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詩歌評論家陳超看來,20世紀90年代初期的詩壇有兩種主要的聲音:一種是頌體調性的農耕式慶典詩歌,詩人以華彩的擬巴洛克語型書寫“鄉(xiāng)土家園”,詩歌成為遣興或道德自戀的工具,對具體的歷史語境缺乏起碼的敏感。另一種是迷戀于“能指滑動”,“消解歷史深度和價值關懷”的中國式的“后現代”寫作。這兩種寫作傾向消解了詩歌對于歷史和生存的關注,變成了單向度的即興小札。由此,陳超提出:“個人化歷史想象力”的概念,要求“詩人從個體主體性出發(fā),以獨立的精神姿勢和個人的話語方式,去處理我們的生存、歷史和個體生命中的問題。在此,詩歌的想象力畛域中既有個人性,又有時代生存的歷史性?!币簿褪钦f,詩歌創(chuàng)作可以通過對個體生命的豐富性、復雜性和矛盾性的展現,實現對歷史的更高意義上的回歸。而吉狄馬加的長詩《遲到的挽歌》無疑就踐行了這樣的詩歌創(chuàng)作標準。
《遲到的挽歌》副標題為“獻給我的父親吉狄·佐卓·伍合略且”,是詩人寫給父親的悼念之歌。與一般意義上的“挽歌”不同,這首詩并沒有將著力點放在代際關系或者無言之愛的渲染上,而是將父親的生與死同彝族的歷史文化相勾連,開辟了一個人神共處的詩歌抒情空間。父親的生平被以一種英雄史詩的方式呈現出來,借由這一個人化的英雄史詩,完成對民族歷史文化的重新審視。
整首詩從“搖籃”的意象開始,自上而下地觸及父親的死亡:“當搖籃的幻影從天空墜落/一片鷹的羽毛覆蓋了時間,此刻你的思想/漸漸地變白,以從未體驗過的抽空蜉蝣于/群山和河流之上?!薄苞棥弊鳛榧荫R加詩歌中的常見意象,在死亡的降落過程當中充當了媒介物的角色。而“搖籃”意象在詩歌接近末尾的地方將再次出現,喻指安放亡者的木架。詩人借此組織了一個閉環(huán)的詩歌結構,以葬禮為切入點,展現彝族文化中死亡所具備的特殊含義。
當“古老的死亡吹響了返程”,光會引導靈魂走上專屬的道路,父親將帶上鎧甲以及白銀的冠冕,掙脫肉體的鎖鏈。在彝族的文化當中,死亡所代表的并不是終點,而是一個特殊的儀式,亡者由此進入另一個世界?!皩τ谝腿藖碚f,死亡不是個人的事情,它是公共的和族群的……死亡是一個儀式。族群的每一成員都是參與者。每個人都分攤個人不能獨自承受的死亡。集體戲劇將死亡轉換為神圣的宗教儀式?!彼劳霾粌H指向靈魂的世界,同時也規(guī)約著生者的行為,“這是千百年來男人的死亡方式,并沒有改變/渴望不要死于茍且”,“死亡的方式有千百種,但光榮和羞恥只有兩種”。
在神山環(huán)抱的傳說當中,“祖先的斧子掘出了人魂與鬼神的邊界”,但是當“眾神走過天庭和群山的時候”,“三歲的孩子能/短暫地看見,他們粗糙的雙腳也沒有鞋”。這是一個人與神共處的世界,死亡也由此顯得沒有那么痛苦和哀傷。詩人通過這一人神共處的抒情空間,觀照彝族文化中的死亡觀念,承續(xù)獨特的文化情感。
從“銜著母親的乳房”的嬰兒到采集蜂蜜、放牧羊群的少年,從初識愛情的青年到始為人父的壯年,詩作用了很大的篇幅來描寫父親一生的經歷。他不僅要適應不同人生階段的不同角色,還要承襲先輩所積累的文化財富。也正是在這漫長的一生當中,父親一次次接觸死亡,并在與生的對照中揣測死的意義:“不是他者教會了我們在這片土地上游離的方式/是因為我們創(chuàng)造了自我的節(jié)日,唯有在失重時/我們才會發(fā)現生命之花的存在,也才可能/在短暫借用的時針上,一次次拒絕死亡。”
“那是一個千年的秩序和倫理被改變的時候/每一個人都要經歷生活與命運雙重的磨礪/這不是局部在過往發(fā)生的一切,革命和戰(zhàn)爭/讓兄弟姐妹立于疾風暴雨,見證了希望/也看見了眼淚?!备赣H在革命和戰(zhàn)爭中面對的“疾風暴雨”也正是一個民族所面對的“疾風暴雨”,個體的希望和眼淚所見證的正是“千年的秩序和倫理”的改變。至此,父親的生與死不僅關涉族群燦爛的歷史文化,也與波詭云譎的時代現實息息相關。作為個體的父親被放置到宏闊的詩歌空間當中,在歷時性和共時性并存的敘述里完成整體性的歷史書寫。
一部個人化的英雄史詩,背后所勾連的是一個民族關于生和死的全部思考,也是一個民族“千年秩序和倫理”改變的歷史?!哆t到的挽歌》雖則始終著筆于父親的個體生命經歷,卻始終“尋找、觀照、承續(xù)彝族的傳統(tǒng)歷史、文化與情感”。“肉體和心靈承擔天石的重負/你的赤腳熟悉荊棘,但火焰的傷痛誰又知曉/無論混亂的星座怎樣移動于不可解的詞語之間/對事物的解釋和棄絕,都證明你從來就是彝人?!辈还苊鎸υ鯓拥母淖兒惋L雨,父親“彝人”的身份認同始終沒有改變。而詩人對父親人生經歷的詳細追述,對彝族文化中死亡觀念的深刻挖掘,無疑也是在尋求一種身份認同。
在接近結尾的部分,詩人一連使用了四個“哦,英雄”,并直言“你是我們所能命名的全部意義的英雄”。父親的形象和彝族傳說中的英雄形象漸漸融合,“在那光明涌入的門口,是你穿著盛裝的先輩/而我們給你的這場盛典已接近尾聲,從此你在另一個世界”。葬禮接近尾聲,一首詩也即將抵達終點,而在整首詩的最后一行出現的是詩人自己,為父親“點燃了最后的火焰”。這里所標明的父與子的關系,不僅僅是一種血緣承襲,更昭示了民族歷史文化的承襲。通過將自身放置到由父到子的傳承序列上,詩人實現了從身份歸屬、民族歸屬最后到文化歸屬的自我定位。
注:
陳超:《先鋒詩歌:想象力維度的轉換》,《個人化歷史想象力的生成》,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10頁。
耿占春:《一個族群的詩歌記憶——論吉狄馬加的詩》,《文學評論》,2008年第2期,第88頁。
羅振亞:《方向與高度——論吉狄馬加的詩歌》,《當代作家評論》,2018年第2期,第169頁。
寇碩恒,1991年生,河北保定人,畢業(yè)于首都師范大學中國詩歌研究中心,詩歌編輯。曾獲第三屆大地文學獎評論獎,第十屆河北省文藝評論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