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平凹
我老家的門前,有棵老槐樹,在一個風雨夜里,被雷電擊折了。家里來信說:它死得很慘,是攔腰斷的,又都裂開四塊,只有鋸下來,劈成木柴燒罷了。我聽了,很是傷感。
后來,我回鄉(xiāng)去,不能不去看它了。
這棵老槐,打我記事起,它就在門前站著,我們做孩子的,是日日夜夜戀著它,在那里蕩秋千、抓石頭、踢毽子,快活得要死。
冬天,世上什么都光禿禿的了,老槐也變得赤裸,鳥兒卻來報答了它,落得滿枝滿梢。立時,一只鳥兒,是一片樹葉;一片樹葉,是一個鳴叫的音符:寂寞的冬天里,老槐就是豎起的一首歌子了。于是,我們就聽著這冬天的歌。
如今我回來了,離開了老槐十多年的游子回來了。一站在村口,就急切切看那老槐,果然不見了它。夜里,我無論如何不能睡得,走了出來,又不知身要走到何處,就呆呆地坐在了樹樁上。
小兒從屋里出來,搖搖擺擺的,終伏在我的腿上,看著我的眼,說:“爸爸,樹沒有了?!?/p>
“沒有了。”
“爸爸也想槐樹嗎?”
我突然感到孩子的可憐了。我同情老槐,是它給過我幸福,給過我快樂;我的小兒更是悲傷了,他出生后一直留在老家,在這槐樹下爬大,可他的幸福、快樂并沒有盡然就霎時消失了。
“爸爸,”小兒突然說,“我好像又聽到那樹葉在響,是水一樣的聲音呢。”
唉,這孩子,為什么偏偏要這樣說呢?是水一樣的聲音,可是水在哪兒呢?
“爸爸,水還在呢!”小兒又驚呼起來,“你瞧,這樹樁不是一口泉嗎?”
我轉(zhuǎn)過身來,向那樹樁看去,一下子使我驚異不已了:??!真是一口泉呢!那白白的木質(zhì),分明是月光下的水影,一圈兒一圈兒的年輪,不正是泉水綻出的漣漪嗎?我的小兒,多么可愛的小兒,他竟發(fā)現(xiàn)了泉。
“泉!生命的泉!”我激動起來了,想這大千世界,竟有這么多出奇,原來一棵樹便是一條豎起的河,雷電可以擊折河身,卻毀不了它的泉眼!
我有些不能自已了。月光下,看著那樹樁皮層里抽上來的嫩枝,是那么的精神,一片片的小葉綻了開來,綠得鮮鮮的,這綠的結(jié)晶,生命的精靈,莫非就是從泉里濺起的一道道水柱嗎?
小兒見我高興起來,他顯得也快活了,從懷里掏出一撮往日撿起的鳥的羽毛,萬般逗弄,問著我:“爸爸,這嫩枝兒能長 大嗎?”
“能的?!蔽铱隙ǖ卣f。
“鳥兒還會來嗎?”
“會的?!?/p>
“那還會有雷電擊嗎?”
小兒突然說出的這句話,卻使我惶恐了,怎樣回答他呢?說不會有了,可在這世界里,我僅僅是一個小小的分子,我能說出那話,欺騙孩子,欺騙自己嗎?
“或許會吧,”我看著小兒的眼睛,鼓足了勁說,“但是,泉水不會枯竭的,它永遠會有樹長 上來,因為這泉水是活的!”
我說完了,我們就再沒有言語,靜止地坐在樹樁的泉邊,在裊裊起動的風中,在萬籟沉沉的夜里,盡力平靜心緒,屏住呼吸,諦聽著那從地下涌上來的,在泉里翻騰的,在空中濺起的生命的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