》《孝經(jīng)》，時人已不復知有古文，謂之科斗書，漢世秘藏，希得見之?！笨妆谥袝贼攪盼膶懢?，自出土以來正值古體篆書逐漸退出日用，今體隸書漸趨普及的關(guān)鍵轉(zhuǎn)捩，再加上當時朝廷秘不示人，古文之學遂成少數(shù)古文經(jīng)學家的專門之學。

科斗書之稱漆書者，蓋緣兩漢以來，學者多以為科斗書始于未有筆墨而以竹漆代之的倉頡時代。然以漆書名古文者，是示以字法之古老，非謂六國簡書即“漆寫之書”。荀勖《穆天子傳序》稱太康二年（281）參與校理之汲郡人不準盜發(fā)魏襄王冢所得簡書是“墨書”，《晉書·束皙傳》則稱其為“竹書漆字”，正是“墨書”“漆字”通用的好例。庾肩吾《書品》亦有“符陳帝璽，摹調(diào)蜀漆”的句子?！笆衿帷庇美钏埂吨G逐客書》“西蜀丹青不為釆”典故，蓋古人稱朱墨之文為“丹青”，是朱亦墨，墨亦墨，漆既如墨之以紅黑二色為主調(diào)，又昭著其事而歷久不磨之功亦一如筆墨。庾氏此語正謂以上乘之墨妙，寫就刻符、摹印之古雅文字也?？芍浴捌釙贝澳珪弊詽h晉以來已成相沿之慣例。近年來所見關(guān)于?；韬顒①R墓出土漆器銘文的探討中，多有冠以“漆書”之名者，此種用法似于古人未及見之。至于漆器滑膩，雖不著筆墨，但書者以漆調(diào)油書之，其精妙處遂不減簡牘墨書。

《漆書竹簡帖》所稱“尺二”之簡者，是謂古尺，東漢至魏之尺較古尺長四分有余，故稱“尺書”，至于官書之策，則又倍之。故汲冢書依古制是二尺四分，而《齊書·王僧虔》僅謂“二尺”。用于制作竹簡的材料須是合適的嫩竹，因老竹、枯竹不堪入用。剖開的竹片將去皮的一面向火烤炙以去除水分，故有所謂“殺青”“汗青”之說。至于書字則選取竹簡質(zhì)地細膩、受墨性好的向心面，這就是帖中所說的“其內(nèi)粉紅色，滑如箋弗制”。米芾在這里提到的貝葉冊，即世所謂貝葉經(jīng)，又譯貝多葉經(jīng)，古印度人以蘆葦稈或鐵筆在經(jīng)處理過的貝葉棕類喬木皮、葉上抄寫佛經(jīng)?！柏惗唷笔氰笳Z，漢譯為“葉”，據(jù)段成式《酉陽雜俎》可知其樹有三種。由于此類貝葉梵文多有頭粗尾細的筆法表現(xiàn)，古人亦曾一度稱其為“科斗書”“漆書”，而有關(guān)漆書是硬筆書的認識很可能便肇端于此類對梵文經(jīng)書望文生義之解釋。如李肇《東林寺經(jīng)藏碑銘（并序）》云：“佛滅后，大迦葉召千羅漢，結(jié)集法藏，阿難傳焉。西土以胡文紀之，謂之梵書，科斗文字之類也。著以貝葉，謂之梵夾，殺青為簡之類也。”姜夔《絳帖平》亦稱：“頡之文字，一變于籀，再變于斯而絕矣。此字疑是梵書。前代譯經(jīng)，中國梵書無數(shù)，皆漆書貝多葉，與此同?！?/p>

“竹聿”，又稱“竹梃”。元吾丘衍《學古編》稱：“上古無筆墨，以竹梃點漆書竹木上。竹硬漆膩，畫不能行，故頭粗尾細，似其形耳?！蹦藢⒅耥残衅嶂畷r代斷自“上古”，亦絕口不提科斗書與貝葉書之關(guān)聯(lián)，結(jié)論似較宋人為客觀，故后世學者多引此說。降及清代，金農(nóng)以“渴筆八分”名世，世人乃以“漆書”名之者，仍與金農(nóng)此體所受貝葉梵文書的影響有關(guān)。至康有為《廣藝舟雙楫》乃有“商、周用刀簡，故籀法多尖，后用漆書，故頭尾皆圓，漢后用毫，便成方筆”之說。凡此種種，雖于漆書生成之由來及其形態(tài)若何多有出自不同角度的猜想，是皆可從一個側(cè)面證明漆書是硬筆書這一認識的流布之廣遠。

后世所稱科斗書往往以孔壁中書與杜林漆書為正傳。孔壁中書自孔安國獻書以來便收在內(nèi)府，直至漢末遭董卓之亂散失無余，倒是杜林漆書一直在民間有抄本流傳。據(jù)韓愈《科斗書后記》：“于時李監(jiān)陽冰，獨能篆書。開封令服之者，陽冰子，授余以其家科斗《孝經(jīng)》，漢衛(wèi)宏《官書》兩部，合一卷，愈寶蓄之而不暇學?！蹦擞谒拈T博士任上贈予“好古而能解之”的“歸公”，后“思凡為文辭，宜略識字”，乃借兩部書歸：“得之，留月余。張籍令進士賀拔因?qū)懸粤簦w得之十四五，而歸其書?！薄豆贂?，有學者疑是《尚書》之誤，是可知杜林所傳漆書一脈至唐猶未斷絕。

古文的承傳除漆書之外尚有《三體石經(jīng)》?！度w石經(jīng)》刊刻于曹魏正始年間，以古文、篆、隸三種文字刊刻，與《熹平石經(jīng)》分立于洛陽太學講堂兩側(cè)。其書在科斗書基礎(chǔ)上融入鳥蟲、懸針筆意，甚至西周銘文與秦篆字法，又應刊刻入石的需要經(jīng)書者統(tǒng)一整理。其拉長的字形雖已分明呈現(xiàn)出小篆的體勢特征，但仍保留了與六國古文之間的緊密聯(lián)系。永嘉亂后，衣冠南渡，《三體石經(jīng)》從此淪落北朝?！赌鲜贰酚淉R文惠太子鎮(zhèn)雍州，有盜發(fā)古冢得竹簡“長二尺，皮節(jié)如新”者，王僧虔猶識其為“科斗書《考工記》《周官》所闕文也”。是則東晉南朝雖以草隸新體相尚，然科斗古文之學并未就此失墮。至梁庾元威《論書》，稱南朝書家名余經(jīng)者能作百體書，其除“科斗書”外，還包括像“科斗蟲篆”和“科斗隸”之類以科斗筆法書成之雜體，這些都屬于科斗書的變體。

北人崇古，多以鐘、衛(wèi)為法。其傳衛(wèi)學者，北方有清河崔氏，西州有陳留江氏。尤其是江氏一脈，由江瓊、江統(tǒng)而至于江彊、江式，俱受衛(wèi)覬“古篆之法”。北魏前期，江彊向朝廷奉獻“五世傳掌之書，古篆八體之法”，拜中書博士。至北魏后期，其孫江式更在朝廷支持下對古文篆書進行長達九年的整理工作，《三體石經(jīng)》就是其所編《古今文字》所依據(jù)的幾種主要參照之一。

《三體石經(jīng)》在北朝初期尚稱完好，至馮熙、常伯夫相繼為洛陽刺史，“取以建浮圖精舍，遂大至頹落”，后又“自洛陽徙于鄴都，行于河陽，值岸崩，遂沒于水，得至鄴者，不盈大半”，北周宣帝大象元年（579）又“詔徙鄴城《石經(jīng)》于洛陽”，最終于隋開皇年間由洛陽運往長安，置于秘書省內(nèi)。貞觀間，魏征收集殘石，雖“什不存一”，幸其“相承傳拓之本，猶在秘府”，可得而傳。

宋初，能傳科斗書者以郭忠恕《汗簡》最為知名?！逗购啞诽柗Q以《尚書》《石經(jīng)》《說文》為主要參照，延續(xù)了以孔壁中書與杜林漆書為科斗古文之正的字學傳統(tǒng)。《三體石經(jīng)》刻石宋無其傳。如歐陽修、姚寬、張舜民、邵博、趙明誠、黃伯思、洪適所記其時出土石經(jīng)，大都明言是隸書，蓋即《熹平石經(jīng)》無疑。

作為《汗簡》主要參照的三部字書以古文《尚書》為先，這一點很能說明杜林漆書在古文傳承中的重要性。據(jù)《宋景文公筆記》，宋祁之友楊備亦曾得古文《尚書》抄本有釋文者讀之，“大喜，于是書訊刺字皆用古文，僚友不之識，指為怪人”。米芾古文《尚書·周官》一節(jié)用筆嫻熟老辣，字法似較他帖尤為古雅，或與世傳古文《尚書》存在較深的淵源。至于《守道文賢帖》《玉已收帖》皆是米芾答于友朋的書札。此雖不及楊備“皆用古文”的癡迷，然亦堪稱一時的知音同調(diào)。

宋代關(guān)于古文的字書，《汗簡》之外，其后又有夏竦《古文四聲韻》，杜從古《集篆古文韻?！?，皆以《汗簡》為主要參照?！豆盼乃穆曧崱纷謹?shù)與《汗簡》大致相當，《集篆古文韻?！穭t廣泛搜羅古字，竟至數(shù)十倍于《古文四聲韻》。蓋宋人金石之學勃興，好古博古乃成一時朝野風尚，是則不得不牽涉古器銘文的考訂，而學者所見日多，這也是促成古文字書增益的重要原因之一?！豆盼乃穆曧崱贰都盼捻嵑！方栽峒爱敃r郡國多有古器出土，而朝廷亦不遺余力搜羅而致的盛況。朝廷對這些古器物形制、圖形的摹繪及銘文的考釋工作最終由徽宗降敕，在王黼主持下，自大觀初年至宣和五年，歷時十五年撰成《宣和博古圖》一書。由《古文四聲韻》《集篆古文韻?！返淖中蝸碓纯芍敃r科斗字書搜羅字例已擴大至當時出土古器物銘文，與前代以六國古文手書墨跡為主要參照的歷史情境已大不相同。據(jù)《宋史》的記載，徽宗執(zhí)政后期設(shè)書學，要求書學生兼習篆隸草三體，其中篆書“以古文、大小二篆為法”。米芾曾短期出任書畫學博士，其古文功底在當時亦稱翹楚。然觀其刻帖字形，每多舛錯駁雜處，則其時科斗古文之水平由此可見一斑。

六國古文以露鋒出入之原始筆法寫就，于提按之際彰顯線畫活力，形成如蝌蚪般流動的筆勢特征，這是在藏鋒回護之筆形成以前應用最廣的一種筆法形式。至于其施于甲骨、玉石、陶器、鼎彝、竹簡者，亦不難類而從之，從中爬梳整理出其所經(jīng)歷之嬗變進程。米芾所書出以藏頭護尾的篆籀之筆，其字法雖大體不出當時郭忠恕等古文字書作者所見范疇，然其筆勢之奇逸夭矯處頗能收科斗書因追求節(jié)律變化而產(chǎn)生的靈動活潑之效，頗富草篆的遺韻。此與當時尚意書風之盛行及米芾本人不主故常的取法途徑、彰顯個性的一貫作風適相表里。然而由于古今筆法字勢的差異，科斗古文終于不免經(jīng)輾轉(zhuǎn)傳抄終致失真的結(jié)局，再加上后人往往將古器鼎銘經(jīng)鑄造而頗具工藝特征的文字構(gòu)形雜入其中，甚至每有循名責實，僅以頭粗尾細、身形屈曲之科斗原形求之者，科斗書在后人心目中早已失去最初的典型。盡管由于時代的局限，米芾對科斗書的演繹不免有臆測的成分，然而讀者倘肯以世傳夏禹《岣嶁碑》、宋道肯集刻《三十二篆體金剛經(jīng)》之類循名責實、按圖索驥的表現(xiàn)，較諸米芾對筆法本體建構(gòu)的領(lǐng)悟，其差異又何啻霄壤！

約稿、責編：徐琳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