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卷子之十七

胡竹峰

陶文瑜

那天在日本，天還沒亮，收到陶文瑜的詩《再見吧朋友再見》：“就當(dāng)是和以往一樣/大家聚在一起/很開心的樣子/散去的時候/你把我送到路口/我們揮揮手告別/然后你拿出手機/把朋友圈里我的名字刪去//再見吧朋友再見/你深留在我心間//想我的時候/就看看我的詩吧/我出生的時候就想/這一生會遇見誰呢/我離開的時候就想/我竟這么走遠(yuǎn)/我碌碌無為的一生/因為一些和你相處的日子/才有了詩意/你是我的字里行間//命中注定要分手/答應(yīng)將來再見面//大地留不下我/我到天上去/從天上看下來/街道 快遞 點心鋪/公交車 面包店 幼兒園/白發(fā)老頭扶著生氣的老太/走進家門/所有的世俗/美麗的慌張/我是多么依依不舍啊/你們//朋友再見不話別/不把傷悲鎖眉間//我還欠金順仁和戴來/二個扇面/戴來說不急的/反正馬上冬天了/有一天我要葉兆言/為我寫個書法/兆言說過一陣吧/我還能寫再好一點的/后來我從擁擠的人群中走過/竟見到了你們的身影/我拼盡力氣喊著/你們的名字/卻沒有聲音//死亡不算新鮮事/活著也不更新鮮”。

一時無話，站在京都的街頭久久回不過神。我懂得詩里的意思，陶文瑜生病很久了，這是用文字和朋友話別，更明白這是朋友的訣別。人總歸要訣別的，只是疾病死亡的訣別更加決絕、更加難過、更加不舍。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末了給回了一句：“希望你健健康康活幾十年，有些話看了傷感的。我連保重的話也覺得無力啊?！碧瘴蔫ぐl(fā)了一個擁抱的表情給我。

蘇州朋友告訴我，陶文瑜病得重，醫(yī)生估計只有三四個月的生命了。知道這個消息的我真是難過。于是想到應(yīng)該寫一篇文章給陶文瑜。

朋友方英文有一回對陳忠實說：“你太認(rèn)真，答應(yīng)寫序就非要通讀書稿，才動筆寫，多費事呀。杰出的書稿不必請人寫序，請人寫序的書稿又多半平平。很委屈序家，因為寫序就是夸贊?！标愔覍嵳f：“我用序言懷念他們，他們活著，看了，多好！他們死了我再寫文章，只讓家屬子女看，跟死者，你說說看，有什么關(guān)系？”

我想應(yīng)該寫一篇陶文瑜的文章給他看看。

我知道面對生死，文字是乏力的。那天下午我找出陶文瑜的文章重新看，幾篇寫人物的長隨筆深情款款，又樸素、又跌宕，明白如話。我把這些感覺都告訴了他。秀才人情大抵如此，只能在紙上給一些朋友溫暖吧。

想起蘇州，是粉白的墻灰色的瓦，一座又一座橋、一座又一座園林，是寒山寺，是太湖岸邊的上書洲，還有那些師長朋友，范培松、車前子、郁嵐、葛芳、陶文瑜……

認(rèn)識陶文瑜十來年，見過三回面，彼此是十分冷淡存知己的意思。當(dāng)然，交情還沒到知己的份上。偶爾想起他，會有一些相同的心緒。陶文瑜像書架上一本喜歡的熟悉的書，隨時打開讀哪一頁都好，不讀，看看封面也好。這就是文字之交吧，散散淡淡。陶文瑜送過我很多書，差不多有他所有的著作，從早期詩集《木馬騎手》到隨筆近作《紅蓮白藕》。倒是那本由我經(jīng)手策劃的《流年白話》沒有簽名版，這是他內(nèi)斂之故。

和陶文瑜認(rèn)識也是因為書，說起來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出版社送來他的《太湖記》，我寫了篇書評，陶文瑜看見了，打來電話表示一下感謝。后來又給我寫過信，末了說：“謝謝你的評論，十分到位中肯，你是我的知音，歡迎有機會來蘇州。”從此斷斷續(xù)續(xù)開始和陶文瑜交往。后來，聽說他身體不太好，心里時常有一份惦記，希望他一切都好，健健康康的，文章書畫自悅自在，這樣喜歡他文章的人也多一點小小的快樂。

第一次與陶文瑜見面是二〇一五年的事，春天和家人一起去蘇州。陶文瑜很客氣，送我書、字、畫。談起自己的身體，態(tài)度豁達(dá)樂觀、喜氣盈盈，不忌口，不覺得自己是病人。我很為他的狀態(tài)高興，雖然有些生活方式未遵醫(yī)囑，可是還有什么比此間的快樂更重要的呢？當(dāng)時天氣有些炎熱，母親順手拿起沙發(fā)邊一把紙扇納涼，陶文瑜說這把扇子送給阿姨吧，拿起筆寫上“寒雨連江夜入?yún)?，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保ㄍ醪g《芙蓉樓送辛漸》）

扇子的另一面是蘇州評彈藝人的花鳥，大概頗有些珍貴吧。奪人所愛，心里頗為不安，后來有些嗔怪母親，卻也珍藏著陶文瑜一片冰心的友誼。

那天中午，陶文瑜賞飯老蘇州茶酒樓，印象深的有馬蘭頭、河蝦仁，都很新鮮。他讓我多吃蝦，說別的菜都不好，很歉然的樣子，實在。飯菜我只是吃，很多時候不論口味。相交多年，能一起吃飯、喝茶，其間的滋味不是任何飯菜所能比擬的。

中間很多年沒見陶文瑜了，偶爾想起他，互傳短信，散散淡淡閑聊幾句話。陶文瑜和呂洞賓同一天生日，他文章里寫過，還說小時候以為自己也是神仙。有一年給他寫了一短信：

你說是四月十四日生日，和呂洞賓一天。明天就是你的生日，祝生日快樂，多寫作品。

問夏安。

竹峰

隔日陶文瑜回來信：

謝謝竹峰兄，這是很情義的來信，我以為作家就是為自己的朋友和熟悉的少部分讀者在寫作，他們寫作的意義也在于此，實在和廣大人是無關(guān)的。謝謝你一直對我的鼓勵，你上次說起的兩本書，因為是電視專題片的文本，所以我不滿意，有一個今年我準(zhǔn)備改成散文出一下，到時寄你。

文瑜

那散文是后來的《太湖十記湖州十記》。陶文瑜話多，信短：

竹峰兄：近好！

這一年多一直在忙《蘇州雜志》，我在當(dāng)這個家，策劃、約稿、編排花了我好多精神，文字寫得很少，我開了一個博客，你有空去看看，多多聯(lián)系。

竹峰兄：明天我要去揚州，掛號寄了《蘇式滋味》。星期五回家后再寄兩本我們的雜志給你，有合適文字可支持我，我這主要是要和蘇州有關(guān)。

竹峰兄：

前一陣我去外地開會，沒能及時上網(wǎng)。今年在遠(yuǎn)東有個散文集，出來后寄你，沒什么新東西。這兩年比較迷畫，另外我們雜志的主要工作全是我在負(fù)責(zé)，很煩。把你的地址告訴我，我把詩集寄來。

二〇一八年還是二〇一七年，不記得了。和幾個朋友去蘇州公干，抽空去了趟滄浪亭。想起附近就是青石弄，陶文瑜在那里，于是撥通電話，剛好他在。那是第三次去蘇州雜志社。院子里水池依舊、太湖石依舊、芭蕉依舊、紫薇依舊、梅花依舊。門口還是那副熟悉的對聯(lián)“春姑娘敲門，陶爺爺在家”。

談笑著進了陶文瑜辦公室喝茶，還是凌亂的樣子，里間小屋更亂，滿滿當(dāng)當(dāng)，堆著紙張、筆墨、印章、字畫。

陶文瑜的氣色還不錯。友人無恙，我很高興。他穿一身中式衣服，像太極高手，也像賦閑在家的文士，狀態(tài)尤好，眉飛色舞的有看得見的喜氣。我指給朋友看辦公桌右側(cè)墻上，一張全國作家書畫展的榮譽證書，內(nèi)頁右上角，陶文瑜寫有一行字“房子隨意換，榮譽不能丟”，一行人不禁莞爾。

辭別之際，請?zhí)瘴蔫ゎ}贈幾本書給朋友。他找出《茶來茶去》與蘇州雜志社編選的兩冊文集《舊事》和《故人》?！豆嗜恕缝轫擃}簽時，原本要寫“風(fēng)雨故人來”，不留神，落筆成“風(fēng)雨過后”四個字。老陶一時略有犯難，我說就寫“風(fēng)雨過后是彩虹”也蠻好。他照實寫了，又添了一句“彩虹之中故人來”。當(dāng)時我心里想，希望老陶風(fēng)雨過后是彩虹，希望他平安快樂、健健康康。我看他的字，欣欣向榮是吉人天相，一切都會好的，一切都是好的。出雜志社大門，臨墻瓦上停了一只肥碩的花喜鵲，那喜鵲朝我叫了幾聲，心里覺得美好吉祥。

那天翻郵件，見車前子一封信，末了說：“我在蘇州，與陶文瑜常常見面。梅花開了?！?/p>

轉(zhuǎn)眼間，多年過去，今年的梅花又快開了。不知道如今老車是否經(jīng)?；靥K州，會不會常常和陶文瑜見面。而昨天，我開始服下人生中的第一顆降壓藥。

一直和陶文瑜商量出一本飲食書。那天他喜滋滋告訴我，說想到一個不錯的書名《喝茶》，樸素而真相，以后有空還可以做一《吃飯》。后來又說《吃飯》《喝茶》放一起。

二〇一九年十月的時候，我問他書稿如何了。他給我發(fā)信息：

兄好，我大病，危，已無力工作了。

心下哀慟，嘴上卻只能安慰他，說吉人天相。

書稿陶文瑜終是沒能編成，離世前半個月給我發(fā)來短信：

竹峰兄，我在進行治療，藥有很大副作用，說話的力氣也沒有，整天昏濁的樣子，生不如死。關(guān)于《吃飯喝茶》一書，稿子都是現(xiàn)成的，但我搞不動了。我想把稿子發(fā)你，由你全權(quán)。之后有關(guān)出版及出版之后的事，全部交我兒子了。要你煩心了，好嗎？

收到陶文瑜給我的四冊散文集文稿，我想起大先生魯迅當(dāng)年給白莽《孩兒塔》所作序里的話：“一個人如果還有友情，那么，收存亡友的遺文真如捏著一團火，常要覺得寢食不安，給它企圖流布的?！?/p>

陶文瑜對自己的文章反思很多，私下里幾次和我說，文章破綻太多，硬傷太多。而我想文章不過是性情。陶文瑜的文章又散淡、又清雅，最有性情，很自在，像茶館里說話，隨便聊聊。正是這種漫不經(jīng)心，讓字里行間多了沖淡。他下筆袒腹相見，總帶些俏皮的韻味，讓人忍俊不禁，讓人笑罵，又有兩分服氣。我在報社工作的十年里，編發(fā)過陶文瑜近百篇文章，他的寫作讓報紙上的副刊熠熠生輝。

陶文瑜十幾本著作，不同的文字、不同的寫法、不同的心思，相同的是靈活的性情、敏捷的才思，都說明他能實副其名，稱文瑜而無愧。瑜者，美玉也。

有幾回陶文瑜很誠懇地對我說：“竹峰啊，你現(xiàn)在文章寫得好啊。”頓一頓，又說，“寫得比我好的。”我一時慚愧，無言以對，只能說謝謝。不敢當(dāng)?shù)?，陶老師太謙虛了。但陶文瑜對自己的書畫自戀入骨，從來不謙虛。精得不得了，大字也這么好，不輸古人，是他的自我評價。雖然結(jié)語會說不好意思，但“不好意思”四個字分明是拔刀四顧的神采奕奕。

我喜歡那樣淘氣的陶文瑜，那是他骨子里的風(fēng)華正茂，也是一個作家、書畫家的豐神俊朗。前幾年，陸續(xù)收到過陶文瑜的很多書畫。每一幅我都鄭重地放好。收存一份筆墨友誼也是收存一份藝術(shù)緣分。

那一年陶文瑜辦《磨墨又寫字》一書的書畫展覽，命我寫一段話，后收在畫冊里：

陶文瑜的本行是作家，自說自話，也自學(xué)自畫，骨干和經(jīng)緯是書法史文化史。陶文瑜落筆，心存感觸、領(lǐng)悟、見解，又敏感、又敦厚。磨墨寫字，默默寫字，筆墨清澈而流動，極美，以此通往明清唐宋魏晉，這是古典的路，也是陶文瑜的內(nèi)心之路。

關(guān)于陶文瑜的書畫，當(dāng)年我這么看，現(xiàn)今還是這么看。需要補充的是，我喜歡陶文瑜筆墨里的雅氣與文氣。

陶文瑜離世那天，打開他送我的那些書畫，好幾十幅，紅蓮、白藕、綠荷、墨梅、黑字、大山、小人。有送我的，還有送我女兒的，一幅幅是陶文瑜的性情陶文瑜的氣息。垂坐良久，對著那些字畫怔怔無語。有一幅他模仿周作人筆跡的小品，旁邊有題記：“此真周作人真跡也。陶文瑜?！笨戳巳炭〔唤蝗挥指y過了。

陶文瑜一直說自己是勞動人民家庭的孩子，懷著一顆書香門第的心。出身在勞動人民家庭，靠著自己的用功學(xué)習(xí)，成為一名作家，其中甘苦，陶文瑜從來不說。

陶文瑜為我寫過一文章《敲鑼打鼓》?！堆雍印冯s志要給我做一讀碑帖散文專輯，需要作家的評論，我請他寫了。后來大概是體例不合，沒有發(fā)出來。那天看見了，找出來發(fā)給他，彼此一時感慨，我們都忘了有這么一篇文章。

一歲年紀(jì)一年人，而今已然不青春。

東拼西湊四十九，水墨麻將共余生。

我好久沒有寫作了，一時間不知道怎樣落筆。古代好多文字開頭都是幾句詩，好像叫“楔子”，要不就模仿一下吧。

這四句詩是我今年生日時寫的，回首大半世人生，也不知怎么一下子就過來了，幾乎沒有干些什么，有一種東拼西湊的感覺。麻將是我的愛好，我是一個作家，展望未來的時候，為什么不是文章麻將，而拿水墨說事呢？因為文學(xué)藝術(shù)沒有種瓜得瓜的好事，我的心智也只能到這個境界了，再要進步可能很難了，想到這個很無趣，就決定放棄了。去年一家詩刊的編輯部的人來蘇州，約我一起碰頭，說我曾經(jīng)是他們的作者。我去飯店的時候，覺得是帶著現(xiàn)在的老婆上前妻家作客，很不自然，也有點失落。

竹峰兄和蘇州文人很投緣，有一種蘇州文人的氣息，就是有閑情逸致。蘇州文人有一些落弟秀才的樣子，并不是一味埋在四書五經(jīng)里，該琴棋書畫就風(fēng)花雪月，到了進京趕考就出門一趟，考得上考不上都無關(guān)緊要，很是閑情的樣子。這世道閑人很多，閑情太少，我們要為有閑情的人敲鑼打鼓。

對了，為什么選擇我的一首小詩開頭，還漏了一個原因，就是其中說到了水墨。竹峰的這些文字，大致上和書畫有關(guān)系，這樣也是一個呼應(yīng)。上年紀(jì)的人嘴碎，寫文章也是。從前三下五除二就能切入正題，現(xiàn)在繞了一大圈，還沒出門。

這些文字，都是讀帖之后的有感而發(fā)。竹峰選擇的書畫，主要是文人氣十足的古人，這和我的想法也比較一致。

在我心目中，差不多有兩類書法家，一類是開公共汽車的，一類就是開船的。開公共汽車的書法家也有相當(dāng)?shù)墓α?，真、草、隸、篆各門武林秘笈看了不少，一招一式，丁是丁，卯是卯，但他們往往為了寫字而書法，筆墨之間沒有感情的波動，沒有心思的痕跡，一個個字完成，就像開公共汽車，走走停停，一點也不暢快。另一種河里面行船的書法，逆水行舟或者順流而下，筆墨之間是抒情的脈絡(luò)和人生的感悟，書法成為了表達(dá)這些脈絡(luò)和感悟的一樣方式。我們看到的不是顏魯公或者柳公權(quán)，而是活生生的作者自己，是一個獨一無二、不可取代的藝術(shù)生命，是一份貨真價實、生動豐富的真情實感。

竹峰在意的是和古人心心相印的交流。

有關(guān)書畫的文字，看似容易操作，現(xiàn)成的人物和作品放在面前，似乎要省去好多工夫，實在比一般文章更難處理，現(xiàn)成的東西，就是木已成舟。這和廚師有點相似，廚師要不親自跑去菜場，很難有最好的發(fā)揮。我們還往往從社會進步、人類文明的角度談包辦婚姻，其實從藝術(shù)方面著手，也是一個理由，包辦婚姻不容易找到愛情，寫作這類文字，就是要在包辦婚姻的基礎(chǔ)上情深意長。

竹峰的寫作，不面面俱到，也不老生常談，而是以嶄新的角度面對和審視真、草、隸、篆的前世今生。他的文字，有一點沉香式的舊氣，是非常紙質(zhì)的美感。我們看到的一些新鮮的想法若隱若現(xiàn)，和我們現(xiàn)實的生活和世界若即若離。看到始終飽滿又很有節(jié)制的作家的內(nèi)心。

我現(xiàn)在做的是敲鑼打鼓的工作，竹峰在敲打聲中粉墨登場，也可以少一點清唱的寂寞啊。

拳不離手，曲不離口。古人的說法真有道理，好多年前，對于寫作，我有一種揮揮灑灑、層出不窮的感覺，現(xiàn)在真像一個步履蹣跚的老人，心思也是斷斷續(xù)續(xù)，國家規(guī)定到了年紀(jì)的老干部要退二線，實在是明智的。

有話則長無話則短，要么就說這么多吧。

二〇一一年十二月二十九日，蘇州

這真是好文章。

現(xiàn)在，陶文瑜去世了，幾次重讀，心頭又多了悵然的意味。

陶文瑜離世，我一家人都很難過。這么一個鮮活的人，就這樣走了。從此蘇州少了一個朋友，心底又多了一個紀(jì)念的故交。

陶文瑜去世后，我看見很多人寫文章追憶他。我妻子小冬也寫了一段文字：“大概十年前，先生曾拿起一本書向我介紹，作者是陶文瑜。陶老師的風(fēng)趣幽默躍然紙上，一小幀照片，陶老師年輕俊朗，臉上有掩藏不住的俏皮。后來，先生每每收到陶老師字畫，我一并欣賞，淺淺淡淡的花鳥寫意，是我最愛的風(fēng)格。陶老師成了先生的朋友，卻也似乎成了我的熟人，時時翻翻他的書，讀讀他的文，眼前是江南煙雨之后的柳色清新，是蘇州城小橋流水的閑適淡雅。

二〇一五年春，我們一家人去蘇州，到葉圣陶故居拜訪陶老師。蘇州小巷里，青瓦高門，院子里流水風(fēng)荷，幾尾紅魚游來游去。只記得黝黑的門內(nèi)是滿案的書籍紙硯，陶老師聊天寫字贈書，并送我與婆婆珍珠項鏈。中午請我們吃飯，飯菜清新很有蘇州特色。陶老師已是帶病之軀，臉色灰暗，手臂上因透析導(dǎo)致多處凸起，而陶老師卻是談笑風(fēng)生，不以為意。送我們?nèi)肓魣@游玩，出園時一場雨，記得清晰。

秋天時候先生說陶老師病重，心頭一驚。雖然四年前一面，陶老師高大粗獷、中年之人，而我記憶深處仍是那幅小照片上的俏皮青年郎，仍是讓兒子代寫序的俏皮陶老師。他對疾病不以為意的狀態(tài)，讓我忘了他是重病之人，更震驚于他即將消逝的生命。先生發(fā)來陶老師新作的詩，《母親》《在山水間造一間房子》《我的孫子陶最》《再見吧朋友再見》，我不禁潸然淚下。”

陶文瑜的豁達(dá)是真豁達(dá)，最后他放棄治療，讓朋友關(guān)照醫(yī)院做好臨終關(guān)懷。范小青老師和我說：“他很決然地放棄，真的是為了尊嚴(yán)。我一直以為不會有這樣的人，但他真就這樣做了?！?/p>

人追念逝者，隨時隨地，也未必就一定要私交如何。陶文瑜去世后，我想起他很多很多回，比他生前想起的次數(shù)多了很多。好幾回散步的時候，走在林蔭下，花園過道中，出門的路上，一念襲來，我會驟然難過。想到這么一個好玩的人也死了，死得那么年輕，總要很大一會兒才漸漸收了情緒。

很多次去蘇州都想去看看陶文瑜，終是沒有去，我想以后有的是機會。想不到陶文瑜那么快離開了我們。重病時的陶文瑜想起母親，他寫道：“媽媽你還好嗎/十多年前的一個傍晚/突然下起雨來了/你輕輕地說了一聲/來接我了/那個接走你的是誰/現(xiàn)在/他也在我的門口/走來走去//媽媽我病了/你要看到我的樣子/會難過死了/就像當(dāng)初/我送走你一樣/我們的悲傷/多么美麗啊//那個人在我的門口/走來走去/我要說一些方言/唱幾句民歌/擦肩而過的時候/媽媽你要認(rèn)出我啊……”

重病時的陶文瑜惦記孫子，也留有詩作，字里都是與人間告別的意思，這些詩他發(fā)給了我，也發(fā)給了一些朋友：“我們家院子里的花/是我種下的/但我叫不出她們的名字/記得花匠說起過/只是我記不得了/而現(xiàn)在人間的一切/我都記不得了/現(xiàn)在我只記得你//院子里的花/會爬在我的窗口/她們要看看/我在干些什么/她們爬在我窗口的樣子/就是我生前的樣子/原來會陪你/走下去的/我要像翻書似的/讀你一天一天的成長/陪你多走幾步/是我內(nèi)心的快樂/是我的安慰……”

陶文瑜死了，住進了他生前在山水間造的一間房子。

“在山水間造一間房子/我要過隱居的日子了/在我生活過的地方/一些人說我剛來過/一些人說我才離開//我還要虛構(gòu)幾位仙人/邀請他們來我的房子里作客/仙風(fēng)道骨的他們/在我面前超凡脫俗地/對答如流/我要假裝崇拜地看著他們/要他們相信/我果然是一個新搬來的/凡夫俗子/然后心滿意足的/坐上云頭乘風(fēng)而去//仙人們啊/我曾經(jīng)也有過/五光十色的生活/云朵底下/有我不少真心實意的朋友/我的朋友要比你們/有趣好多/當(dāng)初我們在一起的日子/是我的行李/和我永遠(yuǎn)的收藏//現(xiàn)在我要在山里面/走走停停/然后把樹葉上的露珠/收集起來/一半自己泡茶/另一半留著/招待路過這里的飛鳥/飛鳥啊你們一路辛苦/我也是這樣過來的”。

蘇州園林四季清秀，即便秋冬天，竹木蕭蕭也別有風(fēng)味，青石弄十號那個小小庭院，一切依舊。年年四季，冬去春來，春姑娘一次次敲門，只是往后日子，春姑娘敲門，陶爺爺再也不會在家。這一次，陶爺爺走遠(yuǎn)了。想起陶文瑜第一本書《木馬騎手》，當(dāng)年那個騎手遠(yuǎn)行了，再不會回來，但他會一直在我心里。

世間萬物終有一天會四散而去，但鮮活的人生終是被天地照見過的，被人心照見過的。照見即是不朽啊。

責(zé)任編輯? ?梁樂欣

特邀編輯?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