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上的祖先

徐迅

一

小叔現(xiàn)在熱衷于一種尋找。捧著紙張發(fā)黃的家譜按圖索驥，尋找遠(yuǎn)遷的族親、久遠(yuǎn)的祖墳……小叔年輕時跟他的父親，也是我的三爹爹（方言，爹爹即爺爺）學(xué)鐵匠，后來又搗鼓電焊、土法煉油……他對一些事物的發(fā)明充滿了興趣。如水重力發(fā)電機(jī)、雙向運動磨刀機(jī)……還讓我整理資料，申請國家專利，還真的獲得了兩項。有一陣子，他制作水重發(fā)電機(jī)到了癡迷的程度，找孩子要錢或者借錢，但終因家人反對，他沒有成功。他能完成的還是尋找。兩次尋找，他都獲得了成功。這使他很有一種成就感。

尋找是困難的。我感覺小叔的兩次尋找都充滿了誘惑，充滿了驚喜。對于家族來說，尋找就是尋根。這里既有龐大的家族敘事，也有瑣碎的家族故事。小叔沉迷其中，樂此不疲。隨著他的一些尋找，奇怪的是祖先們也開始在我腦海里鮮活起來。夜深人靜的時候，我甚至能感覺祖先們從發(fā)黃的線裝族譜里走出，清晰得熠熠生輝。我仿佛聽見一種熟悉而深沉的呼吸聲。

我說的是徐姓——現(xiàn)在按官方姓氏統(tǒng)計數(shù)字，徐姓排名第十一位。大陸人口二千多萬。徐氏來源或有幾說，其中不乏有融入少數(shù)民族的，但基本純正。據(jù)載：“徐姓，子爵，嬴姓，皋陶之后也。皋陶生伯益……”清道光年間的《徐氏族譜》說：“第一代伯益，商音東海郡，賜姓嬴，佐堯，封左定侯，復(fù)相舜，掌火，又封國侯。夫人姚氏，生二子。長曰天英，封于陸;次子若木，封于徐。吾徐受姓之始祖也?！币馑际钦f，皋陶之子伯益是掌管火種的官，他輔助禹治水立有功，賜姓嬴。夏王封伯益之子若木于徐，故地在安徽泗水北。徐氏自夏朝封國開始，距今已有四千多年的歷史了。

許多家族都有自己的神話和傳奇，徐姓也不例外。

傳說，遠(yuǎn)祖若木傳至三十四代（一說三十一代）孫徐緩，西周昭王拜他列國侯，但他堅辭不受，隱居泗州平源縣山中。夫人姜氏有孕。生時“……白雀銜書，祥云蓋頂，紫氣臨身”，可生下的卻是個肉球。家里以為不祥，棄之于野。當(dāng)晚，有犬銜回床下，姜氏見到，讓人又把它送到水邊，家犬再次銜回。突然有人聽見肉球內(nèi)的啼哭聲，徐緩慌忙叫人剖開，卻見是一個容貌俊秀、聲氣和平的嬰兒，只是右手（一說左手）握拳不開。徐緩夫婦既驚奇又心疼。待嬰兒七歲右手展開，掌內(nèi)竟有“偃王”二字，于是叫他“偃王”。偃王十七歲時，邊境有亂，周穆王派兵討伐，見他文武兼?zhèn)洌麖能?。他果然不?fù)眾望，很快平息了戰(zhàn)亂，周穆王一高興，便與他分國均守。偃王以仁義治國，不到幾年就使治下國強(qiáng)民富，在四方諸侯贏得了百姓的贊美，惹得當(dāng)時三十幾國的諸侯都來朝拜，請教治國良策。

但好景不長，周穆王聽信讒言，竟懷疑偃王謀反，于是聯(lián)楚伐徐。偃王聽到消息，嘆道：“君子不處危地，賢者不顧榮辱。”為了不讓百姓受戰(zhàn)亂之苦，他決定棄國而走，避居山中。擁護(hù)他的百姓也隨他進(jìn)山。這山后來叫徐山（現(xiàn)在的江蘇徐州）。偃王雖然棄國逃身，但當(dāng)?shù)乩习傩諏λ膿碜o(hù)與愛戴竟初心未改。死后，人民紛紛立廟紀(jì)念。譜牒記載，江蘇一帶的偃王廟就有十幾座。

這些故事，韓愈在《偃王家祠序》和《衙州徐偃王廟碑》說得很清楚：“（周穆王）與楚連謀伐徐。徐不忍斗其民，北走彭城武原山下，百姓隨而從之，萬有余家。偃王死，民號其山為徐山，鑿石為室，以祠偃王。偃王雖走死失國，民戴其嗣，為君如初。……或曰：偃王之逃戰(zhàn)，不之彭城，之越城之隅;棄玉幾研于會稽之水?！弊鳛樘扑伟舜蠹抑椎捻n愈，他的文字是可信的。不管怎么說，徐偃王在中國歷史上也算是一位愛民如子、治國有方、政績卓著的諸侯。

除此外，還有一個“二公子事件”也與徐姓有關(guān)。闔閭（公子光）刺殺吳王僚奪取王位后，于公元前512年夏天派使臣責(zé)令徐國和鐘吾國交出領(lǐng)兵在外的公子掩余和燭庸（吳王僚的兩個弟弟），但二國依仗楚國為靠山，私自放走了二公子。楚昭王還派人隆重迎接二公子，讓他們在養(yǎng)地（今河南沈丘縣）暫住，接著又讓莠尹然、左司馬沈尹戍重修養(yǎng)城，把養(yǎng)城東北邊的城父、東南邊的胡田兩地故意封給了二位公子，企圖利用他們要挾吳國。可沒想到，這卻給徐國帶來了滅頂之災(zāi)。

就在這年冬天，吳王派孫武、伍子胥兩位討伐徐國和鐘吾國，歷時一千六百多年的徐國很快就被消滅了。章禹斷發(fā)棄國奔走。為了生存，徐國人不得不上南下北，各奔東西。這個事件，徐氏家族稱之為“章禹失國”。

按族譜，這位章禹公就是我的四十五代遠(yuǎn)祖。只是對于這位遠(yuǎn)祖失國之事，我們的家譜多半是語焉不詳、含混不清，甚至潦草地一筆帶過。這是徐國歷史上的一個巨大隱痛，也是徐氏家族的忌諱。其實，每個家族都有自己獨特的密碼和血脈文化，有自己家族的喜怒哀樂、愛恨情仇，并由此塑造和形成自己的家族性格。

二

我手頭有一本民國年間編修的線裝《徐氏族譜》。我一直珍藏著，還從南方帶到了北方。但有一天，小叔突然對我說，有一個“譜頭”你拿過去了。我大吃一驚。實際上我已很久沒有翻過家譜，也差不多忘記了這本家譜的來歷。但我的小叔記得一清二楚。我像做了小偷一樣，不由得一陣臉紅。

在二十幾歲時，我應(yīng)該是研究過家譜的。如今翻開這本家譜，發(fā)現(xiàn)上面還有我用紅鉛筆畫過的線條。這是一本家譜的卷首。但那時在家譜的序言與凡例里，我還是隱隱約約看出了“忠孝”二字。一個族譜就是一個家族的忠孝史。那是祖先們生存的時代和社會的環(huán)境使然。一個家族從小的教育都是這樣異常頑固而有用。

“在夏不王，在周不霸，由來義守純臣，竹帛永垂青白史;見石而回，見埂而卻，只為家傳孝子，牡丹怕放紫紅花?！蔽以谛焓响籼米x到了這副楹聯(lián)。這副楹聯(lián)既有國家敘事，也有家族敘事?！安煌醪话浴闭f的就是遠(yuǎn)祖若木夏時受封于徐，建立徐國，勢力雄厚，卻不稱王以及徐偃王棄國出走的事，說徐國歷經(jīng)夏、商、周三個朝代，都不稱霸。而下聯(lián)卻隱藏了徐氏家族三個“節(jié)孝”故事。史載徐氏子孫：徐積，宋代山陽人，元祐初，任楚州教諭，三歲父歿，因父名有“石”，便終身不用石器，遇石即避;徐孝肅，隋時汲郡人，早孤不識父，事母至孝，廬墓四十年，見埂而回，足不出戶;徐定，宋代豐城人，父歿親喪，廬墓三年，孝感花神，家里的紅紫牡丹都變成了白牡丹。

這確實是一副絕佳的楹聯(lián)。楹聯(lián)的作者是民國時期家族的一位鴻儒。他名叫徐用岡，自號了石山人。自幼飽讀四書五經(jīng)，尤擅寫對聯(lián)，更喜作長聯(lián)。他的對聯(lián)講究格律，立意新穎，曾在家鄉(xiāng)開設(shè)過經(jīng)館。他的兒子徐茂如畢業(yè)于南京中央政治大學(xué)，被當(dāng)?shù)厝朔Q為“四大才子”之一。后來在家鄉(xiāng)幾所中小學(xué)里執(zhí)教，不幸于二十世紀(jì)六十年代罹難，成了特定時代的一個家族悲劇。

當(dāng)然，家族的故事遠(yuǎn)不止這些。更有很多類似于忠孝仁義、賢淑德碩的記述。當(dāng)?shù)乜h志記載我們家族一位賢慧的婆婆恪盡兒媳之職，里里外外一把手，還能天天陪丈夫讀書至天明，培養(yǎng)三個兒子都成了博學(xué)之士。這樣的事例家譜里比比皆是。舊時縣志專門有忠節(jié)、孝友、烈女等，密密麻麻地寫的也是這些，它們與各自的家譜互為印證，成為一個社會的風(fēng)尚。

鄰縣的《望江縣志》，有一則我仲源公“孝感天下”的逸聞。徐仲源，宋高宗時紹興乙丑劉章榜進(jìn)士。他母親病重，服用許多藥物無效，聽說只有割股熬湯食用才能痊愈，徐仲源依法炮制。當(dāng)時縣令聞訊，還將此事奏報朝廷。皇帝賜其所居之里叫“昭賢”，所居之鄉(xiāng)叫“孝感”。后來仲源公考中了進(jìn)士，擔(dān)任合肥縣令。上任不久，母親去世，葬在他住宅的東南山崗。因母親生前怕打雷，每遇打雷，都是他親自為她掩耳。母親死后，每逢響雷，他便跑到母親墓旁，不停地說“仲源在此，仲源在此”。后人將葬他母親的山叫孝感山，山前嶺叫孝感嶺，衍生了一個“聞雷泣墓”的典故。

在一九二〇年編撰的《潛山縣志》上，我看到這樣的字樣：“徐堯?qū)u，字瞻屺。崇禎初，邑患蝗，寀出倉谷以救。后，寇入，大肆焚掠。寀父棺被焚。寀聞，奔哭于道，遇賊，執(zhí)以歸。賊掠金帛出，焚其廬。寀以母柩在堂，赴烈焰死。賊首義之，殺其舉火者，致祭而還?！边@是我家一百二十四代世祖堯?qū)u公在崇禎年間的事了。沒想到，我家竟然也有這么慘烈的故事。像是抄一份作業(yè)，祖先們一代接著一代，總是抄錄著“忠義節(jié)孝”四個大字。有一段時間，我不停地翻看縣志，檢點家譜，這種記載讓我疑惑不已，又淚流滿面。

一代又一代先祖遠(yuǎn)逝而去，所有的故事最終都湮沒在歷史的煙云里。但每一個家族都有自己的生存密碼和人生機(jī)巧，都有自己永恒的精神和一個姓氏的精神圖騰。這是一個家族綿延不止、生生不息的生命徽記。記得有一天，我看見“徐”字被繪畫成一個鳳鳥的形狀。族人告訴我，那左邊是一只“太陽鳥”，寓意玄鳥向日，暗含徐氏始祖由鳥所生的傳說，其中就有家族對鳥的集體崇拜。

這是一個神奇的隱喻，見到這個家族圖騰，我心里有一種莫名的親切。血脈僨張，渾身激動，腦海里立即想起那個著名的哲學(xué)命題：我們從哪里來？我是誰？

三

與天下聞名的桐城派戴名世、方苞并稱“清初三才子”之一的著名的皖江文化首倡者朱書（1654—1707）在他的著作《杜溪文集》里說：“吾安慶，古皖國也。靈秀所鐘，扶輿郁積，神明之奧區(qū)，人物之淵藪也。然元以后至今，皖人非古皖人也，強(qiáng)半徙自江西，土著才十一二耳?！彼詾橐栽┟鞒踔旌槲涞囊泼駷榻纾畹貞?yīng)該有一個“皖人”和“古皖人”的文化概念。

從家族的遷徙史上，我知道我腳下賴以生存的土地，有一大段歲月其實與我的祖先們是毫無關(guān)系的。這里上古時即有與黃帝齊名的赫胥氏陵。春秋時封為皖國。山曰皖山，水曰皖水，城曰皖城，有一位與我遠(yuǎn)祖徐偃王一樣以德治國的皖伯大夫。這里，漢代誕生了《孔雀東南飛》的愛情長詩。這里不僅是三國時期的古戰(zhàn)場，還見證了大喬與孫策、小喬與周瑜的浪漫愛情，領(lǐng)略過梁朝寶志和尚與白鶴道人的佛道斗法……盛唐的風(fēng)云、大宋的煙雨，都曾使這塊土地有著輝煌的過往。人聚人散，煙雨年年，繁華與荒涼、荒涼與繁華總在這塊土地上疊印、演繹……

相比于人類，只有土地才是真正的永恒。

中華民族的歷史是一部源遠(yuǎn)流長的遷徙史，有所謂“江西填湖廣”“湖廣填四川”等。歷史上宋末元初、元末明初，特別是明朝統(tǒng)治者組織的移民大潮，就留下了諸如山西洪洞大槐樹，江西鄱陽瓦屑壩、南昌筷子巷，湖北麻城孝感，山東兗州棗林莊……這些被稱為移民圣地的遷徙地，實際上都是一座臨時的移民集中營。

先祖原世代居住在鄱陽湖的凰崗鎮(zhèn)。據(jù)族譜載，我的九十七代先祖密公（字布卿）于唐莊宗同光二年（924年）由授郎官解組南還，路過饒州，樂見凰崗之勝，于是便舉家遷居于此。如果不是明朝洪武大移民，他們世世代代也許還會居住在這里。然而，他們不得不背井離鄉(xiāng)了。我的近祖文牖、梅牖、竹牖、云牖、德一、萬三公等先人們，大概在洪武初年（1368年）就這樣離開了故土。

鄱陽湖東岸的鄱陽蓮湖鄉(xiāng)，延綿二十里，遍地瓦礫，緊靠湖岸的有一個古碼頭，這就是著名的瓦屑壩。有史可查的是，我的祖先和皖地許多家族都是從這里走出去的。家鄉(xiāng)人說朱元璋和陳友諒在鄱陽湖自元至正十一年（1351年）打到至正二十四年（1364年）。連年戰(zhàn)爭，皖西南田園荒蕪，遍地哀鴻，千里無人煙。朱元璋的大明王朝剛剛奠基，為了恢復(fù)經(jīng)濟(jì)、發(fā)展生產(chǎn)，同時也為了駐屯，防止外族人南下，他不得不采取系列的移民填充政策。歷史上稱之為“洪武趕散”（有的稱遣散或遷散）。強(qiáng)制的移民，結(jié)果還產(chǎn)生了一些新詞語，如“背手”“解手”“厝柩”等。

一個詞語就有一把辛酸淚。先祖?zhèn)儽环蠢﹄p手，一條條繩索串著他們從瓦屑壩出發(fā)，一步一回頭，走向遙遠(yuǎn)的不可知的未來。很多人因此養(yǎng)成了背手（雙手靠屁股后）的習(xí)慣。路上實在內(nèi)急了，他們呼喊押送人員：“解手！”于是一次次解手又成了他們世代如廁的代名詞。故土難舍。定居之后他們又希望有朝一日再回故鄉(xiāng)，就是死了也不愿下葬，用棺材裝好、用稻草包裹停放在地上，謂之厝柩，以示對故園的回望……直等到實在回不了才入土為安。這個習(xí)俗一直延用至今。

關(guān)于祖先們的遷徙，我的叔祖徐堃公在家譜上也有分析：“當(dāng)元之季也。陳友諒踞南昌蕪城鎮(zhèn)，建望湖亭以觀外患，恃大湖之險，上截黔、滇、蜀、粵、湖、廣、閩、豫八九省要衢，下浙東、江南而窺伺。明太祖率帥剿之，水陸兩軍盤戰(zhàn)于鄱陽湖面，十有八載。環(huán)湖皆山也。星列戰(zhàn)壘，軍兵往來，晝夜不間，民間村落不遑安，居濱湖，家靡不逃避。是故，攜男挈女，東奔西馳。始則避難于遠(yuǎn)方，繼則版筑以為屋，此之迫于無可如何者！人各有心，誰愿拋故井，離本宗，而適異鄉(xiāng)乎！后裔有知不傷始祖流離，為之痛哭而流涕乎！遠(yuǎn)遷之初，攀附故鄉(xiāng)親眷，同卜一方，守望相助，其殷勤眷戀，不知如何綢繆……迨（明）太祖剪除友諒，天下平靖……于慕茲親，眷念故土，或一年數(shù)顧凰崗……公各父攜子，子復(fù)攜其子，子攜孫，孫復(fù)攜其孫。在明二百七十年間，往來無虛歲。祖山有清明之標(biāo)記，家廟有冬至之馨香，是以家譜一舉不忍舍凰崗而分纂于皖懷也?！边@是我看到的最有信服力的一篇遷徙簡史。

不僅如此，到了遷徙地，祖先們也留下了許許多多關(guān)于擇地而居的傳聞。據(jù)族譜記載，我近祖的幾位弟兄遷徙到皖西南，每人擇一地定居，從此休養(yǎng)生息，開枝散葉。據(jù)說有個棋盤黃鶴塘的地方，兩位地師有一天路過，突遭傾盆大雨，只好在家族的一位長者家里歇息。天一放晴，兩位地師離開時，在附近看了看風(fēng)水，連聲說：“好！好！”一位地師隨口吟頌了一句：“我從江南到潛山，來到平坦歇一肩。一河兩岸轉(zhuǎn)一圈，牛身上走，馬背上看，中間有條小河灘，四方寶地生得全，天生一塊大棋盤。若能葬得此塊地，子子孫孫中狀元……”

祖先們就像一顆種子撒在了皖西南大地，在新的土壤開始繁衍生長了。但對于我的家族，我也有不少疑惑的地方。比如，我前面說的仲源公在同屬于皖地的望江縣當(dāng)過縣令，后來又當(dāng)過合肥縣令，按理說他對這里的風(fēng)物人情熟悉，對大皖之地并不陌生。為什么沒讓他的后代早早在此定居呢？只是他沒有想到，后來他的子孫們竟然還是步他的后塵，遷徙到了他曾經(jīng)工作和生活，直至終老之地。這是怎樣的一種因緣際會？怕也是無數(shù)遷徙史上的一個謎了。

至今六百多年過去，尋根一度成了家族的熱門話題。有一年，家族幾位長者真的找到了鄱陽湖，找到了瓦屑壩，找到了家祖?zhèn)兊臍w宿地。他們說，就在他們準(zhǔn)備祭祀時，突然有兩只蝴蝶繞墓三匝，在他們面前翩翩起舞。等祭祀完畢，才漸漸消失在旁邊的樹林。他們認(rèn)為這是祖宗顯靈。他們興高采烈。

四

追尋著祖先的歷史，我越發(fā)覺得一個姓氏的歷史，就是一個家族的輝煌與苦難、鮮血與淚水交織一起的生存史。報載二○○七年一月六日，在江西靖安縣水口鄉(xiāng)李洲坳發(fā)現(xiàn)一座東周的古墓，考古學(xué)家對該墓葬分析研究，認(rèn)為該古墓就是春秋時期徐國最后一位君主，也就是徐氏遠(yuǎn)祖章禹的妃嬪陪葬墓。據(jù)傳當(dāng)年徐國亡國后，徐姓子孫有一部分就退守到了這里，這里是徐國最后的據(jù)點，也是徐國最后的家園。

這算是家族的一大轟動性新聞。它使人們想到，家族的歷史從來就是國家歷史的一部分。不管人們介意不介意，深藏在家族內(nèi)部的歷史總會驅(qū)散開種種迷霧，從而在紙上突然重現(xiàn)，成為國家人文歷史緊緊相扣的一環(huán)。也在某一時刻再次挑動家族的神經(jīng)，讓你重新審視自己：我到底從哪里來，我要到哪里去？

遷到皖西南的徐氏是出過一些人物的。我青年時參與編修的《潛山縣志》就有幾位。如徐桂（1519—1566），字子芳，號秋亭，明嘉靖十四年（1535年）進(jìn)士，初任東昌府（今山東聊城）司理，擢升刑部主事，后歷官員外郎。他處理案件總以事實為依據(jù)，每遇疑案必追查根由，使不少冤案平反。因其政績顯著，再升鄖陽（今湖北十堰）知府。鄖陽有僧心術(shù)不正，于廟堂暗設(shè)機(jī)關(guān)，殘害良家婦女，導(dǎo)致很多家庭家破人亡，但因僧與當(dāng)?shù)毓俑赜泄催B，幾十年告而不發(fā)。徐桂公得知后，親縛主僧勘問，查明真相，從此根除隱患。后徐桂遭讒言罷官，歸隱家鄉(xiāng)白云崖筑室著書。著有《丹臺集》二十卷、《鄖臺志略》九卷傳世，書目載于《明文》《欽定文獻(xiàn)通考》及《四庫全書總目》等。又如徐堯莘（1545—1620），字汝聘，號賓岳，明萬歷十四年（1586年）二甲二十七名進(jìn)士，初授戶部主事，主榷尋陽（今湖北武穴東南龍坪鎮(zhèn)），一五九二年升湖廣永州知府，任中“鞭撲不施，郡民大化”。父死服孝后，補(bǔ)衡州知府，轉(zhuǎn)調(diào)荊州。史載，有中官陳奉開礦沙市，以圣旨在手，“掘冢瀦室，道路以目”。徐堯莘婉轉(zhuǎn)周旋，約束陳奉隨從，不使肆意擾民。有大帥劉綎調(diào)數(shù)省兵馬出戰(zhàn)，兵過荊州，民多遠(yuǎn)避，差撥無人。徐堯莘親領(lǐng)僚屬奔走操勞，使州內(nèi)免受遭踏。神宗嘉其勞苦，賜予銀巵。一六〇一年徐堯莘升遼陽兵備副使。因他深得民意，上臺題任上江防道。一六〇三年又升廣東嶺南道。一六〇七年補(bǔ)山東糧儲參政，“厘弊蘇民，遠(yuǎn)近戴之”。旋升廣東按察使、廣西布政使。后因與上司不協(xié)，辭官歸里。在服母孝期間，一六一七年起復(fù)時，為鄉(xiāng)邑上《蝗災(zāi)疏》。七十六歲歿后祀鄉(xiāng)賢祠，鄉(xiāng)民尊稱“大方伯”。這些都是家族出類拔萃的人物，是家族永遠(yuǎn)學(xué)習(xí)的榜樣，也是家鄉(xiāng)人編造神話和傳奇的對象。

故鄉(xiāng)有一個類似聊齋的書生遇狐仙傳說。大意是說一位書生在某寺廟夜讀，有一天黃昏，隨口吟誦了句詩，“細(xì)雨灑芭蕉，孤燈獨寂寥”。忽然，窗外就有一個嬌滴滴的聲音接了過去，“不嫌奴貌丑，陪你度今宵”。書生抬頭一看，面前竟站了一位身著黃袍的女子。那女子道個萬福，便笑道：“相公，妾身伴讀來了?！睍荒樛t，自覺心旌搖蕩，飄飄欲仙……此后，女子便與書生纏綿不休，每晚過來口送一珠，叫書生含于口中，天亮則索回而去。后來寺里有位老和尚發(fā)現(xiàn)其中蹊蹺，要書生講明原委，并讓書生下次假裝不小心吞下那顆珠子。那天，書生依此照辦，女子驚恐萬狀，立即明白了怎么回事，一臉梨花帶雨地說：“罷了，罷了，相公，你我一段孽緣已了。我用千年道行助你，你求得功名后，一定要來看我?！闭f完，凄然一笑不見了。書生自從吞下珠子，心明眼亮，才思敏捷，后來在那年的科舉考試中金榜題名。

在那個“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學(xué)而優(yōu)則仕”的封建時代，人們對讀書人總是要高看一眼。又因當(dāng)時的交通信息閉塞，時間與空間都異常局促，所以人們對讀書人總要編造許許多多狐仙美女相助的故事，仿佛沒有這些，他們的心里就很過意不去。

在很小的時候，我就聽到了這個傳說。人們把這故事的男主角一下子說是徐桂公，一下子又說是堯莘公。因為尊者諱，家族對此諱莫如深。記得一次我問父親這事，父親就大聲斥責(zé)我：“莫亂說！”

故事的這位堯莘公與我的堯?qū)u公是家里的堂兄弟，他寫的《蝗蟲疏》，使當(dāng)?shù)匕傩斋@得減免當(dāng)年的漕賦，在當(dāng)時成了美談，也使他在縣志上有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五

小叔在我們家族很有影響力。家族一有什么事，都喜歡找他，無論他辦得成或者辦不成的。我父輩的弟兄多，叔伯、嬸娘們到了八十歲大壽時，他都張羅著給長輩過一個家族生日，讓晚輩們每人拿出二百塊錢給他們，我們都照他的意思辦了。輪到我母親生日時，我突然明白了小叔的用意，他的這種方式不僅讓晚輩對上輩有了一種儀式感的尊重，也讓長輩手里有些零用錢。我們這輩人丁興旺，一次能給老人攢上幾千塊的。

小叔停下自己的發(fā)明，還是繼續(xù)進(jìn)行他的尋找。有一次，看到有人在網(wǎng)絡(luò)上兜售類似于他發(fā)明的那種磨刀器。我告訴了他，他便為自己的半途而廢懊惱。還有一次，他和另一位叔叔到江南尋到了一門族親，但那位族親不認(rèn)祖歸宗，這更讓他長久不能釋懷。他連連跺腳，數(shù)說他們的不孝。他后來千方百計尋找到了家族幾位近祖的墳塋，為此興奮不已，然后把沒花完的錢一一退還我們。

他說這是誠信。他列舉了個與我們家族有關(guān)的誠信的例子?！秴蔷龗靹Α份d：“延陵季子將西聘晉，帶寶劍以過徐君。徐君觀劍，不言而心欲之。季子為有上國之使，未獻(xiàn)也;然其心許之矣。反，則徐君死，于是脫劍致之嗣君，不受。季子以劍帶徐君墓樹而去?！边@故事發(fā)生在公元前544年的春天，大概是說，見到季札，徐君在被季札儀表感動的同時，對他腰間的佩劍也發(fā)生了興趣。他有心索取，卻又羞于啟齒。季札明白了他的心思，決定回程時把劍贈他。不料回程時，徐君卻病逝了。為了兌現(xiàn)自己內(nèi)心的承諾，季札便將寶劍掛在徐君墓前的一株樹上走了。后人為了紀(jì)念此事，在季札掛劍處（距江蘇睢寧西北五十里的故黃河岸上）還修建了季子掛劍臺。

小叔哼起《徐人歌》：“延陵季子兮不忘故，脫千金之劍兮帶丘墓?！彼粏≈ぷ雍撸叩靡稽c也不好聽……但他說，“季札掛劍”不是一個簡單的家族故事，而是一個國家一諾千金的誠信文化，是傳統(tǒng)文化。

說到傳統(tǒng)文化，小叔就大有魯迅筆下“九斤老太”一代不如一代的感慨。他說：“還是古人講究，古人有文化。你看我們幾位老祖的名諱，都是‘賢良方正恭儉讓或‘仁義禮智信，提倡的是‘百善孝為先的傳統(tǒng)美德……你看，現(xiàn)在人起的是什么名字，有什么文化？”他教導(dǎo)我們說，“你們別小看這些，傳統(tǒng)文化有一種潤物無聲的力量，一個民族生生不息、繁衍連綿，靠的就是這樣一股力量?！彼f得很虔誠、很認(rèn)真，逗得我們直發(fā)笑。

祖墳散布在一座湖山周圍。清明時節(jié)，小叔帶領(lǐng)我們上墳祭祀。他先是喊出幫他找到祖墳的本家，要我們喊他一聲“叔叔”，向他道謝。然后又領(lǐng)著我們向祖墳敬香、燒紙、磕頭……四月清明的天空，曠古而高遠(yuǎn)，那位本家叔叔在湖畔搭建的幾間竹籬茅舍，掩映在一片綠色的竹林里。本家叔叔也有些高興，他告訴我，湖的前身是一九五八年修建的長沖水庫?，F(xiàn)在叫湖，每晚他就枕著一湖春水而眠。

后來，我讀到了清詩人馬德洋寫的《長沖山莊》詩：“地僻人蹤少，柴門盡日開。兩山當(dāng)戶立，一澗過村來。翠陰煙籠竹，香清兩熟梅。幽情何自遣，田舍酒多杯”，寫的竟然就是這里。我這才知道這里古時有一個山莊，是一處幽美而恬靜的世外桃源……想當(dāng)年，兩岸青山逶迤，有澗流潺潺，有炊煙裊裊，有鳥兒啾鳴……竹林霧嵐生，一地日影綠。到梅子熟時，雨中又散發(fā)一股梅子香……祖先們把酒話桑麻，是何等的愜意！

山莊了無痕，漫有一湖碧波。青山數(shù)點，竹林婆娑，與藍(lán)天白云共同倒映在湖水里，山光水色，渾然一體，讓人自覺心曠神怡。此時，我感覺我的祖先不僅僅在紙上復(fù)活，也在我的心里復(fù)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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