辣椒紅了

一

作為私企，旭日家電公司沒有鄉(xiāng)村扶貧的硬性任務(wù)。董事會上，喬洋拋出這個議題，引來一片嘩然。董事們有三分之一不同意，他們不是不想伸出援助之手，公司效益一般，受多種因素影響，去年公司上下用盡智慧和力氣，也才略有盈利。公司不大不小，要是效益特別好，喬洋董事長怎么提議，全體董事都會贊成。反對者如是說。喬洋看得出，許多沒有公開表態(tài)的董事內(nèi)心也是不樂意參與鄉(xiāng)村扶貧的。他們可能礙于喬洋的面子，不便表態(tài)，不想在節(jié)骨眼兒上提出反對意見。喬洋必須爭取這些搖擺人，他搶占先機說：“除了剛才發(fā)言表示反對的，剩下的董事都是贊成的，贊成者超過半數(shù)，項目通過。散會?！眴萄笳酒饋恚叱鰰h室。董事們愣了愣，相互看看，無奈地接連離開。

下午，各董事和在職高管都收到《扶貧計劃書》。扶貧點定在錦榮村。那地方屬高寒山區(qū)，田少地少水少，十年九旱，太窮，公司人都知道。喬洋董事長的太太趙軼男就是錦榮村委會下轄的虎山自然村的。那年她只身回老家。村里不通車，下班車后她走在通往村里的山道上。大白天的，來了劫匪，一個大人帶著兩個半大孩子?！拔沂腔⑸酱宓?，本地人?！彼f，“我看你們誰敢搶？！”劫匪紅著眼，兇獸一般撲過來。趙軼男帶的現(xiàn)金比以往多，因為娘家急需這筆錢。趙軼男奪路而逃。她鉆進山里，慌不擇路，不小心摔下五米懸崖……兩腿殘疾伴隨她到如今。被搶劫，腿殘疾，她內(nèi)心的疼痛與對故鄉(xiāng)的憎恨與日俱增。

公司通過了扶貧計劃，無法更改，但即便扶貧也不能扶錦榮這樣太窮的地方，得挑一個條件相對好點兒的，那樣，公司不費勁兒，還能賺榮譽。大部分董事和多數(shù)高管都有同樣的看法。喬洋回答說：“錦榮，是我精心挑選的扶貧點。如果條件好，還要我們扶什么貧？！”

一位高管理由卻是另外一種：“你難道忘記了你太太的遭遇，忘記了你全家內(nèi)心的傷痛與仇恨？”

“我沒忘，一輩子也忘不了?！眴萄蟮统恋卣f。他苦著臉，示意前來提意見的高管退出去。

二

鄉(xiāng)村沒有新歷概念，元旦假期，在錦榮村，跟往常沒有區(qū)別。昨晚下過小雨，從早晨開始的北風，吹落了山林植物的水珠，卻還沒吹干沙道上的潮濕。通往錦榮的岔路口聚集了一些人，他們告訴喬洋，在政府支持下，他們準備修建跟村委相連的水泥公路。路口延伸進去，S形串起錦榮村、大坪村、弄巖村，然后繞過綿綿山嶺，進入別的縣界。

“要致富，先修路?！眴萄笳f。

聚集在路口的修路工人今天第一次開工，有一個工頭模樣的人說：“修路沒錯，修了路就能萬事大吉，鈔票滾滾來嗎？”

喬洋看著對方，心里說，我知道幸福從來不會從天上掉下來。喬洋了解了一下，這條鄉(xiāng)村公路設(shè)計寬度三米五，會車點設(shè)計寬四米。喬洋腦子閃過數(shù)字，輕聲說：“路太窄，碰上大車通過不了?！惫ゎ^耳尖，聽到了，說：“知足吧，三米五的路都爭取了好幾年。”

“如果擴寬到四米五，需要增加多少費用？”喬洋問。

“我算不來，應(yīng)該不少。難道你想捐款？修路的錢一部分是本地老百姓捐的，數(shù)字很小。本地沒幾個富戶?！惫ゎ^說，“據(jù)說，縣里政策是老百姓集資越多，政府配套資金也就越多。誰不想把路修寬點兒？路寬了，現(xiàn)在也許用處不大，將來作用一定大。眼光應(yīng)該放長遠?？上?，民間集不了這個資啊?！?/p>

這是條機耕道。一條機耕道連接山區(qū)的三個村。喬洋開了輛越野車來，再難走的道路都不怕，只要是條公路。工頭指揮剛開工的施工人員為喬洋讓出一條道，并說：“你不是本地人吧，口音不對，相貌不熟?！眴萄蠡卮鹫f：“怎么說呢，我是錦榮女婿，算本地人嗎？”

“此路磕磕碰碰，按摩腰部效果不錯。”兒子喬銳諷刺地說。

“適應(yīng)一下就好了?！避嚿线€坐著一位副總經(jīng)理、一位辦公室主任。

“我們都是城里人，不懂農(nóng)村，怎么扶貧？”副總經(jīng)理問。

“是啊，我們都不懂農(nóng)村人、農(nóng)村事和農(nóng)村的發(fā)展，所以就要學(xué)嘛?！眴萄蠡仡^說。后排的喬銳哼哼冷笑。

行走一公里，就到了錦榮村村委辦公樓。辦公樓像民居，上下兩層，里面亂，周邊環(huán)境差，看得出村里的經(jīng)濟狀況。三張辦公桌靠在一角，村委干部倒來得整齊。桌子下是燒得正旺的炭火。

“天氣真冷。”喬洋說。

“是呀是呀?！贝逯姷旅髡f。村委主任辭職，他目前兼任。

喬洋給他們散過香煙后，做自我介紹。鐘德明打斷喬洋的話說：“你是大老板，姓喬，我認識你。你可能不記得我了。好幾年了吧。說起來慚愧……當時你來處理你老婆的事，還來了好多人，包括民警和鎮(zhèn)里干部?！?/p>

在座的村委干部都記得趙軼男的事?；剜l(xiāng)人在老家被劫，有同情心的人心里都會難受。

“鐘傳廣回來了嗎？”喬洋問。鐘傳廣就是帶頭搶劫趙軼男的那個犯罪男子。

“沒有。”鐘德明說。

“那年逃出去被抓，判刑后就再沒回來？”喬銳氣鼓鼓地問。

“出獄后回過一兩回吧，來去匆匆?！辩姷旅髡f，“但他不承認搶劫，他說他是被冤枉的?！?/p>

“真不要臉，這種人就不該活著！”喬銳大聲說。

喬洋拍拍兒子的肩，示意他冷靜。趙軼男遭難，也給兒子留下了巨大的陰影和仇恨。那年，兒子喬銳已經(jīng)15歲，血氣方剛，多次試圖火燒鐘傳廣家房子，去少管所殺掉那兩個參與搶劫的半大小伙子。還好，喬洋看管得緊，阻止了另一場悲劇的發(fā)生。當年跌下懸崖，趙軼男經(jīng)歷的疼痛，喬洋不愿去推測細想。趙軼男連續(xù)呼救三個小時，才被一個善良的打柴老漢聽到。老漢立即組織人營救。摔得重，趙軼男兩條腿再沒復(fù)原，落下殘疾。喪盡天良的鐘傳廣帶領(lǐng)兩個半大小子并沒放過趙軼男。他們繞過懸崖，來到出事地點，搶走趙軼男的背包、手表、手機和現(xiàn)金，然后逃跑。民警破案花去很多時間，趙軼男的腦袋也摔傷了，出院一年多后腦子還不能完全清醒，給民警取證帶來極大困難。民警入村調(diào)查，走訪群眾，尋找目擊證人和知情者，前一個月沒尋到有價值的線索。民警清楚，知情者不敢說。但是，誰是知情者呢？村委干部應(yīng)鎮(zhèn)政府領(lǐng)導(dǎo)和派出所要求，組織事發(fā)地點附近自然村的人開會。留守的不多，來參加調(diào)查會的人數(shù)也大打折扣。有民警提出，來者無鬼，拒者才是知情者或者嫌疑人。民警再次逐村逐戶逐個排查。民警通過察言觀色來判斷嫌疑人或者知情人。案子取得突破得益于一次集市上的偷盜事件，一個少年扒竊一個中年婦女的錢包，隨后被一個青年擒拿。這個青年是中年婦女的外甥，警校三年級學(xué)生，假期來走親戚。少年被扭送進派出所。一審問，就審出了參與搶劫趙軼男的案子。民警立即捕人，另一個同案少年束手就擒。鐘傳廣聞信逃跑，民警半年后才在廣州警方配合下將其捉拿歸案。三個搶劫嫌疑犯是父子和叔侄關(guān)系。當時鐘傳廣計劃過兩天帶著兒子和侄兒外出打工，躲開民警調(diào)查，要不是兒子手癢又在集市上扒竊，他們將在廣州偷盜了。兩個少年初中還未畢業(yè)，沒成年，司法部門把他們關(guān)進少管所。鐘傳廣則被判13年監(jiān)禁。

“你們是來找鐘傳廣嗎？”鐘德明問。

“當然是，前面是法律跟他算賬，現(xiàn)在是道義跟他算賬！趕快交出來！”喬銳說。

“他去年出獄，就回來過一兩次，停留時間短，村里好多人都沒見到?！辩姷旅髡f，“鐘傳廣的兒子和侄兒倒?；貋?，可是，他們眼下并不在村里?！辩姷旅髯龀鲆粋€“請”的姿勢，意思是歡迎喬洋一行人入村搜查。那年，鐘德明還沒當村委干部。他跟鐘傳廣同在一個自然村，兩人是族親。

“鐘傳廣三人的事，暫且不談?！眴萄笤夭粍樱拔覀冃袢占译姽居幸鈦砟銈兇宸鲐毻顿Y。”

鐘德明笑道：“喬老板說笑了，恨我們都來不及，再說，我們這窮地方你們能投資什么？”

“也許我們不能投資大項目，但可以幫助你們做一些事?！眴萄笳f，“趁你們班子成員都在，我們雙方開一個會?！?/p>

鐘德明為難地說：“我們的會還沒開完呢?！比缓髮Υ甯刹空f：“我們繼續(xù)開會?！?/p>

喬洋看得出，鐘德明信不過自己。喬洋帶著隨行人員朝村里走去，鐘德明追上來叫喊：“喬老板，他們?nèi)硕疾辉诩?，真的。?/p>

村道骯臟凌亂，穿行在破敗老屋及新洋樓間。洋樓不多，也就三棟，是主人打工掙了點兒錢回鄉(xiāng)建的。大都是傳統(tǒng)房屋，有的甚至在風雨中飄搖。有個中年男人坐在屋前用笑容跟喬洋一行人打招呼。

“你多大？”喬洋問。

“五十七歲?！敝心昴腥苏f，“你們是政府干部？”

喬洋不請自入屋內(nèi)，他指著堂屋說：“你們看，這是他們的廳堂?！彼麄冞M入廚房、臥室，喬洋說：“你們看，這是他們的廚房和他們的臥室。誰用一個詞來形容？”

“家徒四壁。”喬銳說。

“你們家?guī)卓谌?？年收入多少？”喬洋問跟在后面的中年男人?/p>

“我家算上我媽六口人，大兒子外出打工，小兒子和女兒還在上大學(xué)?！敝心昴腥苏f，“年收入，唉，我都說不出口呢?！?/p>

中年男人的老婆用板車拉著婆婆出現(xiàn)在眼前，她倆剛從鎮(zhèn)衛(wèi)生院回來。他老婆聽說來人不是政府的，是一群閑人，話也懶得跟喬洋說。她的眼里透出敏感自卑，也透出不友好。喬洋一行離開時，她冷不丁朝他們后背說：“你們來干什么？來看我們笑話嗎？！”

喬洋帶領(lǐng)副總等人一連走了四五家，從家中擺設(shè)布置來看，有的家庭相對好一些，但普遍給人的感覺就是窮。錦榮這地方窮出了名，不窮也許只能期望將來。喬洋和有一定閱歷的副總似乎并不太吃驚，他倆有心理準備。喬銳和年紀輕輕的辦公室主任參觀過后，咂舌不斷。喬洋最后將同行人帶到鐘傳廣家。對于這座倒塌一半的房屋，喬洋再熟悉不過，那年，為了處理趙軼男遭劫的事，他不知來過多少回。倒塌的那半是鐘傳廣哥哥家的，他家培養(yǎng)出了另一個少年搶劫犯。屋子倒塌一半，自然不能住人了。外出打工數(shù)年不回，老屋不住人，毀得快，住不了人。住不了人，主人就不回來，不回來，老屋就毀得更快。兩者較勁似的。

“錦榮這一帶別的自然村情況與此大同小異?！眴萄笳f。

“想想他們，我們的生活比蜜甜了?！蹦贻p的辦公室主任說。

“有句不好聽的古話叫‘窮山惡水出刁民’，人性之惡也會因為貧困大比例地激發(fā)出來?！眴萄笳f。

在村口，喬洋一行碰上鐘德明，其實是鐘德明來堵他們的。喬洋之行的真實目的鐘德明必須弄清楚，要是對村里對家族不利，他就想辦法阻止。

“我們進村看了看，了解了一點兒你們的生活情況?！眴萄笳f。

“不需要調(diào)查，我們村就是一個字，窮！”鐘德明說，“我們窮，我們誰也不怕。”

“你這話好像帶著威脅呢，”喬洋笑著說，“我們此行的目的就是實地考察，回去做方案，真心實意幫助你們，首先讓大家脫貧?，F(xiàn)在中央提出了精準扶貧，不久肯定會有大動作。我們公司不一定做得到精準，但的確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p>

“憑什么？你們憑什么？”鐘德明說。

“憑你們窮。”喬洋說，“窮，沒什么可遮掩的，首先大膽承認，其次發(fā)力改變?！?/p>

“我們天天做夢脫貧，可是我們這個自然條件，缺田缺地缺水缺錢缺技術(shù)缺市場，我們使不上力啊?！辩姷旅髡f。

“所以，你們需要幫助，除了政府，還有更多社會力量可以依靠?！眴萄笳f。

“可是這個工作跟你們沒關(guān)系啊?！辩姷旅髡f。

“誰說無關(guān)？跟每一個中國人都有關(guān)?！眴萄笳f，“真愛國，就要為社會做力所能及的事，而不只停留在嘴上，停留在網(wǎng)絡(luò)聊天上?！眴萄髠?cè)過頭看了看喬銳和年輕的辦公室主任。

“我們雙方可以開會了?！辩姷旅髡f。

回到村委辦公室，鐘德明向喬洋介紹錦榮基本情況。喬洋帶頭詳細記錄。會議快結(jié)束時，駐村工作隊隊長肖書記到來，他來自縣人社局，是退居二線的副局長。后來改任駐錦榮村第一書記。肖書記聽說過喬洋他們公司，知道旭日家電公司是做家電產(chǎn)品的。家庭用的除了彩電冰箱，所有家用電器都做。肖書記也是不太相信，這個與此地無關(guān)的大城市公司會來扶貧。聽說喬洋老婆當年的事后，肖書記心里更加懷疑。曾有個別公司打著開發(fā)、扶貧的旗號，到農(nóng)村來圈地，套取國家資金，假開發(fā)，裝模作樣開發(fā)，錢到手后，就拋棄項目。肖書記問得細，是想尋找破綻。到頭來沒找到破綻，他心里仍然不踏實。

三

公司投錢到錦榮扶貧，喬洋沒告訴趙軼男。這是公司的事，他認為，像以往一樣，沒必要告訴趙軼男。多少年來，不能當趙軼男面提“錦榮”二字。錦榮的村名來自錦榮自然村，三個致趙軼男雙腿落下殘疾的歹徒就來自錦榮自然村?！板\榮”二字像一把插在她心里的利刃，時刻令她絞痛。趙軼男行走不便，不得不借助拐杖。她心里的苦，喬洋感同身受，他心里已滴滿疼痛的鮮血。他對她唯一的安慰就是對她好一些，再好一些，用盡業(yè)余時間陪伴她。趙軼男大學(xué)畢業(yè)被分配在桂城第三制藥廠，多年后成為出色的工程師。雙腿受傷致殘，單位調(diào)她干輕松工作拿同樣的待遇，她心里有愧，提前病退。病退在家也盡量不給家人增添麻煩，她拖著殘腿包攬了一切家務(wù)，家里總是整整齊齊，窗明幾凈。喬洋減少不必要的應(yīng)酬，按時下班陪她看電影、散步、下跳棋。

喬洋去錦榮社調(diào)的消息是趙軼男一個親戚透露給她的。在錦榮，她已沒有至親，她出事后，恨透了老家，想盡一切辦法將農(nóng)村的兩個哥哥以及父母安排進城里生活，切斷跟錦榮的一切聯(lián)系。現(xiàn)在父母年紀大了，這兩年不時流露出葉落歸根的想法?；钪粴w根，離世后也要回去，父母私下跟她兩個哥哥說好了。父母身體還行，但人總是要離開的。趙軼男反對父母去世后葬回老家，其實就是不愿面對老家的土地和鄉(xiāng)人。趙軼男在桂城為父母買了墓地，為父母準備了未來。兩個哥哥和父母心疼趙軼男，沒有公開反對。趙軼男有她的心思，父母也有他們的心思，相互尊重才好呢?？墒牵w軼男的遭遇，又不能不考慮。兩個哥哥計劃著，如果到了那一天，她的思想工作還是做不通，就依她，待若干年后，讓后輩再將爺爺奶奶的墳遷回老家。喬洋帶著人去錦榮考察，讓趙軼男的一個親戚知道了，她家多年無人回老家，喬洋回去，親戚很高興，以為當年的痛在趙軼男這里有所減緩，就給趙軼男打來電話。

趙軼男知道消息，痛倒在沙發(fā)上。她不能接受喬洋到錦榮扶貧，上哪里扶貧，她都支持，唯獨老家錦榮不行。

喬洋回到家，趙軼男說：“你太讓我失望了，你的心居然偏離了軌道。”喬洋知道事情“敗露”了，他只好請求原諒。

“要我原諒你，除非撤銷扶貧計劃?！壁w軼男說，“如果你換一個點，我愿加入你的扶貧工作隊?！?/p>

這個點是他精心選擇的，董事會也通過了，喬洋不會輕易放棄。“你太著急了，要去扶貧，也等我死了呀?！壁w軼男說。

“全國扶貧是國家戰(zhàn)略，到錦榮扶貧是我們公司的戰(zhàn)略。”喬洋多年來第一次當她面說出“錦榮”二字。聽到“錦榮”兩個字，她像被寒光閃閃的利劍刺中，倒在沙發(fā)上。喬洋叫來救護車，喬銳埋怨說：“你不害死我媽不甘心是吧？”救護車還在去醫(yī)院路上，趙軼男說：“回頭，到醫(yī)院沒用，我的心病醫(yī)院治不了?！本茸o車沒停，朝醫(yī)院奔去。進了醫(yī)院，病人都得聽醫(yī)生的。醫(yī)院接診后，對趙軼男做各種檢查。趙軼男不斷說：“我沒事，不用檢查，即便檢查，你們也檢查不出我的病?！钡龥]有拒絕醫(yī)生檢查，還挺配合。折騰到晚上十點，雙方父母都聚集到醫(yī)院。也不知道消息是誰透露出去的。雙方父母知道起因后，批評喬洋多事，找錯了扶貧對象?！拔沂冀K站在軼男一邊。哪塊黃土不埋人？我決定百年后，就埋在桂城的公墓里，絕不回故鄉(xiāng)?！壁w軼男父親安慰式地表態(tài)。她母親扯扯父親衣角，提醒他不要講大話。葉落歸根的思想，父親根深蒂固，他避開趙軼男說過，百年之后克服一切困難，也要回到生養(yǎng)的故土。趙軼男的哥哥發(fā)過誓，要排除萬難實現(xiàn)父親的心愿。她母親呢，心思重些，但想法其實跟她父親沒兩樣。趙軼男父母和兩個哥哥也都恨透了故鄉(xiāng)，因為趙軼男，“恨屋及烏”。但是，他們又深愛著故鄉(xiāng)。他們跟趙軼男還不一樣，他們的根系在故鄉(xiāng)，深扎在故鄉(xiāng)。離開，只是對心痛暫時的治療。趙軼男首先是受害者，其次，她考上大學(xué)離開故鄉(xiāng)，遠嫁他鄉(xiāng)，跟所有女人一樣，故鄉(xiāng)只是娘家。父母及她的兩個哥哥雖然生活在城市，生活安定，但仍然有漂泊無根之感。雖為手足，同一個故鄉(xiāng)，雙方對故鄉(xiāng)的感覺卻不太相同。

醫(yī)生經(jīng)過觀察檢查，認為趙軼男無大礙，同意病人及家屬申請，允許出院。手續(xù)可以明天上午來辦。全家人集中到趙軼男家，勸說喬洋放棄扶貧計劃。喬洋一言不發(fā)，臉上掛著微笑，虛心聽取家人意見。

“光笑有什么用？你得表態(tài)。”喬洋父親說。

“我沉默就是最好的表態(tài)。”喬洋說。

醫(yī)生給打的鎮(zhèn)靜劑效果不錯，趙軼男情緒穩(wěn)定，說話平穩(wěn)，她還主動說出“錦榮”二字?！澳阒鲝埞痉鲐氬\榮，是給我傷口上撒鹽，不，是下刀，是安放炸彈?！壁w軼男說。她沒說多久，困了，躺在喬洋懷里睡著了。家庭會議到此結(jié)束。喬洋在全家人關(guān)心的目光中，抱趙軼男入房間，躺下輕摟著她。雙方父母悄悄關(guān)燈退出去。

公司高層早上有個晨會，會議開始前，大家都在議論錦榮扶貧計劃。喬洋進來，他們?nèi)匀粵]有閉嘴?！斑@個計劃，董事會有反對聲音，公司員工有反對聲音，董事長家里有反對聲音。最大的反對聲音來自董事長家里。”一位陳姓副總看著喬洋，總結(jié)說。

“依你的意思？”喬洋問陳副總。

“依我的意思，公司決定了的事，雷打不動，必須推進?！标惛笨傉f。

喬洋沒有表揚陳副總拍的馬屁，他知道陳是個搖擺分子。前兩天跟隨喬洋到錦榮實地考察的劉副總說：“我建議大家都去貧困地區(qū)看看，也許你知道他們窮，卻并不知道他們到底有多窮。人窮志短，惡性循環(huán)。幫助窮人樹立信心，建立志氣，才是扶貧的核心?！钡玫絾萄蟮脑试S，他把拍到的照片和視頻發(fā)到高層微信工作群里，讓大家了解。有人看后說，照片和視頻應(yīng)該發(fā)到公司員工群里，讓所有人了解?！笆杖胍悖纯慈思疫^的什么日子?！庇幸粋€高管說。喬洋馬上否定，說：“我反對收入知足的觀念，我們要有收入永不滿足的思想。不斷追求高漲的收入并為之奮斗才是公司的核心理念?！?/p>

今天會議主題還是扶貧。喬洋根據(jù)這些天了解到的錦榮的詳細情況，他提出幾點設(shè)想，一是尋找水源，建設(shè)自來水網(wǎng)絡(luò)，包括飲用和灌溉;二是扶持發(fā)展當?shù)貍鹘y(tǒng)特色產(chǎn)業(yè);三是開發(fā)新產(chǎn)業(yè);四是投入一定資金，爭取政府增加配套資金，拓寬四級公路。

“這些是縣鄉(xiāng)村干部的事，我們替他們干了?！庇懈邔硬逶捳f。

“是這樣，扶貧嘛，不就這些事？”喬洋說，“這只是初步的思路，是第一階段要做的事，以后還有更多需要做的?！?/p>

會上通過了成立扶貧開發(fā)小組的提議。喬洋任組長，劉副總?cè)纬?wù)副組長，公司高管都是成員。喬銳從基層提任扶貧開發(fā)小組副組長，其實就是換到另一個基層。喬銳碩士畢業(yè)進入旭日家電公司，在多個基層崗位待過，技術(shù)人才，現(xiàn)在是重用的時候了。高管人員中有人反對，說喬銳參與扶貧是人才浪費。還說，別的單位派出的扶貧干部不是退二線的就是在單位吃閑飯的。喬洋解釋說：“名單是我特意定的，把喬銳安排去扶貧，不僅能讓他體察到社情民意，更說明我扶貧的決心。扶貧期間，喬銳該負責的技術(shù)工作還得負責，耽誤不了什么?！?/p>

喬洋威信高，他決定的事情，人們基本不絕對反對，因為最后事實證明他的決策都是對的。但扶貧這事不一樣，除了道義上，大愛上，公司高管們看不出對公司的直接利益在何處。他們心里還是有想法的，只是不說也不敢說。會議最后一項內(nèi)容是研究股票處置。昨天已經(jīng)有兩個股東正式提出轉(zhuǎn)讓公司股份，這兩個股東對公司扶貧極力反對，認為公司工作目標走偏，不好好干正事，瞎湊熱鬧。他倆對公司失去信心，因此要轉(zhuǎn)讓股份。兩個股東股份相加有不少。沒人接盤，股東的股份就轉(zhuǎn)讓不了。有高管的觀點是誰也不要接盤，以示對這兩個股東的背叛實施懲罰。觀點得到不少人的贊成。喬洋不認為轉(zhuǎn)讓股份是背叛，而是各人對事物的判斷不同。雙方爭論了一番。舉手表決時，大都贊成轉(zhuǎn)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吧。討論一番后，決定由內(nèi)部職工購買，一百股起購，先買先得。消息放出去，一些職工蠢蠢欲動。股價是當下市場價，不貴，旭日家電公司業(yè)績還行，買股份投資前途還是有的。當?shù)弥煞菔莾蓚€股東信心不足轉(zhuǎn)讓時，有人便打起了退堂鼓。三天下來，認購剛過一半。兩個股東著急，希望馬上脫手，與旭日家電公司撇清關(guān)系。剩下的股份喬洋有能力收購，但他想讓更多公司員工擁有股份，占股才覺得公司是自己的，工作才更賣力。喬洋讓工會主席召開職工代表大會，盡快把股份賣出去。職工大會小會開過，仍然有部分股份沒賣出去。喬洋建議趙軼男買下。趙軼男不買，她說：“扶貧錦榮，大大失策，預(yù)示著旭日家電公司將走下坡路。轉(zhuǎn)賣股份的兩個股東有眼光。收回扶貧計劃還來得及?！?/p>

喬洋動員了幾個高管，他們以各種理由婉言拒絕。理由有的是找的，有的是真無錢購買。喬洋問喬銳：“要股份嗎？”喬銳說：“我又沒錢買。”喬洋說：“如果你同意，我買來送給你?！眴啼J對喬洋翻翻眼皮，沒表示。喬洋自作主張把剩下的股份拿下，放到喬銳名下。股份轉(zhuǎn)讓處理完了，但公司里議論聲更大了。

扶貧計劃在不同聲音中啟動。趙軼男看不慣喬洋，去父母那邊住去了，喬銳見母親不在家，也去了外婆家。喬洋一個人待家里，太太不讓上岳父家，他就去自己父母家。父母盡管歡迎他，卻有無盡的牢騷。勸人的話聽多了，煩躁，喬洋回到一個人的家。公司和家庭，反對的反對，不反對的保持沉默。喬洋像走進一座孤島。

公司里的事，他交給陳副總負責，自己帶著劉副總和喬銳等人沉下去。按計劃，他們先去縣扶貧辦。沒約上扶貧辦正副主任，下面的工作人員做不了主。喬洋讓駐村肖書記幫約，轉(zhuǎn)了幾個彎，對方才答應(yīng)晚上八點在喬洋他們住的賓館見面。晚上八點，扶貧辦那個副主任沒按時到。到了九點才慢吞吞出現(xiàn)?！胺鲐氜k是個窮單位，我們四周都是要錢的手?！狈鲐氜k王副主任說。

“錦榮那片是水泥公路，交通路網(wǎng)一直缺失，現(xiàn)在國家有了政策，扶持到那里了，希望趁此機會將公路標準提高，拓寬些。將來為了通行大卡車再拓路，成本和時間都高?！眴萄笳f。劉副總將公司扶貧計劃書送給王副主任一份，口頭做了些說明。

“只要你們是來真扶貧，我們熱烈歡迎?！蓖醺敝魅稳匀粚萄蟛粔蛐湃危蠹s前面有公司借扶貧開發(fā)套取國家資金帶來了極壞的影響。

“新路主干道拓寬到四米五，預(yù)算多少？如果我們旭日家電公司捐款，需要多少資金？”喬洋請扶貧辦費費心，請工程技術(shù)人員做出準確預(yù)算。

“路開始修了，恐怕已經(jīng)來不及了。”王副主任說。

“來得及，邊修改工程計劃邊施工。”喬洋說。

正聊著，肖書記進來。作為工作隊隊長，他希望有更多扶持資金注入錦榮。他希望喬洋他們不是騙子，而是真心來扶貧的。

“貴公司投入這么大，回報是什么？就是說有什么條件？”肖書記問。

“我們的回報，就是與全體錦榮人民建立起真正的感情?！眴萄笳f。

“這話寫在書上可以，現(xiàn)實中不成立。”王副主任插話說。

“我們雙方當然要簽戰(zhàn)略合約，凡是錦榮及周邊村委的基礎(chǔ)設(shè)施建設(shè)，我們都無償負責?！眴萄笳f。

“公路建設(shè)新的預(yù)算出來后，你們的捐贈資金立即到位，做得到吧？”王副主任說。

“只要政府能追加配套資金，我們就能做到?！眴萄笳f。

“你們能做到，我們也能做到——我們立刻研究報批同意。這條公路，一開始我就主張路面不能窄于四米五，苦于政策是死的，關(guān)鍵是錦榮及附近兩個村委私人集資金額達不到建四米五的要求。你們公司能無償出資，一步到位，再好不過?！蓖醺敝魅握f。

“修路已經(jīng)開始，追加投入的事耽擱不得。請王副主任費心費力?！眴萄笳f。

層層上報到縣長縣委書記那里。公路修建工作已經(jīng)啟動，修改標準，追加資金，牽涉許多問題。縣里答復(fù)是先按原來計劃修建。劉副總和喬銳建議，修路的事就不要管了，將來需要拓寬道路是將來，車到山前必有路。喬洋反對。喬洋著急，第二天傍晚他將縣長堵在縣政府辦公大院門口。縣長笑著說他真有個會，下班了照樣要開會。喬洋畢竟是城里公司的董事長，縣長就客氣了幾分。雙方約定晚上九點見一面。

縣長提前到來。縣長不談修路的事，跟喬洋談?wù)摲鲐殹？h長接觸的公司老總中，喬洋對扶貧比較了解，也看準了扶貧將是各級政府農(nóng)村工作的重心。縣長說：“從你們的談吐里看不出什么虛假的成分，就是說你們是真心來扶貧的。只要你們提出的條件不過分，能共贏，我看沒什么問題?！?/p>

“將來搞了產(chǎn)業(yè)，我們在城里承接產(chǎn)品，成立農(nóng)產(chǎn)品銷售公司，農(nóng)民增收，公司獲利。”喬洋說。

“喬董這話我愛聽，這才是真心話。雙方既要發(fā)展也要發(fā)財?！笨h長說。喬洋心里說，我計劃的重點遠不在這里。

雙方說話投機，縣長與喬洋交換了聯(lián)系方式。縣長表示明天就召集有關(guān)人員開會，盡快拿出方案，促成此事?？h長說話算話，他先是通知工程指揮部讓修路工人暫停工作，等待下一步指示。喬洋一行人赴錦榮村委，看到工地停工，工人們坐在路邊閑聊。他們知道追加投資的人就是喬洋他們時，都伸出大拇指點贊。道路能比原計劃拓寬，有百利無一害。這些建筑工人基本是這里的受益者，當初施工單位招工招本地人目的明顯。有主人意識，才會重視修路質(zhì)量。

“從修建水泥公路開始，錦榮及附近一帶人民新的美好生活將被揭開?！眴萄笳f。建筑工人們表示贊同。他們眼前出現(xiàn)藍圖，盡管模糊，卻已突破云層透出亮光。

第三天，縣長那邊傳來好消息，經(jīng)縣里班子研究后同意追加錦榮修路資金，只要喬洋募捐的資金到位，文件立即生效。喬洋不含糊，立即通知財務(wù)匯款。喬洋的行為從工程指揮部傳到施工現(xiàn)場，傳到錦榮村委干部那里。一些村民也知曉了，只是，目前他們的意識還是麻木的。但相關(guān)人員對喬洋扶貧的懷疑由此松動許多。

四

喬洋根據(jù)村委干部和肖書記的建議，兩項工作同時進行，一項是請來專家尋找水源，建設(shè)自來水網(wǎng);另一項是擴大種植本地辣椒面積。錦榮屬喀斯特地貎，地面存不了水，雨水全鉆到地下去了。大山深處絕壁旁邊，時常有天坑，有地下河流過，也有地下河從巖洞流出，流不遠又鉆入地下。水源離各村莊通常較遠，在缺乏技術(shù)條件下，水源僅僅是水源，不能為人所用。需要請水利地質(zhì)專家考察規(guī)劃，設(shè)計出科學(xué)的自來水管網(wǎng)絡(luò)。錦榮窮，但錦榮的辣椒卻全縣有名，在全省也曾小有名氣。問題出在產(chǎn)量極低。雨水好的年份，辣椒就有收益，干旱年月，顆粒無收。名聲因為產(chǎn)量低而被埋沒。喬洋準備投入資金，為錦榮、大坪、弄巖三個村的村民購買辣椒苗，待辣椒能采摘時全部收購。不過現(xiàn)在才元月初，正接近全年最寒冷的時候，在高寒山區(qū)錦榮種植辣椒要到清明前后。清明前后種植，是黃金時間，辣椒結(jié)果時正是早晚溫差大的時候，利于辣椒的品質(zhì)。清香，純辣，肉厚，存放時間長，都是錦榮辣椒的傳統(tǒng)優(yōu)勢。做成產(chǎn)業(yè)，創(chuàng)出品牌，農(nóng)民增收不在話下。

離春節(jié)還有一段時間，留守在家的村民無所事事。因為貧窮，手頭無資金，他們做不了別的。喬洋經(jīng)過走訪，建議村民們把荒田荒地種上蘿卜，管理得好，春節(jié)前后，蘿卜苗就能上市。村民們認為這個可行。喬洋讓劉副總和喬銳聯(lián)系種子公司，買來蘿卜籽。正好下過兩場雨，田地濕潤，犁耙平整成壟后，適合下種。錦榮村委干部在鐘德明倡議下，帶頭種蘿卜，村里人見了也跟上來。不幾天就有成片的村民種蘿卜。喬洋許諾，不管蘿卜苗長成啥樣，都以市場價收購，將來長成的蘿卜也如數(shù)收購。高寒山區(qū)的冬春交接時節(jié)，霧大，潮濕，時不時還下小雨，蘿卜有生長的條件。

喬洋是一個愛思考的人。有一天他見到一位老人在室外燒煙熏臘肉，突發(fā)奇想，我們能否組織村民熏臘味？他在公司高層會上提出來，會場哄堂大笑。笑過之后，他們又覺得可行。旭日家電公司投資銷售，村民們賺取加工管理費，不也是雙贏嗎？“不管黑貓白貓，能抓老鼠就是好貓。”

錦榮山區(qū)的人年底都熏臘味，按他們傳統(tǒng)的自然熏法，味道不錯。豬肉經(jīng)過多種配料腌制，再在高寒山區(qū)用傳統(tǒng)方法熏制，美味看得見。扶貧小組負責人和具體工作人員買下幾十頭豬，統(tǒng)一屠宰好，豬肉切成小條，豬頭肉以及內(nèi)臟全都留下，請肉聯(lián)廠退休師傅腌制好，然后運到錦榮。在村委干部支持下，感興趣的村民都到村委來領(lǐng)走豬肉，拿回去熏制。有肉聯(lián)廠退休師傅的親自指導(dǎo)，村民們綜合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兩種方法，精心熏制臘味。

水利地質(zhì)專家尋找水源的同時，地里的蘿卜種子發(fā)芽長苗，荒地里綠油油的。村村屯屯，家家戶戶，冒著青煙，走向成熟的臘味飄出誘人的香。蘿卜苗可以上市時，臘味也熏制好了。城里人喜歡嫩綠的蘿卜苗，喜歡它無污染的高寒山區(qū)的清香;喜歡特殊氣候條件下熏制的臘肉味道。旭日家電公司銷售部抽調(diào)一部分人去推銷蘿卜苗和臘味。蘿卜苗受追捧，臘味幾天時間也銷售一空。除去成本，旭日家電公司有贏利，錦榮老百姓有收入，用勞動獲得報酬，都挺開心。

喬洋小試牛刀的第一仗打得漂亮。打出了旭日家電公司員工的信心，也打出了錦榮村民的信賴。

旭日家電公司春節(jié)放假前的周末，喬洋驅(qū)車來到錦榮。這里的氣溫比桂城低至少四攝氏度，霧水包裹著天地。濃霧中不見村莊，卻能聽到村莊里的聲音。外出打工的務(wù)工人員回來不少，曾經(jīng)冷清的村莊出現(xiàn)活力。進入錦榮村，霧淡了些，也許是錯覺。喬洋此行，沒有具體目的，就是想見見村里人，見得越多越好。他路上碰到人，跟他們打招呼，對方并不熱情。不奇怪，這里的人對陌生來客都不熱情。他去到鐘德明家。鐘德明還住在瓦房里，作為村委一把手，他不是第一個建洋樓的人，心里窩著火。他想像別人一樣外出務(wù)工，可是不能，家中老小拖累，邁不開步。鐘德明老婆泡了茶，說：“死鬼上廣寧家吃豬血骨頭肉去了，廣寧家殺過年豬。你要是早來十分鐘，也被請去了。”喬洋說：“我現(xiàn)在能去嗎？”鐘德明老婆不敢肯定，她去試一試。她去廣寧家告訴鐘德明喬洋來了。鐘德明說：“快叫他來吃豬血骨頭肉！”他站起來往家里跑，拉著喬洋赴宴。廣寧年輕的時候不和善，現(xiàn)在人到中年走向老年，力量不行了，再無打打殺殺的銳氣，人變得謙和低調(diào)。喬洋隨身掏出兩百元現(xiàn)金，塞給廣寧，說：“上你家吃飯不能空手，其實我就是空著手。”廣寧接過禮金，把喬洋請到上席。鐘德明給大家介紹喬洋，說他就是拓寬公路的募捐人。大伙兒聽了，有的表示感謝，有人并沒有多少表示。他們認為修路是政府的事，投再多錢，也沒進老百姓腰包。喬洋多少受了些委屈，募捐這筆修路費，他并不受公司上下待見。但是提到田地里生長的蘿卜苗、銷售一空的臘味，得利者圍過來緊握他的手表示感謝。喝酒氣氛好，你來我往，村民自釀的米酒一碗碗倒進肚里。喬洋喝醉了，回不了城。鐘德明叫人將他送到岳父的虎山村，住進旁親家。旁親一家對喬洋熱情，給他泡茶解酒，用熱毛巾敷臉?！肮脿斈愫枚嗄隂]回來了，我堂哥哥他們一家也是?！蓖饧姨檬逭f，“我曉得你們?nèi)也幌矚g虎山不喜歡錦榮。你再恨它，它也是你老家，再恨也有值得你牽掛的人。鐘傳廣害了你，別人沒有害嘛。我們這一帶是有壞人，但壞人總多不過好人吧。”過了一會兒，外家堂叔聲音低沉地說：“你們恨鐘傳廣擴大到恨老家，我理解，我同情。換上我，也一樣?！?/p>

外家堂叔頗為傷感，他說：“拿酒來，我要喝。姑爺，你既然回來了，我們必須喝。”喬洋頭腦清醒些了，他說：“喝！”

叔侄倆在昏暗的燈光下喝酒，炭火煮得鍋中湯水咕嘟咕嘟響，水干了，再添上。兩人只顧喝酒，很少吃菜。喬洋醉成爛泥，第二天還是回不了家。他撥通趙軼男電話，遞給堂叔接聽。趙軼男沒給堂叔面子，她說：“他怎么跑到虎山村了？醉死活該！”喬洋撥通兒子電話，兒子說：“誰灌醉你，叫誰負責?！碧檬逭f：“我可以負責，你在我家住到過完年我最喜歡?！敝形鐣r分，劉副總和辦公室一個干事開著車進虎山村。消息是趙軼男還是喬銳透露給公司人的，喬洋不知道，不管是誰，說明他們母子還是很擔心自己的。劉副總懂禮貌，他給喬洋堂叔帶來過年禮物，堂叔一家很高興，堂叔一家看中的不是禮物輕重，而是情誼。喬洋的車擱在錦榮自然村，劉副總開車去錦榮，然后干事開喬洋的車回城。天氣跟昨天一樣，霧濃，伴著綿綿細雨。喬洋去跟鐘德明告別，引來眾人，他們說：“夠朋友，下次再來喝。”在主人家喝醉，主人高興，認為你看得起他。他們送他上車，車開遠了，還在原地向喬洋揮手。

趙軼男仍舊生氣，她住進父母家一次也沒回來。春節(jié)就要到了，趙軼男讓喬銳帶話，春節(jié)她在父母家過，讓喬洋回自己父母家。她不接喬洋的電話，外家哥哥帶話也沒用。往年過年，兩家父母一起過，加上趙軼男兩個哥哥一家，很熱鬧。喬洋回到父母家，父母早接到趙軼男的通知，已經(jīng)準備了年夜飯。吃年夜飯時，喬銳也離開，去了外婆家?！霸趺吹?？趙軼男是要跟你散伙？”父親說?！皢萄笞龅眠^分，不要怨人家?！蹦赣H說。

“旭日家電公司不去錦榮扶貧會死嗎？！”父親突然大叫。

喬洋不作聲，給父親和自己倒上白酒，父親粗暴地說：“不喝！”父親離開飯桌，往客廳沙發(fā)上去了。喬洋喝掉自己杯中酒，又將父親那杯干掉。母親坐在對面，一言不發(fā)，小心翼翼地吃著菜。前幾天去過虎山村，喬洋還沒跟母親細說。他絮絮叨叨談起多年后再去虎山村的感受。母親似乎在聽，似乎沒聽。喬洋大談跟錦榮村民大吃大喝的爽快勁兒，最后他說：“他們真的變了，他們都留我，要繼續(xù)跟我喝?！?/p>

母親說：“人心又不是石頭，你們公司募捐那么多修路資金，又給他們銷售蘿卜臘味，他們?nèi)绻€是石頭心，真就是畜生了。不過，錦榮蘿卜真好吃，高寒山區(qū)生長的蘿卜味道蓋天下。能暢銷，不奇怪?！?/p>

“人與人無溝通無交流無包容，就會永遠陌生敵對?！眴萄笳f。

“道理誰不懂？可是道理與情感有時是難以統(tǒng)一的。我就不明白，你真的不能理解趙軼男受傷的心？”母親說。

“我感同身受啊。你不覺得我在破解趙軼男的難題，為她的心尋找出路嗎？”喬洋說。

“好吧，我這個哲學(xué)教授白當了。好在我已退休，也不是什么教授了?！蹦赣H放下碗筷，也去廳里沙發(fā)上坐下，陪著沉默的父親沉默。

喬洋一個人喝悶酒。兒子雖不勝酒力，也能喝個一二兩。外家兩個哥哥和岳父母都有酒量。高寒山區(qū)的男男女女都能喝兩杯，這跟環(huán)境氣候有關(guān)。時勢造英雄，地域生民俗。往昔過年過節(jié)，這一大家子可熱鬧了，而這個大年夜，唉。喬洋輕輕嘆氣，連喝數(shù)杯悶酒。

五

水利地質(zhì)方面的專家尋找到多處水源，相對來說，這些水源容易引入村莊。錦榮各自然村分散，要有不同的水源。經(jīng)過化驗，水質(zhì)全都上等，符合直接飲用標準。專家們根據(jù)水源和各自然村實際情況，一村一策，因地制宜，設(shè)計出自來水網(wǎng)，用于飲用和果蔬種植。對于干旱稻田，需要臨時打井抽地下河水。喬洋跟村委干部和肖書記等商量，那些無法保水的荒田，可以用來種植經(jīng)濟作物，噴灑水管能到，就能保證植物茁壯成長。自來水施工階段，喬銳待在錦榮村。到錦榮村扶貧，他心里從沒痛快過。他能接受這個工作，完全是因為出于對公司的忠誠，公司下達的任務(wù)他沒理由拒絕。但是，錦榮又是他心里的痛。他負責監(jiān)督水塔施工和水管安裝。主水管延伸到錦榮自然村，到了鐘傳祿家門口時，喬銳叫工人不要開連接口。鐘德明說：“這里住著鐘傳祿和鐘傳廣兩兄弟，水管不安三通管，他們就用不上自來水?！眴啼J說：“這房子都要倒塌了，哪里住著人？”鐘德明說：“現(xiàn)在沒住，不等于將來不住。有消息說，這兩兄弟要在原址建新房。”

“人呢？”喬銳說。

“鐘傳廣和他兒子侄兒不在，鐘傳祿在家的。不過，他住破房子里。”鐘德明說。

“不開口，聽到?jīng)]有？我的話無效嗎？”喬銳對施工人員說。

鐘德明這才想起，喬銳是趙軼男的兒子，有理由恨這家人，錢是他們公司出的，安不安水管，他說了算。鐘德明便不再申辯?！斑€有，鐘傳祿兄弟倆的田地，也不允許供水！”喬銳挑明了對鐘德明說。

鐘傳祿就在遠處的霧里，這里發(fā)生的爭辯，他聽得真切。眼下他家住的破房由村里一戶人家曾經(jīng)的牛屋改造而來。外出務(wù)工的多，種田人少，在家種田的人也從牙縫里省出錢買了“鐵牛”。村里一頭牛都沒有了。牛屋失去作用。那戶人家見鐘傳祿一家可憐，三番五次求援，這才借給他暫住。鐘傳祿住的“牛屋”，喬銳記下了，水管鋪到那里時，仍然拒絕給他家供水。鐘傳祿跟弟弟鐘傳廣不一樣，人老實，不愛說話，除了貪小便宜以外，并沒有做過偷搶之事。鐘傳廣帶著兒子侄兒搶劫偷盜，鐘傳祿一清二楚，但他不制止?？吹剿麄儞尳倩蛘咄当I來東西，他羨慕并毫無愧疚地享用。他最多提醒弟弟兒子侄兒“小心”。他有賊心無賊膽。知情不報不阻止，算得上壞人嗎？也許算得上。這幾年，身強體壯的人都到全國各地務(wù)工去了，偷盜搶劫現(xiàn)象少了許多，社會治安好了些。潛到外地的強盜，改不了臭毛病，機會來了仍然偷盜，仍然創(chuàng)造機會去偷盜。除非這些人找到了好工作，或者有過一次心靈的震撼，深刻認識到自己的過錯。有統(tǒng)計說，在外偷盜被公安機關(guān)處理，坐牢的，錦榮有不少。自古出土匪，是有土壤的，要消除土匪強盜，必須改造土壤。這些觀點，喬洋跟肖書記、鐘德明喝酒時談到過。肖書記贊同，鐘德明不置可否。

自來水管布網(wǎng)進度快，家庭用水和澆灌用水的管線都到了位。錦榮自然村基本完工，虎山村基本完工，附近自然村也都快要完工。布完錦榮村的自來水管網(wǎng)絡(luò)，下半年或者明年，旭日家電公司將為特別缺水的大坪、弄巖自然村無償建設(shè)自來水管網(wǎng)絡(luò)。旭日家電公司扶貧以錦榮為主，然后輻射到周邊。大坪、弄巖村村委干部到錦榮來拜訪多次，希望公司能盡快幫他們解決用水問題。

喬洋抽空到錦榮檢查自來水建設(shè)工作，鐘德明和肖書記陪著他，質(zhì)量監(jiān)督，村里干部也有責任。一路檢查而來，喬洋比較滿意。管線已布好，只待水塔蓄水，到時水龍頭一開，甜甜的泉水嘩啦啦喜人。鐘德明有心事，鐘傳祿鐘傳廣兩家飲用灌溉都沒供水。跟不跟喬洋提起，鐘德明心里沒底。畢竟鐘傳祿兄弟倆是喬家的仇人，法律制裁了，并不一定就消除了喬洋心頭的仇恨。進入錦榮自然村，喬洋來到鐘傳祿兄弟倆倒塌一半的老屋前，說：“這地基還要嗎？”鐘德明說：“要，兄弟倆說了，等有了錢就在原址上建新房。”喬洋說：“為什么不開口安裝三通接頭？”鐘德明說：“我工作失誤，工作失誤。”喬洋給劉副總打電話，叫他立即派人來補上。鐘德明紅著臉說：“我工作沒做好，向喬董事長檢討。”喬洋說：“我知道怎么回事，不關(guān)你的事。我推測，鐘傳祿兄弟倆的田地也沒開供水口吧？”得到肯定回答，喬洋再次給劉副總打電話，交代清楚。

“你不恨鐘傳廣兄弟了？”鐘德明說。

喬洋眼睛盯著鐘德明，說：“你說呢？我愛人一生都讓他們一家毀了，我能不恨了？”

“你大人有大量，大人有大量，一定有好報，好報?！辩姷旅髡f。

“能做到喬董事長你這樣的，估計不多?！币慌缘男浾f。

喬洋不說話，邁開步子。他臉色難看，傷心往事再次令他心絞痛。

轉(zhuǎn)眼到了辣椒種植時節(jié)。高寒山區(qū)春天來得晚，種辣椒時間比山外晚一兩個月。晚有晚的好處，同樣品種，與山外形成銷售時間差。錦榮辣椒名氣大，不成規(guī)模，產(chǎn)量低，自然形成“饑餓銷售法”，辣椒一上市就一搶而光。旭日家電公司扶貧組跟村委商量決定，大量種植辣椒，今年上半年以種植辣椒為主，創(chuàng)建辣椒之鄉(xiāng)，真正打出錦榮辣椒品牌產(chǎn)量和銷路。旭日家電公司出資，組織人培育了大批辣椒苗。這些都是本地辣椒，傳統(tǒng)種法產(chǎn)量低。當?shù)乩限r(nóng)分析，產(chǎn)量低主要是干旱原因，能解決澆灌問題，產(chǎn)量會提高。今年建了水管，及時給水，效果可以預(yù)見。計劃匯報給喬洋，喬洋基本同意種植本地辣椒，但又提出能不能引進高產(chǎn)量高品質(zhì)的辣椒。

旭日家電公司出資，劉副總、喬銳與鐘德明、肖書記赴云貴川考察，走訪多地，經(jīng)過比較分析，他們選中四川一地的辣椒苗。這款四川辣椒品質(zhì)好產(chǎn)量高，市場占有率高，如果能在錦榮這樣的高寒山區(qū)種植成功，農(nóng)民增收不在話下。公司決定用一半左右的田地種植本地辣椒，另一半種植引進辣椒。種何品種，農(nóng)民可以自由選擇。結(jié)果，有大半農(nóng)民選擇種本地辣椒。多出的外地辣椒苗，大坪和弄巖兩村的村委干部搶走了。四川那邊提供辣椒苗，也提供技術(shù)服務(wù)，他們答應(yīng)上門服務(wù)兩次，即最關(guān)鍵的兩次。辣椒種下后，后續(xù)管理由肖書記等村委干部負責。但旭日家電公司扶貧工作組事情并沒有完，他們一邊準備將來的銷售渠道，一邊設(shè)想辣椒之外的多種產(chǎn)業(yè)。按照經(jīng)驗，收獲辣椒在中秋節(jié)后半個月接近尾聲，空下來的時間和田地，不能閑著。扶貧工作組挺忙的。劉副總和喬銳都是城里長大的，這次算深入接觸農(nóng)民農(nóng)活兒了。成天田間地頭行走，他們的鞋和褲腳沾滿泥土。村委為他倆準備了床鋪，時間緊的時候，兩人就住村里。有時候，肖書記也住，通常是一起喝了酒不能返回縣城之后。

在家的鐘傳祿選擇種植引進辣椒。他總躲著喬洋、喬銳。喬銳在村里待的時候多，鐘傳祿有壓力，喘氣都不敢用力。他家老屋通水，“牛屋”通水，稻田通水，辣椒地也通水。他沒被喬洋拋棄，心存感激。引進四川辣椒時大家因為怕水土不服種不好，不看好，他選擇種，他愿意為喬洋，為大伙兒做試驗。他以這種方式配合感謝旭日家電公司。旭日家電公司提供苗、肥料和技術(shù)，收購辣椒，農(nóng)戶只需出勞力，為種植戶解決了后顧之憂。但他覺得光在心里感謝還不夠，他讓鐘德明帶話，感謝喬洋一家。鐘德明不管，說：“感謝的話你當面跟喬洋和喬銳說?！辩妭鞯摬桓医咏鼏萄蟆啼J。喬銳高大威猛，雖然戴副近視眼鏡，看上去卻兇巴巴的，有股蠻力。喬銳說話總是粗聲大氣，似乎并不友好，特別是他知道鐘傳祿就在附近時，那種盛氣凌人，叫人膽寒。這些年，鐘傳祿心中對喬家的愧意加深，所以懼怕。

種植辣椒的農(nóng)戶積極性很高，白天他們忙碌的身影大部分時間在辣椒園里。喬銳負責隨時向四川方面討教技術(shù)，對方電話傳授，然后，喬銳傳給農(nóng)戶。鐘傳祿得不到喬銳親口傳授，但鐘德明傳給他。鐘德明問喬銳：“技術(shù)要傳授給鐘傳祿嗎？”喬銳不回答，板著臉。問過多次，喬銳生氣了，說：“你煩不煩??？”鐘德明跟肖書記商量，肖書記笑他木頭腦袋。鐘德明似乎明白了，他去鐘傳祿辣椒園悄悄傳授技術(shù)。有了水，天再干旱，也不怕。上半年，錦榮一帶再次遭遇干旱，山上植物葉子都打蔫兒了，但田地里的莊稼和經(jīng)濟作物卻長勢良好。村民們抽地下水抗旱。辣椒開花時節(jié)，四川那邊的技術(shù)員過來指導(dǎo)。花開得好，技術(shù)員說，這是豐產(chǎn)的征兆。山外辣椒上市時，錦榮辣椒才開始掛果。城里人聽說錦榮種植連片辣椒，周末來參觀游玩。鐘德明在自家地里采摘成形的嫩辣椒丟進火塘燒烤，吹干灰，丟進大碗，放入大蒜、豆豉、適量鹽和溫開水，用小木槌搗碎?；馃苯窋R在路邊，供參觀者品嘗。兩個品種都有，游客分辨不出哪碗是本地，哪碗是引進的。

“有酒嗎？”有游客吃了辣椒，勾出酒癮，開玩笑說。

“辣椒現(xiàn)在賣嗎？”

“不賣。等辣椒紅了時。”

“辣椒紅了，一定要通知我們?！?/p>

為了將廣告做大，喬銳組織人制作火燒辣椒，讓更多的游人品鑒，吃不完的可以打包。鐘德明的這個傳統(tǒng)吃法給了喬銳靈感，他想先期用火燒辣椒尋找銷售渠道。鐘德明告訴喬銳，全村火燒辣椒鐘傳祿做得最好，祖?zhèn)鞯摹啼J不信，這么簡單的制作還有祖?zhèn)鳎跨姷旅髋獊礴妭鞯撝谱鞯?，喬銳比較著品嘗后，發(fā)現(xiàn)真是這么回事。

“用他制作的火燒辣椒做宣傳？”鐘德明問。

喬銳不表態(tài)。鐘德明已經(jīng)摸到他的脾氣，不表態(tài)就是默許。鐘傳祿能為宣傳辣椒助力，受寵若驚，跟老婆下地采來嫩辣椒，精心制作火燒辣椒。

旭日家電公司扶貧小組已經(jīng)在縣城租下門面，將來當錦榮農(nóng)產(chǎn)品實體銷售店?；馃苯吩陂T面一放，前來品嘗的顧客排成長隊。喬銳將火燒辣椒帶到桂城。在桂城，他們將公司一樓改成錦榮農(nóng)產(chǎn)品銷售點，招牌顯眼，里面幾乎空著。錦榮還沒種出農(nóng)產(chǎn)品，寧可空著也不能欺騙消費者。店里也時不時有一些來自錦榮的蔬菜，現(xiàn)在有了水，農(nóng)戶將犄角旮旯兒的土地種上蔬菜，吃不了的，委托扶貧工作組帶到桂城出售。也有少量的雞鴨。退休的大爺大媽沒事總愛來逛，萬一碰上有貨呢。喬銳留著他們的電話號碼，但是有了貨并不通知他們，因為貨少，滿足不了大家，擔心引發(fā)矛盾。喬銳帶回火燒辣椒，還帶回一些農(nóng)產(chǎn)品。每次回來，他盡量不空手。喬銳的車剛停下，在附近閑逛的老大媽圍過來，貨還沒卸，就被搶購光了。喬銳說：“大爺大媽們，還有好貨，估計你們從沒吃過。”喬銳拿出火燒辣椒，瓶蓋擰開，香辣撲鼻。大伙兒用手捏著吃，邊吃邊點頭，說好吃。“好吃的還在后頭，等辣椒紅了時?！眴啼J說。

大媽們信息靈通，傳播消息的速度快、面積廣。當天下午，人虎食品連鎖超市的銷售總經(jīng)理就到旭日家電公司找喬銳，要求預(yù)訂錦榮辣椒。上午他媽吃了火燒辣椒，還帶回去讓他吃了，以他品嘗食品后的靈感和經(jīng)驗判定，這款辣椒將會暢銷。人虎食品是桂城的著名超市，網(wǎng)點遍布，借助這個平臺，錦榮辣椒的銷路前景廣闊。雙方一拍即合，簽訂了供銷合同。

旭日家電公司的年輕人跟著去錦榮游玩拍辣椒種植和長勢視頻，他們計劃等辣椒紅了時，制作完整視頻在網(wǎng)上多種平臺推送，提高錦榮辣椒在消費者中的知曉率和認知度。

鐘傳祿很想知道自己制作的火燒辣椒在縣城、大城市桂城口碑如何，他生怕給喬銳惹出了麻煩。他請求鐘德明打聽，鐘德明反饋說：“就那樣?！辩姷旅鞑⒉幻鞔_知道消費者的反響，喬銳對他也是愛搭不理的。鐘傳祿問鐘德明：“我沒惹出什么事吧？”鐘德明分析說：“應(yīng)該沒有?！眴啼J竟然愛上了這一口，飯桌上少了火燒辣椒，食欲大減。鐘德明就無償提供，他說：“我做的?！眴啼J嘗后看他一眼，哼了一聲。喬銳吃得出，這是出自鐘傳祿之手。不知道鐘傳祿掌握了何等秘籍，簡單的一道火燒辣椒，竟做得如此絕妙超群。兩人心知肚明。鐘德明自此只管提供，不再多言。

回桂城前，喬銳準備了當?shù)厥卟?，還有一瓶火燒辣椒。趙軼男還住在父母家，不理喬洋。喬洋有時去看他們，但基本進不了門。他跟岳父母站在門外說話聊天，趙軼男坐在廳里。趙軼男遞給父親鑰匙，然后拉上門，把喬洋拒之門外。未來怎么樣，喬洋沒底。喬銳將蔬菜帶到外婆家，外婆手一抓就聞出了老家的味道。外婆想了想，還給喬銳說：“拿去你爺爺家吧。”外婆有顧慮。喬銳說：“蔬菜又不是仇人，我媽也不接受？你做好，不要告訴我媽就行了?！蓖馄啪鸵懒恕Ｊ卟松献?，趙軼男聞聞，覺得與眾不同，嘗一口，菜還在嘴里，說：“錦榮帶回來的？”喬銳說：“老媽你真神，這都能猜到?！?/p>

“我不吃?！壁w軼男吐出來。

外公外婆也不吃了。趙軼男脆弱，要時刻站在她這邊，依著她。喬銳說：“我在錦榮扶貧，我不吃那里的東西是不可能的?！?/p>

趙軼男說：“我沒反對你吃，你可以吃?！?/p>

喬銳端起碟子，將來自老家的蔬菜倒進垃圾筐。喬銳胃口不好，他想起了包里的火燒辣椒，他借故背著人掏出瓶子，往嘴里塞上火燒辣椒。香辣刺激了他的味覺。他回到餐桌上。

“我聞到一股火燒辣椒味。”外公說。

外婆吸吸鼻子，說：“我聞到了，又沒聞到?！?/p>

“可能我們都出現(xiàn)了幻覺?！蓖夤猿罢f。

“不是幻覺，我?guī)Я?。”喬銳說。他取來，外公外婆看著透明瓶子里的火燒辣椒，猶豫不決。趙軼男丟下碗筷離開餐桌，進入她的房間，并且關(guān)上了門。

喬銳擰開瓶蓋給外公外婆搛上一點兒，外公外婆想了想，就小心地享用了。他們贊賞、回味、慨嘆，卻沒說話。外公外婆當菜吃，大半瓶不見了。喬銳不敢告訴外公外婆火燒辣椒出自鐘傳祿之手。但他得到一個啟示：來年制作火燒辣椒罐頭，鮮嫩的錦榮辣椒一定有它獨特優(yōu)勢。嘗鮮的消費者定會追捧。但這個大膽想法牽涉許多問題，比如如何批量生產(chǎn)、如何保鮮;采摘嫩辣椒是否影響紅辣椒產(chǎn)量，經(jīng)濟效益是不是最大化，等等，需要論證實踐。今年是來不及了。事后他向父親匯報了想法，喬洋表揚他點子好，今年不妨做些試驗。

喬銳將想法帶回錦榮。肖書記認為可行，鐘德明及一些農(nóng)戶看好。雙方論證了一番，難點在于釆摘度上不好把握，在于批量制作如何燒烤。喬銳在劉副總支持下，決定拿出一塊辣椒地做試驗。農(nóng)戶怕收成受損，包括鐘德明在內(nèi)，不愿提供試驗地。鐘傳祿站出來說，他愿意拿出辣椒地供“科研”人員做試驗。喬銳沒表態(tài)，他不表態(tài)就是默認。鐘傳祿要求參與試驗。鐘傳祿是最佳人選，喬銳又默認了。喬銳不參與試驗，他不愿見到鐘傳祿。喬銳去城里的玻璃瓶廠聯(lián)系業(yè)務(wù)，他試著買來兩百只瓶子，容量350毫升。這個量正好夠一桌人調(diào)味食用。鐘傳祿純手工制作，采摘，投入炭火，配料，全部一人完成?；馃劾苯?，即做即食，味道好，但要保質(zhì)保鮮，需要多次試驗。以前，配料里不放高度白酒，現(xiàn)在他憑感覺往實驗瓶里滴上幾滴高度白酒。不管滴不滴白酒，存放期限只有六天。第七天開始，味道變了，質(zhì)量也變了。試過數(shù)十次，都達不到理想狀態(tài)。保質(zhì)期太短，如果不能及時銷售，就損失了。鐘傳祿不服氣，他就是要在不添加保鮮劑保留原汁原味的同時，增加保質(zhì)時間，他的第一個目標是能保質(zhì)三個月。他做了一百瓶，以一周為一個時間點，觀察保鮮情況。這里試驗還沒完成，那邊嫩辣椒果肉開始變硬，肉也越長越厚，失去了火燒嫩辣椒的條件。沒有科學(xué)手段，試驗難度大，但有科技參與，又失去純手工特色。雖然試驗不成功，但有一個發(fā)現(xiàn)，采摘嫩辣椒，能讓同株辣椒長勢更好。最后大家達成一個共識：明年，有興趣的在管理好辣椒的同時，制作一些火燒辣椒上市，打個“短平快”。鐘傳祿的失敗并沒有白費，為來年總結(jié)經(jīng)驗教訓(xùn)提供了參考。

六

駐村工作隊和村委干部按照中央統(tǒng)一部署，開展貧困摸底，為精準扶貧提供有力支持。經(jīng)綜合測評，鐘傳祿被評為貧困戶。不久，一對一的扶貧干部入村。錦榮的辣椒也在初秋時節(jié)紅了，綠色葉片下火紅一片。種植戶忙于采摘，喬銳他們忙于銷售。一筐筐紅辣椒在清晨和傍晚分批裝上大卡車。7月1日前完全竣工的水泥公路派上了用場，兩輛大卡車相遇，能小心而順利通過。本地傳統(tǒng)辣椒產(chǎn)量創(chuàng)歷史新高，從四川引進的辣椒適合錦榮高寒山區(qū)氣候和土質(zhì)，產(chǎn)量比本地辣椒高差不多一倍，而品質(zhì)不比本地辣椒遜色。種植戶用他們辛勤的勞動換來了保護價格，有了一筆收入。進入錦榮的精準扶貧干部感到幸運，別的鄉(xiāng)鎮(zhèn)貧困戶找不到致富方向，而錦榮的農(nóng)戶已有了依靠，有了組織。精準扶貧干部只需要宣傳好用好扶貧政策就行了。錦榮辣椒成熟晚，填補了辣椒銷售的低谷，再以它的高品質(zhì)暢銷無阻?？h城里來的游客買不到現(xiàn)成辣椒，自己下園子里采摘，體驗了一把勞動的樂趣。辣椒采摘結(jié)束，錦榮農(nóng)戶在肖書記、鐘德明等引導(dǎo)下，拔掉還沒枯萎的辣椒樹，翻耕土地，種上蘿卜等蔬菜。種子和菜苗由旭日家電公司提供，蔬菜成熟時，以保護價全部收購。種辣椒獲了利，農(nóng)戶種植蔬菜的熱情空前高漲，眼下錦榮包括大坪、弄巖村，很少有荒地，全都被利用起來。

鐘傳祿家是無房貧困戶，他按政策申請住房貸款和補貼，自籌的部分，他用種植辣椒的收入填補，不夠的部分向村里人借。借錢雖然困難，但最后還是借夠了。今年留守村里的農(nóng)戶種辣椒都有了收入，手頭不像往年那么緊。鐘傳祿是村里少數(shù)無住房的貧困戶之一，別的人家，雖然住房條件也差，但畢竟還有房住著。在錦榮，不外出務(wù)工，沒人能建得了洋房?，F(xiàn)在按今年這個勢頭，在農(nóng)村種植作物，積攢兩三年也能建起小洋樓。村民都有了信心，也愿意先借錢給急著建房的鐘傳祿。從無償獲得供水和辣椒苗開始，鐘傳祿老婆就用土法喂養(yǎng)了十幾只雞，元旦前，雞已長結(jié)實。鐘傳祿把它們?nèi)孔降酱逦瘯?，兩只送給肖書記，剩下的送給喬銳。剛開完會的喬銳跟人在村委辦公樓里閑聊，鐘傳祿見到他，勇氣又沒有了。喬銳到錦榮一年多來，沒給過鐘傳祿一個笑臉，正眼都沒瞧過他一回。鐘傳祿自認為活該，兒子兄弟侄兒做出那等惡劣壞事，想要得到對方一個笑臉，那就太不要臉了。鐘傳祿在門外站著，冷風帶來細雨掃過他的身子。

鐘德明看到了他，也明白他的意思，卻裝傻，待在屋里不理會他。后來肖書記請鐘傳祿進去。肖書記時常入戶，他見過鐘傳祿家的雞。肖書記早看上鐘傳祿家的雞了，他說：“這么好的雞不自己留兩只？”鐘傳祿說：“不留了，這十幾只雞遠不夠人情呢?！毙浾f：“辛苦了一年，也不能太虧了自己，要對自己好一點兒。你家新房開建了，春節(jié)前就能建好，明年春天就可以住新房啦?！辩妭鞯撃樕隙阎?，迅速又發(fā)愁起來。肖書記說：“國家政策好，又有喬董他們旭日家電公司護著，你建房的貸款借款，能按時還上?！?/p>

鐘傳祿說：“我不愁還不上貸款借款，我愁喬洋董事長不收我的禮物?！?/p>

喬銳板著臉說：“還真說對了，我們家不可能收你的禮物。我們之間沒有友情，只有仇恨?！?/p>

現(xiàn)場氣氛凝固了。

肖書記掏出兩百元現(xiàn)金塞給鐘傳祿說：“這兩只雞優(yōu)惠給我好了，我不能白要你的雞。等你家脫貧致富了，我主動白要。”鐘傳祿不要錢，鐘德明說：“肖書記給你，就拿著，非常時期，他哪能白要你的雞?！?/p>

見鐘傳祿接了錢，肖書記說：“誰把這兩只雞宰了，我請客，見者有份?！?/p>

鐘傳祿不知如何處理那些雞，鐘德明嘴巴湊近他耳朵說了幾句悄悄話，鐘傳祿就挑著雞回家去了。

雖然不是正宗土雞品種，但由于用土法喂養(yǎng)的，雞肉扎實鮮嫩。兩只雞把村委干部和公司扶貧干部捏在一起。鐘德明提供土酒，另外的村委干部提供蔬菜。這既是新年前的聚餐，也是年度總結(jié)會?；叵脒@一年的工作，他們做得順，得益于喬洋他們公司極大的支持。資金投入、產(chǎn)業(yè)種植、銷售，都給解決了。有消息說，鎮(zhèn)里要評錦榮村委為年度先進，還要上報縣里，他們臉上自然有光，心里也有愧。鎮(zhèn)里領(lǐng)導(dǎo)前些日子召開相鄰的三個村委干部開會，希望他們協(xié)作起來，共同打造一艘航母。意見容易統(tǒng)一，因為這正是喬洋他們公司的總體戰(zhàn)略。

第二天，劉副總和喬銳回桂城，剛到公司，鐘傳祿送的雞就到了。鐘德明安排的，村里有個包工頭要開著皮卡返桂城，鐘德明得到信息，就安排了。喬銳說把雞賣掉。劉副總說：“別呀，這么好的雞，你賣給別人，我們?yōu)槭裁床毁I下呢？”劉副總自作主張，給喬洋留下兩只，剩下的都分配到別的副總名下。喬銳打電話問外公：“有錦榮純土雞，要嗎？”外公跟外婆商量了一下，同意。外婆不敢在家里殺，拿到大兒子家處理。晚上，趙軼男吃到上等好雞，眼睛掃視父母兒子，他們都低頭不接話。趙軼男喝了雞湯，對喬銳說：“給你爸留了嗎？”

“留什么呀，叫他過來吃不就得了？”喬銳說。

“不行！”趙軼男這一年都沒跟喬洋說過一句話，也沒正式見過一次面。家里人也沒覺得她過分，喬洋傷害她，她做出正?；貞?yīng)當屬有理。

接近春節(jié)，趙軼男不聲不響地回到家。喬洋推開門見到正在拖地板的老婆欣喜若狂，上前摟她，她抄起拖把阻擋他。趙軼男雖然回了家，卻仍舊不跟喬洋說話，坐在一張飯桌上吃飯，她低頭不語，喬洋談天說地，她當耳旁風。她收拾次臥，單獨住。喬洋心里明亮，趙軼男能主動回家，就是良好的開端。年夜飯又恢復(fù)了大家庭聚集，由于趙軼男不跟喬洋說話，氣氛還是欠了點兒。聚會期間，大家回避扶貧話題，喬洋跟喬銳獨處想談扶貧話題，喬銳不同意。喬銳這孩子敏感，他不想在家里任何時間談?wù)摲鲐毜氖?。旭日家電公司年終總結(jié)時，其中有一塊是扶貧，一年下來，公司投入很大，光靠銷售辣椒蔬菜收入遠不能填平。這一年公司因為扶貧的支出，綜合經(jīng)濟效益也只是微薄贏利。肖書記、鐘德明分別給旭日家電公司送來感謝的錦旗，桂城的各媒體還有省級主流媒體做了報道，社會效益不小，可是公司員工內(nèi)心大多還是沒那么自豪。大年初四，錦榮村委干部帶著五六個村民給喬洋拜年。喬洋說不能只給他一個人拜年，應(yīng)該給公司拜年。幾個副總被召集來。公司在飯店安排大圓桌宴請村民。

“我們村從沒給任何單位和外人拜過年，”喝到舌頭不好使的時候，鐘德明說，“鐘傳祿要求來給你拜年，我不同意。他何德何能？他兒子弟弟侄兒壞事做絕，他有什么臉面見你？”

喬洋輕輕推開鐘德明，說：“多吃菜，少喝酒?！?/p>

“鐘傳廣和他兒子，還有鐘傳祿的兒子，今年過年沒回，要是敢回，我把他們綁起來送給你處置?！辩姷旅骼^續(xù)說。

喬洋趕緊岔開話題，離開座位去敬酒。

七

春節(jié)過后喬銳去錦榮上班。扶貧工作也講究一年之計在于春，春天規(guī)劃好了全年，科學(xué)描繪好藍圖，才有美好的日子。一對一精準幫扶干部聚集在村委，天氣不錯，幫扶干部們不用全擠在辦公樓里，可以在室外陽光下討論，制定生產(chǎn)計劃。國家政策好，發(fā)展產(chǎn)業(yè)有補助，保水護林有補貼，各種保障措施一應(yīng)俱全。錦榮窮，貧困戶在全縣最多，下來的扶貧干部也就多。除去種辣椒，還可以種別的經(jīng)濟作物，養(yǎng)雞鴨牛羊，辦養(yǎng)豬場。只要你想干敢干，國家就有扶持政策。

小白大學(xué)畢業(yè)不到兩年，她頂替退休的戰(zhàn)善金來扶貧。她第一次接觸扶貧工作，許多問題不懂，她以為喬銳是大學(xué)生村官，就來向他請教。喬銳對填寫扶貧表格一知半解，他帶她去請教肖書記。兩人聊著聊著就熟了。說到戰(zhàn)善金，喬銳有印象，因為戰(zhàn)善金工作投入，全心全意幫扶。盡管還有幾個月就要退休，但他為扶貧對象爭取政策，跑上跑下，不辭辛苦，當成自家的事。喬銳受到感動。喬銳也見過應(yīng)付了事牢騷滿腹的幫扶干部，跟戰(zhàn)善金相比，天上地下的差別。喬銳如數(shù)家珍地談?wù)搼?zhàn)善金，然后說：“戰(zhàn)善金是你我學(xué)習的榜樣?！毙“渍f：“我被單位點名頂替老戰(zhàn)扶貧，當時想不通，我對農(nóng)村不了解，心有余而力不足。老戰(zhàn)找到我，他說中國是一個農(nóng)業(yè)大國，你不深入接觸農(nóng)村，不深入了解農(nóng)民，你就不能深刻了解中國，容易形成偏激的觀點，嚴重地說，會影響世界觀，連崗位工作都不一定能做到優(yōu)秀。老戰(zhàn)說得蠻嚴重的。呵呵。他將貧困戶送他的一只雞轉(zhuǎn)送給我，還有辣椒和其他蔬菜，于是，我的味蕾‘背叛’并收買了我的心。哈哈！”

“你一個城里女孩，能一對一幫扶，難能可貴?！眴啼J說。

“你不也一樣？你一個城里男孩，還代表公司，主動參與國家扶貧項目，你和你們公司都了不起。”小白說。

“我們公司扶貧，反對意見很大的，如果不是我父親強勢，根本壓不住。”喬銳說。

“可以理解，私企嘛，效益一般的話，自身還難保呢?！毙“渍f。小白是桂城的公務(wù)員。

“但是，作為一個商人，我父親并沒那么傻吧……”喬銳說。

“哦？”小白驚奇地望著他。喬銳卻離開了。

在村委會書記、委員和幫扶干部的引導(dǎo)建議下，這一帶農(nóng)戶全面動起來，各種接地氣的產(chǎn)業(yè)雨后春筍般冒出來。除了國家政策，農(nóng)戶們有需求的資金問題、建設(shè)問題、水電路問題，都找喬洋他們公司，喬洋想盡辦法幫助解決到位，對農(nóng)戶有求必應(yīng)。農(nóng)戶把感激記到國家扶貧政策上，也記到喬洋他們公司頭上。喬銳和劉副總在錦榮一帶備受農(nóng)戶尊敬，鄰里間遇上糾紛，年紀輕輕的喬銳一出面，矛盾就化解。他們給喬銳面子，喬銳說怎么解決，矛盾雙方便讓步，問題很快順利解決。喬銳作為旭日家電公司專業(yè)扶貧人員，待在錦榮的時間比小白多得多，小白不在，他把小白的幫扶對象當成自己的。對幫扶對象有了更多的關(guān)懷。有一天，幫扶對象那戶女主人說：“小白是你女朋友吧？”

喬銳承認，對小白有好感，腦子里時常閃出她的音容笑貌。回到桂城，他主動約小白逛公園、看電影。小白還在喬銳陪同下，去人虎食品連鎖店看錦榮農(nóng)產(chǎn)品銷售情況，參觀喬銳他們公司郊外正建設(shè)的錦榮農(nóng)產(chǎn)品集散中心，還有旭日家電公司錦榮農(nóng)產(chǎn)品銷售店。自己扶貧的地方，農(nóng)產(chǎn)品受消費者追捧，小白有成就感。兩人頻繁約會，關(guān)系發(fā)展快，隨著那晚電影院里兩人的手不約而同地握在一起，戀愛關(guān)系確定下來。兩人去肯德基，偶遇到外公外婆。外婆偶爾吃一次肯德基，她喜歡這個味道，外公不喜歡，但外公會在外婆請求下陪同。肯德基店里年輕人居多，鮮有老年人，外婆單獨來吃，怪不好意思的。外婆必須拉上外公，心里才踏實。遇到外孫，外婆如沙漠遇到甘泉。小白喬銳跟外公外婆坐到一起，外婆豪氣地說：“我請客?！?/p>

外婆知道了小白和喬銳的關(guān)系，高興，比平常多吃了一只小雞腿，外公也打破常規(guī)，啃起雞翅。喬銳小白因為在錦榮扶貧認識，有緣?！拔彝夤馄啪褪清\榮村下轄的虎山自然村的?！眴啼J說。真是巧，小白的扶貧對象就在虎山村。外公外婆分別給小白講述扶貧對象的過去，同一個村里的人，外公外婆對扶貧對象太熟悉了?！坝诠鸹ㄒ患艺媸强蓱z?！蓖夤f。于桂花就是小白扶貧對象家的女主人。“于桂花跟老公趙大華經(jīng)常只有一條好褲子，誰走親誰穿。”外公說。

“她家現(xiàn)在不一樣了。我同事給她家捐了許多新舊衣服，一年四季都穿不完?！毙“渍f，“她家去年種植辣椒收入不少，慢性病醫(yī)療費也能報大半。再有一年，她家就能脫貧了?！?/p>

喬銳說：“我去的這一年多，親眼看到了錦榮的變化。每個自然村都通了自來水，村委間建成了寬四米五的大水泥公路，自然村間公路也在修建當中。”

“真想回去看看?！蓖夤f。

“回呀，我陪外公外婆回?！毙“渍f。

外婆嘆氣，說：“想起老家我胸口就疼?！?/p>

小白想聽喬銳解釋，喬銳和外公都低下頭，不想說話。后來獨處的時候，話幾次到嘴邊，小白都咽下了。喬銳感覺到了，有一天晚上，在公園，在不能清晰看到人臉的情況下，喬銳給小白講述母親的遭遇，他們?nèi)胰说膫础?/p>

“我同情你家的遭遇，理解你外公外婆舅舅，特別是你媽媽的感受和處事方式。換位思考，要是我，我也像你媽媽一樣憎恨故鄉(xiāng)?！毙“渍f。

八

喬銳約小白周六到郊外游玩，周五晚上小白突然爽約，說明天有急事。什么急事她不說。喬銳被小白拋棄，擔心她，又埋怨她，做著亂七八糟的猜測。小白拉著喬銳外公外婆回錦榮老家去了。周五中午喬銳和小白才一起吃了簡餐，晚上九點，小白接到喬銳大舅電話，說外公外婆想回老家看看，十多年沒回去，挺不住了。小白笑著說：“大舅，不光是外公外婆想回老家吧？”大舅承認，他和小舅也想?；乩霞业氖?，不能告訴趙軼男，小白就對喬銳隱瞞了。小白開車，載著外公外婆和兩個舅舅回老家。辣椒長勢喜人，田地里到處有勞動者的身影。產(chǎn)業(yè)做大，種植辣椒也發(fā)財，小白說：“過不了幾年，勤勞的農(nóng)戶人人都能發(fā)家致富奔小康?！钡竭_岔路口，小白停住車，說：“這條公路新修的，比原規(guī)劃寬出七八十厘米。水泥公路一修好，就派上了用場，兩輛大卡車會車基本能通過。喬洋叔叔有眼光?！蓖夤馄蓬^伸出窗外看公路，兩個舅舅跳下車踏在公路上?！昂闷??！彼麄冇芍缘卣f?？斓藉\榮自然村，大舅見到路邊采摘嫩辣椒做火燒辣椒罐頭的鐘廣祿，心被擊打一下，罵道：“畜生！”小舅聽到罵聲，猜想哥看到了仇人。回頭時，車過去了。

“你罵誰？”小舅說。

“我罵畜生?！贝缶苏f。

“罵得好。畜生，不得好死的畜生?！毙【苏f。

小白眼神好，遠遠地就見到了鐘傳祿，她有意加快車速，不想，大舅還是見到了。鐘傳祿還在研究火燒辣椒能保質(zhì)三個月以上的課題。經(jīng)過村委辦公樓前，外公說：“村委掛了牌子，我們離開那年還沒這棟洋樓?！蓖馄耪f：“一路上沒見到幾個人，都外出打工去了，跟我們十多年前離開時一樣，村上人少?！毙“渍f：“據(jù)統(tǒng)計，近十年來，數(shù)今年留在家鄉(xiāng)的人最多，他們搞種養(yǎng)，自己做主當老板。不過，回來的人仍然不理想。在外務(wù)工收入比在家搞種養(yǎng)高得多，風險也小。吸引不了他們回鄉(xiāng)。我相信，再過幾年，農(nóng)村有了堅實產(chǎn)業(yè)，經(jīng)濟發(fā)達了，他們在家鄉(xiāng)就能上班，回來的人會越來越多?！避囆胁贿h，小白停下車，指著左前方那片正在建設(shè)的廠房說：“這是醬料廠，馬上就要竣工生產(chǎn)，以加工制作錦榮辣椒醬為主。錦榮辣椒的附加值將來就更高了，還能解決當?shù)匾恍┚蜆I(yè)。醬料廠是喬洋叔叔公司投資興建的。再往左進去兩公里，有一個大型養(yǎng)豬場，年出欄超過五千頭。是個現(xiàn)代化養(yǎng)殖場，喬洋叔叔公司占大股份。能安排不少人就業(yè)呢。”

“變了。”外公說。

行走不遠，四級公路的岔路過去就是虎山村，今年扶貧資金下來，硬化了道路?！拔覀儾幌萝嚕獾么謇锶丝匆?。”外公說。

“都回到村了，不下車，不是白回了嗎？”大舅說。

大舅回家心切，他跳下來，大步走向老屋。小舅跟在后面。路上不見人，留守的都外出勞動了。外公外婆只得下車。老屋有一股霉味，廳堂的柱子也有敗壞的跡象?！安荒茏×??！贝缶苏f?！爱斎徊荒茏。牖貋碜”仨毥ㄐ路?。”小舅說。兩兄弟分有宅基地，老屋邊上，一人一半，老屋，兄弟倆也一人一半。地基寬，能建兩座大洋樓。老屋內(nèi)部及周邊，還是原來的樣子，十多年來沒遭人破壞。十多年前，外公外婆帶著兩個舅舅，全家老小毅然決然離開老家，當時就想過放棄老家，再也不回這個傷心之地。趙軼男差點兒被截肢，最后雙腿殘疾，全家萬箭穿心。村里安靜，看過老屋，外公外婆催大舅小舅快離開，趁村里無人，快躲到車上?！安煌謇镒咦撸俊贝缶苏f?！安灰o村里人曉得我們回來了?！蓖馄耪f。

一家人回到車上。小白發(fā)動車，說：“外公外婆大舅小舅，要不要車游老家？”征得同意，小白開著車在大小公路上轉(zhuǎn)悠。盡管恨鐘傳廣一家擴大至恨整個老家，但回到故鄉(xiāng)，丈量故鄉(xiāng)大地時，心里還是有股幸福激動的暖流。車繼續(xù)行走，經(jīng)過一個山坳，外公叫停車。他指著右前方山嶺說：“那里就是我的墓地，你的在左邊?！蓖馄趴戳俗筮呌挚从疫叄f：“記得，道叔幫看好的。”錦榮這一帶，有人喜歡生前就請風水先生把墓地看好，有的人生前將自己的墓地建設(shè)好，如果能自己抬，去世后都不想麻煩別人哩。

“注定是你兩人的，就跑不掉?！贝缶苏f。

定好的墓地，主人要向全村人宣布，村里人就自覺避讓，比如不開墾，不在十米內(nèi)種植。小白插話說：“聽我的扶貧對象于桂花兩口子講，近年錦榮偷盜現(xiàn)象很少了，搶劫事件幾乎為零。外出務(wù)工的多了，務(wù)工有了錢，誰還去偷搶？過幾年，錦榮所有人都脫貧致富，社會治安會更加好。”

“是啊，有錢了，還有誰去偷去搶呢？”外公外婆贊成小白的觀點。

“有了錢，人的心思大都放在精神追求方面了?！毙“渍f。

“幫助窮人脫貧致富，其實就在幫助自己。都有錢了，社會就穩(wěn)定，大眾消費水平提高了，干任何行業(yè)都順暢?！毙“子终f。

回到桂城時已到了傍晚。喬銳這一天不斷給小白發(fā)微信，詢問她在干什么。他著急、焦慮，小白開車忙，陪外公外婆大舅小舅忙，沒能及時回復(fù)，回復(fù)也只是簡單一兩個字，使喬銳更加猜疑。喬銳在小白家小區(qū)涼亭等候，見到她的車，猛撲過去，然后劈頭蓋臉地埋怨指責。小白問心無愧，始終面帶微笑，她說：“我干什么去了，總有一天我會告訴你的，你著什么急嘛?！?/p>

這一年，錦榮及相鄰的大坪、弄巖村村民們，收入比上一年翻倍，實現(xiàn)了整村脫貧。春節(jié)前，外出務(wù)工的陸續(xù)回鄉(xiāng)，回來的大部分人決定來年不再外出務(wù)工，準備留在家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鐘傳廣和兒子鐘小虎、侄兒鐘小龍，也隨回鄉(xiāng)過年的人流回到老家。鐘傳祿的新樓建好了，與之相鄰的鐘傳廣的宅基地雜草叢生。老屋差不多倒塌，之前鐘傳廣一直沒回來，鐘傳祿也無法跟他商量如何處置?，F(xiàn)在鐘傳祿住進新的二層半樓房，鐘傳廣一家暫時住在鐘傳祿家。

“明年開春后，啟動建新房計劃吧。”鐘傳祿說。

“我錢不夠。在外這么多年，沒技術(shù)，年紀大體力不如人，沒掙到多少錢。”鐘傳廣說。

鐘傳祿看看兒子侄兒，兩個小子低頭不語。鐘傳廣說：“他倆也沒掙到錢。開支又大，哪里存得了錢?！?/p>

“春節(jié)后，我和小虎還得出去——小龍你出去嗎？不然，沒有活路?！辩妭鲝V繼續(xù)說。

“在外闖蕩不出名堂，不如留下來。外面就那么好嗎？”鐘傳祿說，“留在家，種你自己的田地，我跟你嫂子種不了那么多。按你們?nèi)诉@能力，在家種經(jīng)濟作物強過在外漂?！?/p>

“錦榮沒有我們?nèi)说奈恢茫詮膿屓思义X財，逼人家跳崖，我們就成了過街老鼠……”鐘傳廣說。

“喬洋一家容不下我們，他們在錦榮威信高，我們會受排擠，受打擊報復(fù)?！辩娦』⒄f。

“容不下我們，很正常。”鐘傳祿說，“容不下我們家，我們不能記仇，相反要感謝喬家。你們不能再往外跑了，該把根扎在家鄉(xiāng)了?！?/p>

鐘德明聽說鐘傳廣帶著兒子侄兒回村，過來看望。同宗同根，鐘德明同情這一家人的處境，也建議鐘傳廣三人留在家鄉(xiāng)發(fā)展。過年前一天，鐘德明引路，鐘傳祿一家兩代四人來到桂城，來到喬洋家樓下。鐘德明給喬洋打電話：“喬董，你們?nèi)蚁聛戆?，鐘傳廣一家請罪來了?！?/p>

鐘傳廣、鐘傳祿、鐘小虎和鐘小龍跪在單元門前，他們每人背一根荊條。鄰居圍觀，問他們什么意思?！拔覀?nèi)曳赶麓箦e，來向喬家請罪，請你們勸喬家人下來懲罰我們?！辩妭鞯撜f。

“你們犯下什么大錯？”

“一言難盡，是永遠也不能彌補的大錯?！?/p>

“既然不能彌補，你們負荊請罪就彌補上了？”

“不能。任何方式都不能。”

圍觀的鄰居掏出手機拍照拍視頻，然后發(fā)到小區(qū)鄰里微信群。喬洋一家通過鄰居在群里的“現(xiàn)場直播”看到了樓下發(fā)生的一切。他們不準備下來見鐘傳祿一家。喬洋擔心喬銳沖動，沖下樓去揍人，警惕著他的動向。小白也擔心，她緊緊摟著喬銳。趙軼男眼睛不停留淚，然后說：“讓他們滾，不想見到他們！”喬洋給物業(yè)經(jīng)理打電話，叫保安將他們請出去。

春節(jié)過后，有一天大哥來跟趙軼男說想回去建房子，老家空氣好，又安靜，適合養(yǎng)老。趙軼男平靜卻咬著牙說：“我早料到你們會這樣的。都回去，回錦榮回虎山去吧！”大哥欠著身子離開。他知道回老家扎根，進一步傷害了妹妹，可是自從上次回了一趟老家，他的魂又回到老家。大哥選擇了一個妹妹心情略好的時間，正式跟妹妹提出回家建房。趙軼男沒有表態(tài)。大哥懷著內(nèi)疚的心情回鄉(xiāng)尋找鄉(xiāng)村建筑隊去了。二哥受影響，也動了回鄉(xiāng)建房的心思。在桂城這樣的大城市，兄弟倆在妹妹妹夫無私的關(guān)懷下，小日子過得不錯，但他倆始終認為，錦榮才是他們真正的家，他們的根之所在。鄉(xiāng)村建筑隊同時為兄弟倆建樓房，資金到位，建得快。三個月就竣工了。房子建好，裝修好，兄弟倆并不想立即回去住。有了新房，他們就有了對故鄉(xiāng)的牽掛，根也開始緊扎在故鄉(xiāng)。

錦榮村民又經(jīng)過兩年辛勤勞作，都走向了富裕。國慶過后，喬洋組織公司人員把生產(chǎn)的家電送往錦榮。村民富了，家家戶戶都新購或者更換了家用電器。這一帶人與公司結(jié)下了深厚的友誼，公司傾力幫扶的品行，讓村民們十分信賴公司。公司家電產(chǎn)品價錢公道，一批又一批家電產(chǎn)品銷售一空。不止這一帶，鎮(zhèn)里別的村委也前來搶購。公司聲名遠播，全縣鄉(xiāng)村都知道。公司服務(wù)跟上，村民訂了貨，他們送上門來。這年，公司綜合利潤翻番。

2020年，“新冠”疫情得到控制后，七月間，趙軼男對小白說：“時常聽到你們說錦榮如何如何，我才不信！你就快成我家媳婦了，不應(yīng)該拉我回錦榮看看？”小白爽快應(yīng)允。消息走漏，小白的車行進到村委會路口時，路兩旁站滿當?shù)卮迕?，他們給趙軼男鞠躬致意。鐘傳祿兄弟和兒子侄兒四人跪在人群中向趙軼男磕頭謝罪。趙軼男悲喜交加，對小白說：“場面太嚇人了，加大油門，全速前進！”小白似乎沒聽見，反而松開油門。小車漸行漸緩，幾乎要停下來。

責任編輯 張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