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紫煙
外婆去世時,正是酷夏,我家屋后卡坡下的羅布麻花兒開得爛漫如云,蜜蜂、蝴蝶成群結(jié)隊地嚶嗡,就連最不出彩的紅柳花兒,都艷麗得像理了紅妝的新娘,繁花夭夭,一片流光溢彩。這年天氣也格外異?!讜?nèi)展馊缇?,灼得大地顫顫微微,地平線望之幾乎眩暈,裸露的肌膚仿佛再多曬一會兒,便會皮開肉綻,到了夜里,十有八九驚雷如怒,閃電凄厲,暴雨噼噼啪啪如兩軍鏖戰(zhàn)般激烈。只是,這雨維持的時間極短,還不及細(xì)細(xì)體昧,十?dāng)?shù)分鐘便告收兵。待到次日,天空照樣若無其事地湛藍(lán)似釉,烈日照樣如火爐熏熏,只低洼處積蓄的一灘灘堿水在提醒,昨夜此地曾歷夜雨。
那時,我才放暑假,整天像個野小子一樣帶著一群小伙伴四處流竄,爬房上樹,下池塘趕鴨子,禍害得大院里雞飛狗跳,常惹得母親手握笤帚窮追不舍,越追,我跑得越歡實——不能跑慢呀,母親天生斷掌,打起人來下手是相當(dāng)?shù)闹?,倘是那笤帚落在我幼年單薄的屁股上,免不得一通鬼哭狼嚎,若是再逢了母親火氣旺,多半晚飯都沒得吃。當(dāng)然,倘是外婆聽見外孫女的哭嚎,定然是要中氣不足地斥責(zé)女兒心腸狠:“死婆娘,自己生的娃兒,啷個下手那么重,輕點嗦!”
可是外婆死了。死在意料之中。她早算計好了自己的日子,在兩個月前。直到臨死那個時辰,我被隔壁秀芳嬸按在她腳頭燒黃紙,透過滿屋子茫然亂飄的黑絮中,望著躺在床上魂魄悠悠的外婆,仍在滿腦子思索,我神奇的外婆是如何精準(zhǔn)地預(yù)測到自己仙逝的日子?
這個世紀(jì)之謎至今無解。多年以后,我曾與母親就此問題再次鄭重探討,母親依舊搖頭語不知。
我睿智的外婆,早在半年前,就吩咐女婿——我的父親請鄰居張木匠為她打造了一口棺材,并漆上褚紅的油漆,在兩端描龍畫鳳,豪華而又陰氣森森地躺在我家院角的蔭棚下待命。不知天高地厚的我,曾伙同發(fā)小阿木偷偷鉆進棺材里玩死人游戲。壽衣是外婆臨死前一個月喚母親去做的,母親仍是央了秀芳嬸縫制,她的女紅手藝在大院里數(shù)一數(shù)二。那是一身黑色的對襟大褂,棉布,老規(guī)矩,人死后是不能穿化纖衣物和攜帶鐵器入棺的。壽鞋,是我舅媽做的,黑布面千層底布鞋,相當(dāng)結(jié)實。母親臨外婆斷氣前,親自為她穿上了壽鞋,邊穿邊嘮叨:“媽,給你穿新鞋了,陽間的道河溝太多,你遭罪了,陰間的路你慢慢走,莫得慌!”
我看見外婆眼角擠出一滴渾濁的淚。
外婆去世時,享年七十八歲,被隆重地葬在我家東面卡坡上的公共墓地,距我母親——她女兒家不足一公里。咫尺之遙,再無緣睹面。她最終未能回到思念的家鄉(xiāng),四川南充一個小縣城的鄉(xiāng)下。在此之前,外婆一直央求父親送她回家鄉(xiāng):“死在新疆就成孤魂野鬼嘍,二天沒得伴擺龍門陣,沒得人給我燒紙!”
父親溫和地寬慰岳母:“你老人家莫操心,就算我和玲子不在了,還有這么多外孫外孫女,啷個沒得人燒紙嘛!”
玲子是我母親的小名。每次父親說話的時候,我都能看見母親悄悄地撩起衣襟擦拭眼睛。一次,我歡實地跑上前說:“外婆,你不怕,你要死了,以后幺兒給你燒紙,多多燒,你在陰間猛猛地花!”
母親順手抄起手邊的物件——蠅拍或是笤帚,總之是順手的,照著我便是一通狂揍。我飛快地逃竄。死,做為晚輩是不能在長輩面前說的,要折人壽的。后來父親諄諄地教導(dǎo)我。
我的外婆,曾出身富庶人家,她的父親,我的外曾祖父是家鄉(xiāng)有名的地主,據(jù)母親說,彼時整個村子,租種的皆是我外婆家的地,光景之殷實無人可敵。故此,幼年和青年的外婆并未吃過苦,日子雖不及城里官宦人家奢靡氣派,亦是少出閨閣,專司女紅,閑了偶爾讀讀圣賢書——我的外曾祖父頗有遠(yuǎn)見,曾辦過私塾,后來我母親和幾個姨媽、舅舅們皆在私塾讀過書。只是,外婆仍免不了接受封建社會的陋習(xí),被迫纏足,在她七十六歲那年,我曾親見,畸形的小腳極盡丑陋,驚悚之極。除此之外,外婆當(dāng)年的生活相當(dāng)享受,我甚至可以從母親的講述中想像到彼時年輕美麗的外婆形象,“頭上倭墮髻,耳中明月珠,緗綺為下裙,紫綺為上襦,”那理所當(dāng)然是地主家大小姐的標(biāo)配,其光鮮亮麗,一度令我艷羨不已。然而,我見到外婆時,已是1980年,她正七十三歲高齡,歲月暮晚,風(fēng)燭殘年,昔年豐華蕩然無存,完全一個瘦骨伶仃的農(nóng)村老太太形象。
這讓我感到悲哀,歲月果真是不放過誰,再好的皮囊臨了皆是槁如枯木,不忍直視。外婆其實并不愿來新疆,外公早年去世,只能隨了兒女。她原先是隨我大舅在鄉(xiāng)下生活,我大舅媽天性刻薄,又因文革時大舅被地主出身連累,全家一度淪為人下人,過了些年苦日子,大舅媽便將一切歸咎于曾為地主女兒的婆婆——終日面無好色,食無好粟,嫌棄如敝衣。可憐外婆當(dāng)年也曾是嬌生慣養(yǎng)的大小姐,竟遭此折辱,卻也無奈,只能書信遠(yuǎn)在新疆的二女兒——我母親,一訴愁腸。剛烈的母親聞聽外婆戚戚,當(dāng)下就請了探親假,與父親一道去接了外婆來疆,留在身邊悉心照顧。
外婆臨死前那一個月,突然像孩子般纏膩,身邊不許離人,吃食上更是格外挑剔,辣的不吃,酸的不吃,菜炒老了嫌嚼不動,菜炒嫩了嫌沒味,羊肉一股膻臊味,豬肉全無肉香味,總之就是新疆的各種飯食比不上四川家鄉(xiāng)的滋味地道。我的父親母親只是盡力滿足老人的種種苛求,并不厭棄,我懵然不知內(nèi)情,甚至心生些許埋怨,原先溫潤善良的外婆何以變得此番刁鉆刻薄。成年后,我才明白,這其實是一個飄泊異鄉(xiāng)的老人在傳達(dá)內(nèi)心最深刻的念想,她唯恐自己再無機會回到生她養(yǎng)她的家鄉(xiāng),再也吃不到那些翠翠嫩嫩的青菜,辣到五臟六腑的紅椒,麻掉舌頭的青花椒,以及紅苕養(yǎng)肥的年豬肉熏成的香腸、臘肉,再也聽不到那些親切的方言俚語,再也看不到那些熟悉的故人面孔。
后來,在外婆一次又一次狀若孩童的刁蠻中,父親允諾:“只要您老人家聽話好好吃飯,按時服藥,您百年之后,我必設(shè)法送您回家鄉(xiāng)。”外婆讓父親一次次發(fā)發(fā)誓,父親便翻來覆去地賭咒。
外婆來新疆的那年仲秋,月上柳梢,正是萬家團圓,戶戶飄香,父親突發(fā)奇想要在院里邊吃晚飯邊賞月,遂將飯桌移入小院,外婆如同小孩般拍手大贊。那晚,一輪皎潔的明月,將小院照的清晰亮堂,月光下,七八樣菜肴,雖簡單,卻盡是父親妙手燒制的家常小菜,算得上可意可口。父親貼心地給外婆挾菜,皆是燒的軟糯易消化。外婆吃幾口,竟停箸不語,神色凝重,不時舉頭望月。母親一旁問:“媽,你怎的,飯菜不合胃口嗎?”
外婆欲言又止,母親耐心地等候。父親再次給外婆挾菜,外婆搖頭,伸手阻住父親的胳膊,嘆氣:“唉,人老了,再好的飯食都吃不下了……唉,也不曉得老大那窩豬娃兒長的肥個了不,平娃子長高了沒得,那娃兒,腸胃不好,不喜吃飯……也不曉得屋頭的灶,補了沒得,煮飯跑煙……”
外婆突然緘口。老大是我大舅,平娃子是我大表弟。母親瞧出端倪,向父親使個眼色,父親立刻開始講朱元璋做皇帝的野史。外婆平素最喜聽父親講歷史,總說他講得好,比說書先生還有味道。但那夜,外婆聽得并不投入,父親抑揚頓挫的聲調(diào)中,我隱約看見她深陷的眼窩中波光鱗鱗,一輪圓月映在其中,就像掉落潭水,有風(fēng)拂過,晃晃悠悠。
那時,我尚幼年,并不諳人事,只見外婆時時悵惘,常在清晨手撫一柄油光的木梳,默默梳理散下的發(fā)髻。那木梳,說是用了幾十年的老物件,外婆的精血早已滲入其中,散發(fā)著一股腦油的味道。我只瞧那木梳自一縷銀發(fā)中緩緩傾下,到發(fā)尾,再也不動,外婆不眨眼地望著它,滿眼心事。
外婆去世后次年夏夜,我與小伙伴打賭拼膽量,子時剛過,一群野孩子便偷偷攀上我家屋后的卡坡,夜游墓地。那夜,悶熱不已,也無夏風(fēng),只月光慘淡。墓地寂靜,滿目的丘塚,墓碑高低錯落地林立,那墳,如一個個碩大的饅頭隱匿在夜色中,莫名心悸。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扯著阿木的衣袖,打著手電,弄出各種聲響在墓中穿行,并邊走邊瞧碑文,無聊地和阿木討論碑上的人名,聊以壯膽?;羧豢匆娨幻媲嗍先齻€描紅大字:宋碧輝?!??好熟悉的名字。我拽著阿木的胳膊,讓他靠近點兒,用手電又仔細(xì)地照左排豎行小字:四川南充岳池縣人,生于公元1907年,卒于1985年,享年七十八歲……再往下,我瞧見了父親和母親的名字。
我知道了,這座碑下,埋葬的該是我的外婆。她已在地下安睡整整一年。我看看阿木,兩小無猜,墓地本非淘氣之所。我抬頭望天,夜幕深沉,下弦月正懸在空中,如外婆年輕時黛青的蛾眉。只是月光慘淡,凄清地照在她的墳頭,和描紅的青石墓碑。我想起臨終前母親為她穿鞋的場景。陰間的路,不知她的千層底布鞋走得穩(wěn)當(dāng)不。
多年后,我夜讀納蘭詞,伴一盞孤燈,一杯香茶,突然就懂了外婆當(dāng)年的心境:“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關(guān)那畔行,夜深千帳燈。風(fēng)一更,雪一更,聒碎鄉(xiāng)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p>
我困頓半生的外婆啊,終究是沒能回到她的家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