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煒
一位多年不見的海邊好友,從打磨文字的作家變成了畫家。他展示的一幅幅作品,令我無比驚訝都畫了魚,大魚小魚,那么逼真而古樸。
我向他討了一幅。
我選中一條一尺多長 的黑色大魚,說:“這好像是一條比目魚吧?!?/p>
他說:“是的,一條比目魚。”
他指著墻上的畫,依次告訴我:“赤鱗魚、鯛魚、鯧魚……這是一條紅鯛,多大的紅鯛啊,四斤二兩!”
最后一句讓我吃驚:他顯然在說一條真實的魚??粗殷@訝的樣子,他主動解釋道:“我忘了告訴你,這不是一般的畫,這是‘魚拓畫?!?/p>
“什么是‘魚拓畫?”
“就是給魚做拓片,像拓碑一樣,把宣紙放在上面……”
這令我更加驚奇。我馬上想到的是要等活蹦亂跳的魚死去,等它僵硬時,然后再涂墨,按上宣紙。
魚畢竟不是石頭和木頭,這事從頭到尾做下來肯定麻煩。
我盡力發(fā)揮想象,說:“如果沒有猜錯,你肯定要把逮到的大魚擱置一會兒,等它不動了才開始動手。這大約需要多次實踐,積累經(jīng)驗,比如墨色濃淡、宣紙按上去輕拍重拍、怎么把握力道等,最后才能題字落款,成為一幅作品?!?/p>
我像一位內行這樣說時,其實內心已經(jīng)在琢磨怎樣親手做一幅“魚拓畫”了。我說著,極力隱藏自己要當一位藝術家的躍躍欲試的野心和沖動。
誰知朋友馬上搖搖頭,“死魚不能拓畫?!?/p>
“用活魚?這怎么行?”我的聲音變大了。
“讓魚安靜一會兒,但不能讓它死去。安靜的魚和死去的魚是不一樣的,死魚,拓出的畫也是死的,那就沒什么價值了?!?/p>
聽上去既有道理,又過于玄妙。我甚至認為他有點兒太較真兒或太講究了,因為顯而易見的道理:只有死去的魚才會有木石一樣的標本作用,那時操作起來才得心應手。我微笑不語,看著他。
“我讓魚安靜下來,讓它睡一會兒,在這段時間里抓緊完成?!?/p>
“怎么讓它睡著?”
“一點兒酒吧。”
我明白了,它醉眠后,他開始往它身上小心翼翼地涂墨。怎樣涂?
如預料之中,他語焉不詳。大致是按照豐富的經(jīng)驗施墨,而且在宣紙和魚結合成一體的時候,拍按之間,需要高度的技巧。魚鱗、魚鰭,特別是魚的眼睛,都要傳神地表達出來。他一再強調“眼睛”。
這使我想到:魚是有神氣的,魚是有神采的,魚是有心情的。是的,我不得不確認這樣的一種理念,對于一條海中生靈而言,最能傳遞這一切的當然只能是眼睛。
它要注視,它的悲哀或憐憫都要從目光中流露。它從自己的那個方位投向人間的神情,即便在這樣的瞬間也不會泯滅。
他告訴我,一張好的魚拓畫可以把魚和魚之間的不同表現(xiàn)出來,也可以將同一種魚的不同時刻表達出來。不同的魚,不同的時刻,都在畫紙上凝固了,卻是凝固了栩栩如生的那個瞬間。
我長 時間沉默,在想魚和藝術,想生命的奉獻,想短暫和永恒。這樣一些關系糾纏在藝術創(chuàng)造之中,從來沒有例外。
離開了這樣的領悟,所謂的藝術就會變得木訥。而那些看起來木訥的用來做拓片的石碑之類,卻蘊含十足的生命力。
我們一再地拓、復制,只為了再現(xiàn)生命的神色。
一條大魚留下自己生前的刻記。它帶著水族的秘密來到面前,那一刻剛剛沉睡。它曾經(jīng)活生生地、驚訝地看著這個新的世界,看著和自己完全不同的生命,睜大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