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叉犄角的公鹿

這是我少年時(shí)代經(jīng)歷過的故事。

“……你，你別打啦！”

我捂著被打腫的臉，從犴皮褥子上爬起來，兩眼盯著他，一串淚珠滾出了我的眼窩。

“喊啥？小崽子。你像只貓，整天待在帳篷里，靠我養(yǎng)活。”

他吼著，舉起熊掌似的大手，又朝我打來。

“我去，明天就去。”我咬著牙喊。

“你去干啥？”

“我去打獵。給我槍——我爸爸留給我的獵槍?！?/p>

他愣了一下，那雙醉紅的眼睛像打量陌生人似的瞅著我。

我不哭了，再也不想哭了，挺著胸脯站在他的面前。我感到一下子長大了，不是十三歲的孩子了，再也不愿在他的手掌下滾來爬去的。

我爸爸很早死了，媽媽為了過活跟了他。沒過幾年，媽媽又病死了。我就成了孤零零的一個人，只好和他在一起熬日子。我多么盼望自己快一點(diǎn)長大成人，成為一個誰也不敢欺負(fù)的高個頭兒的男子漢呀！他每次喝醉酒都對我這樣，讓我嘗他的拳頭，把我打得鼻青臉腫。我受夠了，真受夠了。

他見我強(qiáng)硬起來，氣更大了，惡狠狠地把拳頭舉在頭頂，但沒朝我捶下來，只是用眼睛盯著我，半天不吭聲。猛地，他扭身從帳篷的支架上，操起獵槍，朝我懷里一摔。

“給，小崽子。明天，你給我上山。打松鼠、狍子、鹿，見啥打啥。你有這個膽子嗎？”

幾乎和我一般高的獵槍，差點(diǎn)把我撞個跟頭。我緊緊攥住槍筒，毫不示弱地說：“我不怕。你能打，我也能打！”

“先別吹。哼，打獵可不像往嘴里灌酒那么容易?！闭f完，他又抓起酒瓶，咕嘟咕嘟地喝起來。

這一夜，我摟著獵槍睡在磨掉毛的熊皮被里，忍著臉上火辣辣的疼痛，睡著了。半夜，我醒了，凍得團(tuán)成一只刺猬，把獵槍摟得更緊了。帳篷里響起他呼嚕呼嚕的酒鼾聲。我真恨他，從未叫他一聲繼父，只在心里喊他的名字：特吉——部落里的人都這樣叫他。我睡不著了，右臉腫得發(fā)麻。我想起了媽媽，隱約看見她傷心地望著我，用溫暖的手輕輕地摸著我的臉，好像在對我說著什么。我捂住臉哭了，哭了很久，哭累了，迷迷糊糊又睡了過去。睡夢中我來到湖邊，就是春天我經(jīng)常去玩的那個藍(lán)色的湖邊，我看見一群雪白的天鵝在湖水里游。大的、小的，那么多，它們偎依在一起，自由自在的。它們多好??！我真想變成一只天鵝。

這天早晨，我起得比往常還要早，在帳篷里生起火，火著旺了，趕走了冰冷的寒氣。我在吊鍋里燉上犴肉，又在燒成炭的熱灰里，埋兩塊麥麩和的面團(tuán)。一會兒，肉熟了，面團(tuán)烤成了圓餅。我像大人一樣盤腿坐在火堆旁，朝睡得死豬似的特吉瞥了一眼，第一次像主人似的吃了頓飽飯。

我知道冬天打獵可不是鬧著玩的。我仔細(xì)察看腳上穿的犴皮軟靴，這是死去的媽媽留給我的，雖然很舊，還算結(jié)實(shí)。我把它脫下來，取出里面潮乎乎的碎草，把白天從松鼠窩里掏來的鳥毛和軟草，攤成兩份，包在腳上，蹬上犴皮軟靴。我的犴皮套褲和鹿皮上衣，已經(jīng)磨出好幾個窟窿。但我還要穿它，因?yàn)檫@是媽媽給我縫的，穿在身上覺得舒服。子彈帶和獵刀是爸爸用過的?，F(xiàn)在，我要靠爸爸的獵槍、獵刀，再加上我自己的勇敢，成為一個獵手，讓全部落人都服氣的獵手。

我走出帳篷。地上的雪是灰暗的，在腳下發(fā)出咔嚓咔嚓的響聲，這聲音不知是它們在嘲笑我，還是它們在嚴(yán)寒中呻吟。狠毒的北風(fēng)鉆透我的皮衣，針一樣刺在我的前胸、后背。但我感到心里有股力量，挺直腰，邁著大步，朝那披著雪衣、還沒醒過來的黑黝黝的樹林走去。

我已經(jīng)出了幾次獵，對森林再也不感到畏懼和陌生了。當(dāng)我走在它的身旁，從心里感到愉快，這是一種別人享受不到的愉快，愉快得使我忘記自己是失去父母的孤兒。尤其當(dāng)我跑了一天的山，背著獵獲的紫貂和松鼠朝家走的時(shí)候，心里有股說不出的滋味，這滋味能趕走饑餓和疲勞，還能使我意識到自己的力量。

今天，我能遇見什么呢？瞧，林子真好，天挺藍(lán)挺藍(lán)的，沒有霧，也沒有風(fēng)。山坡上的雪真白，林子里靜悄悄的，松樹和樺樹好像都在做著夢，準(zhǔn)是美好的夢，也許它們正等待我來喚醒它們。

我放輕腳步，慢慢地攀上山頂。這是一個漂亮的山峰，像巨人一樣魁偉。它的背上長滿褐色的松樹、白色的樺樹；它的前胸十分光潔，蓋著白雪，側(cè)面是片凹下去的向陽坡，那里能避風(fēng)、避寒；它的肩上，立著石崖，一座很威風(fēng)的石崖，真像一個驕傲的昂起的人頭。這里準(zhǔn)有野獸。我輕輕地走著，雪在腳下發(fā)出輕微的脆響。沒叫我失望，那片樺樹林里真有野獸的影子在晃動。這是我第一次單獨(dú)遭遇野獸，心比平時(shí)跳得要猛，猛上好多倍，全身都跟著顫抖，兩條腿變得沒有一點(diǎn)勁兒。我又朝前走了幾步，看清了那頭野獸所在的地方，咬緊牙，倚著一棵樹干，瞄準(zhǔn)黑影端平獵槍。槍響了，野獸晃了晃，差點(diǎn)摔倒，踉蹌著奔出樹林。這時(shí)，我看準(zhǔn)了——是野鹿，一頭非常健壯的公鹿，它頭上頂著磨得光閃閃的犄角，犄角分成七個支叉，很有氣勢，是灰白色的。鹿一眼就瞥見我，好像打了個哆嗦，扭頭叫了一聲。頓時(shí)，又從樹林里跑出五只受驚的野鹿，有母鹿，有小鹿，它們慌慌張張地沖出林子，一步不停地飛奔起來。被我打傷的七叉犄角的公鹿，一瘸一拐地跟在鹿群的最后，顛著碎步，不時(shí)扭頭戒備而憎惡地瞅著我。我看得出來，它在護(hù)衛(wèi)著鹿群。轉(zhuǎn)眼間，它們爬過山崗，消失在密林里。

我愣了一會兒，醒悟過來，一陣狂喜沖上心頭，拎起獵槍興沖沖地朝七叉犄角公鹿站立的地方跑去。真讓人高興，這頭大鹿被我打中了！

雪地上留著點(diǎn)點(diǎn)滴滴的血跡。血，紅得像花。

太陽這么快就溜到山尖，讓我又急又惱。有什么辦法，天已經(jīng)晚了，今天是攆不上它了。望望灰蒙蒙的天空和變得黑森森的樹林，我只好拖著比早晨重了十倍的雙腿，慢騰騰地往家走。

晚上，坐在火堆旁，我心里也有一個不安的火苗在上下亂竄。

“今天，我打了個鹿?！?/p>

我對特吉說。他不喝酒的時(shí)候，臉上沒有兇相，但總是陰沉著臉。

“是嗎？”他頭也不抬。

“是七叉犄角的公鹿?？纱罄玻∽屛乙粯尵痛蛑辛?。”

“真的嗎？”他用眼角瞥著我。

“它流的血真多，要不是天黑，我真追……”

“嘿，傻小子，那叫：打傷了。流點(diǎn)血，這能算你打了鹿？打鹿的人，剝了鹿皮，先把鹿腰子拿回來，讓大家嘗嘗……鹿可不像你，碰一下就哭。公鹿，那才是真正的男子漢，它就是死也不會屈服。懂嗎？”

我好像被灌了一脖子雪，心里又氣又惱：“明天，我會拿鹿腰子讓你嘗的?！?/p>

“好，明天我去接安達(dá)，晚上，張嘴等你——吃你打的鹿肉?！?/p>

天剛亮，我就趕到昨天打鹿的山坡上，沿著傷鹿留在雪地上的蹄印追著。我想，準(zhǔn)會攆上它，它受了傷，跑不遠(yuǎn)，也許就趴在前面的樹叢里。翻過山梁，穿過峽谷，不知什么時(shí)候，雪池上多了一行奇怪的蹄印，這蹄印很新鮮，也在匆匆忙忙地跟著鹿的蹄印往前趕。我辨認(rèn)了好久，終于認(rèn)出這是狼的腳印。它那花瓣形的印跡真讓人恨。它要干什么？難道要糟蹋我的七叉犄角的公鹿嗎？我登上山頂，朝下一望，愣住了。原來，我又轉(zhuǎn)回了打鹿的山坡上，那座高高的石崖就立在我的眼前，石崖下是陡峭的石壁，石壁刀一樣直插谷底，那里沉睡著一條大河。

突然，從左側(cè)山腳的樺樹林里傳來咔嚓咔嚓的響聲，六只野鹿在那里驚慌地奔逃。我隱約認(rèn)出那頭被我打傷的公鹿，它瘸著一條腿，跑在鹿群后面。離鹿群不遠(yuǎn)，有一只狼在拼命地追趕著。鹿群跑出樺樹林，躥進(jìn)楊樹林。這時(shí)，七叉犄角公鹿的腳步越來越慢，瘸得更厲害，身子在左右搖晃。真讓人替它著急，我緊緊地盯著它。狼越追越近，七叉犄角的公鹿扭頭瞅瞅，撇開鹿群，一瘸一拐地直奔山坡跑來，狼緊追不放。

鹿跑上山頂，從我前面十幾步遠(yuǎn)的地方橫穿而過，直奔石崖，它跑到石崖前放慢腳步，一步一步登著石崖?？磥硭苜M(fèi)力，忍著痛。

快點(diǎn)，快點(diǎn)！狼追上來啦。我全身都被這頭危難中的受傷的鹿吸引了，使我忘記了自己，忘記了自己狩獵的“使命”。

猛沖過去的狼一口咬住鹿的后腿，幾乎就在同時(shí)，鹿猛地一蹬，狼怪叫一聲，滾了下來。我看見鹿的后腿被連皮帶肉撕下一塊。

啊，真有一手，它不怕疼。為了弄死這壞家伙，甘心讓它咬去一塊肉?？上且惶阕記]踢在狼的腦殼上。

狼在地上打個滾，伸出舌頭舔著被踢傷的腰，爬起來，朝石崖沖去。它用爪子扒著石塊一步步逼近崖頂。公鹿轉(zhuǎn)過身，堵住通往崖頂?shù)男÷?，毫不畏懼地盯著對手。狼瞅?zhǔn)時(shí)機(jī)朝鹿撲去，鹿抬起前蹄，狠狠地朝下一刨，動作那么利落，那么有力。狼一聲尖叫，石頭一樣滾下石崖。狼脖子上受了傷，痛得在地上亂滾，嘴巴扭來扭去想咬自己的傷口，它真是氣瘋了。

好，真好，我真為公鹿高興。它不怕狼，一點(diǎn)也不怕。

狼搖晃著爬起來，弓著腰，咧著嘴，眼睛急得血紅，背上的毛豎著，朝后退了幾步，發(fā)瘋似的朝石崖沖去。鹿低下頭，把粗壯、尖利的犄角貼在腳下的石頭上，沉著地等待著。

啊，這只狼真壞。它借助著跑的沖力跳躍起來，騰空朝鹿撲去。我的心一下子揪緊了。

就在狼對準(zhǔn)鹿脖子下口的一剎那，鹿猛地?fù)P起低垂的犄角，狼像被叉子叉中似的，從鹿的頭頂上像塊石頭被甩過石崖，跌進(jìn)山谷，轉(zhuǎn)眼間就沒影了。

七叉犄角的公鹿啊，你真有辦法，就像個老練的獵手。

鹿勝利了。它驕傲地仰起頭，把漂亮的犄角豎在空中，整個身子襯在淡藍(lán)色的天幕上，顯得威武、強(qiáng)壯。

“我的鹿你勝利了——你不怕狼！”我真想朝它大聲喊。

“呦——”七叉犄角的公鹿站在崖頂，發(fā)出短促的叫聲。它在呼喚同伙。

山谷里傳來鹿群的回應(yīng)。

公鹿走下石崖，從我眼前慢悠悠地走過。我躲在它的下風(fēng)，它嗅不到我的氣味。我著迷地瞅著它，它那一叉一叉支立著的犄角，顯得那么倔強(qiáng)、剛硬；它那褐色的、光閃閃的眼睛里，既有善良，也有憎惡，既有勇敢，也有智慧；它那細(xì)長的脖子，挺立著，象征著不屈；它那波浪形的腰，披著淡黃色的冬毛，真叫漂亮。四條直立的腿，似乎聚集了它全身的力量。啊，它太美了。我想起了特吉的話：“公鹿，那才是真正的男子漢，它就是死也不會屈服?！笔堑模怯率?，它是英雄。

公鹿疲倦地走過我的眼前，還是那么驕傲。我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它似乎覺察出什么，停下腳步來。我覺得自己的心被撞擊了一下，我想起了自己。我不是看熱鬧的孩子，而是一個獵手。我的眼睛自然而然地轉(zhuǎn)向鹿腿上的傷口，一處是我的獵槍打的，看來沒傷骨頭，但也穿了個窟窿。另一處是狼咬的，血淋淋的，讓人心疼。在這個時(shí)候要想補(bǔ)它一槍真是太容易了，我下意識地摸了摸槍栓，看著它一瘸一拐的身影漸漸遠(yuǎn)去，遠(yuǎn)去……

“去吧，朋友，我的七叉犄角的公鹿！”

我呆呆地望著遠(yuǎn)山，心沉了下來，第一次感到內(nèi)心的孤獨(dú)和寂寞。

天黑下來的時(shí)候，我才回到家。我從未這么累過，一路不知跌了多少跟頭，連滾帶爬地總算回來了。鉆進(jìn)黑洞洞的帳篷，我哆哆嗦嗦好不容易升起了火。隨后，躺倒在火堆旁，再也不想動了。我感到肚子餓得難受，伸手摸到平時(shí)放食物的樺皮簍，抓了一塊熟肉填在嘴里。

帳篷的門簾掀開了，特吉回來了。

“哦，打鹿的獵手，你可回來啦！”

聽到他粗啞的聲音，我頓時(shí)感到畏懼，想坐起來，費(fèi)了很大的勁，腰、腿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了，簡直變成不會打彎的木棍。

“你給我拿來啥啦！”他站在我的面前，彎腰湊近我的臉，用陰森森的聲音說。

我聞到了刺鼻的酒味。

“沒打著？像只飛鳥——兩只爪子空的。”

我只能對他搖搖頭。

“它就從你身邊走過去，是一步步走過去的，你要是敢跳過去，就能騎在它的背上。”

我心里一驚，難道是讓他瞧見了嗎？

“小傻瓜，我去送安達(dá)，看見了鹿蹄印，跟上山，瞧見了你的腳印。對我來說，腳印是能張嘴說話的，還用問你嗎？”

我不想分辯。安達(dá)真的來過，帳篷里存放的十幾捆松鼠皮，還有珍貴的紫貂皮、猞猁皮，都不見了。連我的犴皮褥子也不知哪里去了。一小攤東西堆在那兒，幾瓶酒，一包鹽、兩塊磚茶。他就換了這么一點(diǎn)東西。

“你找什么？找你的犴皮褥子？你不是告訴我打了頭鹿嗎？你說，為啥不開槍？”

我咬緊雙唇，一句話也不想說。這是一件說不清楚的事情，我一點(diǎn)也不后悔。

“你怕它？你怕它的大犄角？”

“我不想——打它?！?/p>

“‘我不想打它，說得多好聽。你不是鄂溫克人的兒子嗎？笨蛋！”他操起一根木棍，狠狠地打在我的腰上。

“打吧，我不怕?！蔽胰讨@心的疼痛，沒哭，也沒喊。我想起了那頭鹿，那頭不屈服的鹿。

這一夜，我睡在用干草鋪的褥子上，夢里見到了那頭鹿，也見到了那群在湖里游的天鵝。

春天總算來了，那是打鹿茸的季節(jié)??！但是特吉今年的手氣不好，還沒打著一個鹿茸。他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堿場上，想在那兒打到鹿。

他領(lǐng)我來到獵場。吃過晚飯，熄滅了露宿地的篝火，扛著獵槍，每人拎一塊當(dāng)褥墊的獸皮，走上通往堿場的小路。這塊堿地在草灘中間，四周布滿了野鹿和狍子的蹄印。淺黑色的堿土上長著稀疏的綠草，野獸的蹄子把這里的一切踏得亂七八糟，亂得像翻漿的牛圈。

選中了位置，撥開草叢，把皮墊放在濕漉漉的嫩草上，坐下來，再把身子隱蔽在草叢中，等候野鹿來舔食堿土。特吉是老練的獵手，他告訴我，晚風(fēng)是從山谷里朝外吹，而野鹿是從山谷的密林里走出來，即使嗅覺靈敏的野鹿走到我們眼前，也不會嗅出人的氣味。

林子靜下來了，連露珠滴落的聲音都能聽得見。周圍的樹叢越來越暗，變得模模糊糊。蚊群圍了上來，耳朵里灌滿了它們嗡嗡的嚷聲，它們鉆進(jìn)耳朵里、頭發(fā)里，叮在臉上、脖子上，一伸手就能抓一把。這些小東西真讓我心煩。

特吉坐在我的身旁，像一只老鷹似的監(jiān)視著堿地周圍的動靜。我困了，雙手捧著腦袋睡倒在他的身旁。天快亮的時(shí)候，他推醒了我。

“真見鬼，不走運(yùn)。夜里來了幾頭鹿，就是不進(jìn)堿場，光在外邊轉(zhuǎn)，讓你聽見它們的動靜，看不見它們的影兒?！?/p>

他臉上沾滿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蚊血。他整整守了一夜。

“太陽升起來前，鹿還會來。來了，你推醒我，輕輕的。要不，你開槍，挑茸角大的打。”說完，他摟著槍，倒在那里睡著了。

林子里越來越亮，看得清樹叢的模樣了。小鳥還沒有睡醒，林子里真靜。過了一會兒，我聽見一陣沙沙的響聲，這是野獸的腳步聲。我急忙把頭低在草叢里，從草葉的空隙偷偷地望去。只見一個黑影，仰著高高的脖子，走出樹叢。它停了一會兒，然后輕輕地朝堿場走來。我把手伸向獵槍，攥緊，盡量不讓它發(fā)出一點(diǎn)聲響。它站在我的前面，離我僅有二十多步遠(yuǎn)。它是一頭強(qiáng)壯的公鹿，它的毛色淡紅，頭上茸角黑閃閃，分成四叉。它轉(zhuǎn)動兩只耳朵，聽聽動靜，謹(jǐn)慎地抬起前蹄，輕輕地放下，又抬起另一只。呵，我猛然一驚，從它獨(dú)特的步態(tài)里，我看出它后腿有點(diǎn)瘸。難道是我的七叉犄角的公鹿嗎？我知道，那頭上的四叉茸角，到了秋天就會長成七叉犄角的。它離我越來越近，我看到了它腿上傷的痕跡。啊，我的朋友，我的英雄，難道你是特地來和我會面的嗎？我的心直跳，手在抖。我發(fā)過誓，絕不對它開槍，也絕不讓任何人傷害它。

我癡呆呆地望著它。它已經(jīng)穩(wěn)下心來，低頭舔著地上的堿土，慢慢地嚼著。它的犄角，它的脖子，它的腰，和那條受過重傷的腿，還是那么美，那么強(qiáng)健，那么威武，使我不禁想起它那次站立在石崖上的雄姿，我重溫著那永不消逝的記憶……

特吉翻了一下身，嘴里哼著什么。我真嚇壞了，他萬一醒過來，我的鹿，它就被……我眼前突然出現(xiàn)幻影：七叉犄角的公鹿中彈倒在地上，胸口流著血……不能讓它在這里待下去了，太危險(xiǎn)了。想到這兒，我猛地從藏身的草叢里站起身。

鹿被驚動了。它倏地一跳，躥出堿場，在草灘上停了停，扭頭瞅著我，發(fā)出低沉的叫聲，然后，飛快地朝樹叢奔去。

特吉被驚醒了，他騰地從地上躍起，端著獵槍朝四下張望。可是，已經(jīng)晚了，他只瞧見鹿一閃而過的影子。他臉色驟然變了，變得難看、嚇人。他眼睛盯著我，臉上的肌肉在抽搐?！澳恪♂套?，為什么不開槍？”他又吼起來。

“……”

“是你故意放跑了它。小混蛋，沒有鹿茸你今年吃什么？穿什么？”

他掄起獵槍，朝我頭上砸來。

我兩眼一黑，倒在地上。

我和七叉犄角的公鹿第二次見面，就這樣匆匆地結(jié)束了。第三次見到它，是在那一年的秋天。

那天早上，我和特吉走出獵營點(diǎn)，各奔自己的獵場。

我剛走進(jìn)一片松樹林，就發(fā)現(xiàn)了野獸的腳印，仔細(xì)一看，是新鮮的狼的足跡。自從和七叉犄角的公鹿相識，我更恨林子里的狼了，只要有獵取的機(jī)會，我總要試一試的。

狼跡把我引進(jìn)茂密的灌木叢。在這里，我發(fā)現(xiàn)了更多的狼跡。真怪，其中還有鹿的蹄印。這些紛亂的狼跡告訴我，這群狼正在追捕一頭鹿。我似乎預(yù)感到什么，急忙奔跑著，朝前攆去。

我奔到一片樺樹林前面，放眼望去，雪白的樹干，金黃的樹葉，還有從樹梢上透過來的紫色的光，像一條條透明的絲帶，林子被秋天打扮得真夠漂亮的。這時(shí)，只聽得林子里傳出一陣聲響，聲音恐怖、陰森。我急忙從肩上取下獵槍，輕手輕腳地摸去。撥開樹枝，見到了一個驚人的場面：四只狼正圍著一頭大犄角的公鹿，沖著，撲著，撕著，咬著。這頭公鹿被我一眼就認(rèn)出來了，它正是我的朋友——七叉犄角的公鹿。只見它圍著樺樹沖來撞去，正在與群狼進(jìn)行生死搏斗。它揚(yáng)著犄角，全身的筋骨、肌肉，都顯示出它的力量、它的憤怒、它的反抗。兩只狼朝它胸脯撲去，它倏地立起前身，前蹄在空中交錯著閃電般地蹬動，一只狼被擊中腦袋，怪叫一聲，倒在地上；另一只狼畏懼地躲在一旁。后面的兩只狼瞅準(zhǔn)這個時(shí)機(jī)，猛撲上去，一左一右，死死地咬住它的后胯。它暴跳起來，飛似的圍著樺樹奔跑，兩只狼吊在它的身上，像掛在樹枝上的蜂巢，身子騰在空中。

不能再耽誤了。我舉槍瞄準(zhǔn)，槍響了。一只狼倒在地上，其余的三只撇下公鹿，拼命地逃竄。

七叉犄角的公鹿脫離了危險(xiǎn)。我把獵槍倚在樹干上放好，朝它走去。這次真怪，它看見我沒跑，站在那里，喘著粗氣，用驕傲、頑強(qiáng)的目光望著我。我像老朋友似的慢慢地走近它的身旁，我一下子呆住了，它身上滿是傷口，鮮血和汗水像小溪似的流著。我的心疼極了，想象不出它承受著多大的痛苦，也為自己對它無能為力覺得慚愧。

這時(shí)，我聽到身后樹叢里有簌簌的響聲。我回頭望望，沒見什么動靜。

短暫的安靜恢復(fù)了公鹿的精力，它突然箭一般朝前沖去，但它的犄角好像被什么東西猛地一拽，使它的腦袋朝后一仰，半個身子豎了起來。它圍著樺樹不停地奔跑，四蹄踏在地上砰砰直響，揚(yáng)起了草根、土塊。它脖子仰得高高的，跑過來，跑過去。從它那狂奔的步態(tài)，從它那暴躁的神態(tài)，看得出它極度地痛苦、絕望——一根擰在樺樹上的鐵絲死死地套在它的犄角上，使它失去了自由……

哦，這怎么得了，我的心緊縮起來。它會被活活困死的。我毫不猶豫地抽出獵刀，湊上前去，趁它收住腳步喘息的時(shí)機(jī)，沖到樺樹下?？墒牵瑳]等我砍中那根該死的鐵絲，只覺得眼前一閃，我的胸口被什么東西猛地撞了一下，兩眼一黑，像塊石頭似的被踢出好遠(yuǎn)。

不知過了多久，我才爬起來，覺得胸口像被撕裂一般疼痛，渾身打顫，汗水濕透了我的衣裳。我知道，鹿踢得很重，但我不怪它，一點(diǎn)也不怪。

我掙扎著，一步步挪到放獵槍的地方，然后，倚著樹干，端平獵槍，瞄準(zhǔn)那根細(xì)長的鐵絲。

第一槍打空了。我推上第二發(fā)子彈，又打空了。我覺得手抖得厲害，兩眼發(fā)花，胸口痛得我時(shí)刻都會癱倒在地上。我咬著牙，一槍連一槍地打下去。

一聲脆響，鐵絲終于被打斷了。

七叉犄角的公鹿像一匹脫韁的烈馬，猛地朝前飛馳而去。它把犄角揚(yáng)在背上，昂起頭，四蹄生風(fēng)，奔向樹林，像一道閃電，轉(zhuǎn)眼間就不見了。

我松了一口氣，覺得已經(jīng)用完了最后一點(diǎn)力氣，癱倒在地上。

我靜靜地躺著，藍(lán)天顯得那樣的深遠(yuǎn)、那樣的純凈。我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輕松，我閉上了眼睛，回想著七叉犄角的公鹿閃電般沖進(jìn)樹林的一剎那。那是一種什么樣的力量??！一種不可阻擋的、奔向自由天地的神力，這種神奇的力量再一次撥動著我的心弦。突然，一股快樂的熱淚涌出我仍舊緊閉著的眼睛，滲進(jìn)我亂蓬蓬的頭發(fā)，又悄悄地滴在那屬于鄂溫克男子漢的土地上。

該回家了。我沒有力氣再去剝那張死狼皮了。我拄著獵槍勉強(qiáng)站起來，頭暈得只能低著。

猛然，我發(fā)現(xiàn)兩只大腳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我慢慢地抬起頭，一看，是特吉！

我看著他，他也盯著我。

他肩上落了幾片樹葉。我心中猜想，他準(zhǔn)在這兒站了很久，一直在偷看我和鹿的熱鬧。這下，我怕是又要……

他用一種陌生的目光端詳著我，好像第一次發(fā)現(xiàn)我也長了兩只眼睛。他的眼光慢慢地移到我的胸脯上，我低頭一瞅，嚇了一跳。我前胸的衣裳像被刀割似的撕裂了，露出里面血乎乎的狗嘴般翻裂的傷口。我頓時(shí)覺得惡心，想吐，眼前發(fā)黑。獵槍幫了我的忙，我咬緊牙，用力支撐住身體，抬起頭來，毫不畏懼地瞧著他，挑戰(zhàn)似的目光仿佛在告訴他：“你看，我又把它放跑了，我就是這么干的，它是我的好朋友。”

特吉沒發(fā)怒，還是用那種我從未見過的目光望著我。他伸出經(jīng)常拳打我的兩只大手，輕輕地捋了捋我的頭發(fā)，然后，轉(zhuǎn)過身去，蹲在我的面前，雙手把我一摟。我被背在他寬闊的脊背上。

一道透過烏云的陽光照在我的身上，我把臉緊緊地貼在特吉的肩上。

遠(yuǎn)處傳來鹿的叫聲。

選自《民族文學(xué)》1982年第5期

烏熱爾圖，原名涂紹民，鄂溫克族。歷任內(nèi)蒙古呼盟根河市敖魯古雅鄉(xiāng)工人、鄉(xiāng)黨委副書記，內(nèi)蒙古呼倫貝爾盟文聯(lián)副主席、主席，中國作協(xié)書記處書記，內(nèi)蒙古文聯(lián)副主席，內(nèi)蒙古作協(xié)副主席，專業(yè)作家。著有短篇小說集《烏熱爾圖小說選》《七叉犄角的公鹿》《你讓我順?biāo)鳌?，散文隨筆集《沉默的播種者》《呼倫貝爾筆記》等。短篇小說《一個獵人的懇求》《七叉犄角的公鹿》《琥珀色的篝火》《老人與鹿》分獲1981、1982、1983、1985年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全國優(yōu)秀少年兒童文學(xué)作品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