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書院藏書考論

呂 艷

(棗莊學院 學報編輯部，山東 棗莊 277160)

一、書的源流與古代藏書體系

中華文明承載久遠，以文載道、明史的傳統(tǒng)殷商時代就已確立，甲骨學研究發(fā)現(xiàn)，殷商甲骨的埋藏都較為集中，且骨體多見鑿孔，利于穿編，這些甲骨史料是中國最早的書跡，是圖書的早期形態(tài)。中國古代的藏書意識也由此而生?！霸缭诠笆兰o的殷商時代，王室已設專職史官負責整理和保存甲骨卜辭，這是圖書館的雛形。周、秦時代是古代圖書事業(yè)的創(chuàng)始階段，周朝承夏、殷二代，設置國家圖書機構和職官，是為官府藏書之始。藏書處有天府、盟府、策府、周府、藏室等稱呼，按《周禮》規(guī)定，由大史、小史、內(nèi)史、外史、女史分工負責收藏圖書?！盵1]春秋時期各國均有史官記事，據(jù)《史記》記載，秦朝設御史大夫管理國家重要典籍，宮廷藏書有石室、明堂、金匱、周室四處；西漢建藏書之策，置寫書之官，廣開獻書之路，興建了麒麟閣、天祿閣、石渠閣三座皇家藏書閣，確立了國家典藏制度，東漢亦有東觀、蘭臺等藏書處所；隋朝的藏書之所是洛陽的觀文殿；唐朝于秘書省、弘文館、史館、集賢館藏書，此外麗正書院和集賢書院也有部分藏書；宋代最初藏書于史館、昭文館和集賢院，此后三館合并建崇文館以藏書。由隋唐而宋，國家藏書體系日漸完備，規(guī)模也不斷擴大。而中國圖書文獻的技術載體，也經(jīng)歷了由商周時代的甲骨、青銅器，到秦漢時代的簡牘帛書、東漢三國的紙寫抄本、唐宋時代的雕版印本、近現(xiàn)代的印刷本，直至今天以計算機和互聯(lián)網(wǎng)技術為平臺的數(shù)字化信息資源。

有唐以來，因印刷技術的不斷改進提升，書籍大量刊布流行，書籍的收藏、利用逐漸發(fā)展成為一項文化事業(yè)，由此形成了中國古代藏書的四大體系，即書院藏書、官府藏書、私人藏書和寺觀藏書。官府藏書代表了官方的意識形態(tài)和社會主流文化，得到朝廷和國家物力財力的多方支持，典藏豐富高端，常提供資政之借鑒。私人藏書的個性色彩顯著，龐雜瑣細，可以視為官府藏書的補充或擴展。寺觀藏書一方面源于漢傳佛教譯經(jīng)、講經(jīng)活動，隨著佛教影響的深入，各地藏經(jīng)洞、藏經(jīng)樓大規(guī)模興建，推進了佛學經(jīng)典和佛禪藝術的發(fā)展與傳播；另一方面周朝史官老子，他的《道德經(jīng)》被視為道家文化的原典，道觀收藏更具中國宗教、學術色彩，道觀藏書在整理、保存?zhèn)鹘y(tǒng)文化典籍方面有獨特貢獻。書院藏書在規(guī)模、種類和質(zhì)量、技術層面無法與官府藏書相提并論，但就其涉及的學術深度、廣度，以及知識的延展度、思想的自由度、藏書的適用與實用性和文脈傳承方面的價值都是其他藏書形式所不可企及的。由此也奠定了書院藏書在中國古代藏書史上的地位。

二、書與書院：文化場域的互認與同構

書者，文化之伏脈潛流，書院以書立教，古代書籍的教育載體功能尤為重要。商周時代的教育“學在官府”“官師不分”，“及周之衰，賢圣之君不作，學校之政不修，教化陵夷，風俗頹敗”[2]3。西周末年，王室文化下移，文獻播散民間，學術授受從官府轉向私門?？鬃邮组_私學之風，由此三代的王官之學轉變?yōu)闁|周的百家之學，教育走向多元。馬端臨《文獻通考·學?？肌吩唬骸白跃龓熤毑恍?，學校廢，井牧壞，民散而無所系，于是始有師、弟子群居以相講授者。”[3]403這種“群居以相講授”的私學方式比較隨意，而且鑒于諸子奔走游說、學無定所的現(xiàn)實，其中身教的意義更為明顯。另外，百家之學就教學內(nèi)容而言，應該更傾向于現(xiàn)實的政治理論和學派思想，時政性較強，不可能有固定的教材體系和修習讀本，加之當時竹簡木刻書籍成本的高昂，書籍不會普及，后世所見諸子授學的言論、答問以及研討內(nèi)容應該是過后整理而為學派所傳承的，當時不具備制書和傳播的條件。到秦朝“焚書坑儒”，施行封閉的文化政策，私學遭禁，書籍的流布更加不可能。漢代設太學，建“辟雍”“明堂”，大興官學，作為民間私學的“經(jīng)館”“精舍”“精廬”也未禁絕，誦讀、抄背是官私學堂通行的學習方式，但基于技術和經(jīng)濟條件的限制，教學、研修的書籍仍未普及。魏晉南北朝打破了儒學獨尊的地位，私學進一步發(fā)展，玄學、史學、佛道、科技等多元興起，這一時期簡牘、縑帛、紙書都已出現(xiàn)，書籍較前代擴大流行，這為私學的開辦提供了便利。不過總體看來，漢魏時期的私學大多延續(xù)前代傳統(tǒng)，以個人講堂、學館的形式收授生徒，不管徒眾規(guī)模如何，此時的私學尚不具備書院辦學的建筑規(guī)格、辦學體制與藏書規(guī)模。唐以后雕版印刷興起，推動學術發(fā)展，圖書得以廣布流行，學者創(chuàng)學堂、建書院，聚書、著書以授生徒的風氣大行，學風開放，搜經(jīng)藏典、儲書授教成為當時辦學者的共識。到宋代學院辦學體制更加規(guī)范，藏書已具規(guī)模；南宋時期書院開始刊印圖書，這不僅促進了書院的發(fā)展，也提升了書與書院的關系，在載道與傳道的意識層面二者相融相通，形成源與流的互構認同關系。書的意義在書院得到體認，而書院也因書的文化承載而獲得崇高感，彼此激活，共同延展。

中國古代書院的創(chuàng)立與發(fā)展與社會政治、經(jīng)濟、學術思想的演變，以及官學、私塾、科舉制度的沉浮，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真正意義上的古代書院源于唐代，盛于宋代，衰于清末。書院之名始于唐代麗正書院、集賢書院，但二院主治藏書，唐代有講學活動的書院也開始出現(xiàn)，如皇寮家書院、松州書院、義門書院、梧桐書院等[4]。宋代是中國書院發(fā)展的重要時期，出現(xiàn)了許多對后世頗有影響力的書院，如岳麓書院(湖南長沙)、應天書院(河南商丘)、白鹿洞書院(江西廬山)、嵩陽書院(河南登封)、石鼓書院(湖南衡山)、安定書院(江蘇泰州)以及東坡書院(海南儋州)等。元代推行“漢化”政策，鼓勵書院發(fā)展，但書院受制于官府，其官學色彩非常濃厚。明清時期的書院上承唐宋體制，規(guī)模不一，但書院學術風格更加多樣，書院的官私分流也更加明顯。

書院作為國家和民間教育的重陣，除了要具備基礎的教育場地和辦學規(guī)制外，還要具備學術資源的兩大支撐：即碩儒名師和規(guī)模性的藏書，古代書院大多貯藏數(shù)量不等的經(jīng)籍典章、文獻書籍，并建有藏書樓。最早的藏書處所并不以圖書館命名，也無固定的稱謂，官府藏書多以“觀”(東漢的東觀)、“殿”(隋代的觀文殿)、“館”(唐代的弘文館等)、“院”(唐代的集賢院)等名相稱。私家藏書樓的命名往往更具內(nèi)涵、特色，有的以樓主的字號、別號或居所命名；有的以地名或環(huán)境命名；有的以藏書數(shù)量命名，如萬卷樓、十萬卷樓、五十萬卷樓，以顯典藏之富；也有的以經(jīng)典掌故或文辭詩句命名，如天一閣、天籟閣等；也有以收藏文物命名的，如鐵琴銅劍樓、五硯樓，等等。相較而言，書院藏書樓的命名較為統(tǒng)一、莊重，體現(xiàn)崇道明經(jīng)、修身治學的讀書宗旨，或稱藏書樓、藏書閣、尊經(jīng)閣、明經(jīng)閣，或為書堂、書舍、書庫，比如宋代嵩陽書院的藏書樓、岳麓書院的御書閣、鶴山書院的尊經(jīng)閣、麗澤書院的遺書閣、溪山精舍的崇文閣，還有白鹿洞書院的云章閣、臨汝書院的尊經(jīng)閣，等等。

書與書院是互相輝映的文化場域，藏書的類型、規(guī)模代表著書院的辦學實力，“書院中師生的活動大都圍繞著書展開。大師講書、著書；書院藏書、刻書；士子讀書、傳書”[5]16。明代理學家邱濬曾言：“世無書籍，人之事泯矣?！盵6]如果沒有了書的承載，人類如行盲道。藏書以傳道，“無藏便無以傳，無傳亦無以藏。在中國古人的思想意識中，圖書館的存在價值在于其‘以藏為傳’或‘以藏為用’；或者說，藏即傳，傳即用”[7]。因為教育是人文延續(xù)最為能動的渠道，因此在四類藏書體系中，書院藏書的實用價值和利用價值是最高的。藏書在書院具有不可或缺的地位，言書院必言藏書，五代時期書院草創(chuàng)，當時學者羅紹威開館延士，史載“(紹威)聚書萬卷，開學館，置書樓”[5]25，學館與書樓并起。唐鄴侯李泌曾于衡山煙霞峰著述講學，亦建有藏書的“端居室”，后其子李繁于其址再建南岳書院，聚書、聚徒講學，藏書倍增，宋王應麟于《困學紀聞·考史》贊曰：“(鄴侯)李泌父承休，聚書二萬余卷，戒子孫不許出門，有求讀者，別院供饌。鄴侯家多書，有自來矣?！盵8]19后人便以“鄴侯書”來指代藏書之富。宋人石介作《泰山書院記》記曰：“(孫復)乃于泰山之陽起學舍、齋堂，聚先圣之書滿屋，與群弟子而居之?！盵5]74亦以藏書之盛，嘉許孫復開館授學之功。

書院藏書不同于官府，亦有別于私家、寺觀藏書。官府藏書的范疇和功用較為獨特：“以備觀覽”“以傳后世”；而私家典藏更為復雜，有的“以流布為藏”，與同儕或同好共享珍藏，如北宋學者宋敏求家富藏書，饗之親友，借書者“多居其側”。清末民初藏書大家傅增湘，因藏有元刊本《資治通鑒》和南宋內(nèi)府寫本的《洪范政鑒》而自號“雙鑒樓主人”，傅家三世善守，藏書萬卷，到傅增湘更是不惜舉債競購，其藏書不乏孤本秘籍、絕世銘品，但傅氏遵循“以流布為藏”的藏書理念，由藏而刻，公布流傳，對珍藏秘籍，多能分貽同好，并以每年的祭書之典，與書友共享藏書之樂[9]。真正的藏書家是深知學術公器、不可私密之理的。但私家藏書也不乏秘不示人者，如清末藏書家徐坊，兼收經(jīng)史子集四部及叢書各種，刊本、抄本、校本、稿本各類版本均有收藏，但秘不示人。書的終極價值在用中體現(xiàn)，書院藏書尤貴在用，藏用一體是學院藏書的根本宗旨。所謂藏圣賢之書、明經(jīng)術之道，即張栻在《岳麓書院記》碑文中所謂“以傳道而濟斯民也”[10]138。書院藏書以其教之源、學之本、研之得、傳之道的獨特品能，真正踐行了學術公器、藏以致用的功益價值。

中國古代書院藏書不僅品類繁多，而且藏書規(guī)模也堪稱巨大，書院藏書囊括經(jīng)史子集四大部類，另有各類學術專藏和學家論著。就品類而言，書院藏書有手稿本、手抄本、拓本，也有大量的雕版或活字印本，據(jù)朱熹《跋白鹿洞所藏漢書》記白鹿洞書院藏有《漢書》手抄本，史載麗澤書院遺書閣內(nèi)藏有呂祖謙的未刊稿遺(手稿本)，這都是難得的藏家秘本。到宋代印刷技術提高，“印本”流行，印本圖書成為各書院收藏的首選。書院藏書除了注重經(jīng)典、學術，以供教學之用外，名人書稿、遺著和石刻拓本也是歷代書院收藏的目標，如白鹿洞書院收藏的宋孝宗皇帝所賜：御書石經(jīng)《易》《詩》《書》《左傳》《論語》《孟子》及《禮記》中的《學記》《經(jīng)解》《儒行》《中庸》《大學》五篇，皆為石刻拓本。由此足見書院典藏不僅豐富，且不乏珍品絕品。關于書院藏書的規(guī)模，少者亦在萬卷以上，宋代書院藏書最盛，據(jù)鄧洪波《宋代書院的藏書事業(yè)》[11]一文統(tǒng)計：宋初藏書上萬卷的書院就有福建漳浦的梁山書堂、浙江東陽的南園書院、江西貴溪的石林書院、四川邛崍的鶴山書院。另外，據(jù)光緒《浙江通志》卷二十八記載，南宋蔣友松創(chuàng)南山書院時藏書達30000卷。宋儒曾留遠的《石林書院記》載南宋葉夢得在貴溪建石林書院事，稱“(書院)繚以周垣，蔭以嘉樹，聚古今圖書數(shù)萬卷?！墒菛|南之士至無虛日矣”(《同治貴溪縣志·書院》)[12]。南宋魏了翁創(chuàng)建鶴山書院，作文以記，稱“(講)堂之后為閣，家故有書，某又得秘書之副而傳錄焉。與訪尋于公私所板行者，凡得十萬卷，以附益而尊閣之，取《六經(jīng)閣記》中語，榜以尊經(jīng)，則陽安劉公為之記”(《書鶴山書院始末》)[13]。鶴山書院初建，魏了翁虛室貯書十萬卷，四方負笈而至者不絕，陽安劉光祖為其尊經(jīng)閣撰記。鶴山書院藏書在十萬卷左右，數(shù)量之大當居宋代各書院之先，亦不讓宋時國家典藏，后世書院藏書亦難有比肩者。

書院藏書來源甚廣，書院的產(chǎn)生最早源于民間文化訴求，馬端臨在《文獻通考·學?？肌分姓f：“是時(北宋初期)未有州縣之學，先有鄉(xiāng)黨之學”，蓋鄉(xiāng)黨之學乃“賢士大夫留意斯文者所建也?！盵5]41書院多是自主的經(jīng)濟實體，因此藏書的主要渠道應是書院創(chuàng)建者或主持者基于藏用目的，書院自籌經(jīng)費購買、刻印或抄寫而來的，如岳麓書院就有自行刻印的《岳麓書院志》《岳麓詩文鈔》《岳麓書院同門齒譜》等書目，南宋麗澤書院也曾重刻司馬光《切韻指掌圖》二卷；另外還有書院間刻印圖書的交換交流；再則就是地方官吏、鄉(xiāng)紳鄉(xiāng)賢的藏書捐贈，抑或友朋間的私誼贈書；此外還有朝廷的賜書，歷代不少較有影響力的書院都得到過皇帝的御賜經(jīng)書和御書匾額，朝廷賜書以國子監(jiān)印本九經(jīng)等書為主，宋初四大書院中，白鹿洞、嵩陽、岳麓等書院都曾獲此殊榮，其中嵩陽書院分別得到太宗、真宗、仁宗三代帝王的御賜經(jīng)卷，岳麓書院在宋初也兩度得到皇帝的賜書，并有御書“岳麓書院”匾額相賜。朝廷此舉一則激勵辦學，再則也是對書院藏書事業(yè)的支持和推進。

三、書院藏書樓的建筑與藏書規(guī)制

書院以藏書豐贍為高，為容納所藏，除藏書樓外，有的書院還建有書庫?！安貢鴺堑慕ⅲf明藏書已成為書院的一種事業(yè)，它和講堂、祠宇一起成了書院講學、藏書、祭祀三大事業(yè)的標志，若再加學田建設，四者即奠定了書院的基本格局。”[11]

(一)藏書樓的建筑構造

中國歷代書院建筑雖各有規(guī)制，但整體而言，書院的建筑風格大多融合了我國古代園林建筑與殿宇建筑的設計和裝飾理念，遵循“相地合宜，構園得體”的建筑原則，結合自然地貌，并注重人文意境的營造，做到山水亭榭、花鳥草木、詩楹畫廊等元素的自然融合。古代藏書樓建筑多為青瓦覆頂、飛檐斗拱的中國傳統(tǒng)建筑，外飾以灰、棕、黑、白等色彩，風格沉穩(wěn)、厚重。岳麓書院藏書樓的建筑就極好地體現(xiàn)了這種風格，“(書樓)兩側復廊與講堂后廊相接，自成院落，復廊前部各建重檐古亭，名為擬蘭、汲泉，設花格漏窗，亭下有流泉通過，院內(nèi)筑有池，中架石橋使書樓與講堂后門拜廳相連。樓上藏典籍古器，樓下有流泉溪水，廊內(nèi)嵌明清碑刻，廊外蓄游魚青荷，有水聲山色之美，有名山深宮之幽，有翰墨佳釀之趣，實為讀書研習、修心養(yǎng)性的最佳之處”[14]。古典建筑的清幽靜雅盡在書樓之中。

書院堂館、樓閣、齋舍等的整體規(guī)劃遵循古代宮室建造格局，中軸對稱，講堂、書樓、修習、祭祀等重要場所都建在中軸線上，附屬建筑位列兩側。在書院眾多建筑中，藏書樓雖不列于前首位置，但一般都建在中軸線上，在講堂之后的突出位置，而且是書院中少有的多層樓閣建筑，一般二或三層，這既是出于藏書的需要，也顯示其獨特的地位。建于南宋時期的明道書院就是這種建筑風格，明道書院入大門后，中軸線上依次建有程顥的祠堂、會講的春風堂、藏書的御書閣、會食會茶的主敬堂、祭祀孔子等先賢的燕居堂等，左右依次分布著山長位、堂長位、堂錄位、講書位、職事位及尚志、明善、敏行、成德四齋、公廚、米廒、錢庫、道房、后土祠等建筑，其中僅御書閣為樓閣建筑。岳麓書院的御書樓雖位于中軸線的尾端，但卻是頗具宋代風格的三層樓閣建筑，聳于全院。藏書樓的中軸地位在各書院都是一致的，只是與會講堂、祭祀祠堂的位次有先后差別，宋紹興年間陳自俛創(chuàng)建的江西豐城龍光書院，其建筑規(guī)制就有別于明道和岳麓書院，“前立頭門，中設大殿。祀先師像，后建六經(jīng)樓、仰止堂，左為講堂，右為規(guī)戒堂，四方就學者達三百余人，悉廩之”(《道光豐城縣志》卷五)[15]，是先祭祀，后藏書，再后為講堂的布設格局。

關于藏書樓內(nèi)部的空間設置也因館而異，根據(jù)藏書的類型、版本、典藏價值來安排藏書，布局空間，宋代扎溪書院明經(jīng)閣的布局為：“(院中)齋上右閣，左曰明經(jīng)，經(jīng)史子集之書藏焉，右曰見賢，古先賢哲之像列焉。”(程珌《扎溪書院記》)[16]此處藏書樓兼有讀書、祭祀之用，左藏右祀。其他藏書樓的布局也各具特色：“天一閣按經(jīng)史子集分類列柜藏書，樓下為閱覽圖書和收藏石刻之用。山東聊城海源閣樓上收宋元精本，樓下收藏充宋、充元本及明清精本、殿本、手抄名校本，帖片、字畫、古玩等貯存于后院。嘉業(yè)堂是回廊式的兩層磚木結構建筑，前后兩進，共52間書庫，分別命名為‘宋四史齋’‘詩萃室’‘嘉業(yè)堂’‘希古樓’‘黎光閣’等，分類收藏各類古籍。整幢大樓呈回字形，四進平房與主樓用墻相隔，前二進主要用于藏書樓編校人員的工作和休息場所，后二進作為存儲印書版片的庫房和刻印工人的起居室?！盵17]可見在藏書樓的利用上，重要的珍本典藏大多藏于樓上或書樓較為隱秘處，館藏人員的居所和工坊則處在書院的外圍。

藏書樓的建造除了要體現(xiàn)書院的文化氣息和學術理念外，還有基于實用目的的通風防潮、防火防蛀等方面的現(xiàn)實考量，要做到寬敞、穩(wěn)重、安全、堅固。對此葉德輝的《藏書十約·收藏九》有具體論述：“藏書之所，宜高樓，宜寬敞之凈室，宜高墻別院，與居宅相遠。室則宜近池水，引濕就下，潮不入書樓。宜四方開窗通風，兼引朝陽入室，遇東風生蟲之候，閉其東窗。窗櫥俱宜常開，樓居尤貴高敞。”[18]341說明藏書樓的建筑宜高敞、宜別院、宜近水、宜朝陽，既利于藏書的通風防潮、防火防盜和防蛀要求，也要環(huán)境清幽、遠離喧囂以利讀書。葉德輝尤推崇天一閣藏書樓的建筑，“其屋俱空，楹以書櫥，排列間作坎畫形，特有間壁耳”[18]341，天一閣藏書樓不僅書屋敞亮，書櫥排列有序，而且“櫥下多置雄黃石灰，可辟蟲蟻，櫥內(nèi)多放香烈殺蟲之藥品，古人以蕓草，今則藥草多矣”[18]341，既防潮又防蛀。然藏書尤重防火，無論皇家書館，還是書院、寺觀藏書樓的建筑都有溪流環(huán)繞，或池水旁側，既為景觀，亦為安全之需。周敦頤的濂溪書堂較為典型：“前有溪，發(fā)源蓮華峰下，潔清鉗寒，下合于湓江，先生濯纓而樂之，遂寓名以濂溪?！盵5]93岳麓書院中軸建筑兩側有古亭，亭下有流泉通過，院內(nèi)亦有池，御書樓上藏典籍古器，樓下有流泉溪水。天一閣藏書樓的閣名源于鄭玄《易經(jīng)注》中的“天一生水”之意，并于閣前建“天一池”，蓄水以防火。清代七大藏書樓中就有六個以帶“水”部字命名的，即文淵閣、文溯閣、文津閣、文瀾閣、文源閣、文匯閣，皆寓以水克火之意。

(二)藏書樓的管理規(guī)條

“人類文明的沉積與傳承、賡續(xù)與流布，正是通過這最簡單也是最私密的方式——閱讀來實現(xiàn)和完成的。”[19]閱讀的功業(yè)由藏書達成，因此書的收藏、管理、利用就成為一項事業(yè)和一門學問，中國近現(xiàn)代著名圖書館學家杜定友提出圖書館事業(yè)人、書、法“三要素”的理論，并且指出三要素在不同時代重心有所不同，可見圖書館最基本的特征就是圖書儲備、管理服務以及圖書價值的實現(xiàn)，古代圖書館不可能具備現(xiàn)代意義上的管理體系和科技手段，但也要具備這些基本元素。其實就具體操作而言，古代書院藏書樓的建造與管理較之現(xiàn)代圖書館范疇更廣，也更加復雜瑣細，涉及圖書的征集采購、分類編目、文獻整理、?？本庁?、抄書刊刻以及借閱管理等多項內(nèi)容。

古代書院管理者多為山長，藏書樓可能亦屬山長管轄，按照藏書樓管理和運作的需要，人員配置應包括采購編目、借閱服務、舍館管理、筆工匠人和圖書安保等諸方面，既需要富有學養(yǎng)、專業(yè)精湛的管理者，又要有熟諳書籍保存制作的工匠。關于藏書樓的安保設置，唐代就已提出，制定于唐大順元年(890年)的江州陳氏義門書院的《陳氏家法》就已規(guī)定：“除現(xiàn)置書籍外，須令添置，于書生中立一人掌書籍，出入須令照管，不得遺失?！盵20]在藏書樓建制管理方面最為完備者，當推有千年歷史的岳麓書院。岳麓書院藏書樓在圖書收藏募集、購置刊刻、整理編目、借閱保管等方面均有嚴密的制度條規(guī)。早在嘉慶二十五年，湖南巡撫李堯棟購置大量圖書充實岳麓書院，并作《岳麓書院藏書記》，文中不僅提出“書不貴能藏，貴能讀”[10]158的藏書理念，而且還制定了藏書的借閱規(guī)則與保護條例：“諸生讀書，各造其所，毋挾以歸，歲一曝，月一整，則責之監(jiān)院事者，俾永其傳?！盵10]158規(guī)定諸生館內(nèi)讀書，不得挾書以歸；而且書院要設專門監(jiān)事者月整書，年曬書，以保護典籍文獻的恒久長存?！盀榱素S富書院的藏書，湖南巡撫署布政使敦良、鹽道胡鏻，會同院長歐陽厚均議成《岳麓書院捐書詳議條款》。”[10]158該條款極其詳備，涉及圖書的購求、收發(fā)、交接、貯藏、看守等諸多內(nèi)容：“據(jù)稱購求宜廣也。岳麓勝跡自應廣求書籍，以備名山之藏。”[10]158“據(jù)稱收發(fā)宜清也。各項書籍藏貯既多，一收一發(fā)，登記宜清，應請責成監(jiān)院設立冊檔，按年登載?！繒跉っ嫔希汊j用監(jiān)院鈐記，并于逐部逐頁加鈐‘岳麓書院藏書’圖記一顆，庶免偷換等弊。”[10]159“據(jù)稱交代宜嚴也。各學書籍俱有交代，書院設立監(jiān)院教官一員，經(jīng)管書籍，歷系列入交代，近年來不知何以全歸烏有。應請嗣后更換監(jiān)院新舊交代之時，添設監(jiān)交二員。”[10]160“據(jù)稱藏貯宜謹也。藏貯書籍，須防霉變起于潮濕，尤莫甚于房屋之滲漏。……應請增歲修一項，每歲所需不過數(shù)金，以為添補瓦片、修整格扇之用?！盵10]161“據(jù)稱看守宜嚴也。御書樓一座在書院中最后一層。地本僻靜。圍墻尚為周密，應請設看守人役一名，令其在館居住，謹司鎖鑰，隨時看視，不許閑游人等入內(nèi)窺伺?！盵10]162這些藏書管理條規(guī)周全細致，不僅為后代書院的藏書管理提供了有益的借鑒，而且其所確立的館藏意識、貯藏保護以及圖書管理理念已具備現(xiàn)代圖書館學所涉及的范疇和領域，可見古人藏書理念所具有的示范與啟示意義。

四、由藏而散：書院藏書的流通歸屬

綜觀中國古代四大藏書體系，就文教和文化傳承而言，功效顯著者莫過于書院藏書樓，但藏書樓寄身書院，書院的興衰史就是藏書的聚散史。亂世民間書院興起，名師碩儒隱退山林創(chuàng)辦書院，著書立說、聚徒講學，一旦進入太平盛世，統(tǒng)治者偃武修文，興辦文教，學者經(jīng)師多有出山林入官體者，期間書院也會得到朝廷或官方的關注支持，被御賜匾額、賜田贈書，此時書院形同官學，受制于體制，如起于五代時期的睢陽書院(應天府書院)入宋以后，歷經(jīng)范仲淹、曹誠、晏殊等人的推動，相繼得到朝廷特賜的科舉名額、官府撥田以供祭祀、束脩和膏火之資，繼而走上官途，慶歷四年正式更名南京國子監(jiān)，藏書也應歸入國藏。但很多書院特別是規(guī)模比較小的，仍屬于鄉(xiāng)黨、家族自行籌辦的“鄉(xiāng)黨之學”，因家族的興衰而時有沉浮，藏書樓及其藏書也隨之流轉聚散。清代“四大藏書樓”之一“皕宋樓”，為清末陸心源所建，收藏宋刻本兩百余種，但在陸心源之后，陸家“皕宋樓”和守先閣共計15萬卷藏書，皆被其子售于日本靜嘉堂文庫。明末清初史學家、思想家黃宗羲就曾感嘆讀書難，藏書尤難，“藏之久而不散，則難之難矣”[21]119。首創(chuàng)于唐代的江西桂巖書院，由幸南容家族創(chuàng)辦，興盛之時“車馬馳遂”“游客如織”“四方學子云集”，但三世之后因幸南容之孫官遷異地，家徙郡城，書院荒蕪，藏書去向無知。這類因創(chuàng)建者遷離或去世而消失的書院還有孫復的泰山書院、李覯的盱江書院以及杜子野的鹿岡書院，藏書盡已星散。即便是皇家書館命運亦是如此，乾隆時修輯《四庫全書》的七大藏書樓保存下來的僅有北京故宮的文淵閣、沈陽故宮的文溯閣、承德避暑山莊的文津閣、杭州西湖的文瀾閣，其他如圓明園的文源閣、鎮(zhèn)江的文宗閣、揚州的文匯閣均毀于戰(zhàn)火，書去樓空?？梢娫簾o常宰，書無定守，圖書的集藏流散本是常態(tài)，書不過是又進入了新的流通場域，回歸本然的書道流轉。

近代以來，書院的藏書樓大都為圖書館所取代，岳麓書院的藏書已經(jīng)并入湖南大學圖書館，但藏書樓數(shù)千年的藏用理念、館學意識以及所彌散出的古韻幽香，作為中國古典時代的文化生態(tài)，其對中國文化歷史和民族精神的價值書寫也必然薪火相承。在數(shù)碼技術無處不在的今天，書院式藏書的紙質(zhì)閱讀亦然魅力不減，而且歷經(jīng)磨染后，以更真淳的本色宣示著對書文化的信仰與堅守。