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竹峰是一位80后寫作者,其散文創(chuàng)作成績斐然,在他近期發(fā)表的一組懷古散文中,因極具辨識度的標題而獨樹一幟,這些重寫古代名篇諸如《逍遙游》《秋水》《登樓賦》《桃花源記》《醉翁亭記》《枯樹賦》《永州八記》等的篇什,透露出一個散文寫作者的藝術野心。不可否認,胡竹峰在向古人名篇致敬的同時,接續(xù)起古今散文之間的文化血脈,他以獨具個性的語言,在古典與現(xiàn)代之間,找到了一種創(chuàng)造性轉化的路徑。
在我看來,《與古為徒》復原了一種充滿古典色彩的詩性空間——由相對封閉的農耕文明浸染并塑造的自然景觀,傳統(tǒng)文人典雅詩意的日常生活,以及士大夫心系天下的文化理想和家國情懷……它們共同澆筑出這一群體相對穩(wěn)定的精神空間。《岳陽樓記》《滕王閣序》《小石潭記》《游褒禪山記》《湖心亭看雪》……這些名篇在文人的傳誦中形成了自身的話語磁場,它們成為后來者們的文化品格和心理結構的重要組成部分。同時,名篇在文人的研習和誦讀中獲取了永久的藝術生命力,二者共同建構的文學場域歷經時間的淘洗也變得穩(wěn)定和堅固起來。也就是說,名篇與士大夫們互相依偎并塑造著彼此,文字與文人之間是一種共榮共生的關系。
倘若從寫作技法上來看,《與古為徒》承接了詩賦中的鋪陳與比興傳統(tǒng),從而呈現(xiàn)出一種文白交雜的寫作風格。具體說來,在《滕王閣序》中:“南昌是山世界,是水世界,多飛鳥,多古剎,多老宅,多黑白色,多青綠色,多好顏色,多古舊風味,多人間煙火,果然昌大昌盛。”八個“多”字與“昌”字形成呼應,道盡南昌的盛大和昌盛。在《岳陽樓記》中:“古舊里,三兩個女子出入,一兩個小兒出入,又多了清凌凌的新氣,文氣,兵氣,劍氣,豪氣,神氣,傲氣,寒氣、頹氣,悶氣……頓時氣象萬千。”數(shù)個“氣”字的羅列,渲染出氣象的紛紜與繁復?!队伟U山記》中:“石為山河之骨,雖無語,卻有神,其神在堅,堅如君子,不可奪其志,不可毀其性,不可損其行。”寥寥數(shù)語,將石之品格刻畫得淋漓盡致。從以上的例子不難看出,胡竹峰在散文創(chuàng)作時有意大量吸取了古典詩賦傳統(tǒng)的藝術滋養(yǎng),以古法來寫今天的生活,不失為一種有效的藝術嘗試。
在古典意味的詩性空間之外,《與古為徒》還試圖注入了鮮活的生命經驗,這種經驗是在場的,也融入了當下的日常生活體驗,具有某種現(xiàn)代性的意味。比如《滕王閣序》中胡竹峰對手剝青豆的老婦人的觀看,明顯地帶有他者的視角。《小石潭記》中收束全文時的“秋日追憶二十年前鄉(xiāng)景,記得此文”,將筆觸拉至當下?!对狸枠怯洝分械菢翘魍拔?,心接古人,憂思萬千,“這一天是二〇二〇年六月十五日”,也是一個現(xiàn)代人對古物的重新審視。《游褒禪山記》中“己亥年三月二十二日,赴含山看含弓戲,再游褒禪山”,自身游覽體驗與古人的碰撞,在時空交錯中與古人進行精神對話。《湖心亭看雪》中物我兩忘之后,一句“二〇一八年十月一日,錄此舊影”,落腳點仍然是當下。由上述的例子不難看出,胡竹峰在與這些名篇的對話中,當下是一種重要的時間坐標,換句話說,胡竹峰的懷古是當下游覽經歷與文本呈現(xiàn)的文化時空碰撞的結果,這些名篇并非是陳舊的文化心理積淀的產物,而被現(xiàn)代性的生活經驗喚醒,從而形成了一種古今交叉的文本空間。值得注意的是,在這些篇目的背后,作為游歷者或生活觀察者的“我”始終是在場的,“我”的觀照,或曰他者的體驗,無疑是一種不可回避的視角。
《與古為徒》是寄寓了文人的生活理想,在古人與古物之間,古文是一座穿越時空的精神橋梁,人因歷史的述說而栩栩如生,古物在時間的流逝中飽經滄桑,只有文——集古人之智與古物之靈于一身,穿越時空而永葆生命的活力。與古為徒,是胡竹峰在文字與天地之間尋求精神支柱的文學嘗試,在這些動人而精妙的文字背后,我能察覺出一個寫作者在古典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生活之間的審慎,徹悟,乃至一分決絕。
周聰,長江文藝出版社編輯,湖北省作協(xié)第二屆簽約評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